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民
上海巴金故居 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
蕭乾說他一生中曾有兩位“師傅”:“我是1930年編英文《中國剪報》時認識沈從文的。他是我的第一位師傅。他教我怎樣寫。1933年在海淀蔚秀園我見到了巴金,我的第二位師傅,他首先教我怎樣對待人生?!盵1]兩位師傅性格不同,對蕭乾的影響也不同。在20世紀的風雨中,三位朋友雖然走的路不同,卻擁有共同的友誼。巴金常說,在他的朋友當中,沈從文、曹禺和蕭乾三位最有才華,有才華的人聚在一起,為歷史的天空增添了云霞。然而,歷史,也不總是風和日麗,他們?nèi)松徒煌诓煌娜兆永镆灿胁煌男螒B(tài)……
1933年初冬,蕭乾的第一篇小說在《大公報·文藝》副刊上發(fā)表。對于一個文學青年而言,這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的事情。那是一個下午,燕京大學新聞系三年級學生蕭乾跟往常一樣到文科樓外的閱報欄去看報,在《大公報·文藝》副刊底下欄,他忽然看到自己的作品《蠶》。小說是不久前他寄給沈從文的,本來想請沈從文指點后,再認真地抄一遍,不曾想,沈從文就這么給登了出來。5000字的小說硬塞進三四千字的空間里,排字工人抽掉鉛條,行挨行,字挨字,密密麻麻擠成黑壓壓一片。這是蕭乾的文學創(chuàng)作第一次變成鉛字,那種喜出望外的心情可想而知。[2]
有的文學史家認為:“蕭乾是京派作家群的后起之秀?!詮?935年9月接編《大公報·文藝》副刊和《國聞周報》的文藝欄之后,他便成了這個作家群的韌帶或樞紐性人物?!盵3]短短幾年內(nèi),蕭乾便成為“樞紐性”的人物,這與沈從文、楊振聲、林徽因等前輩作家的扶植、推舉大有關系,而沈從文,無疑是他最大的文學恩人。從這個起點不低的起步到后來將《大公報·文藝》副刊交給蕭乾主編,沈從文這個師傅是手把手領進門,之后又不斷地為他開山辟路。當年的很多細節(jié),蕭乾都記得很清楚:
小說是在當時的燕京大學寫的。那天我正坐在石舫上對著花神廟發(fā)怔。忽然靈機一動,奔回六樓一氣呵成的。而且寫完之后就蹬上車,一口氣騎到達子營的沈從文先生家,吞吞吐吐地告他說,我寫了篇東西(沒敢說是小說)請他給指點指點。那大約是九月初吧。雖然知道他正同楊振聲先生合編《大公報·文藝》,可我并沒指望他會刊用。我后來是在文學院樓外閱報板上偶然見到的。[4]
幸福也會接踵而至?!缎Q》發(fā)表于1933年11月1日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第12期,兩天后,沈從文便給蕭乾寫信請蕭乾帶女友高君純(“高小姐”)到家里來玩:
乾弟:
文章已登載,送來些零張,并把原稿寄還,上面有些涂改處,或反而失去原作神氣。此后寫,大致以寫社會方面的較好,題材性質(zhì)寬泛些,也容易發(fā)展自己感情一些。
禮拜天若無事不妨邀高小姐到我家吃午飯,也不特別約你們,不預備菜,假若恰好進城,碰到要吃飯時就來吃,便妙極了。
天氣冷這里還不能升火爐,煤倒來了,不知成府如何,做事還不至于礙手礙腳不?
用心讀書,拼命不是壞事。
甲
三日[5]
沈從文不動聲色地給了蕭乾指點(要他多寫社會方面),語氣中能夠看出他們關系之親密。大概又過了一周,一位不凡的太太給“沈二哥”(沈從文)寫信了,贊揚蕭乾的小說“甚有味兒”,并邀請蕭乾到她家來玩:“蕭先生文章甚有味兒。我喜歡,能見到當感到暢快。你說的是否禮拜五?如果是,下午五時在家里候教,如嫌晚,星六早上也一樣可以的?!盵6]這就是林徽因,她家的“太太客廳”聲名遠播,能夠進入那個圈子,那就意味著走進了北平文化界最精英的人群里:
那幾天我喜得真是有些坐立不安。老早就把我那件藍布大褂洗得干干凈凈,把一雙舊皮鞋擦了又擦。星期六吃過午飯我蹬上腳踏車,斜穿過大鐘寺進城了。兩小時后,我就羞怯怯地隨著沈先生從達子營跨進了總布胡同那間有名的“太太的客廳”。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林徽因。如今回憶起自己那份窘促而又激動的心境和拘謹?shù)纳駪B(tài),仍覺得十分可笑。然而那次茶會就像在剛起步的馬駒子后腿上,親切地抽了那么一鞭。[7]
蕭乾后來補充:
那天我穿上新漿洗的藍大褂,騎車跟在坐著人力車的沈先生后面去赴茶會了。那天坐在林徽因女士客廳里的有她的先生梁思成、金岳霖教授,還有她的幾位我現(xiàn)在已記不準的??土?,可能有朱光潛和梁宗岱兩位教授。我端著茶杯坐在屋的一角,聽他們夸著,自己恐怕連眼睛也不大敢抬。
我回想這事并無意吹噓自己什么。我只是想通過這件往事,說明三十年代的前輩是怎樣不遺余力鼓勵青年的。[8]
把蕭乾推薦給林徽因的,無疑是沈從文。正如蕭乾所言,他正是在前輩們“不遺余力”的鼓勵下走上文壇的。那幾年,是他們交往的黃金時期,從目前留存的另外兩封沈從文給蕭乾的信中,我們能夠看到沈從文對蕭乾深切的關心。其中一封信談到即將發(fā)表蕭乾的小說《小蔣》,鼓勵他多寫作、多讀書:
乾弟:
《小蔣》已付排,明日可印出。文章盼多寫,可寄至楊今甫先生家中,因我短期中離平,一時或不能回來,文章多由楊先生看!
1933年11月中旬,林徽因致沈從文信
戲?。ㄗg的)轉(zhuǎn)至《國聞周報》,大致可用,請放心。大家生活有辦法,如何來努力讀書方好。總莫自棄,莫懶散,莫玩得太久,死死的扣著每個日子作下去,鐵杵磨針不是難事情!
專頌安好。
從文頓首
五日[9]
另外一封信,是關照過年倘若無去處,可到沈家度歲的,對于父母雙亡的孤兒蕭乾而言,這帶給他的是實實在在的家的溫暖:
乾弟:
一別又一月,日子不知過得如何。有一信轉(zhuǎn)上。過數(shù)日把雜事弄清楚些,當出城來看你同高小姐。這些日子我不知不覺就走過一萬里路了,真見識了不少世界。
副刊有新文章否。過年若無去處,可來我家中度歲,全是一群孩子。專頌日好。
從文
十日[10]
從沈從文妻舅張宗和的日記中,可以看出,蕭乾與沈家、張家的人常有過往,相處十分融洽?!罢麓笈肿雍褪捛瑏砹?,帶了一束白芍藥花來,他們倒真的是像來看病人的樣子。”“早上四姐睡覺,我們便上雙清別墅去,不讓進。蕭乾跟衛(wèi)兵辦了交涉,開了門,我們進去坐了好一會兒?!薄盎厝コ钥Х龋媾?。四姐牙疼,六點鐘他們走了。他們兩個人挺好的,和我們一塊兒玩,還挺合得來?!盵11]還有一日,他們一群年輕人,又唱歌又唱曲兒,好不快活:“靳以、蕭乾、陸孝曾、三姐,一大批人來,靳以唱黑頭,蕭乾唱歌,孝曾唱《蘇三》,三姐唱揚州小麻雀,四姐唱《文琴》,我唱小調(diào)《哭七七》,很熱鬧。留聲機也收拾好了,帶了回來,大開,鬧了一天?!盵12]
沈從文對蕭乾的才華極為欣賞,對他的生活也十分關心。1933年年底,沈從文主動為蕭乾即將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寫了序言。在這篇序言的最后一段,他對蕭乾說了這樣的“私房話”:
朋友蕭乾弟一個短篇小說集子行將付印了,他要我在這個集子說幾句話,他的每篇文章,第一個讀者幾乎全是我。他的文章我除了覺得很好,說不出別的意見。這意見我相信將與所有本書讀者相同的。至于他的為人,他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呢,我認為只有一個“鄉(xiāng)下人”,才能那么生氣勃勃勇敢結(jié)實。我希望他永遠是鄉(xiāng)下人,不要相信天才,狂妄造作,急于自見。應當養(yǎng)成擔負失敗的忍耐,在忍耐中產(chǎn)生他更完全的作品。[13]
關切中,有殷切的希望,一個青年作家的成長能有這樣的“前輩”細心呵護,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這個幸福,怕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吧。
1934年秋天,巴金到北平,在新婚不久后的沈從文家做客。張宗和日記中曾記道:“禮拜五下午五點半進城,我走到達子營,他們都在,客人巴金也在?!盵14]幾天后,日記又記道:“昨晚我已經(jīng)上床了,巴金卻來了,他說他住在我的對面,四二九號。我兩課沒有上,就到對過去坐了許多時候,說了許多話。曹葆華也來了,章靳以也來了,后來我上課就走了?!盵15]在巴金的回憶中,沈從文在1932年把夏云(斧心)介紹給他,“一年后我再到北平,還去燕大夏云的宿舍里住了十幾天,寫完中篇小說《電》”[16]。晚年的回憶也許不準確,青年時代,他的文章中說在燕京大學住了三周:“后來另一個朋友請我到城外去住。我去了。他在燕京大學當教員,住在曾經(jīng)做過王府的花園里面。白天人們都到對面的學校本部辦公去了。我一個人留在那個大花園里,過了三個星期的清閑生活。這其間我還游過一次長城。但是我毫不費力地寫完了《電》?!盵17]這三周,就是張宗和日記中寫的“住在我的對面”的日子嗎?當時,他在清華大學讀書,清華的宿舍就在燕大的對面,還是巴金在這期間曾在清華大學的宿舍中住過?待考。有兩點倒是跟我的敘述有關:一是,巴金就是在這一時期跟蕭乾結(jié)識的;二是,蕭乾去燕京大學蔚秀園看巴金的事情深深地留在了兩個人的記憶中。
蕭乾曾在信中這樣對巴金說:
我時常記起我們?nèi)甏餐冗^的日子。
不,最早是在燕京大學,你住在夏斧心家的時候。你看了我一篇寫抗日題材的小說,其中(全文是通過一個孩子的口寫的)那小孩說“我哭啦”。你夸了我一句,(大概是寫東北抗日的)。你那句話給了我寫作的勇氣(那篇小說是《郵票》)。
1935年,蕭乾攝于燕京大學畢業(yè)典禮上
我一直說,在寫作上,我有兩位師父。沈從文教我如何讓文字生動,但你教我的是如何把文字寫到讀者的心里。[18]
巴金夸了蕭乾小說《郵票》一句,蕭乾一輩子難忘:“三四年巴金剛好由滬來京,住在燕大夏斧心家。他讀了《郵票》之后曾對我說‘文中“我不小,瞧,我也哭了”那句寫得很感人’。當時,那句勖勉后進的話對于一個初起步的年輕作者所給予的力量,是難以估計的。”[19]巴金后來對蕭乾說:“你寫的關于‘開明’的文章我已讀過,它使我想起一些往事,你在燕大蔚秀園找我的情景歷歷在目,我想得更多的還是一九三六年我們(還有靳以)在上海的歡聚。”[20]巴金提到他們在上海的歡聚,那里有他們共同的30年代的夢,那是他們的青春夢。蕭乾甚至說:“北平生我養(yǎng)我,但是上海哺育了我。在這里,我走出了個人小天地,開闊了視野,看到更廣大的世界。”[21]他還回憶起很多在上海的生活細節(jié),念念不忘的有大東茶室,“一九三六年我赴上海編《大公報·文藝》。巴金、靳以和我?guī)缀趺刻於寂菰诖髺|茶室:有時孟十還或黎烈文也湊到一起。我們叫上一壺龍井,然后就有女服務員推著小車來到桌前,小車上的馬拉糕什么的任憑挑選。在飲著龍井,嚼著甜點心之間,我們交換起稿件,并且聊著文藝方面的問題。對我,那既是高級享受,也是無形的教育。在當時文藝界那復雜的局面下我沒惹出什么亂子,還多虧巴金這位忠厚兄長的指點?!盵22]
那幾年,編報紙的同時,蕭乾手中的筆也沒有停下來,小說、散文、通訊報道都寫過。關于他與巴金的交往,他本人曾寫過《摯友、益友和畏友巴金》等不少長短文章敘述過,這些文章,我還曾把它們集合在一起編過一本小書《摯友、益友和畏友巴金》;文潔若也曾寫過一本《倆老頭兒:巴金與蕭乾》(中國工人出版社2005年10月版)追述兩人一生的友誼;在蕭乾的傳記中,兩個人的交往也是很重要的章節(jié),對此,我就不再更多復述。我倒想從蕭乾給巴金的贈書這一側(cè)面,來透視兩個人半個多世紀的交往和真醇的友情。
每有新作問世,蕭乾總要送給巴金這位誠摯的兄長。我現(xiàn)在看到的他最早送給巴金的書是《書評研究》(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在該書的環(huán)襯頁上,蕭乾用毛筆寫著:“給巴金兄 乾 一九三五冬?!苯酉聛碛小痘h下集》(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精裝本,扉頁題詞:“巴金存 乾 一九三六·上海。”《廢郵存底》(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年版),紅色布面精裝,燙金字書名和作者名,題簽是:“送巴金 乾 一九三七·上海?!贝藭r,巴金已經(jīng)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工作,蕭乾已經(jīng)成了他的作者。另外一本《人生采訪》(文化生活出版社1947年4月版)也是藍色封面,是燙金字的手寫體書名和作者名,看作者名,應當是蕭乾自署,扉頁題簽是:“敬送給巴金、蘊珍和他們的國煩 乾 一九四七年于江灣。”“國煩”是巴金的女兒小林,這時候,她還不到兩周歲,這是抗戰(zhàn)結(jié)束蕭乾從歐洲歸來后他們的重聚。而這本五六百頁厚的大書,還是巴金親自看的校樣。1997年,在病床上的蕭乾給同是病人的巴金寫信,信上也提到他在上海江灣的生活,提到他們的“三十年代”:
我不知你仰臥時都想些什么,想蘊珍?想靳以?想抗戰(zhàn)期間的流浪?想文化生活出版社?我也經(jīng)常懷念三十年代我們在上海的生活。不知不覺地,我在編《大公報·文藝》時多虧有你的指引,尤其那次的文藝評獎。有點像從文,我也傾向于喜歡惹是生非。是你的指引——有時是制止,使我在京海之間沒惹出亂子。
可四六年我回國,住在江灣(你還舉家來過我那日本式的小屋),沒能經(jīng)常與你見面,因而就惹出過亂子。[23]
書上的簡單題簽,都是他們在那動蕩歲月里交往的難得記錄。還有幾本書,蕭乾寫了不少充滿感情的話。在一本絳紅色的精裝本《夢之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8年11月初版)扉頁上,蕭乾用毛筆這樣寫著:
送給
巴金,我一生的畏友
我答應你到老再也不傷感。
因為我知道了“她”的大兒子已七歲,
但我將永是一個孩子了。
給我力量,使我有你那孩子般
的天真,又有你那硬骨氣。
乾 一九三八、三、十九、離港之夕。[24]
《夢之谷》是蕭乾對自己一段傷心戀情的回憶,是帶有個人經(jīng)歷的長篇小說,因為過去的感情創(chuàng)傷,在小說寫出后,才有他給巴金題詞中的這些感慨吧?這是一段朋友間交心的話,這些感慨中,還能夠看出他對巴金的敬佩。多年后,蕭乾感謝巴金對這部書的催生之恩:
要提一筆的,倒是此書同巴金的關系??梢哉f,如果一九三八年沒有他從孤島上一再來信催促,此書是不會繼續(xù)寫下去的。正如我在原序中所說,一九三七年春,朋友靳以開始籌備《文叢》月刊,我是他的“班底”之一,他一定要我寫點什么。于是,我就寫了書前那段《序曲》。不想接著就抗戰(zhàn)了。我失了業(yè),偕同小樹葉從華南繞道華中,終于在昆明落了腳。當時打算把小樹葉安頓在西南聯(lián)大,我就奔赴前線。不料竟在那里滯留下來。這時,依然在上海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巴金,接連幾封信促我務必把這部書稿完成,并告說已編入他主持的《現(xiàn)代長篇小說叢書》中了。我確實就是在他這么熱情督促之下,在時而放警報的昆明北門街把它完成的。[25]
蕭乾在贈送巴金的《夢之谷》上的題詞
還有兩本書上的題簽,蕭乾仿佛是向巴金匯報工作,訴說內(nèi)心……一本是《一本褪色的相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香港分店1981年版),蕭乾用鋼筆豎寫著:“芾甘:這是七八年以來在你的鞭策下寫的部分東西,請指正。乾 八一年六月?!笔捛@話是有所指的,“鞭策”也不是虛空。1977年10月19日,在“文革”結(jié)束恢復通信后最初的幾封信中,巴金就對蕭乾說過這樣的話:“我們大家都老了。雖然前面的日子不太多,但還是應當向前看。我希望你:(一) 保重身體;(二)譯兩部世界文學名著;(三)寫一部作品,小說或回憶都行。我們都得走到火化場,不要緊。你有點才能,就不應該把它浪費掉。出書不出書無關系,寫出來總會對后代有貢獻。”[26]蕭乾錯案獲得“改正”,巴金說這是他十分高興的事情,并叮囑他:“以后有限的、珍貴的時光,要好好地、合理地使用,不要再浪費,做你最擅長做的事情,做你最想做的事情,有計劃地搞點東西出來。不要隨便聽指揮,隨便按照‘長官意志’辦事,弄得一事無成?!盵27]在這一年,巴金甚至直接對蕭乾提出了要求:“要記住:不要多表現(xiàn)自己;謙虛點,有好處。對你,我的要求是:八十以前得寫出三四本書,小說或散文都行,應當發(fā)揮你的特長,你已經(jīng)浪費了二三十年的時間了。我也一樣,我只好抓緊最后的五年。這是真正為人民服務,留下一點東西。名、利、地位等等,應當看穿了吧?!盵28]30年代,曾有人戲稱巴金是蕭乾的“家長”[29],這或許是比較夸張的說法,但是,巴金作為一位“畏友”到老也在關心和叮囑著蕭乾,這卻是不爭的事實。
另外一本書是《紅毛長談》(臺聲出版社1990年重編新版本),搜集了蕭乾在抗戰(zhàn)結(jié)束后寫的雜感,這些文字曾給他惹了不少災禍,也一直遭人誤解。此次重版,他頗有感慨,便在給巴金的書上寫下這樣一段話:
芾甘:一恍兒我也八旬了。這些小文你都看過。它們說明我在一九四六——四九年間的態(tài)度?!靶侣贰鄙系奈恼拢乙黄绰?,一字未改。炳乾一九九○年元月
蕭乾在回憶錄中曾談過他與《新路》的關系。1979年,巴金讀后認為“吞吞吐吐”不甚滿意,他曾說過這樣的意見:“說到自己,如能檢查,就誠懇地講幾句;如想不通,或不服,就避開不提。最好不要替自己辯護。要辯最好等時機到來,一下子講清楚,吞吞吐吐比不辯更壞。”[30]到了90年代,這些舊文可以重見天日了,蕭乾覺得自己受到的委屈總算可以傾訴了,他在給這本書的編者李輝的信上說:“《紅毛長談》說本月可出書。我越來越覺得此書比1979年后我的其他書更為重要。因為它說明了我在1946-1949年間對美蔣的立場,也即是反駁了郭權威?!盵31]給巴金這段題簽也有“歷史終于證明了……”的舒暢。
1983年冬,4卷本的《蕭乾選集》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這是蕭乾第一個多卷本選集,也是對他以往創(chuàng)作道路的一個系統(tǒng)的總結(jié),在給巴金的贈書上,蕭乾寫滿了感激的話:
芾甘——我的摯友、益友和畏友:半個世紀我只落下這么寒傖的四卷,但若沒有你不斷的鞭策,連這么點點我也留不下。我今以慚愧和感激的心情捧獻給你,并祝你長壽。
炳乾一九八三年冬
蕭乾贈送巴金的《紅毛長談》及題詞
蕭乾贈送巴金的《蕭乾選集》及題詞
16年后,在去世前半年,蕭乾在病床上給老友巴金寫信,談到他編好了10卷本文集——又多了6卷,完全是晚年的收獲——他再次向這一生的摯友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感情:“我住北京醫(yī)院一下子也快一年半了。人一老,好像住在醫(yī)院更放心,不必半夜叫人叫車。文潔若要我至少住到明年一月,因為1.27我生日那天,傅光明編的我的10卷本就出來了??磥肀绕鹉愕?6卷,我連一半也遠不及(譯文集我的就更少了)。可是如果沒有你從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的督促啟發(fā),我連這點也拿不出。我一是貪玩,二是在愛情上搖搖擺擺,浪費許多時光?!薄拔医鼇沓7词?6年我回國后的糊涂。難怪靳以躲開了我。但你我的友誼始終不渝。而且如沒有(你)不斷的勸告,我的瞎路走的會更多更遠。所以你真是我的畏友、益友和良友。我認為三十年代初與你的結(jié)交是我一生一大幸事?!盵32]
朋友中,巴金是“愛吃”的。但他總把吃同友情聯(lián)系在一起。五十年代他每來京,必把他的多年老友——尤其像我那樣當時正坐冷板凳的,約在一起,歡聚一下。他對北京的館子比我熟。有時是沙灘,有時是新開路的康樂。反正總是川菜館。那時他的飯量也真是驚人!時常我們已善罷甘休之后,他還要獨自打掃一番戰(zhàn)場,把盤盤都掃蕩得一干二凈。
五十年代的一天,我們同游北海。我憑著小他六歲這個優(yōu)勢,向他挑戰(zhàn)。我們各租了一條小船,從漪瀾堂出發(fā),以五龍亭為終點。我滿以為會先他到達,就使出吃奶的力氣。結(jié)果卻同時靠的岸,劃個平手。[33]
那些美好的回憶總是很短暫,人生,在沒有天氣預報的情況下常常就遭受風吹雨打。北海劃船這么輕松、歡樂的事情在某一個時刻終止了,這也便有了蕭乾“坐冷板凳的”記憶,特別是1957年的夏天,對他,這個記憶刻骨銘心。
1954年3月,蕭乾自拍于北京東總布胡同中國作協(xié)宿舍
當年9月1日出版的《文藝報》第21號上,幾乎用兩個整版頁面刊登對他的批判文章,其中本報記者陳驄《剝?nèi)チ恕案锩拦省钡膫窝b以后——中國作家協(xié)會批判右派分子蕭乾大會報導》,是對蕭乾兩次規(guī)模較大的批判大會的會議情況綜述。在這個版面的一邊,配有漫畫家諷刺蕭乾的漫畫,另外一邊“文藝茶座”欄目中也有兩篇諷刺短文。出席批判會的都是文藝界的朋友、同事和前輩,以前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而今這樣站出來批判蕭乾,恐怕也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吧。黃永玉就曾寫過:
有一天,全國文聯(lián)通知我:明天參加大會。大會要我批蕭乾什么呢?他送過我一本《英國版畫選集》,在香港買過我兩次木刻,大概七八張(聽說我窮),介紹香港大學校長施樂斯給我在港大開了個木刻展覽。
這好像沒有傷害我,也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也沒有看出對社會有什么傷害。
大會形勢嚴峻,不說兩句是不行的。熬到天亮,好不容易找到個聲討題目:“他喜歡結(jié)婚?!?/p>
發(fā)言最后是警告他:“一定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p>
我當年的幼稚其實跟現(xiàn)在的淺薄完全一樣:“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必M不是當眾鼓勵他再來一次結(jié)婚和離婚嗎?[34]
特定的環(huán)境將人性、人情、倫理都擠在了一邊,無形之中,知識分子之間那種自由的交往和純潔的情誼被蒙上了陰影。
風平浪靜之后,蕭乾是這樣敘述當年的被批判和參與批判者們:“四次批判會的安排大概各有個章法。一次參加者是我原來工作過的《大公報》及外文出版社的同事,一次有三十年代我的老友。我總是一邊聽一邊心里做著分析,有善意勸導的,有惡意中傷的;有真是出于義憤的,有迫于形勢,不得不來說幾句的;有唾沫橫飛的,也有勉強交卷的。對于揭批我的人,無論內(nèi)容與事實有多大出入,甚至截然相反,我一律虛心傾聽,當時以至今天,都不曾計較過……”
關于1957年,蕭乾念念不忘的還有另外一件事情,是關于巴金的:
使我永難忘懷的是1957年7月中旬的一天。當時《人民日報》前不久已經(jīng)在第一版上點了我的名,舊時的朋友有的見了面趕忙偏過頭去,如果會場上碰巧坐在一起,就立刻像躲麻風或鼠疫患者那樣遠遠避開。這原是極自然,也許還是極應該的。如果掉個位置,我自己很可能也會那樣。
7月的那天早晨,我突然接到一份通知,要我下午去中南海紫光閣參加一個會。我感到惶恐,沒有勇氣去赴會,就向作協(xié)劉白羽書記請假。他說,這是周總理召集文藝界的會,你怎么能不去。那天我是垂了頭,哆哆嗦嗦進的紫光閣,思想上準備坐在一個防疫圈當中。
誰知還沒跨進大廳,巴金老遠就跑過來了。他堅持要同我坐在一起。我舉目一望,大廳里是兩種人:一種是正在主持斗爭的“左”派,個個挺胸直背,興致勃勃;另一種是同我一樣正在文聯(lián)大樓受批判的,像雪峰和丁玲。后一種是很自然地都垂了頭坐在后排。因此,我的前后左右大都是出了問題的。巴金卻坐在我旁邊。我內(nèi)心可緊張了,幾次悄悄對他說:“你不應該坐在這里,這不是你坐的地方?!卑徒鸷孟窀緵]聽見我說的話,更沒理會周圍的情景。他只是一個勁兒地小聲對我說:“你不要這么抬不起頭來。有錯誤就檢查,就改嘛。要虛心要冷靜,你是窮苦出身的,不要失去信心……”
正說著,大廳里一陣掌聲,周總理進來了。他目光炯炯地環(huán)視著座位上的大家。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大聲問:“巴金呢?”這時,大家的視線都朝這邊射來。我趕緊推他:“總理叫你呢,快坐到前排去吧?!边@樣,他才緩緩地站起來,一面向總理點首致意,一面彎下身來再次小聲對我說:“要虛心,要冷靜……”然后,他就坐到前面去了。[35]
后來,蕭乾還說過這樣的話:“巴金是我在文學道路上第二位師傅,也是我在人生旅途中一位主要的領路人。在我被世人當作垃圾渣滓而唾棄時,他是我始終不渝的朋友?!盵36]他還說過:“巴金使我懂得了什么是友誼。它不應是個實用主義的東西,而應是人與人之間最大的善意,即是說,它時時刻刻鼓勵著你向上,總怕你跌跟頭;當你跌了跟頭時,它不是稱快,更不會乘機踹上一腳,而是感到痛,深深的痛。這種痛里,閃著金子般的光輝,把人間(即便是沒有窗子的斗室)也照得通亮?!盵37]
經(jīng)過浩劫,朋友們逐漸恢復聯(lián)系,也可以講心里話了,1978年1月25日,蕭乾給巴金寫了一封長信。信中,談了過去那些年的遭遇、心態(tài),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也提到很多老朋友的情況。其中有一段講到沈從文:
聽說胡喬木同志目前十分注意沈的住房問題。學部已專向他打了報告,荒蕪已親見到那個報告,所以估計會得到解決。至于我的住房,我們已咬了五年多的牙,還可以咬下去的(我是城市貧民出身,潔若也在家道中落時過過苦日子),所以請你放心。我們確實是小康局面,孩子們好,就好。[38]
蕭乾1978年1月25日致巴金書信手跡
當年3月1日,巴金有回信,其中談到沈從文這樣說:“從文未見到,我也不會向他談你。但是我勸你看開一點,不要介意,不要為這種事花腦筋,想想過去,原諒他吧?!盵39]這話細讀,未免有些一頭霧水,蕭乾的信中提到沈從文的房子事情,怎么引得巴金說“原諒他吧”的話?要么就是在這中間,還有蕭乾給巴金的信,我們沒有看到,可是查了一下,好像沒有。這是為什么?這個問題,直到有一天,我看到蕭乾這封信的手跡復印件時才一下子清楚了。原來,上面那段話前面,蕭乾還寫了很長一段談他與沈從文之間關系的話,而這段話,在《蕭乾全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10月版,第20頁),《蕭乾書信集》(河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8月版,第18頁)、《蕭乾文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98年12月版,第16頁)、《倆老頭兒:巴金與蕭乾》(中國工人出版社2005年10月版,第120頁)、《巴金與蕭乾》(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年7月版,第116頁)……目前公開出版的蕭乾書信集中都被刪除了。但是,這卻是蕭乾最為直接地談論他與沈從文是怎么鬧掰了的話:
我倒是曾為從文的事奔走了一下,結(jié)果,真想不到,反而造成我們之間的破裂。73年我回來,見他住東堂子胡同一間,而兆和小羊宜賓二小間,每日三餐他都得去小羊(宜)賓吃,然后回來一個人住,床上地上全是服裝史的稿子。有一天我見到歷史博物館黨員干部(夏立平,是黨史陳列組的,她女兒同我學英語),我托她給向領導反映一下。后來她告我,上邊說,給過沈房子,在左家莊,他嫌遠,不搬,意思是不再管了。因事未成,所以我迄未告他。76年初,有一天我去看他,他不在,同兆和閑談時提及此事,兆和聽錯了,以為我最近為他活動。于是,她告訴了從文,從文寫了封信給我,很不友好。后來在路上遇到三次(我當時辦公在他住處隔壁)每次他都申斥我,要我告他我托的是誰。我未告,因為夏立平丈夫原為北京市文化局長,文革期間被活活打死了。她當時在博物館也是受壓的,她幫不上忙,事已過兩年,沈去找她,很易引起誤會。我真不料我一番好意竟惹他大發(fā)脾氣。后來我又設法想與龍朱(其子)保持些聯(lián)系,為他借點書看,龍朱可能在沈的囑咐下,也不肯來。兆和本有義務替我們和解一下,因為事情是她那段話引起的,但看來她也不敢說什么。我曾在聽說他生病時去信表示想去看看他,只要他不至見了我會生氣,從而加重他的病,并說由兆和或龍朱回個信,我即去,他們不回信,這么好的友誼就這么完了,我十分不甘心,心中也感到十分冤枉。
對于此事,蕭乾在去世前所寫的《吾師沈從文》中,多了一個兩人路遇,沈從文說“我還要申請入黨呢”的細節(jié):
一九七三年二月,我由干校請假,回京治病,順便為解決自己的住房問題而奔波。沈老師已經(jīng)在一九七二年返京,在東堂子胡同的一間北屋里編寫《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一張雙人床占去了一小半面積,再加上桌椅,就幾乎轉(zhuǎn)不開身了。張兆和師母住在相隔一條南小街的另一個胡同里。這位年過七旬的老人每天得走一里多路去取老伴兒為自己做好的飯。我當時蝸居在北小街門樓胡同八米門洞改成的斗室里。干校把我們這些在京等待分配工作的外語干部納入出版口的編譯組,每天騎車上下班,必然經(jīng)過沈先生所住的東堂子胡同口。交通之混亂,使我不斷地為老人的安全擔心,所以在為自己的住房問題奔波的同時,也頻頻為他呼吁,一九七五年的一天,在上班途中,遇見了張兆和,就把此事當面告訴了她。幾天后,我在東堂子胡同東口遇見了沈老師本人。我下了車跟他寒暄。沒想到,他聲色俱厲地對我說:“我住房的問題,用不著你張羅。你知道嗎,我還要申請入黨呢?!闭f罷,掉頭而去。
后來我收到他的一封親筆信,說一旦他去世,不許我參加追悼會,不許寫悼念文章。我把此信轉(zhuǎn)寄給兆和師母了。由于住房事是由她轉(zhuǎn)告的,我希望她給說和,以便沈師父息怒。[40]
直到1992年,蕭乾還寫信給李輝期望有機會問清楚:“關于我為沈從文家跑房未成功,過一年挨他罵事有便你可問問張兆和三姐。她是世界上唯一讀過那兩封罵我信的人。問問沈究竟為何那樣生氣。我們二人之決裂,確實是大不幸。我這方面是隱忍到了極點。五七年批我的會上,他把我?guī)虯llan(威廉·阿蘭)編China In Brief(《中國簡報》)事說成‘與帝國主義勾結(jié)’,我也未在意。1961年返京還即去看他?!盵41]——“問問沈究竟為何那樣生氣”,看來,蕭乾自己始終也沒有弄清楚。
對此,沈從文傳記作者張新穎教授有這樣的說法:“為住房事而產(chǎn)生的不愉快,不過是長久郁積的原因在這里碰到了一個發(fā)泄口而已?!薄捌鋵?,從一九四九年時代轉(zhuǎn)折時期起,他們之間就漸行漸遠了?!撕蠹眲∽兓臅r代、個人的不同選擇、遭遇的差異,兩人之間的心理距離越來越大。”[42]這個說法是符合事實的。
1988年,在沈從文去世前,李輝曾撮合蕭乾與沈從文見面、和好,后因沈從文的突然去世而遺憾地未能實現(xiàn)。但是蕭乾的一封信卻留下很多信息和想象:“謝謝你撮合我與沈關系事。我初步考慮:a.抽去回憶錄中關于他的那段;b.待你由貴州回來,我的兒媳返美,我們二人同去看他如何?你也可以目睹一個破裂的友誼的重整?!盵43]因為即將與沈和好,蕭乾立即“抽去回憶錄中關于他的那段”,我沒有去復核這是回憶錄中的哪一段,但是可以肯定這段話是對沈頗有微詞的,也許寫的就是關于1957年批判會上的這一段。這么說也不完全是猜想,因為蕭乾后來還是在《吾師沈從文》中非常直接地表達出來了:
一九五七年,沈從文在文聯(lián)大樓禮堂公開批判我,竟把我協(xié)助美國青年威廉·阿蘭編了八期《中國簡報》(這原是一份樸質(zhì)地對外宣傳中國新文學的英文刊物),聳人聽聞地說成是蕭乾“早在三十年代初就與美帝國主義進行勾結(jié)”。
我感到,一九四七年五月五日我在《大公報》上刊載題為《中國文藝往哪里走?》的社評,惹了婁子,實際上連累了沈從文。正因為他和我的關系深,只有這樣上綱上線,聲嘶力竭地批判我,才能讓大家知道他跟我劃清了界限。[44]
這篇文章是蕭乾在北京醫(yī)院的病房中斷斷續(xù)續(xù)而寫,擱筆于1999年1月30日,而當年的2月11日蕭乾就去世了。在生命的最后時光里,他還是要把與沈從文的恩怨寫清楚,也特別提到了1957年,雖然,他一再聲明不在乎……
1988年5月,沈從文去世。蕭乾很快就寫出一篇短文《沒齒難忘——悼沈從文師》,贊揚沈從文具有“可貴的獻身精神,一顆忠誠的心”,也表明“他是我的恩師之一”,對于沈從文的恩情“沒齒難忘”。[45]這是一篇很規(guī)矩的悼文,除了對死者的悼念和評價之外,沒有太多。
因為沈從文的逝世,兩個人失去了最后見面講和的機會,但是沈從文同意蕭乾去見他,可以認為兩個人已經(jīng)講和了,這足以令人欣慰。
而在《吾師沈從文》這篇文章的最后,蕭乾對二人的關系有過一個“反思”:
最后,在與沈從文的關系上,我應該反躬自省。一九四八年春,我因離了婚,急于想離開滬一段時日。朋友姚念慶告訴我:北平幾家大學的教授們計劃出一份刊物,內(nèi)定由清華大學教授吳景超主編,錢端升主持政治欄,劉大中主持經(jīng)濟欄。那里正在物色一個編國際問題及文藝的。他認為我最合適了。我不但同意了,還曾赴沈從文住處,邀他參加刊物(后來定名《新路》)的籌辦,并在發(fā)起人名單上簽名。他斷然拒絕了。沒等刊物問世,我由于受到復旦同學及楊剛的勸告,就堅決辭了。事實上,刊物封面上寫明系吳景超主編。我仍留在上海《大公報》,也依然兼著復旦教職。然而我卻為此事背了足足三十年黑鍋。一九五七年,我又代表《文藝報》,鼓動沈從文老師鳴放,他搖搖頭,根本沒搭理我。倘若這兩次他都跟著我跑,會有什么樣的政治后果,是不難想象的。因此,在一九七四年在我為他張羅房子的問題上,做出強烈的反映,其實是由于勾起了慘痛的回憶。[46]
這個想法跟張新穎的看法一致: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只不過,究竟凍在哪里?這倒是需要探究的問題。《吾師沈從文》在蕭乾去世后刊載于2001年3月10日的《湘泉之友》,這是一份人們所知甚少的報紙,后來收入2005年出版的《蕭乾全集》,全集也并非常見讀物,因此,很長時間里,人們并沒有注意到蕭乾關于沈從文還有這樣的更為直接的表態(tài)。這篇文章發(fā)表時,后面還有文潔若于2001年2月15日所寫的附言,后來也收入《蕭乾全集》:“此文是蕭乾在北京醫(yī)院的病房里零零碎碎寫出來的,擱筆的日期為一月三十日,他囑咐我在適當?shù)臅r候發(fā)表進入新世紀后……在不正常的歲月中,沈從文和蕭乾之間產(chǎn)生過誤會,幸而他們都在晚年恭逢盛世,最終和解。我認為現(xiàn)在是將蕭乾這篇遺稿公諸于世,以明辨是非的時候了。我希望迎來了新世紀的人們不要再以訛傳訛,從而損害沈從文、蕭乾之間近六十載的亦師亦友、彌足珍貴的情誼?!盵47]是的,不管結(jié)局如何,這總是一段彌足珍貴的情誼,都是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
謹以此文獻給蕭乾先生110周年誕辰
注釋:
[1][36]蕭乾:《他寫,他也鼓勵大家寫》,《摯友、益友和畏友巴金》,四川文藝出版社2019年1月版,第36頁、37頁。
[2][7]蕭乾:《一代才女林徽因》,《蕭乾全集》第4卷,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10月版,第339頁、339-340頁。
[3]楊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8年10月版,第630頁。
[4][8]蕭乾:《虛無縹緲的煩惱——釋〈蠶〉》,《余墨文蹤》,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年1月版,第4頁、4頁。
[5]沈從文1933年11月3日致蕭乾信,《沈從文全集》第18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12月版,第192頁。
[6]林徽因1933年11月中旬致沈從文信,《林徽因集·小說戲劇翻譯書信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12月版,第156頁。
[9][10]1934年1月5日致蕭乾信,《沈從文全集》第18卷,第205頁、206頁。
[11]張宗和1935年5月26日日記,《張宗和日記》第1卷,浙江大學出版社2018年8月版,第407頁。
[12]張宗和1935年6月22日日記,《張宗和日記》第1卷,第410-411頁。
[13]沈從文:《蕭乾小說集題記》,《沈從文全集》第16卷,第325-326頁。
[14]張宗和1933年9月29日日記,《張宗和日記》第1卷,第351頁。
[15]張宗和1933年10月3日日記,《張宗和日記》第1卷,第352頁。
[16]巴金:《懷念從文》,《再思錄》,作家出版社2011年4月版,第20頁。
[17]巴金:《〈愛情的三部曲〉總序》,《巴金全集》第6卷,第29頁。
[18]蕭乾1998年2月27日致巴金信,據(jù)手稿整理。
[19]蕭乾:《〈郵票〉里的悲與恨》,《余墨文蹤》,第16頁。
[20]巴金1985年10月25日致蕭乾信,《巴金全集》第2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2月版,第402頁。
[21]蕭乾:《北人思滬》,《蕭乾全集》第4卷,第590頁。
[22]蕭乾:《吃的聯(lián)想》,《余墨文蹤》,第162頁。
[23]蕭乾1997年6月7日致巴金信,《摯友、益友和畏友巴金》,第174頁。
[24]題簽中的時間有誤,應為1939年3月19日。1938年3月,《夢之谷》尚未出版;而1939年3月,正是蕭乾離港赴滇緬采訪的時間。他在回憶錄中寫道:“一九三九年前,我經(jīng)河內(nèi)趕到了滇緬路,一直走到緬甸東部的臘戍?!薄耙痪湃拍甑某跸模矣傻峋捼s回香港……”(《未帶地圖的旅人》,《蕭乾全集》第5卷,第402、403頁)
[25]蕭乾:《回首〈夢之谷〉》,《余墨文蹤》,第54頁。
[26]巴金1977年10月19日致蕭乾信,《巴金全集》第24卷,第374頁。
[27]巴金1979年3月3日致蕭乾信,《巴金全集》第24卷,第386頁。
[28]巴金1979年8月2日致蕭乾信,《巴金全集》第24卷,第390頁。
[29]蕭乾說:“那時在飯桌上,朋友們有時戲稱巴金為我的‘家長’。家長不家長,那兩年我沒大迷失方向,不能不感激他那潛移默化的指引。”(傅光明采訪整理:《風雨平生:蕭乾口述自傳》,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1月版,第338頁)
[30]巴金1979年7月15日致蕭乾信,《巴金全集》第24卷,第389頁。
[31]蕭乾1990年1月8日致李輝信,《蕭乾致李輝信札》,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20年1月版,第63頁。該信編者斷定為1990年7月8日,按《紅毛長談》在1990年1月即出版,因此判定為7月寫信“本月可出書”,這是矛盾的。
[32]蕭乾1998年6月17日致巴金信,根據(jù)手稿整理。
[33]蕭乾:《飲食的記憶》,《余墨文蹤》,第153-154頁。
[34]黃永玉:《代序:不給他音樂聽》,《不給他音樂聽》,上海文化出版社2020年8月版,第1-2頁。
[35][37]蕭乾:《摯友、益友和畏友巴金》,《摯友、益友和畏友巴金》,第14-15頁、13頁。
[38]蕭乾1978年1月25日致巴金信,《蕭乾全集》第7卷,第20頁。
[39]巴金1978年3月1日致蕭乾信,《巴金全集》第24卷,第377頁。
[40][44][46]蕭乾:《吾師沈從文》,《蕭乾全集》第4卷,第332-333頁、332頁、334頁。
[41]蕭乾1992年2月15日致李輝信,《蕭乾致李輝信札》,第78頁。
[42]張新穎:《沈從文的后半生》,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6月版,第275、274頁。
[43]蕭乾1988年4月26日致李輝信,《蕭乾致李輝信札》,第46頁。
[45]蕭乾:《沒齒難忘——悼沈從文師》,《蕭乾全集》第4卷,第516頁。
[47]文潔若:《蕭乾〈吾師沈從文〉附記》,《蕭乾全集》第4卷,第3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