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永紅
第四章 ? ?我是斗笠
最初做成我的樣子,應該就是比照著荷花和荷葉來的。
荷葉厚實而寬闊,像碧綠的加了尖頂?shù)膱A盤,雨珠子落在上面站不住滑落來,這便成了我的樣子。
下帥鄉(xiāng)最漂亮的時節(jié)就是春夏之間,荷花開的時候。
荷葉田田,沁人的香氣彌漫水塘,蛙聲歡跳。
這個暑假,火龍都跟水仙阿嬤慪著氣。
早幾天水仙阿嬤才給我刷了銅油,六叔公還把我?guī)ソo了鄉(xiāng)鎮(zhèn)上最有名望的文化人七喜阿公描畫了條臥龍。
把我打扮得這么耀眼,當然怕我丟了嘍。
六叔公順著簡易樓梯往上爬,他的瘦板小身子慢慢從閣樓上一點點小心翼翼地顯露出來。
“我是六叔公哪?!绷骞N著門,很小聲地說。好像很體己的樣子。
火龍在里面拉拽了一下門,還是沒好氣地較上勁了。
“我要出去!”
“七喜阿公把你的斗笠送回來了?!?/p>
六叔公向后退一些,把我捧在前面,他知道火龍會對著門縫看,想叫他看到嶄新的我。
火龍看見我了,驚呆了嗎?
他立刻安靜下來了。
六叔公舉起我,用了些力,我就旋飛著到了水仙阿嬤的手里。水仙阿嬤將我掛到墻上,她的手在我平滑的刷過銅油的臉上摩挲。
水仙阿嬤絮叨著碎碎念:“沒個記性,出去一趟回來就不周全,像哪個嘛?!”
“兜兜仔,你要懂事點,莫再使鬼點子,上次那個鐵锏怕也是你整盅吧?!?/p>
火龍氣哼哼地回應了:“我不要斗笠,我要傘!”
這一句他喊得很響,嚇得我在墻上抖了兩下,摔到地上了。
水仙阿嬤把我撿起來,再把我掛到墻上。
我有些明白火龍的心思:我是太過時,太老了?;瘕埾胍聜隳摹Q了我是火龍,我也想要的。
這一夜火龍沒有動靜。
黃梅天,雨下不停。
清晨時候,火龍將門閂撥開了。他披上了蓑衣,把我從墻上取下來,戴到頭上,跑出了門。
雨一線線跳到我的帽檐上,銅油刷過的表面光滑得它們站不穩(wěn),很快就流下來了。
火龍跑得好快,腳底下水花四濺。他的蓑衣隆起好大一坨,蓑衣底下是他背著的書包。
水仙阿嬤聽到了響動,跑到大門口,但是火龍已經撒歡跑出老遠了。黑狗在門口直勾勾地望著火龍跑遠。
水仙阿嬤追逐到門口,扶著門框,一邊提鞋子,一邊對著跑出院子的火龍叫。
“又還沒吃飯!”
火龍慪氣地甩下一句:“到現(xiàn)在還不給我買傘!”
水仙阿嬤只有嘆著氣轉進屋里來,掃著身上的雨水。
房間里的掛鐘悶悶地響,房梁上的麻雀嘁嘁喳喳地。水仙阿嬤就感覺到了房間里的人氣和生機了。
好像火龍爸爸還在房間里轉一樣。
“聽到了,是你的兒子,你自己管哪,傘破了,要買傘!”水仙阿嬤這樣對火龍爸爸碎碎念。
火龍到學校的時候,雨停了,天仍然很陰沉,地上還有一片片水漬。在教室走廊的欄桿上整齊地擺放著各色的雨傘,我壓在蓑衣上,金燦燦的,與所有雨傘不一樣,格外顯眼。
操場上有一個班的學生在上體育課,是毛任男他們班,很多孩子在操場上奔跑,那個落在后面的小胖墩就是毛任男。
毛任男過來了,他發(fā)現(xiàn)了放在走廊欄桿上的傘叢里很顯眼的蓑衣,當然他也看到了蓑衣上的我。
我和蓑衣綣在角落里,在一堆花花綠綠的雨傘中,真的很不應景。
毛任男用長手柄傘挑起了蓑衣,我想要幫著蓑衣抵抗,我不要離開蓑衣。
于是我也被毛任男的傘尖挑著,懸在半空中。
放學的鈴響了,校園里各色的雨傘好像開放的蘑菇。
但是有幾個男孩沒有走,他們覺得我和蓑衣被毛任男挑著的樣子很有趣,他們推搡著,把我和蓑衣當作假想敵,玩起打仗的游戲。
我想我和蓑衣這一次肯定是要“英勇就義”的了。
火龍還沒有從教室里出來。
要是這時候果果和呂格旋能過來,也可以改變我和蓑衣的處境,我盼望著,但是他們沒有來。
火龍被數(shù)學劉老師留下了,這個短頭發(fā)大眼睛的女老師早就想要找火龍說什么了,她準備了一沓子作業(yè)本跟火龍掰褫。
火龍的作業(yè)有些錯誤看上去很扎眼。
“不能粗心哦。”劉老師說。
呂格旋從火龍身邊擦過,有些同情火龍,但是也只能到了門外邊,看到從旁邊走過來的果果,他腦袋一偏,示意火龍還在里面。
果果藏在呂格旋身后,好奇地踮著腳往教室門里看,小聲地問呂格旋。
“難道現(xiàn)在數(shù)學老師也來追究兜兜哥哥作業(yè)沒叫家長簽字啵?”
火龍的頭低得好低,好像想埋到塵埃里去,他悶聲地回應老師:“我阿爸還在外頭?!?/p>
劉老師輕輕摸摸火龍的頭:“升中考前要回來哦,不能只忙著賺錢哪。”
劉老師說著話出門,呂格旋和果果貓腰迅速退到墻角跟,看著劉老師朝樓梯口走了。
火龍看到我和蓑衣,抬起頭來,卻看到毛任男和幾個男孩正拿著我和蓑衣當活靶子戳得高高的,另外有些孩子正拿傘比畫著作槍,做刺殺的動作。他們嬉戲、打鬧、哄笑。
火龍臉色變了,追上去,要搶奪。
孩子們扭打到一起,呂格旋跑過來幫火龍的忙,火龍總算搶到了我和蓑衣,但是搶奪中蓑衣卻撕爛了。
又氣又恨的火龍,一怒之下猛地拽住了毛任男的衣領子,使出蠻力,將他一下子推搡到墻角邊,用力把他的頭對著墻磕了一下,然后跑遠了。
毛任男是猝不及防,一下子猛磕到墻上,嘴角流出血來,用手去捋,卻摸到一顆牙,“哇”的一聲大哭。
日頭偏西的時候,火龍和果果坐在河堤邊,兩人把腳泡到河水里,來回撥著,水暈一圈圈地蕩開去,但是還是沒有一點頭緒。
天空被夕陽染得胭脂紅,血紅色的云彩倒映在河水上,整個江面變成了紫紅色,天邊仿佛火灼了一般,紅燦燦地一片。
呂格旋終于快速地跑過來了,他手里拿著兩個烤紅薯,給一個果果,掰了一半與火龍平分。
果果憂心忡忡地看著火龍:“夜了,總要回去的。”
呂格旋附和道:“就是。要是會挨罵總躲不過去?!?/p>
火龍抱著我,用手撣了兩下,悻悻地站起來。
我的臉破了相了,豁開一個口子,如果再下雨,我會要流哈喇子,怕是不好用了。
火龍不喜歡我,但是卻為了我報仇,把毛任男的臉也打壞了。
這個問題比我的臉破相了要嚴重一百倍。
現(xiàn)在,毛任男和他阿媽五姑婆就站在水仙阿嬤的菜畦旁,臉黑黑的,勾勾地望著水仙阿嬤,討要說法哪。
水仙阿嬤將割下來的一籮筐的菜塞到毛任男的阿媽五姑婆手里。
五姑婆推拒著,向后退了兩步。
“這是做什么嗎?沒有叫阿婆你賠,但是把人打成這樣子總是要講講理,沒有爸媽教總不行的?!?/p>
水仙阿嬤突地猛立起身來,素日里有些駝的背竟然也挺直了。硬是將一籮筐的菜塞給她。
水仙阿嬤慍怒地嗆懟道:“哪個說沒人教,我會教的!”
水仙阿嬤說這個話的時候,眼睛瞪得好像銅鑼,一下子把五姑婆嚇住了。
毛任男更加嚇得直哆嗦,他的手攥在五姑婆手里,汗津津的了。
“是我先戳爛了火龍的斗笠?!彼÷暤睾吆邍\嘰道。
五姑婆就揪住了毛任男的耳朵,任由他“呵呀,呵呀”地叫著,走遠了。
可是,火龍還是逃不掉打的。
水仙阿嬤手里拿著一根蠻粗的竹條,那竹條要是刨開打薄無數(shù)次可以變成柔軟的篾片,可以補綴我的缺口。
但是,水仙阿嬤這根竹條不打算著急做這個,她把竹條高高舉起來,火龍?zhí)_了,從窗欞經過的火龍像一只歡兔,跑得風一樣快。水仙阿嬤執(zhí)著竹條,跌跌撞撞地還是追出去了。
水仙阿嬤攆出來,一邊追著,一邊罵罵咧咧。
“你野到這時候回來,還跟人打架,弄壞蓑衣和斗笠?!?/p>
火龍不再跑了,向著水仙阿嬤走回來,心里委屈,負氣地辯解。
“上次為著個斗笠你整傷了腳,我就曉得你好緊要這個斗笠蓑衣,現(xiàn)在被他弄爛了,我才要好好教訓他咯?!?/p>
風把火龍的這番話刮到我的耳朵里,我感動得一塌糊涂,我就顫顫地從窗欞上摔了下來,滾落到地上。風把我卷到了門外,一路飄出去好遠。
我想逃跑了,跑到火龍和水仙阿嬤找不到我的地方去??墒秋L停下來我便跑不動了,我還是舍不得火龍和水仙阿嬤的。
水仙阿嬤氣喘得不行,指著火龍道:“闖這么大禍,看你阿爸曉得了,你的腿都會被打斷!”
“他都不理我們,一把傘都冇買給我!”
火龍這樣說著突然覺得好傷心好傷心,孩子氣地蹲下,哭起來。
水仙阿嬤拽了火龍兩下,火龍卻索性坐到地上,肩膀一下下高高低低地抽搐。
“是不是我根本都冇阿爸了,要不然這么久連個音信都冇?我的作業(yè)一次都冇阿爸簽過名,給老師數(shù)落我半天咧!”
水仙阿嬤語氣軟下來:“冇有的事冇要亂講,回家吃飯吧。哪個叫你打傷了人家,這垅菜全賠給人家了。等下一垅菜再長起來,賣了就給你買傘?!?/p>
“真的,不哄騙人?”火龍揩著眼淚,破涕而笑了。
水仙阿嬤佝僂著身,將火龍拉起來,輕輕拍著他兩腿的土。
“再不要坐地上了,褲子臟了要洗,洗多幾次褲子壞了又要一垅菜賣了才買得回來。”
隔著很遠,六叔公看到水仙阿嬤和火龍爭吵,一直杵在那里,不記得走路。
第五章 ? ?我是荷花
雨夜里石頭被雨滴敲打,發(fā)出“吆吆箜箜”的聲響,有時像鳥叫,有時像鷹鳴,有時像琴音,風吹水塘,響石唱的歌讓水塘的水漫上來,我會張開裙擺,在水塘上面輕輕蕩著,輕盈地踩著響石的節(jié)律跳舞。
下帥鄉(xiāng)的孩子都聽過響石唱歌。
下帥鄉(xiāng)的孩子都喜歡看我跳舞,荷塘上溢彩流紅。
郵遞員的車鈴鐺一路響著過來,和著響石的節(jié)拍。
他還是拿著那張綠色的單子,單子可以去郵政取錢,他講過了。他來這里找水仙阿嬤已經是第七次了,這一次郵遞員不是一個人,他還帶著鄉(xiāng)村小干部,還有在鄉(xiāng)鎮(zhèn)上做事情的六叔公。
但是水仙阿嬤還是跟前六次一樣,用力推搡著郵遞員,將那張單子塞回給他。
鄉(xiāng)村小干部有些無奈,一直搓著兩只手,不知所措,眼睛就直勾勾地看著六叔公,想要救援。
“這次拖著你們干事一起來,你也看見了。郵遞員送七次了,次次都這樣,明明是送到了嘛,這不是叫我們難做嗎?”
六叔公勸水仙阿嬤。
“阿姐,這是鄉(xiāng)里的撫恤金,派了給你的!你就接了嘛,總算了了件事!”
水仙阿嬤的手伸進水塘里,從里面拂出一捧水到六叔公臉上。
“我有什么事要了的,你少亂吖(廣東話:亂說)!”
“阿姐,有些事不是我們一廂情愿就可以翻轉得了的,人死哪可以復生?!?/p>
水仙阿嬤狠狠瞪了六叔公一眼,甩手往前走,氣哼哼地,嘴里念念有詞。
“亂吖(廣東話:亂說)什么,是哪個講的我崽不在了?這是死人的錢,你當我蒙了嗎?”
小干部要追上去,被六叔公拽住了。
水仙阿嬤進了自己的院子,“哐”地關上了門。
田畦里有一對忙碌的鄉(xiāng)里夫婦是水仙阿嬤的鄰居,這會子停了活計,看著眼前發(fā)生的情景,搖頭嘆氣。
“不要再提那事了,水仙阿嬤不信,就不要惹她傷心?!?/p>
六叔公也嘆氣,回應道:“按理說,他們去挖水晶礦,那是外出打工攬私活,鄉(xiāng)里沒有責任的,但是看著他們男人去挖礦的家里都不易,才給各家撥了撫恤金?!?/p>
女人接口:“好是好,但收了這錢,就斷了水仙阿嬤的念想。尤其兜兜仔,沒有阿媽,要是再沒有阿爸,可憐哪?!?/p>
六叔公無奈,背著手離開。
水仙阿嬤那天把我摘了下來,將我?guī)Щ亓思遥诺剿桌?,而且她還比著我的樣子繡到她的頭帕上。
對著水井照的時候,我看到頭帕上的我,栩栩如生,顫顫瑟瑟。就好像是我跳到了水仙阿嬤的頭帕上。
穿戴得這么齊整講究的水仙阿嬤是要做大事情的哪。
水仙阿嬤撐著竹筏子出桃花洞,沿著田埂埂,小腳一路踏著碎步到鄉(xiāng)委大院。
水仙阿嬤到了鄉(xiāng)委大院,就一路問著道,找到了鄉(xiāng)長的辦公室。
水仙阿嬤鄭重其事地請求鄉(xiāng)長找她的兒子,說到一半眼淚就稀里嘩啦地,泣不成聲了。
鄉(xiāng)長拉著水仙阿嬤的手,勸慰她。
“找了這么些天,還沒音信,怕真的是人找不回來,沒有了哪。”
水仙阿嬤就勢跪到地上了。
“是個七尺的大人哪,怎么會憑空沒了?;瘕堖€小,沒有了阿媽,要是阿爸再不給找回來,可憐介了?!?/p>
鄉(xiāng)長的鼻子就吸吮了好幾下,含糊應答著下來。
應答下來,水仙阿嬤就不含糊了。
從此,每天,水仙阿嬤都會撐著竹筏子出桃花洞,沿著田埂埂,小腳一路踏著碎步到鄉(xiāng)委大院的。
每天。
鄉(xiāng)長應付不來 ,就只有躲。
每天都躲。
原來想躲過幾天就算過去了。
可是,后來鄉(xiāng)長發(fā)現(xiàn)水仙阿嬤可是不好躲哪。
每天,水仙阿嬤都會準時間端坐在那里,像個鐘,座鐘從3點15分擺到4點50分,水仙阿嬤就是一直像個鐘一樣端坐著,坐滿到這時刻才起身。
辦公室的辦事人員先些時候還會進去跟水仙阿嬤嘮兩句嗑,會比劃著水仙阿嬤頭帕上的我開始夸贊,然后扯到田里的耕作,然后扯到水仙阿嬤的乖孫火龍,然后……扯得好遠好多,只是不敢扯到火龍過了生的阿爸蒙昌。
這樣扯過幾次,到后來,辦公人員卻是打從窗前經過,眼見著就要到辦公室門邊,透過窗看見呆坐的水仙阿嬤,便會轉身小心地走開。
水仙阿嬤還是要等鄉(xiāng)長,水仙阿嬤一定要等到鄉(xiāng)長的準信。
這天,鄉(xiāng)長騎著摩托才進大院,六叔公就從鄉(xiāng)委樓里跑出來,對他擺手示意。鄉(xiāng)長心領神會,這是水仙阿嬤又來了的意思。
鄉(xiāng)長推著摩托車到一邊隱蔽處,滿臉愁云。
“又來了?這天天來,三點到五點,跟個鐘一樣準,我還做不做事了?”
六叔公面對鄉(xiāng)長的發(fā)難也好為難,訕訕地笑。
“我阿姐是這個秉性吶,怕躲是躲不過去的!”
“費了好大勁申請了撫恤金又不要,講什么又不聽!”
鄉(xiāng)長只得坐在大槐樹底下辦公,不時拿眼瞄著樓上的辦公室。
水仙阿嬤端坐在鄉(xiāng)長辦公室里,辦事員是個二十三四歲的妹妹仔,這些天來,早習慣了水仙阿嬤的“坐坑”。
“今天又沒見著?!彼砂呱熘鴳醒?,“坐坑”坐得腰酸背疼,比割田里的稻子、打理菜園子不見得輕松。
“鄉(xiāng)長不在,又讓你白來了,你講的事我會轉達給鄉(xiāng)長的?!?/p>
妹妹仔還是說著每天一樣的體恤話,水仙阿嬤頻頻點頭。
但是走到門口,再踅轉回來,湊到妹妹仔桌邊,探頭問。
“真記下了嗎?”
女孩將一張公文紙推到水仙阿嬤眼前,用蔥白手指指著:“哪,記下了,記了半張紙了?!?/p>
水仙阿嬤探頭去看,用手指顫巍巍地亂戳著。
“這里,哪兩個字是我崽蒙昌的名字?”
女孩抓住了水仙阿嬤的手指著一處:“吶,這兩個字就是,上下兩個日,這就是?!?/p>
水仙阿嬤把記事的簿子拿起來,放到眼睛近前仔細辨認“蒙昌”兩個字。自己的兒子,今天只剩下這兩個字了。
女孩在另一張紙上寫了兩個大字“蒙昌”,拿給水仙阿嬤。
“看到了,就是這兩個字?!迸Ⅲw恤地說,心也抽緊了,她的聲音瑟瑟發(fā)抖。
水仙阿嬤盯著那兩個大字,端詳半天,將紙折好,如獲至寶地揣進口袋里。
鄉(xiāng)長瞄著就要下樓走出來的水仙阿嬤,輕輕擂了六叔公一拳。
“怎么解釋你去講,總之搞掂才好。老太太也蠻可憐的,不要讓她整天這樣來回走了?!?/p>
六叔公望著辦公樓上走出來的水仙阿嬤,迎上去,攙住了她。
水仙阿嬤小腳踏著一路碎步出了鄉(xiāng)委大院,沿著田埂埂走過荷塘,撐著竹筏子進了桃花洞,再出來,沿著麻石路到了祠堂。
水仙阿嬤趔趄著捱到門邊,聽到里面嘁嘁喳喳地,不時有人進進出出。早就聽說要修水庫,這兩天總算鄉(xiāng)里定了下來,這會兒祠堂還真是熱鬧。
水仙阿嬤到了負責登記的后生跟前,將兩張十元紙鈔遞給他,探著頭盯著后生登記。
后生抓著手里的兩張十元鈔,望了一眼水仙阿嬤,認真地在紙上登記:廖水仙。
水仙阿嬤從前胸口袋里掏出那張寫著“蒙昌”兩個字的紙,搖頭,將紙上的兩個字指給后生看,鄭重其事地道:“寫我個崽的名字?!?/p>
我這才恍悟過來,難怪水仙阿嬤一定要跟鄉(xiāng)辦公室里那個妹妹仔認“蒙昌”兩個字,水仙阿嬤真是有心的。
后生愣住了,囁嚅地重復:“你崽的名字?”
第六章 ? ?我是響石
雨天我會唱歌,而荷花就會跳舞。
一朵朵荷花從荷葉里顫顫巍巍地冒出來,開滿了水塘,風輕輕吹過,荷花輕盈地旋轉,一個水塘都好像是打著雨傘的少女在翩翩起舞。
火龍做夢都好想有把雨傘,想到心尖尖上,放不下。
火龍那一日闖了禍挨了打,不記得疼就記得水仙阿嬤的一句話。
“等下一垅菜再長起來,賣了就給你買雨傘?!?/p>
三日前,火龍跟著水仙阿嬤走了十幾里山路趕墟市,買了好些愛吃的菜籽和菜苗。火龍高興我也高興,我一路都給他唱著歌。
因為我唱得好聽,火龍就撿了一顆這樣的我揣到了口袋里。
火龍撿的這顆我,拇指大小的滑滑的,很中火龍的意。
火龍是真真切切看著水仙阿嬤將菜籽、菜苗種進菜畦土洼里去了。
一連幾天火龍在床上睡覺睡不安穩(wěn),月光輝映下,碧綠的菜畦綠茵茵的,蟬鳴蛙叫此起彼伏。
火龍躡手躡腳地從床上起身,出門,來到了菜畦里。
火龍撅著屁股,勾著身子,頭就差沒貼著土地上了,他仔佃地窺探著菜苗兒,嘴里忍不住嘟嘟喃喃。
“菜籽,我給你澆水,你快點出芽。我好換錢買雨傘去上學。”
火龍每天也會忍不住用手指比量著菜的長勢,菜苗兒還是長得慢哩,火龍便每次都忍不住偷偷向上拔苗。
每拔出一點點,他就會從兜兜里掏出我來,輕輕再把菜苗邊上的土軋實。
過了好些天的一天早上,火龍起身到了菜地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菜苗不肯起來。菜苗兒臉色蠟黃蠟黃的,蔫蔫地睡不醒的樣子。
我跳到了土洼里,我想唱歌叫醒菜苗兒。但是我卻聽到火龍嗚嗚哭起來了,黑狗“汪汪汪”地叫,水仙阿嬤就被叫醒從房里跑了出來。
水仙阿嬤眼睛好尖,才望了一眼菜畦,就曉得火龍拔這菜苗了。
然后水仙阿嬤就拿著竹條要追著火龍打,一邊追一邊罵罵咧咧。
“你個蠢蛋拔苗做什么?哪個叫你這樣糟蹋成片菜地,可惜了,都死翹翹了?!?/p>
六叔公和鄰居夫婦跑出來了,他們都趕緊跑到各自的菜地里,拔菜和割菜,不時抬頭瞄一眼火龍家的方向,手勢越發(fā)緊促起來,嗖嗖嗖地就是一籮,一邊割一邊念叨。
“快點快點,趕緊拿到水仙阿嬤家菜地里去,兜兜仔快打成窟窿仔了?!?/p>
六叔公和鄉(xiāng)里夫婦到了水仙阿嬤菜地里,把已經蔫黃的菜摟走,將才拔出來的菜栽進地里去。
水仙阿嬤還在追著火龍打。好在火龍跑得腳底生風,水仙阿嬤追不上。
水仙阿嬤在后面氣喘吁吁地追,不小心被石頭磕了一下,腳崴了,“哎喲”叫了一聲。
火龍就頓住了,我從火龍的口袋里差點蹦出來?;瘕埖搅怂砂吒埃茏×怂砂?。
“不要打了,我曉得了。阿嬤,我先扶你回家吧?!?/p>
水仙阿嬤被火龍攙著走到自己的院前,兩個人呆住了。
菜畦地里是長得郁郁蔥蔥的新鮮的蔬菜。
芥菜盛開白花,白菜簇生黃花,椰菜歡騰卷心,韭菜尖頂納籽,茄子金紫銀青,辣椒紛紅駭綠,被露水洗得油光锃亮,盎然生氣,格外悅目。
水仙阿嬤抬頭四下里看,鄉(xiāng)里夫婦和遠處幾個鄉(xiāng)里正往這邊看著,看到水仙阿嬤,紛紛悄沒聲息地進了自家屋子,把門關上。
火龍半晌回過神來,手舞足蹈地跳到菜畦里去,連翻了幾個跟斗。我從火龍的口袋里掉了出來,跟著他一起跳舞。
“阿嬤,現(xiàn)在有菜可以賣了哪,可以給我買雨傘了!”
我是連跳帶滾式地唱:“可以去賣菜了,可以買雨傘了!”
荷葉一夜間漫過池塘,仿佛是一片綠傘。
水仙阿嬤給火龍買回雨傘的那天,火龍竟然沒有唱歌。
“拿了心尖尖想要的東西了,心底下開了花吧?!?/p>
火龍竟然也沒有接水仙阿嬤的話。
火龍的心尖尖里又藏了一件東西了。
其實是火龍突然發(fā)現(xiàn)了水仙阿嬤心尖尖上也有想要的東西哪。
這一次火龍要自己計劃,呂格旋和果果加入進來,幫助他。
這天是星期六沒有課。
好早起來,火龍就把蚊帳拆下來,全部攏了來了。
果果在荷塘邊翹首等待著。
荷葉田田,迎風招展,裊裊婷婷的荷花輕盈漫舞。
呂格旋從后面的竹林砍下一根細竹,又一起攏了幾根細竹棍拖出來,截斷,慢慢用刀削平整。
一片碩大的荷葉游動著到了荷塘邊,火龍的頭露出來。手里捧著幾只河蚌螺螄,果果臉上露出驚喜的笑容。
做這樣的事,火龍和伙伴都是行手。幾個孩子將幾根細竹棍,截兩截一般粗細十字交叉綁起,折彎后四個棍腳扎上一塊紗布,紗布是舊蚊帳剪下的,裁成小桌面大小,做成后像一只倒置的降落傘。
“這么大蚊帳做得好多個!”呂格旋有些興奮。
火龍敲碎蚌肉拴在網底作為誘餌,用長竹竿挑起一只只沉進水里,坐在岸上。
天空碧藍如洗,竹林瑟瑟作響。幾個孩子在我鋪就的石子路上跑來跑去,響聲煞是好聽。捕蝦的遠景如詩如畫,孩子們的對話清脆、動人。
果果著急:“真能捉到蝦不?”
呂格旋猶疑:“昨晚上聽我阿爸這樣講哪?!?/p>
還是火龍淡定:“我看能捉到。蝦是水里的憨子,貪吃,只顧著兩只鉗捧著肉吃,等離了水就只有干蹦跶了。”
把網撒下去,幾個孩子又緊張起來。
果果緊張地盯著水面:“這一次會有吧?”
呂格旋拍了拍果果的肩,安慰這個細妹妹仔。
“試咗咁多次(廣東話:試了這么多次),這一次肯定有啦?!?/p>
果果抿著嘴憨笑,心里甜滋滋美美地,但是又害怕驚擾了塘里的蝦。她湊近了火龍的耳邊,細聲細氣地絮絮念叨。
“賣了錢給兜兜哥哥的阿嬤買件過節(jié)的壯服,再買個花牛頭,我們去看春牛舞。”
火龍的鼻頭滲出汗?jié)n,眉頭一挑,轉臉望著呂格旋,呂格旋心領神會。
火龍只張嘴不出聲地喊應:“一、二、三!”
果果也趕緊湊攏來,三個孩子一起起網,網上來八九十只蝦。
幾個孩子的眼睛瞪大了,果果吃驚地捂住了嘴。
呂格旋興奮地哈哈笑著:“撈啦,快點撈,還有好幾只網呢!”
日上三竿時分,三個孩子到了墟市上,但是墟市顯見著早已經散了,看不見擺攤的,地上是一些丟棄未及處理的菜葉和果皮。
一身泥漿的火龍、呂格旋抬著裝著半桶水和蝦的小桶過來,果果跟在后面。
幾個孩子們面面相覷,一臉落寞。
果果揉著眼睛,沮喪地道:“我們來的太遲了哎?!?/p>
沒有淘換到錢,但是還是忍不住逛到那間賣壯服的店里?;瘕埡凸膬呻p腳已不愿只停在外面,就踅摸著進去了。
呂格旋守著桶,桶里拎出了些死蝦,眼看著只有小半桶蝦了。
火龍和果果在一件繡花的黑色壯服前駐足,摩挲著。價簽顯示“130元”。
店主是個五十歲的女人,挽了髻,臉如月盤似的寧靜,攏過來。
“買給哪個?”
果果看著火龍。
“阿嬤?!?/p>
女店主摸著火龍的頭,道:“好懂事的細佬仔(廣東話:小孩子),打個折頭,100元就行了?!?/p>
兩個孩子面面相覷,悻悻然地望著門口。
門口的呂格旋還拎著那只水桶,仍然在清理浮在水面不動的死蝦。一只一只揀出來,扔掉。
火龍和果果跑出來,拖著呂格旋往外疾走。
火龍的手幾次伸到口袋里來,但是只能摸到我,摸不到別的,摸不到錢。
我要是錢就好了,火龍的手一伸進來,我就會這樣想。
女店主追了出來,對著他們喊:“一桶蝦不行哦,至少還要三桶!”
火龍、果果、呂格旋轉過頭來,女店主手里拿著塑料袋包好的衣服,兩手撐著雙膝,彎著腰,深有意味地看著幾個孩子。
三個孩子納悶地看著女店主,視線到了女店主手上的塑料袋上,咧嘴憨憨地笑了。
果果最先向著女店主跑過去,腳板底下生著風。
“我可以多捕幾桶蝦來?!被瘕堈f,果果跟著點頭。
“好咧!”
女店主已經將壯衫包起來,裝進塑料袋里,塞到果果懷里。
夕陽在天邊映照得彩云滿天。
火龍、果果和呂格旋興高采烈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在火龍高興地翻第三個筋斗的一刻,從火龍的口袋里跳出來——就在桃花洞邊口,合著我們的族群,一塊兒叮叮咚咚地唱響了歡快的歌。
火龍等幾個細佬娃仔穿過桃花洞,映在桃花潭里的身影好奇怪:身上披著已制做成網的蚊帳,杵著竹竿,頭上頂著魚簍子,裝著衣服的塑料袋挑在竹竿上,一路晃悠著。
他們哼唱著童謠:
一二三,著花衫
四五六,有書讀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