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龍
燈光微醺,夜影朦朧,城已陷入深深的困意。
這是一個漩渦,吞噬著月光、浮躁與喧嘩。白天的精彩落幕,街道不見行人,再無車馬喧嘩,路旁的兩列渾濁燈光向遠(yuǎn)方蔓延著薄薄的孤寂,或者說這是一種安謐——城的另一面。
漫步在這城的脈絡(luò)間,我用僅剩的心跳細(xì)細(xì)琢磨著的影子被拽長——擠短,擠短——拽長,這是一個過程,像小說中的線索——從眼前的城市通向身后的農(nóng)村,是從黑夜走到黎明的長廊……
仿佛夏日的布谷鳥啼響清晨的陽光,清淡的空氣蔓延在青瓦白墻間。氤氳輕霧逗弄著對面的山頭,從東家耕牛的第一聲長哞奏響,或自西家的第一縷晨炊青煙的描繪開始,慵懶的金色斜斜地爬至還略帶些潮氣的土地的每一個角落,農(nóng)家的日常便開始騷動。
從四五歲開始我便記下了這樣無趣的早晨——每一個春天或者夏天都在重復(fù),重復(fù)到布谷鳥的歌聲只能喚醒晚睡的父母,重復(fù)到自家牛的哞叫只能換得陽光的青睞,至于我,至于孩子們,只有土炕可以稱得上是無可替代的寶地了(至少在讀書之前是的)。
第一次跟父母熟悉可能未來會“就職”的地點(diǎn)是六歲的時候,那是分散在好幾個山坡上零星的幾塊散地。正如書里所說,我踏著褪色了的布鞋探索在沿途的每個草叢間,追尋在每個樹洞外,向往著見到那傳說中的兔子;偶爾跑跑釋放一下天性,也可能是為了追到那據(jù)說比蝸牛還慢的烏龜。雖說這之前連蝸牛都沒見過,但生長在農(nóng)家的孩子是不會不知道兔子有多滑溜的,但“能贏兔子的烏龜,不就更快了嗎,這么一來,蝸?!?,于是便又東挖西撅地找蝸牛去了,好不容易到了地里——不妙,餓了。加之太陽已然惡毒了起來,這會兒便也無力做甚,只得靠著田埂把自己藏進(jìn)剛好容得下身軀的一小片陰涼當(dāng)中,用一條白嫩的草根消遣著爬來爬去的小蜘蛛。
“嚓,嚓?!迸詡?cè)的母親或是父親已然揮動了那鑲著粗木把的镢頭。我抬頭看著他們干活,畢竟可能以后自己是要揮動那重物的。
干了九成的土地此刻正值松動,父親往手心“噴”了口唾沫,咬一咬他干燥的嘴唇,眉毛一皺,那剛剛還顯得沉重異常的镢頭已在我的眨眼間懸于半空,濕寒的鐵色反射著刺眼的陽光,仿佛高懸了千百年的一抹冷峻——若是叫我現(xiàn)在重新看父親將之揮動,我必然會為那一抹冷冽而肅然起敬。隨后,在我還慨嘆于父親力大時,伴隨著一聲利落的聲響和一陣土疙瘩墜地的破碎聲,我再看時那镢頭已然再次懸空,然后入土,出刃,陽光再次被反射——農(nóng)家的镢頭從來都是給土地打磨拋光的……
如果你在人工翻過的土地行走上一回,或許你根本不會感嘆任何驚奇之處,因?yàn)槟阊鬯姏]有任何一镢翻出的小坑是同等深淺的,也沒有任何兩個小壕是平行延伸的——因?yàn)檫@些現(xiàn)在才有,比如我正走著的馬路,再比如現(xiàn)在的機(jī)器耕作,但我不同,從那天的陰涼開始,我一直目睹著那些坑壕中是怎樣被深深淺淺印上大大小小或全或半的腳印的,我在同樣的溫度下細(xì)數(shù)著一滴滴不曾被草帽盛住的汗水是怎樣將貧瘠的土地滋養(yǎng)出肥沃,然后生長出“生計”來的。
“嘀——”這一聲打破了夜的寧靜,格外地清晰,可能是一輛朝我駛來的車,但暫時還未見其影。我繼續(xù)陪伴著愈來愈清的街燈向前走,老半天才看見兩團(tuán)渾濁如老者雙眼的車燈光打入我的視野。是輛出租車,應(yīng)該是剛剛打喇叭的那輛。車燈燈光的顏色跟日光相差不遠(yuǎn),這讓我又想起了那片不太平整的土地,那灼背的日光……
我不禁搓搓暴露在燈光下的胳膊——我對紫外線過敏。
“去哪?”我上了車,司機(jī)問。
我暫時陷入了沉思。漫無目的地走了這么久,可能已經(jīng)夜半了,那么這是城中唯一一輛可能載我回家的車了,我也不怕,城里現(xiàn)在沒有愛亂咬人的花斑小蜘蛛了。
“這路都這么整齊,那就去燈光亂一點(diǎn)的地方吧,明日還要上學(xué)。”我不知為何如此作答,但又無從糾正,只能看著燈光慢慢地在車窗外模糊成線,漸漸遠(yuǎn)離那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