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故事發(fā)生于一場意外。我的朋友大飛——影視公司的策劃總監(jiān)——無意把煙灰彈進了辦公桌上一個礦泉水瓶中。新來的女同事整理完手頭上的項目,拿起礦泉水瓶喝了兩口。他發(fā)覺事情不妙??墒?,我朋友生性幽默,不但說了煙灰的事,而且一時沒有忍住沖動,哈哈大笑起來。不知道是這爽朗的笑聲,還是因為礦泉水瓶里的煙灰。女同事惱羞成怒,斥責(zé)大飛侮辱女性。第二天,這位年輕又貌美的女同事遞交了辭職報告。
大飛找我商量。我們共同租住在朝陽區(qū)傳媒大學(xué)地鐵站附近的一所居民樓里,他住主臥,我住在不到十五平米的次臥中。房間雖然小了點,但比他每個月少交一千塊錢。我覺得十分劃算,而且,他每天做飯。我們不但是要好的朋友而且是親密無間的室友。那一天,他做的是剁椒魚頭,燉排骨湯,還有一份蒜蓉油麥菜。他把上好的威士忌倒入我的杯中,問我有沒有合適的人推薦。他的公司正要啟動一部古裝網(wǎng)劇,規(guī)模宏大,耗資更是史無前例,因而人手一時緊缺起來。
我假裝認真聽著,其實目光早已投到了那瓶幾百塊錢的波本威士忌身上。我平常喝的都是十幾塊幾十塊不等的白酒(很少喝洋酒),而且,我繼承了父輩的光榮血統(tǒng)——愛占便宜——他沒說幾句話,我已經(jīng)幾杯酒下肚了。這酒口感順滑,確實是好酒,但是后勁十足。后來大飛說了什么,我聽不清了。
大飛把我喊醒,已經(jīng)是中午時分,他問我,給他找的人呢。我不明所以,問他什么情況。他著急起來,就是昨天,你說給我介紹的人?,F(xiàn)在,后悔晚矣。我只能說,我給你找找看。大飛雙手按在我的肩部,堅定地說道,不是找找看。是一定要找到。
按照大飛的意思,我開始考慮人選。他說,不要嬌生慣養(yǎng)的女性,更不要新時代的女性。自從彈煙灰事件發(fā)生后,他對她們分外謹慎。只要遇到個女的,他就問她們怎么看待女權(quán)的。為了使我的朋友工作安心,我把所有女性直接在候選名單中剔除了。
他說,要為人敦厚老實的,要能吃苦的,罵他打他都不會還嘴的。我想了想,即使找不到符合條件的,我也可以給他運一頭牲口回來。我問他還有什么條件。他最后告訴我,不要天蝎座。我問為什么。
命里跟我犯沖。
經(jīng)過層層的篩選和排查,我真就找到了這么一位。他叫金浩文,我們共同度過了四年的大學(xué)時光,他為人敦厚老實,不但沒有跟我們生過事端,而且,一個玩笑都沒好意思跟我們開過。他的家鄉(xiāng)位于偏遠的延邊。有一次,我請他吃麥當(dāng)勞,他很誠懇地告訴我,那是他第一次吃。他家境貧寒,大部分學(xué)費和生活費都是在校外打工所得;而且,他不玩游戲,沒有談過戀愛,甚至是我們私底下的聚會,他一次也沒有參加過。
除了具備大飛所說的所有條件,我還可以列舉出金浩文很多優(yōu)點,由于篇幅限制,這里不再贅述。不過,這不是我最終選擇金浩文的原因。我選擇了他是因為一塊地瓜。
我上大三那一年,我們班二十多號人被裝進了一輛大巴車里。經(jīng)過八個多小時的車程,來到了錫林郭勒大草原,并且在此安營扎寨。這是我們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的決定。他們的意思是想讓我們體驗生活,以此完成社會實踐。為了體驗生活,我親手在大草原上用牛糞烤了一個地瓜。回去的途中,我就開始發(fā)燒,而且,狂吐不已。我沒當(dāng)回事。誰還沒發(fā)燒過呢。
直到金浩文找到我,懇求我借給他一千塊錢。我問他怎么了。他說他要去醫(yī)院查查。他說他高燒不退,可能得了出血熱。我告訴他,不用擔(dān)心,你只是感冒了。他不相信我的話,死活非要去醫(yī)院。我說,好吧,我現(xiàn)在也高燒。難道我也得了出血熱。我忘記了他是如何向我解釋的。我只知道借給了他一千塊錢,而且傻乎乎地跟著他一塊去了醫(yī)院。令人沒有想到的是金浩文沒有診斷出任何毛病(除了風(fēng)寒),我卻查出了出血熱。醫(yī)生說,小伙子,你再晚來一步,我就見不到你了。我立馬僵在了原地。
我吃了老鼠啃過的地瓜,因此,患上了出血熱。我要感謝金浩文,是他讓我留在人間。
2
我們見面的那天,金浩文穿的是一件西服。那是一件昂貴而嶄新的西服,不過,我一眼便望出他是特意為來北京工作準備的。酒過三巡,他扭捏地坐在椅子上,我們問他一句,他才回答一句。二年未見,他依舊老樣子。我擔(dān)心我的救命恩人在兇險的職場環(huán)境中遭到欺負,我就對他說,大家都是自己人,你要什么條件,開多少工資,如實說就行。如果他稍稍有點心機,就可以看出這番話我是刻意說給大飛聽的。他卻不好意思說,都行。
自從大學(xué)畢業(yè)后,由于突出的成績和踏實的性格,他成為了我們學(xué)校一名影視專業(yè)方向的老師。我不知道在大學(xué)里,在與其他老師的相處中,他難道沒有學(xué)會如何應(yīng)對上司嗎?還是大學(xué)里的環(huán)境相對太安逸了,大家和平相處,沒有社會上的明爭暗斗。我只能說,要是有人欺負你,我家里有把武士刀,剛在日本開過光。你放心,我會親自殺過去。說完,我特意瞄了眼大飛。大飛沒有搭理我。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一位學(xué)識淵博的哲學(xué)家,喜歡追根究底,搞懂每件事物背后的真相。他細細地打量了一番金浩文,隨后說道,你為什么離開學(xué)校,偏偏跑來北京工作。他是明知故問。不過,我也好奇起來。依照他的性格,大學(xué)教師確實更符合他。我們好像觸碰到了金浩文的底線,一口喝掉白酒,他傷心地說道,我辭職了,倆月沒工作了。作為一名校內(nèi)的尖子生,作為一名兢兢業(yè)業(yè)的老師(依照他的性格推斷),竟然淪落到這等地步,我不免覺得荒唐,差點笑出了聲。大飛問,為什么,聽他說,你相當(dāng)敬業(yè)。大飛指了指我。金浩文搖了搖頭,看上去自己也搞不明白。我覺得蹊蹺,轉(zhuǎn)念一想,他又不是犯人(我們沒必要繼續(xù)審訊)。我朝著門外大喊,服務(wù)員把上好的五糧液給我端上來。
大飛給金浩文一萬月薪,相當(dāng)于他在校期間兩倍的收入;他的工作輕松,一方面是因為我們都是朋友,另一方面影視行業(yè)就是養(yǎng)閑人的地方。他們的工作無非是做項目的ppt,看劇本,提意見,然后開會,開會,開會……而且,影視從業(yè)者有個不成文的習(xí)慣——喜歡晚睡——他們的上班時間基本上是在下午兩點之后。我和金浩文雖然不在同一家公司上班,但是,我很了解他的狀況。每當(dāng)大飛下班回家,我倆坐在桌前,他會饒有興趣地提起金浩文。他說,他剛來北京吧。我也沒有為難他。他對商業(yè)賣點一竅不通,但是他的ppt做得簡直一流。這可把我們老板高興壞了。我問為什么。他說,我們公司跟你公司不同,我們是一家大公司。我叫他有屁快放。他喝了一口啤酒,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們部門的工作人員只需要做一個ppt的大體框架,然后就外聘設(shè)計師負責(zé)了。自從有了金浩文,可為我老板省了不少錢。有一天,他特地跑到我的房間說,兄弟,我太感謝你了。我問他又怎么了。大飛抱著我又蹦又跳,比搞到一位姑娘還開心。他說,你知道我這個人粗心。開會的時候,總是想到哪里就講到哪里。我說,你不是粗心,你是錢太好賺了。他說,少打岔,聽我慢慢說,我以前的手下個個操蛋,比我還懶,他們的會議記錄缺斤少兩,每次看都像是墜進了云里霧里。老板問起項目的進展,我都不知道如何說起。有了浩文兄后可輕松多了。你不知道他有多細心,我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記了下來。而且,條理清晰。還有你知道保潔阿姨是怎么夸獎浩文兄嗎?她說他搶了她的活。哈哈哈……真把我笑死了。大飛很少稱呼別人兄弟的,除非他特別賞識對方。我知道金浩文在那兒干得不錯,隨即打消了他會不適應(yīng)職場的念頭。
只不過,金浩文在生活層面遇到了不小的麻煩。他初來乍到,在沒有賺到錢之前,他舍不得花錢租個像樣的房子。起初,我想讓他搬進我們家。我們沒有多余的臥室,但是有一張空余的沙發(fā)??墒?,大飛這個人有潔癖,對生活品質(zhì)又有極高的要求。我怕他影響大飛的生活進而影響了他未來的前景。于是,我沒有開口。金浩文說,放心。我暫時安排好了住處。他在北京沒有親戚又沒有朋友,我不知道他能暫住何處。我有些愧疚,但是執(zhí)拗不過他,我最終應(yīng)允了。又過了幾天,我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頭操著一口濃重的河南腔問我知道他是誰嗎。我看了看來電顯示,不記得在北京結(jié)交過河南的朋友。我說,哥們,你打錯了吧。我準備掛斷電話,對方急了(我能夠感受到他語速加快),說,你不是李子(我的綽號)。我說,是。他說,我是曾貴。我問他,你來北京了?他沒有回答我,聲音微弱了下來對我說,金浩文在我這。
按照曾貴的說法,他的臥室有一張多余的空床,就好心把金浩文接了過去??涩F(xiàn)在房東把床撤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一張單人床。他不忍心看著我們親愛的同學(xué)金浩文睡地板,思來想去,只能撥通了我的電話號碼。當(dāng)天我向領(lǐng)導(dǎo)請了半天假,急忙趕了過去??墒牵?dāng)我到達曾貴租住的一室一廳的房子,我看到屋子里分明擺放著兩張寬闊的單人床。我不明白曾貴為什么要把金浩文驅(qū)趕出去,但我也沒好意思問。大家出門在外,曾貴一定有他的苦衷。
我在我們小區(qū)附近為金浩文找了一家公寓。它以前是某某印刷廠的職工宿舍,現(xiàn)如今搖身一變,成為了帶有很多隔間的青年公寓樓。外側(cè)張貼著一張白紙黑字的布告,上面寫道:xxx公寓屬于非法建筑,具有安全隱患,即將面臨著拆遷,望居住在此的廣大人民群眾盡早撤離。布告上面的字跡模糊不清,而且,下半部分被人攔腰撕下??梢娺@張布告存在已久??墒?,住在此地的人如同沒有看到,依舊來往不絕。他們大多數(shù)是一些底層的體力勞動者,由于北京高昂的房租,不得不委屈在這里生活。我提前為金浩文租下一間10平米左右房子,帶衛(wèi)生間,月租只要1300。我告訴他,這是我朋友的房子,他回老家了,你可以免費住一個月。金浩文眼里噙滿淚水,想要說什么,一時激動,他遲遲沒說出口。我說,你不用感謝我。但是,一個月后,你拿到工資,一定要搬走。我不放心他住在這里??墒牵覜]有其他辦法。
3
一個月后,我打電話問金浩文搬走了沒有。他的回復(fù)是肯定的。我輕松了很多,除了手頭上愛情劇的折磨,再也沒有可以令我操心的事了。我決定不再久留,提前完成愛情劇,早日動身去泰國消遣??墒?,大飛找到我,暫時扣押了我的行李。他讓我給他想個辦法。他不再以兄弟稱呼金浩文,口頭禪已然換成“笨逼”。我說,他不是在你那里干得好好的嗎?大飛說,你先聽我慢慢說起吧。
為了分擔(dān)自己的工作量,大飛把一個情景喜劇的項目全權(quán)交給金浩文負責(zé)。作為一名新人,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可以接觸到項目的實質(zhì)內(nèi)容,很大部分是大飛的功勞。當(dāng)然,金浩文也沒有辜負他。他設(shè)計的情景喜劇項目書依然精美,內(nèi)容方面也不乏亮點;如果硬要挑毛病,可能里面有些情節(jié)太過老土。但是,他身邊是廝混于時尚圈的大飛。他稍做修改,整個情景喜劇項目書煥然一新。隨后,大飛請來投資方開會。商談項目拍攝的可行性,以便盡早為公司盈利。作為項目的負責(zé)人,金浩文要向大飛,他的同事,還有三位投資方,講解這個項目有別于其他項目的優(yōu)點??墒?,金浩文怯場了。他站在他們面前一言不發(fā),不但自己顯得難受,讓在場的所有人看著也很難受。
大飛問我,那個笨逼是怎么當(dāng)上老師的,他在學(xué)校里也這樣嗎。我記得金浩文上學(xué)期間還好,當(dāng)他上臺向我們講一些東西,除了普通話不標準,倒沒有緊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當(dāng)然,我不知道他當(dāng)老師期間發(fā)生了什么。大飛說,后來我才意識到,在我們開會的時候,他沒有說過一句話。我當(dāng)初還以為他忙著速記會議內(nèi)容呢。我問他,那他平常跟你們聊天嗎?大飛說,他又不是啞巴。只不過他話很少。而且,他聊的東西吧,與我們格格不入。他好像活在上個世紀。我說,那不就得了。他只是緊張了。誰還沒有一個缺點。大飛還要說些什么,我讓他就此打住。我給他展示一張機票,說,對不起,我要去度假了。
曼谷真是一座度假的好城市——四季如夏。我最喜歡夏天。一方面,我瘦弱不堪,一到了冬天,寒風(fēng)刺穿衣服打在身上,我冷得喘不上氣。而且,這里時常降雨,望著雨中的建筑,我有一種活在伍迪·艾倫電影中的感覺,另一方面,泰國的食物美味至極。不過,最讓我懷念的是這個國家的“開放”程度。我待了兩個月,原本時間更長,無奈我抽不慣混合型香煙。
等我回到北京,看到悶悶不樂的大飛。我問他,金浩文的說話水平提高了嗎?大飛說,沒有你想象得那么簡單。
起初,大飛跟我的想法一致,以為金浩文只是在人多的地方緊張。他要求他回家練習(xí),多跟人交流。經(jīng)過一段時間,金浩文雖然說話時有磕磕巴巴,但是能夠主動在會議上發(fā)言。大飛頗感欣慰。當(dāng)他們與另一家影視公司洽談項目的時候,他再次把金浩文帶進會議室了(之前,為了不使大家的心血毀于一旦,在與其他公司談判項目的時候,大飛終止他進入會議室)。會議室中,大家互相吐露著業(yè)內(nèi)的八卦,其樂融融,祥和得如同一家人。大飛看到位于身側(cè)的金浩文,仍舊如同悶葫蘆。他覺得他只是缺乏必要的膽識,作為一名自我感覺良好的領(lǐng)導(dǎo),他要盡可能給他制造機會。于是,他給金浩文使了個眼色,他卻羞澀地低下了頭。沒有關(guān)系,大飛頗具耐心,用腳輕微踢向他的小腿。金浩文沒有反應(yīng),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大飛微微一笑,說,不知道為什么。我這個小兄弟吧,他一直想見你們。大飛再次看向金浩文,他要逼他說話。這時,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金浩文。其他公司的一位領(lǐng)導(dǎo)問,你是想對我們說什么嗎?金浩文支支吾吾,喉結(jié)上下移動,他終于說出了口。
你覺得你們的新劇怎么樣。
他是虎逼嗎,大飛生氣地說,他問的那部劇口碑巨差,已經(jīng)淪為業(yè)界的笑話。他怎么忍心往別人傷口上撒鹽呢。我說,他只是為人太耿直了。大飛說,這哪是耿直,分明是沒長腦子。我說,后來呢。大飛說,后來,人家拍拍屁股走人了。我打趣說,這豈不是更好,免得跟他們合作出垃圾劇。大飛說,我看你也沒帶腦子。你不知道觀眾就愛看這個?你知道跟他們公司合作能掙多少錢嗎?我對賺錢不感興趣,尤其是替資本家賺錢。我告訴他,我要睡了。大飛說,你別走,更詭異的還在后面。
對于大飛而言,北京這座城市寂寞得很。他三十歲了,枕邊依舊沒有一位女性相伴??粗诖蠼稚铣鲭p入對的年輕情侶,他覺得應(yīng)該找個女朋友??墒牵臈l件太過苛刻。他嫌棄鄉(xiāng)下女孩沒有生活品味,城市女孩更是物質(zhì)。為了排解內(nèi)心的寂寞,他經(jīng)常請手下的員工聚餐。每當(dāng)?shù)搅酥苣?,員工們?nèi)缂s而至,聽著他們贊揚的話,他稍感一絲寬慰。當(dāng)金浩文來到公司后,他也像邀請其他同事一樣,盛情邀請他一塊去某某飯館大喝一頓。可是,金浩文拒絕了他。他說他有事。要不就說他約了朋友。大飛不了解金浩文的生活,每次聽他這么一說,他還覺得這小子的業(yè)余生活挺豐富的。當(dāng)金浩文說了無數(shù)遍,大飛覺得他是不是不喜歡他們的family??墒?,他手下的員工對待金浩文就像對待剛步入社會的孩子,除了時常對他開點玩笑,他們并沒有做太過火的行為。在我的口中,大飛得知金浩文生活節(jié)儉,難道說金浩文害怕花錢。可每次他們出去吃飯都是大飛掏錢。大飛想不明白了,索性強行命令他參加他們的聚餐。
幾次聚餐之后,大飛明白了金浩文拒絕參加聚會的原因。金浩文不想見人,那會使他感到深深的恐懼。
大飛不是沒有動過開除金浩文的念頭。他問詢過其他同事。有的說,你怎么忍心開除那么善良的一個人呢。他走了,誰還替我們買下午茶呢。有的說,再也沒有比咱們更人性化的公司了,咱們可不能打破理念,讓外人看了笑話。有的說,金浩文替我搬過家,我不允許你那么做,不然我也要辭……他問詢了公司里每一個人,他們都覺得金浩文秉性善良,都不忍心就這樣拋棄了他。大飛不是個硬心腸的上司,當(dāng)他們向他求情,他也記起金浩文不少優(yōu)點。他發(fā)現(xiàn)金浩文如同每個人的假肢,貿(mào)然卸掉他,勢必給他們的職場生活帶來不便。
有一天,大飛把金浩文拉進了會議室。他們單獨開了一場三個小時的會議。起初,大飛巴拉巴拉的說了一大堆金浩文的優(yōu)點,其中不乏有夸張的部分,但是很多部分屬實。他的手下可以為此作證。“但是,”當(dāng)他說到這個詞匯,他看到金浩文的身體明顯發(fā)生了震顫。大飛的話語起到了效果,他也沒有嚇唬他。他說,但是,你要改掉你害怕與人交流的毛病。他說,你的身邊都是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不會吃了你,也不會害你。你不用怕我們,就像對待朋友一樣跟我們說話就行。勤加練習(xí),一定能夠像正常人一樣跟我們交流的。金浩文像做錯事的孩子??吹剿@個樣子,大飛也沒意思再說下去。他最后補充了一句,不要太耿直。要學(xué)會見什么人說什么話。職場里最最容不下你這種善良的人。
4
金浩文變得惡毒了嗎?我說。
大飛覺得我是在抬杠。他說,我不是教他變壞。你又不是不曉得職場的環(huán)境,隨便說句話就很可能得罪人。我是在教他成熟。我說,接著說。大飛卻就此打住。他說,我們公司最近缺人,你要不要來試試。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盤,他只是想讓我加入他們公司,成為他手底下的一名員工。我婉言拒絕。叫我去公司里伺候他,不如叫我去死。
我準備一個人約金浩文吃飯。我相信他能夠向我透露一點點消息??墒?,我沒有赴約。那一天,老板把公司里的所有員工喊進了會議室。他告訴我們,公司破產(chǎn)了。
我問大飛是不是因為我們公司的破產(chǎn),才導(dǎo)致他邀請我進入他的公司。大飛說,怎么會。我又不是神算子。我說,那真是巧了。我正好缺下家。大飛說,你放心。只要你來我們公司,就跟我平起平坐。我以為按照他的意思,我也可以跟他一樣,成為影視部門的一位總監(jiān)。當(dāng)我來到他的公司,老板告訴我,你只能當(dāng)一名小職員。我說,為什么。大飛可不是這么說的。老板問,他說了什么。我說,他說只要我加入了你們,我和他的職位就相當(dāng)了。老板笑了笑說,那你的愿望實現(xiàn)了。
我考慮了半天,最終選擇留了下來。他們是一家大公司,但是,工資少得可憐。我吃飯,租房,甚至是出行一時變得捉襟見肘,但是,我不在乎。我只是想看看金浩文的情況。他是如何取代大飛當(dāng)上總監(jiān)的呢。他可是完全不曉得職場里的規(guī)則。難道說大飛欺騙了我?金浩文根本沒有那么不堪,而是一位深諳晉升之道的職場高手?;蛘哒f,在和大飛那番促膝長談后,他徹底改變了怯懦,唯命是從的性格。
我和大飛走上天臺抽煙。我望著我們所在的影視產(chǎn)業(yè)園里的景物,不知道為什么,我為金浩文感到深深的擔(dān)憂??斓角锾炝?,梧桐的葉子落了滿地,花圃里的花兒也日漸枯萎,一切正在走向蕭條。一陣冷風(fēng)襲來,我和大飛不由得蜷縮起身子,頗有種同命相憐的感覺。
看到我困惑的樣子,大飛如實相告。他說,唉,那番談話后,沒想到,結(jié)果適得其反。那個笨逼一個字也不敢說了。他好像生怕說錯了話,我們會要了他的命似的。我想要說些什么。大飛說,我知道你要問什么??赡苁撬X得不說話也不是辦法吧。他開始更加賣力地工作,以此補償不會交流的損失。我們部門下午兩點上班,他早上八點就來了。而且,一待就待到深夜。不管是做PPT,記錄會議內(nèi)容,抑或是策劃項目,只要是不需要口頭交流的,他都請求我們交給他負責(zé)。起初,我們很樂意。誰還不想工作輕松一點呢??墒?,我們發(fā)現(xiàn)保潔阿姨被老板開除了。我們方才明白過來,再也不敢交給他太多的事情??墒峭砹恕=鸷莆乃龅囊磺?,老板已看在了眼里。老板破格提升他成為我們部門的總監(jiān)。
我說,等等,容我想想。我發(fā)覺大飛的話邏輯有問題。為什么保潔阿姨被開除了,一眾同事就不敢麻煩金浩文了呢。保潔阿姨的工作可跟金浩文產(chǎn)生不了半點聯(lián)系。我把我的疑點向大飛拋出。大飛狠狠地把煙頭扔在了樓下。他氣憤地說道,我以前不是跟你說過嘛。他在下班之前,會主動打掃衛(wèi)生?,F(xiàn)在更加過分,他每天打掃兩遍。有了勤勞能干的金浩文后,公司里何必再請一位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呢。說完,大飛突然悲傷了起來。我問他,怎么了。他說,我也可能被開掉了。我說,你在公司也沒有用處了嗎。他說,不。老板算了一卦,我命里跟他犯沖。
聽大飛這么一說,我愈發(fā)想見金浩文了??墒俏以诠纠镆姷剿麜r,發(fā)覺事情沒有想象中簡單。我不知道怎么說,他像他又不像他。他一聲招呼都不打,拉開一把椅子,就坐在了我們中間。他看著手頭上的項目,好像我們根本不存在。我感到不可思議,不由得瞧了大飛一眼;大飛攤開雙手,表示十分無奈。金浩文坐了大概幾分鐘,咳嗽了一聲,就獨自走進了會議室。大飛敲了敲桌子,說,走吧。我說,去哪兒。大飛悄聲說,開會。過了幾天,我才明白金浩文這聲咳嗽的意思。
會議室里,我們幾個輪流上臺展示著項目。金浩文時而眉頭緊皺,時而咳嗽一聲。他喝水的用具是一個陶瓷水杯。當(dāng)一位同事講解完畢,他就把水杯放在了桌面。此時會議室空寂無聲,只聽杯子碰撞桌面發(fā)出了一聲悶響,僅僅一個無意的動作,使得站在我們面前的那位同事就差點癱瘓在地。金浩文只是搖了搖頭。我發(fā)現(xiàn)原來他是在用面部表情來表達自己的喜惡。
等到會議結(jié)束,他依舊沒有發(fā)表任何看法。我都不知道我的方案是否靠譜,他就把所有的項目書收走了。大飛說,不用擔(dān)心,剩下的就交給他吧。
沒過幾天,我就后悔了。為了搭救過我的一位朋友,我竟然委屈在狹小的格子間里,成為了一名上班族。我感到相當(dāng)可笑。我每天開始無聊地趴在桌子上,等待著下班時刻來臨。有一次,我睡了過去。等著醒來,我感覺背后一陣寒意。我就扭頭望了一眼。我發(fā)現(xiàn)金浩文正一動不動站在我的身后。說實話,我被他嚇到了。當(dāng)然,感覺更多的是愚弄。我怒火中燒,把鼠標一摔,就準備揚長而去。然而,金浩文遞給我一杯咖啡。
我想說聲對不起??墒?,他已經(jīng)離去了。
來了一周后,我發(fā)現(xiàn)大家很有默契地不再命令金浩文。他們甚至不再跟他開玩笑,稱呼也改成了金總監(jiān)。不知為何,大家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反而使他行為愈發(fā)古怪。他總是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我們身后。等著我們有所發(fā)現(xiàn),他很不好意思地遞給我們吃的或者喝的。我感覺他是在跟我們套近乎,可是,我的一位同事對我說,他這是變著法子監(jiān)視我們工作。
每當(dāng)?shù)搅酥芪澹蛧@著我們走上幾圈。我問大飛怎么回事。大飛說,他是在提醒大家別忘了周天的聚餐。我和他認識了那么久,他從來沒有請過我。我就鼓動其他同事一塊參加。餐館里,大家不再拘謹,每個人有說有笑的,完全忘記了身邊坐著一位領(lǐng)導(dǎo)。我和一位同事講完一個黃段子,看到金浩文正在直勾勾看著我。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他迫切想要跟我們交流的眼神,讓我感到分外難過。我又想起了他稀里糊涂把我拉到醫(yī)院的那個下午。我內(nèi)心深處產(chǎn)生了一種強烈的使命感,好像金浩文不小心跌入了地獄,我要向他伸出一只手??墒牵吹酱蠹议_心的樣子,我最終沒有張開口。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那天晚上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
5
那一晚,發(fā)生了兩件事。其一,我喝多了。我是個山東人,但酒量不行。一般情況下,我兩杯白酒就上頭,可是,那一天我足足喝了一斤。大飛問我走不走,我扯著嗓子叫他趕緊滾蛋。慢慢的,餐館里只留下了三個人。一個是我,一個是金浩文,還有一個趴在柜臺打瞌睡。人走得差不多了,我和金浩文面對著面,互相不知道說些什么。餐館里死氣沉沉。突然,外面?zhèn)鱽砹艘宦暰揄?,我聽到了一種撕裂的聲音,扭頭就朝著窗外望去。我才知道暗紅色的烏云正在朝著我們滾滾而來。緊跟著的是一道閃電,直接把我前方的烏云從中間劈裂開來。我說,要下雨了。金浩文回答說,是啊。
我叫店員再上一瓶酒,他沒有回答我。因為,他已經(jīng)睡著了。我只能走到柜臺前,自己拿了一瓶。我和金浩文又喝了起來。喝到一半,我勸金浩文離開北京。不知道是不是他也喝多了,竟然敢反駁我。他說,為什么。我說,你不合適。他問我,哪里不合適。我一下子被問住了。難道我要說,他的性格不適合留在北京,在職場里只會讓其他同事感到討厭。還是我應(yīng)該安慰他,回學(xué)校去吧,去做真正適合自己的事情之類的屁話。于是,我什么也沒說。過了良久,看他沒有反應(yīng),我又問,你到底走不走。他說,不走。
這時,雨嘩嘩地落了下來,密集的雨點兒打在窗玻璃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我感覺這大顆大顆的雨點就像從天射向我的一粒?;鹈纾叶亲永锏木凭查g被點燃了。于是,我站起身,一拳把金浩文放倒在地。我還想要在他的小腹處來上一腳,可是他躺在地上,死死瞅著我。我突然感覺自己多么徒勞。
雨終于消停了,我轉(zhuǎn)身離開餐館。
至于第二件事,說起來比較簡單,金浩文真的離開了北京。我家小區(qū)附近的一座公寓樓發(fā)生了火災(zāi),他沒有逃脫,活活被煙嗆死了。之后,我成為了一名“偵探”。這又變成了另外一件事,這里先暫且不提。
等著這個噩耗傳到公司,一種復(fù)雜的情緒在公司里開始蔓延。大家紛紛表現(xiàn)得無比悲傷,有的連連嘆息,有的甚至流下了幾滴眼淚。可是沒過多久,大家就決定晚上聚餐,好像是慶祝金浩文終于死了一樣,所有人都答應(yīng)了。大飛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不要難過了,不是你的錯。你只是把他喊到北京,給他介紹了一份工作。誰會想到會發(fā)生這種意外呢。他不知道我在餐館里動手打了金浩文。我就下意識地朝著他點了點頭,希望他不要再來煩我??墒?,大飛依舊賴在我的身邊。我說,有屁快放,別跟塊木頭似的。他不好意思地說道,老板要咱倆去司法鑒定中心認領(lǐng)尸體。
在司法鑒定中心,我又見到了金浩文。只不過他的靈魂早已飛走了。現(xiàn)在,他只是一具冷冰冰的尸體。他躺在那兒,躺在一張鐵架床上,神情是那么安詳??墒俏铱戳怂谎郏痛颐Φ呐芰顺鋈?。我不知道是不是出現(xiàn)了錯覺;或者我動手打了他,他記恨我的緣故。我看到他竟然對我開心地笑了一下。
這個笑容把我害得很慘。我的下半生直接搭了進去。我從公司里辭職,開始干起沒有一丁點兒薪水的偵探工作。我想要調(diào)查清楚,不是要調(diào)查金浩文的死因,而是搞清楚他為什么變成了如今這等模樣。
大飛呢,又成為了影視部的總監(jiān)。有一次,他跟我說,他的腦子是不是有問題。我問他怎么了。他說,我有點想念金浩文了。
【作者簡介】李禎,1990年生,山東淄博人。作品發(fā)表于《青春》 《青年文學(xué)》 《山東文學(xué)》 《西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