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的樹
據(jù)中國疾控中心、聯(lián)合國艾滋病規(guī)劃署、世界衛(wèi)生組織聯(lián)合評估,截至2018年底,中國估計存活艾滋病感染者約125萬。
作為奮斗在醫(yī)療前線的急診科,接觸到艾滋病人對我們來說是常有的事,很多艾滋病人害怕別人異樣的眼光,于是故意對家人隱瞞病情。作為醫(yī)生,法律的條條框框要求我只能在患者同意的情況下告知家屬,這種做法雖然保護了艾滋病人的隱私,卻可能傷害更多無辜的人。
VIP感染HIV
第一次見李濤是在兩年前,那天門診病人很多,和我搭班的醫(yī)生因為業(yè)務(wù)不熟,看診很慢,導(dǎo)致積壓的病人很多。
李濤拿著掛號條走進來:“醫(yī)生,你們醫(yī)院有沒有VIP號,多花點錢可以先看那種,我就是感冒了,您能先給我看不?開點藥,緩解一下癥狀就可以了,我公司還有一堆事等著我處理呢?!彼贿呎f,一邊把夾在胳膊底下的LV包包在我面前晃了晃。
醫(yī)院里每天都有病情不重的人擠在急診,覺得那樣節(jié)省時間,這樣導(dǎo)致該得到及時救治的病人被耽誤,不需要看急診的人卻四處加塞。我頭也沒抬地說:“這話你對我說沒用,我是叫號看病,電腦上都有記錄,況且你問了排在你前面那些人了嗎?”
排在后面的人聽說李濤要插隊,都不樂意,李濤悻悻地走出診室,嘴里念叨:“這年頭,當(dāng)個醫(yī)生了不起啊,跟個大爺似的,求她都沒用?!陛喌嚼顫臅r候,他主訴全身無力、食欲減退,偶爾有發(fā)熱的癥狀。檢查結(jié)果顯示他并不是感冒,但又查不出引起他這一系列病癥的病因。李濤當(dāng)時非要按感冒治療,讓我給他開了藥,就匆匆離開了醫(yī)院。
過了半年,李濤再次來醫(yī)院就診,這次是因為他的體重在三個月內(nèi)下降了十二斤。聽說要抽血化驗,李濤不樂意地說:“真不知道你們醫(yī)院每天抽那么多血是不是拿去賣?”我開玩笑地說:“你以為是個人的血都值錢嗎?能進醫(yī)院的血,那都是經(jīng)過層層檢驗的?!?/p>
等結(jié)果的時候,李濤還在外面和人吵吵鬧鬧地聊天,說醫(yī)院就該跟銀行一樣,弄個VIP室,有錢人就該享受有錢人的待遇,怎么能把寶貴的掙錢時間浪費在排隊上呢?周圍沒有人回應(yīng)他,他自己尷尬地笑笑。財大氣粗的暴發(fā)戶形象是李濤留給我的第一印象。
李濤的血液分析結(jié)果懷疑是白血病,當(dāng)拿到檢查報告的時候,李濤像霜打的茄子瞬間就蔫了。他直愣愣地盯著我問:“醫(yī)生這個要怎么辦才好?能治好嗎?花多少錢都沒關(guān)系。”我安慰他:“你先別急,這只是初步懷疑,我?guī)湍懵?lián)系血液科,具體你過去檢查一下才能確診?!?/p>
李濤在血液科住了一個星期,病癥并沒有減輕,臉色發(fā)黑,嘴巴起白皮。醫(yī)生給他做了兩次骨髓穿刺,一寸多長的鋼針打入他的髖骨,粘稠的淡粉色骨髓被抽出,他疼得咬牙切齒。
兩次檢查結(jié)果出來,并沒有明顯異常,大家此時想起了另一種會引起發(fā)熱和白細胞增高的疾病,化驗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HIV抗體陽性。
我沒想到李濤會拿著檢驗報告來找我,他對我說:“你說得對,不是所有人的血都值錢?!?/p>
我看著李濤,他彷佛一下子老了十幾歲,面容蒼白,頭發(fā)凌亂,胡子拉碴,怎么看都不像是三十出頭的年輕人。我看著檢驗報告說:“這只是初步診斷,具體還需要去疾控中心做一次復(fù)查,確診以后要去建檔,國家會有免費的藥物發(fā)放,控制病情發(fā)展,只要控制的好,存活率還是很高的?!?/p>
等待結(jié)果的兩個星期里,李濤偶爾會過來找我,彷佛我是唯一一個和他共享秘密的人。他大夏天戴著口罩和手套全副武裝,將自己裹了個嚴實。走路的時候習(xí)慣性地東張西望,總是刻意與人保持距離,彷佛只要有人碰到他,就會被感染。
我說:“你不用這樣,這種病毒在外部存活時間很短,正常途徑不會傳播?!崩顫活櫸业膭窠?,沉寂在自己的痛苦里喃喃地說:“我做夢都不想到自己會得這種病,我怎么會得這種???”
我試探性地問他:“你要不要告訴家人?”聽說告訴家人,李濤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不行,不能告訴我家里人。不說絕望的是我一個人,說了,絕望的是一家人。告訴愛人,愛人無法承擔(dān),肯定會向她的父母傾訴,慢慢知道的人越來越多,我的壓力也會越來越大,我害怕別人異樣的眼光?!?/p>
其實當(dāng)一個病人確診之后,疾控中心除了會通知本人親自去取報告,同時也會建議他,通知配偶去檢測。可一般如果女人確診,大部分會通知自己的丈夫去檢測;但如果男人確診,百分之九十的情況,他會選擇隱瞞。接下來李濤將面對的是漫長的等待,不斷的詢問,以及做艾滋病抗體的篩查。艾滋病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外界異樣的眼光,很多人在感染艾滋病后把自己當(dāng)成另類,自我矮化,自我歧視,承受著來自心理和病毒的雙重壓力。
“特殊”的病人
這天,我本來六點就可以下班,結(jié)果一直拖到七點才勉強干完手上的活。交完班,在值班室換衣服的時候,同事突然跑過來:“門診有個病人,點名要找你看病,我說你下班了,可他說等你明天上班他再來看,我覺得他的癥狀有點嚴重,所以你最好還是去看一下?!?/p>
我一邊重新套上白大褂,一邊疑惑地跟在同事后面,腦子里琢磨著這個人會是誰?我有一些慢性病的老病號,每次都是卡著我上班的點過來看病或是開藥,早就習(xí)以為常。到了診室,我看見一個男人坐在那里,口罩遮住大半張臉,根本看不清長相,旁邊站著一個年紀相仿的女人。
看見我進來,不等我開口,男人先站起來摘下口罩,我這才看清他是我以前的一個病人李濤。他上前一步拉著我的胳膊用力地捏了捏,一副和我很熟的樣子:“這位是我愛人林珊,我就是感冒了,小毛病,可她不放心,非要陪我一起來?!闭f完,他用復(fù)雜的眼神看著我。我一邊和他打招呼,一邊把胳膊從他手里抽出來,輕輕地拍了拍。
林珊微笑著跟我打招呼:“我老公路上一直跟我說您醫(yī)術(shù)好,這不,一個小感冒都非得等您來看。聽說您下班了,他連病都不看了,耽誤您下班,真是不好意思?!绷稚郝詭敢獾卣f。
一陣寒暄之后,我這才注意到李濤的臉色不是很好,體溫高達39℃,他自述有全身酸痛、干咳、惡心等癥狀。這些表面看上去是流感的癥狀,但最后確診還是要看血常規(guī)的報告。我開好了檢查單,讓林珊先去繳費,我則帶著李濤去了檢驗科。
在化驗窗口,我對同事說:“你戴雙手套吧。”同事看著我先了愣了一秒,隨即做了一個秒懂的表情。李濤全程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坐在那里,不敢抬頭看人。我打趣他,“你現(xiàn)在這可是VIP待遇,不用排隊,一路綠燈?!崩顫ь^苦笑著看我。
血常規(guī)檢查顯示是流感,需要輸液治療。在輸液室等待配藥的過程,李濤對林珊說:“醫(yī)生為了我跑前跑后,飯都沒有吃,你出去買點吃的吧?!比绻且话愕牟∪耍铱隙〞芙^,但是我知道李濤此時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好配合他。我說:“你給李濤也帶點吃的,他打這個藥最好不要空腹,要不然人會難受?!绷稚夯腥淮笪虻卣f:“瞧我這記性,早就過了飯點,今天真是麻煩您了,我馬上去?!闭f完,她快速走出輸液室。
輪到李濤打針的時候,我特地找了一個資歷深的老護士,我把護士叫到一邊,交代了幾句。她面無表情地一直點頭,臉上看不出一絲異樣。
李濤被安排在留觀病房,他找了最角落的一張床,一進去他就立馬拉上圍簾,將自己和外界隔絕。他全程戴著口罩,此時因為室內(nèi)溫度的提高,他開始出現(xiàn)胸悶氣短的癥狀,臉憋得通紅。我說:“這沒人,你可以先把口罩摘了,緩口氣。”李濤搖搖頭:“我可以忍受,今天真是給您添麻煩了。”猶豫了一會我說:“這種事對于我來說一點都不麻煩,舉手之勞的事,只是你打算瞞你愛人多久?你以后不可能不生病,也不可能每次生病都能找到我??傆幸惶欤銗廴酥滥愕牟∏?,而且從別人的口中。與其如此,你還不如早點告訴她,該做的預(yù)防要做,讓她也有個心理準備。萬一,她也被感染了怎么辦?”李濤眼神復(fù)雜地看著我,半天才說:“現(xiàn)在還不能說,我的病情控制得很好,工作也調(diào)到了外地,我們接觸的機會不是很多。只要我自己注意,她就不會有危險?!蔽疫€想繼續(xù)勸他,林珊突然走了進來,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林珊手里提著各種小吃,她熱情地招呼:“醫(yī)生,我也不知道您喜歡吃什么,每樣都買了點,您先挑,李濤不挑食,他吃什么都行。”我隨手提了一個飯盒說:“謝謝,那我就不客氣了?!迸R走,我對李濤說:“你好好考慮一下我的提議?!崩顫椭^一言不發(fā)。李濤在醫(yī)院輸液那幾天,對林珊表現(xiàn)得很冷淡,經(jīng)常對著林珊大呼小叫,總是想盡各種辦法把她從醫(yī)院趕走,我知道他是害怕林珊知道他隱瞞的病情。有時候看著林珊紅腫的雙眼,很想對她說出實情,但職業(yè)要求我不能說。走出病房,我的胸口像是被人壓著一塊大石頭,悶得喘不過氣。
李濤是一個HIV病毒攜帶者,作為醫(yī)生,我經(jīng)常有這樣的困惑,一個艾滋病人,明知自己有艾滋病,卻不告訴家人,家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可能存在被感染的風(fēng)險。但是醫(yī)生除了治病救人,還必須恪守職業(yè)道德。那就是在患者未同意下,不能將他的病情告知家屬。
不能說的秘密
再見李濤是半年后,他比以前放松了許多,在外人面前表現(xiàn)得與常人無異。他帶母親來看病,得空我們聊了幾句。他說:“我離婚了。剛確診那段時間,我每天過得像行尸走肉一樣,渾渾噩噩,上班就發(fā)呆,下班就睡覺。我不敢和家人有接觸,就經(jīng)常故意找茬和老婆吵架,然后搬到小房間去住。沒事的時候就上網(wǎng)查相關(guān)資料,害怕老婆知道,就給手機設(shè)置了秘密,每天像做賊一樣手機不離手。老婆以為我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特別傷心,她哭著求我回歸家庭??粗齻牡哪?,我的心也在滴血。我不是不愛她,而是不能再愛她,沒有資格去愛她。我不敢碰她,不敢抱她,更不敢親吻她,雖然我知道這些途徑不會傳播,但是我怕,我害怕她因為我而感染。我找了個借口騙她去做體檢,幸運的是她并沒有被我感染。”
“真的,就一次。那個客戶我談了好久,為了應(yīng)酬客戶,就去了KTV,高興多喝了兩杯。在KTV里看見一個很漂亮的小姐,她是誰,叫什么名字我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事后,我壓根就沒當(dāng)回事。”
“我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會被感染,可這種事,我不能跟她說啊。我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她跟我戀愛的時候,我窮得叮當(dāng)響,結(jié)婚的時候基本是裸婚,連個像樣的婚紗照都沒有拍。我做生意忙,天天在外面跑顧不上家里,她就在家照顧孩子和我年邁的父母。我知道我對不起她,但我實在沒辦法對她說出實情,老婆堅持了半年之后,提出了離婚。她說與其在一段名存實亡的婚姻里守活寡,不如給我自由?!?/p>
“離婚的時候,父母哭著打我罵我,說我不珍惜這么好的老婆。我把所有的財產(chǎn)都給了老婆和父母,希望他們的生活得到最基本得保證。辦理完離婚手續(xù),我一個人去了外地工作,重新開始生活。經(jīng)常給父母打電話,托妹妹照顧他們。”
“至于我老婆,朋友偶爾會告訴我她的一些動態(tài),她一個人帶著孩子,還沒有再婚。聽到這些,我很心痛,但是我無能為力,我沒辦法為她做任何事。也沒辦法對她說出真相,因為真相對她來說更殘酷。我寧愿她相信,我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而不是知道我感染了不能說的病。新公司沒人知道我的過去,我也刻意和同事們保持距離,我不想讓自己暴露在公眾下,這樣讓我更難受,我還是無法忍受異樣的眼光,讓我保留最后一絲廉價的自尊吧。”
李濤的話讓我感觸頗深,他寧愿妻離子散,也不愿告訴家人真相。他想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給家人提供一個安全生活的環(huán)境??杀绕鹨院蟮氖潞笕パa救,不如在事前就預(yù)防。
我國2006年出臺的《艾滋病防治條例》規(guī)定:未經(jīng)本人或者其監(jiān)護人同意,任何單位或者個人不得公開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及其親屬的姓名、地址、工作單位、肖像、病史資料以及其他可能推斷出其具體身份的信息。
但規(guī)定歸規(guī)定,作為艾滋病人,如果都把自己隱藏起來不愿去訴說,那么大家也就不會了解艾滋病人的真實情況,社會也會更加歧視。其實艾滋病并不可怕,它的傳染途徑只有三種:母嬰、血液和性傳播,一般的接觸不會被感染。
萬一真的感染了艾滋病,也不要過于悲觀,一定要早檢測,早治療。雖然目前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仍然沒有能治愈艾滋病的藥物,但艾滋病毒是可以控制的,積極配合治療,可以很大程度地提高生活質(zhì)量,延長壽命。醫(yī)生作為一個職業(yè),現(xiàn)在被貼上了復(fù)雜的標簽,承擔(dān)了不少誤解。而每個群體都有自己天經(jīng)地義的本職工作,警察抓捕罪犯、教師教育學(xué)生,醫(yī)生則只想讓病人們活下來,健康安全地走出醫(yī)院大門。
編輯/鄭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