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來與大后方新聞界“三劍客”

黃真彥 丁英順

全民族抗戰(zhàn)爆發(fā)后，大后方新聞界人士“手無寸鐵兵百萬，力舉千鈞紙一張”，奮身投入轟轟烈烈的抗日救亡運動。其中，就有赫赫有名的“三劍客”——女記者彭子岡、浦熙修、楊剛。她們以女性視角記錄全國軍民的持久抗戰(zhàn)和淪陷區(qū)民眾的悲慘生活，用如椽大筆書寫恢復山河的家國情懷。

“三劍客”中，彭子岡和楊剛是受中共中央南方局領導的中共地下黨員，浦熙修雖加入民盟，但以黨外人士身份為黨開展文化統(tǒng)戰(zhàn)工作。在戰(zhàn)時首都的新聞戰(zhàn)線和烽火歲月里，她們與周恩來建立了同志兼師友般的友誼，并深受影響。

周恩來耐心勸導彭子岡堅守

國統(tǒng)區(qū)為黨戰(zhàn)斗

彭子岡（1914-1988），原名彭雪珍，江蘇蘇州人。受家學影響，她從小對文學充滿濃厚興趣，中學時期便嶄露頭角，多次在葉圣陶主編的《中學生》雜志上發(fā)表文章并獲獎。

1938年，進入《大公報》任記者的彭子岡和丈夫徐盈經(jīng)胡繩介紹，在武漢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此后，彭子岡隨《大公報》從武漢遷往重慶。

這一時期，彭子岡奔波于各大新聞現(xiàn)場，用手中的筆控訴日寇罪行，贊頌抗戰(zhàn)英雄，采訪知名人士。同時，她敏銳地捕捉到底層百姓的日常生活和悲慘境遇，寫下《擦鞋童獻金救國》《重慶的孩子們》《綠川英子偶訪》《一個女人的憂愁》《重慶的米和煤》等新聞報道，為民生疾苦而呼號。尤其是她于1941年3月至1944年6月在《大公報》桂林版發(fā)表的近百篇反映社會動態(tài)的“重慶航訊”最為矚目，被譽為“足以與范長江的《中國西北角》相媲美的傳世之作”，更被新聞界稱之為“重慶百箋”。

在彭子岡的采訪生涯中，她最為難忘的時刻無疑是報道毛澤東赴重慶參加和平談判。這是時隔19年后國共兩黨領袖的正式會晤，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是國內(nèi)外新聞界采訪的重頭戲。

當時，為削弱毛澤東的影響力，減少毛澤東在談判中的關注度，國民黨《中央日報》對此事進行淡化處理。而在周恩來的領導下，《新華日報》對重慶談判進行了大力宣傳?！洞蠊珗蟆纷鳛楫敃r國內(nèi)民營報刊的代表，對重慶談判做了客觀的報道。

1945年8月28日下午3點37分，從延安來的飛機降落在重慶九龍坡機場。彭子岡作為《大公報》記者，通過現(xiàn)場采訪和跟蹤報道，寫下一篇新聞特寫《毛澤東先生到重慶》。文中娓娓寫道：

毛澤東先生，五十二歲了，灰色通草帽，灰藍色的中山裝，蓄發(fā)，似乎與慣常見過的肖像相似，身材中上，衣服寬大得很，這個在九年前經(jīng)過四川邊境的人，今天踏到了抗戰(zhàn)首都的土地。

“很感謝”，他幾乎是用陜北口音說這三個字，當記者與他握手時，他仍在重復這三個字，他的手指被香煙燒得焦黃。當他大踏步走下扶梯的時候，我看到他的鞋底還是新的。無疑這是他的新裝。頻繁的開麥拉鏡頭阻攔了他們的去路，張治中部長說：“好了罷。”赫爾利卻與毛澤東、周恩來并肩相立，撫著八字銀須說：“這是好萊塢！ ”于是他們作盡姿態(tài)被攝入鏡頭，這個全世界喜歡看的鏡頭。

這篇文章在大后方引起了轟動，成為新聞界的名作，與方紀的《揮手之間》并稱報道國共重慶談判的“雙璧”。

彭子岡雖然活躍在國統(tǒng)區(qū)新聞戰(zhàn)線上，但對延安十分向往。她積極鼓勵弟弟彭華投奔延安，參加抗戰(zhàn)工作。她甚至在《大公報》上發(fā)表紀實體小說《惆悵》，公開懷念在解放區(qū)的弟弟，表達對延安的渴望。

周恩來了解這一情況后，找到彭子岡加以寬慰，讓她把革命感情和血肉情感結合到一起，雖然身在國統(tǒng)區(qū)，也是在為黨戰(zhàn)斗。周恩來耐心勸導她不要輕易離開《大公報》，國民黨對新聞封鎖采取高壓政策，黨的許多聲音無法傳播出去，希望她能夠借助《大公報》為黨的宣傳工作打開局面，沖破新聞封鎖。并以記者的特殊身份廣泛團結大后方進步記者和文化界人士，協(xié)助南方局文化統(tǒng)戰(zhàn)工作。

周恩來曾借回延安之便，特意找到彭華，讓他經(jīng)常給姐姐寫信。周恩來的關懷備至，使彭子岡深受感動和鼓舞。她將對延安的情感深埋心底，遵照周恩來的指示，繼續(xù)留在《大公報》為黨工作，直到全國解放。

周恩來、鄧穎超稱浦熙修為“我們的親戚”

浦熙修（1910-1970），出生在江蘇嘉定（今屬上海市）一個名門之家。大姐浦潔修從北京師范大學化學系畢業(yè)后留學德國，篤信共產(chǎn)主義，但根據(jù)黨的安排，一直留在黨外開展統(tǒng)戰(zhàn)工作。三妹浦安修是一位“既愛武裝又愛紅妝”的女杰，1936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并赴延安，后與彭德懷結為革命伴侶。四弟浦通修，1940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家中排行老二的浦熙修大學畢業(yè)后，于1936年加入《新民報》，成為該報的第一位女記者。

全民族抗戰(zhàn)爆發(fā)后，浦熙修隨報社遷往重慶。她在擔任《新民報》采訪部主任期間，積極宣傳抗日，采寫了《人人心頭辣 忘不了“一·二八”》《東北人要回老家》《保衛(wèi)領空的無名英雄》《入虎穴訪飛虎》等報道，展現(xiàn)大后方民眾抗戰(zhàn)必勝的決心。浦熙修對國民黨的貪污腐敗進行了深刻批判，撰寫《佇候天外飛機來——喝牛奶的洋狗又增多七八頭》《孔大小姐飛美結婚》《女公務員為米請愿，孔副院長予以拒絕》等文章，引起社會嘩然，她因此聲名鵲起。

在重慶，浦熙修經(jīng)三妹介紹，成為了紅巖村的?？?，結識了很多黨員朋友。通過在國統(tǒng)區(qū)的觀察和對比，浦熙修更加傾心于中國共產(chǎn)黨。

她在自傳中記述道：“在重慶《新民報》工作，前后共七年（即1939年至1946年）。我一開始工作便找到了黨，黨對我是那樣關懷。我有太多的機會見到黨的領導同志們，我愿向他們傾訴一切，他們也從來不把我當外人?！缎氯A日報》的同志們也對我?guī)椭艽?，我們常常一起商量工作。我幸福地生活在黨的周圍，黨給我以無窮的力量。”她說：“我把社會分為光明面和黑暗面，好人和壞人。國民黨貪污腐化，不抗日，搞摩擦，不民主，無自由，盡做壞事，令人憤慨?！钅鲜伦冇绕湔饎尤诵?。而共產(chǎn)黨說真話，講道理，有辦法，關懷人，做的都是好事。我有正義感，要求抗日、要求自由民主，我討厭和仇視國民黨的反動領導和腐敗制度。我愿意站在好人一邊打擊壞人。我完全是一個自由主義者。但在我思想上，敵我界限是分明的。我不愿意說一句有損于黨的利益的話，做一件有損于黨的利益的事?！?/p>

周恩來、鄧穎超等與浦熙修一見如故，親切地稱她為“我們的親戚”。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的工作人員都親昵地稱她“浦二姐”。浦熙修多次向周恩來表達心愿，想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周恩來認為，以她的社會影響力更應該留在黨外開展工作，這樣比在黨內(nèi)發(fā)揮的作用大。

在國統(tǒng)區(qū)，國民黨嚴格限制各界人士與共產(chǎn)黨人接觸，許多新聞記者不敢出入共產(chǎn)黨在重慶的辦公地點。而浦熙修不僅從容自若地出入周公館等地，還經(jīng)常與《新華日報》記者一同采訪。

《新民報》主編陳銘德回憶說：“熙修不怕特務的盯梢，把個人安危置諸腦后，經(jīng)常出入于八路軍駐重慶辦事處和周公館?；氐綀箴^時，常常抑制不住興奮的心情，述說周恩來對當時形勢的分析和發(fā)揮民間輿論應注意的問題，使我們和報社其他同人，對民族大義、抗戰(zhàn)前途和國際國內(nèi)政局發(fā)展方向等問題，逐漸有了許多新的認識?！?/p>

浦熙修尤其擅長寫人物傳記。在戰(zhàn)時重慶，她報道得最多的中共領導人是周恩來。1944年，周恩來從延安到重慶，浦熙修通過采訪，寫了特寫《周恩來來了》，描述其“面龐團團，眼睛更顯得圓大而有神，他避免一切嚴重的政治問題：‘談些輕松的吧?！?/p>

1946年舊政協(xié)會議期間，浦熙修專訪了38位來自不同黨派的會議代表，并撰寫了精彩的新聞報道和訪談傳記。她為了對中共代表進行深入采訪，經(jīng)常在周公館附近“盯梢”，甚至不惜花費一天的時間等待周恩來。

為充分表達中共方面和平民主的方針政策，浦熙修在采訪周恩來的新聞報道中使用了與其他黨派不一樣的筆調(diào)：“周先生的一件棕色皮大衣，是在灰棉布里的全體代表團中最出色的。他那倜儻不拘的風度，坦率有力的言辭，也確是代表團中的領袖人物，數(shù)年來談判的名手。”“他對目前時局的處理，只有十六個字，‘大勢所趨，人心所向，停止動手，政治解決。所以政治協(xié)商會議中，首先要解決的就是停止內(nèi)戰(zhàn)，其次才是和平建設方案、國大、憲法及復員善后等問題。”而浦熙修踏實專注、吃苦耐勞的工作作風也得到周恩來的高度贊揚。他與《新華日報》工作人員談話時，特地贊揚浦熙修那股鍥而不舍的鉆勁，要求記者向她學習。

同年，南方局東遷南京前夕，浦熙修再次向周恩來表達了想去延安的想法。周恩來勉勵她留下來，說在國統(tǒng)區(qū)開展統(tǒng)戰(zhàn)工作，比在延安發(fā)揮的作用更大。浦熙修聽從了安排。

國民政府遷回南京后，1946年6月下關事件發(fā)生。浦熙修在現(xiàn)場采訪時，與上海來南京請愿的和平代表團馬敘倫等遭到國民黨特務的毆打，被困在一間候車室直至深夜。之后，周恩來、郭沫若到醫(yī)院探望她，激勵道：“你們的血不會白流！”

11月，國共談判基本破裂，周恩來、鄧穎超即將撤回延安。臨行前，中共代表團舉行記者招待會，浦熙修在報道中描述道：“周氏議論滔滔，特別關于土地問題與中共今后任務一答，發(fā)揮最多也最激動，其他回答也很多……周氏態(tài)度一貫誠懇熱烈，語調(diào)激越而不現(xiàn)浮躁……記者在跨出梅園新村，聽見同業(yè)們耳語：‘我們是被煽惑了，還是被說服？這卓越的政治家和宣傳家！”

浦熙修專門來到梅園新村與周恩來一番長談，才依依不舍地離去。周恩來叮囑她少外出，并贈言：“多讀點書吧！”

周恩來介紹“楊剛是我們黨內(nèi)

少有的女干部”

楊剛（1905-1957），原名楊季征、楊繽，祖籍湖北沔陽。她是出色的記者、詩人、作家、翻譯家，又是著名的國際問題專家。

楊剛出生在一個封建官宦之家，中學就讀南昌一所教會學校，畢業(yè)后入讀燕京大學。1928年，她秘密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并成為北平學生運動的領袖之一，不久被捕入獄。出獄后，楊剛繼續(xù)在黨的領導下從事革命活動，成為北方“左聯(lián)”的發(fā)起人和組織者之一。1932年大學畢業(yè)后，楊剛到了上海，除了引導四哥楊潮（國際問題專家、軍事評論家羊棗）走上革命道路外，她還結識了美國進步記者史沫特萊和斯諾。

楊剛英文水平較高，與好友蕭乾協(xié)助斯諾編譯了中國現(xiàn)代短篇小說選《活的中國》。1935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楊剛翻譯的英國小說《傲慢與偏見》，這是該書在中國的第一個中譯本。1938年，楊剛接受一項重要使命，與友人一起將毛澤東的《論持久戰(zhàn)》譯成英文，向全世界廣泛傳播，讓更多國家和人民了解中國抗戰(zhàn)。

1939年是楊剛轉型為記者的關鍵時期。在黨組織的大力支持和蕭乾的引薦下，楊剛到香港任《大公報》文藝副刊主編。上任后，她巧妙利用《大公報》副刊自由的特點，一改蕭乾在任時的“紳士”風格，讓它“披上了戰(zhàn)袍，環(huán)上了甲胄”，使其服務于抗日宣傳。

除了辦報外，楊剛廣泛參加香港文化界的活動，并與許地山、喬冠華等人當選為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香港分會理事，還和喬冠華成為摯友。香港淪陷后，在周恩來和南方局的安排下，楊剛同其他文化界人士逃往桂林，繼續(xù)主持《大公報》文藝版。她發(fā)表《歸來獻辭》，以堅定而又富有詩意的文辭向讀者宣告：“一個嶄新的世界在戰(zhàn)爭外面閃著光芒，雨季快要停止了。走完這一段泥濘的道路的日子是不會太長了。有誰能使陽光不鋪滿草地，誰能使江流不入海洋?！?/p>

1943年3月，楊剛來到重慶《大公報》總館，主持重慶和桂林兩地《大公報》文藝副刊的編輯工作。楊剛利用這一身份，從事文化界和國際人士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受到周恩來的高度贊揚，并多次應邀和重慶文藝界人士到曾家?guī)r50號周公館做客。

在周恩來的指示下，楊剛與美國駐華使館工作人員和美國記者常有工作上的聯(lián)系，并協(xié)助南方局外事組搭建國際統(tǒng)戰(zhàn)關系。由此，她得以結識美國著名的中國問題專家費正清。

1942年，費正清第二次來華，擔任美國駐華大使特別助理兼新聞處主任（同時也是美國戰(zhàn)略情報局駐華代表），開始接觸中國左翼人士。他稱：“我在重慶結識的另一個左翼年輕女士，我曾從她那里學到了革命之所以產(chǎn)生的道理，她不具備龔澎的魅力，也未公開以共產(chǎn)黨員的身份出現(xiàn)，但是她以更鋒利的筆調(diào)，更廣闊的哲學背景來探索中國的前途問題。這就是楊剛?！薄八苤v一口流利的英語，擁有卓越的才智，她把她的整個身心奉獻給了文學工作?！?/p>

1944年，在費正清的幫助下，楊剛申請到赴美留學獎學金。她帶著周恩來的指示，以《大公報》特派記者的身份前往美國，擔負中共留美黨員工作組的領導重任，開展黨的對外新聞宣傳及國際統(tǒng)戰(zhàn)工作。楊剛在美四年，采訪各界人士，調(diào)查美國社會問題，寫了幾十篇美國札記，迄今仍被視為中國記者剖析美國社會的藝術珍品。

1948年底，楊剛回國，進入華北解放區(qū)。在西柏坡，周恩來特地向毛澤東介紹楊剛，說“她是我們黨內(nèi)少有的女干部”。胡繩回憶：“在那些風雨同舟的日子里，我們經(jīng)常聽到她對國內(nèi)反動派及其喉舌，對國際法西斯勢力的嚴詞譴責。她嫉惡如仇，浩氣磅礴?！?正因如此，楊剛又有了“浩烈之徒”“金箭女神”的美譽。

大后方新聞“三劍客”以巾幗不讓須眉的氣魄馳騁報壇，在以周恩來為代表的中共中央南方局的領導下以正確的輿論引導群眾、鼓舞群眾。同時，周恩來和南方局將以“三劍客”為代表的大后方眾多進步新聞記者團結在一起，為鞏固發(fā)展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和黨的新聞宣傳事業(yè)作出了重要貢獻，書寫了中國現(xiàn)代新聞發(fā)展史上重要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