秦少游，成也蘇東坡敗也蘇東坡

李開周

明朝末年，江南有一個書生，由于疾病和瘟疫，母親、妻子、兒子和兩個女兒都不幸喪生。書生思念親人，他聽說有個尼姑擅長扶乩，能與鬼神溝通，通曉過去未來，就將其請到家中，打聽他的親人分別投生何處。

尼姑裝模作樣，請神上身，然后煞有介事對書生說：“你母親投胎在50里外一戶富人家。你兒子投胎到上海。你大女兒投胎最早，在某某寺廟出家為尼。你二女兒前生是嫦娥的侍女，如今重返廣寒宮。至于你妻子，她前生與你是夫妻，下輩子還會跟你做夫妻?！?/p>

書生又問自己的前生，尼姑答道：“君前生為秦太虛……君夫人即秦太虛夫人、蘇子美小女?！保ㄈ~紹袁《續(xù)窈聞》）她說書生前世是秦少游，其妻子前世則是秦少游之妻，也就是蘇洵的女兒、蘇東坡的妹妹。

聽完這些話，書生悲喜交加，重重酬謝尼姑，最后將以上扶乩經(jīng)過寫進日記。

很顯然，書生受了尼姑的騙。且不說扶乩本是迷信，“前世”和“投胎”更是迷信，即便這些不是迷信，尼姑的話也不靠譜。要知道，所謂秦少游迎娶蘇小妹，只是宋朝以后說書人杜撰的故事。在真實歷史上，蘇東坡并沒有妹妹，秦少游的妻子也根本不姓蘇。

秦少游想必大家都熟知，名秦觀，宋朝婉約派詞人的代表，中年拜在蘇東坡門下，與黃庭堅、晁補之、張耒并稱“蘇門四學(xué)士”。在眾弟子當中，蘇東坡最欣賞秦少游，夸他是“今之詞手”，意思是最會填詞的行家里手。

秦少游填詞，確實出類拔萃?！皟汕槿羰蔷瞄L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边@句詞傳唱千古，出自他的名作《鵲橋仙》;“任是無情也動人。”這句描寫美人的詞曾被曹雪芹借用，出自他的另一首名作《南鄉(xiāng)子》;他還有一首《千秋歲》，前半闕寫景：“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ㄓ皝y，鶯聲碎……”這首詞在宋朝很流行，以至于南宋大詩人陸游做官以后，根據(jù)“花影亂，鶯聲碎”六字，與上司范成大聯(lián)手建了一座“鶯（同鶯）花亭”。陸游還為之題詩：“沙外春風柳十圍，綠蔭依舊語黃鸝。故應(yīng)留與行人恨，不見秦郎半醉時?！痹娭小扒乩伞闭乔厣儆?。

跟蘇東坡的詞相比，秦少游的詞不夠大氣，但行文流暢，渾然天成，氣韻飽滿，音律規(guī)整。但宋朝人填詞，除了講究平仄，還講究字音清濁，否則唱出來不好聽。秦少游是音樂天才，他的詞在音律上完美無瑕，最適合演唱。而蘇東坡的詞在音律上就差很多，所以受到李清照的詬病——25歲的李清照曾在《詞論》中寫道：“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xué)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xié)音律者?！币馑际钦f到了晏元獻（晏殊）、歐陽永叔（歐陽修）、蘇子瞻（蘇軾）這些人，他們學(xué)究天人，填這些小歌詞，應(yīng)該就像是拿著葫蘆做的瓢去大海里取水一樣容易，但實際情況并不如此，細細琢磨他們的詞，句子都嫌雕琢得不夠，而且往往不協(xié)音律。

戴紅倩/繪

秦少游病逝時，蘇東坡痛哭不止：“哀哉，痛哉，世豈復(fù)有斯人乎？”（蘇軾《與李之儀》）這種哀痛就像孔子哭顏回：“噫！天喪予！天喪予！”（《論語》）最優(yōu)秀的學(xué)生撒手人寰，老師傷心欲絕，仿佛天要塌了一般。

蘇東坡愛惜秦少游，愛惜的是才華，但說到生活作風，秦少游恐怕就不值得愛惜了——這位愛徒一生風流好色。他19歲娶妻，妻子姓徐，名叫徐文美，是一個小官吏的女兒，家教很好，頗有文采。娶妻之后不久，他就去揚州和湖州一帶游逛，跟青樓女子打得火熱，甚至還勾搭朋友的小妾和侍女。有一次，他在揚州某退休官員家里做客，酒席上與歌姬眉目傳情，趁著主人進內(nèi)室更衣的工夫，竟與那歌姬“有倉卒之歡”（羅燁《醉翁談錄》）。他進京考進士，不用功溫習(xí)，把時間和錢財都花在風月場所。他與黃庭堅的岳父孫覺是老相識，曾經(jīng)寄詩給孫覺：“平康何處是？十里帶垂楊?！币馑际谴蚵犇睦镉屑嗽骸O覺罵道：“這小子又賤相發(fā)也！”（王直方《直方詩話》）這小子又開始犯賤了??！

秦少游拜見過李清照的外祖父、時任宰相王珪，還拜見過歐陽修的好友呂公著。但他拜見最多的，還是蘇東坡和蘇轍，蘇東坡欣賞他的才華，蘇轍夸他是“謫仙人”，兩兄弟都熱心地向朝中大佬舉薦他。

秦少游是官宦子弟，祖父當過縣令，叔父當過轉(zhuǎn)運使（副省長），父親當過太學(xué)生，但還沒入仕途就病逝了。父親沒留下什么遺產(chǎn)，所以秦少游只能在祖父和叔父接濟下過著相對貧寒的生活。他童年在祖父衙門里玩耍，少年在叔父衙門里讀書，成婚以后，只能回高郵老家居住。在高郵，妻子養(yǎng)蠶，他種了幾畝莊稼，卻又吃不下耕種之苦，一得空就跑出去跟朋友鬼混。

24歲那年，秦少游結(jié)識黃庭堅的岳父孫覺，當時孫覺是賦閑在家的官員;28歲那年，秦少游又結(jié)識黃庭堅的舅父李常，當時李常已當了京官。孫覺和李常都是蘇東坡的好友，通過二人，秦少游讀到蘇東坡的作品，并把他當成偶像，夢想成為文壇大腕兒。到了30歲，他才想起自己還要養(yǎng)家糊口，于是進京趕考。但他只擅長填詞，并不會做策論，結(jié)果落榜了。后經(jīng)叔父牽線搭橋，他去越州（今紹興）做了幕僚，幫越州知州程師孟寫詩填詞、草擬公文。在此期間，他又看中程師孟的歌姬，久久不能忘情。

做幕僚終究不是正途。34歲那年，秦少游再次進京考進士，再次落榜。他灰心喪氣，回高郵務(wù)農(nóng)，抽空還寫了一本養(yǎng)蠶指南——兩次趕考途中，他都在山東逗留過，見過當?shù)剞r(nóng)民養(yǎng)蠶，感覺方法新奇，于是寫下來給江南蠶農(nóng)做參考。

秦少游會滿足于當農(nóng)民嗎？當然不會。一年后，他把主要的農(nóng)活交給妻子，自己去各地拜碼頭，四處結(jié)交名人大腕兒，以便得到強者的舉薦。他拜見過李清照的外祖父、當時的宰相王珪，還拜見過歐陽修的好友呂公著，當時呂某主政揚州。但他拜見最多的，還是蘇東坡和蘇轍。蘇東坡欣賞他的才華，蘇轍夸他是“謫仙人”，兩兄弟都熱心地向朝中大佬舉薦他。

37歲那年，秦少游第三次考進士，終于得中，被派到地方當了個小官。3年任滿，回京等候新的任命，蘇東坡舉薦他參加制科考試。當時制科考試就像現(xiàn)在的中央機關(guān)公務(wù)員遴選考試，如通過就能做京官，但他未能通過。42歲那年，蘇東坡再次舉薦他參加制科考試，這回通過了，得以在京城工作。俸祿高了，他又娶了小妾，并且留戀京城花柳巷。其間，他結(jié)識了京城名妓李師師，還專門為李師師創(chuàng)作了幾首詞。

秦少游有才，又有蘇東坡加持，本可青云直上，但苦于他風流好色的名頭太響，每次要提拔的時候，都有御史說怪話，所以一直是八品小京官。后來，蘇東坡?lián)味Y部尚書，把他和黃庭堅、晁補之、張耒都推薦到國史院，一起整理編訂已故皇帝宋神宗的實錄，此時他才從八品升為七品。

宋神宗搞過變法，其間打擊過保守派。宋神宗死后，宋哲宗即位，神宗之母高太后執(zhí)掌實權(quán)，老太后思想保守，將保守派請回朝廷，又開始打擊變法派。蘇東坡是保守派，秦少游作為蘇門弟子，也屬保守派，對當年的變法大臣如王安石、呂惠卿等人深懷不滿。他們將不滿表現(xiàn)在行動上，竟然篡改史料，將宋神宗實錄里不利于保守派的證據(jù)大量刪改，又私自增加一些對變法派不利的“證據(jù)”。這下觸犯了朝廷大忌，不久宋哲宗親政，以“篡改實錄”為罪證，將蘇東坡及其弟子一網(wǎng)打盡，統(tǒng)統(tǒng)趕出京城，或下放，或流放。秦少游自不能幸免，先被罷官，再被流放，長期輾轉(zhuǎn)于湖南與廣東，52歲那年死于流放途中。

從才華上講，秦少游完全不用蘇東坡幫忙，自己就能成名成家。但從仕途上講，如果沒有蘇東坡多次舉薦，他可能連進士都考不上（宋朝科舉仍然殘留唐朝“行卷”之遺風，得到舉薦的考生更容易得中），就算中了進士，也未必當?shù)蒙暇┕??？墒欠催^來說，正是因蘇東坡的舉薦，他才參與編修神宗實錄，進而篡改實錄，被揪住小辮子，師徒幾人被一勺燴。秦少游的故事，印證了那句俗語：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從另一方面也告訴我們，一個人要想有所成就，可以尋求別人的幫助，但不能陷進一個小圈子里出不來。

蘇軾（1037年—1101年）

字子瞻、和仲，號鐵冠道人、東坡居士，世稱蘇東坡、蘇仙。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市）人，北宋著名文學(xué)家、書法家、畫家。1057年進士及第，宋哲宗時曾任翰林學(xué)士、禮部尚書等職，晚年被貶到海南。宋徽宗時獲大赦北還，途中于常州病逝。

秦觀（1049年—1100年）

字少游，一字太虛，號淮海居士。高郵郡武寧鄉(xiāng)左廂里（今江蘇高郵市）人，北宋婉約派詞人，被尊為婉約派一代詞宗，儒客大家。1085年進士及第，后任太學(xué)博士。1094年，出通判杭州，后屢被貶，流放途中卒于藤州（今廣西藤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