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里奧·科塔薩爾 莫婭妮
我是在某個春日上午偶然走到美西螈那里的。在昏暗潮濕的水族館,我避開那些毫無特點的魚類,不期然見到了美西螈。我盯著它們看了一個鐘頭才離開,滿腦子再也想不了其他事。
第二天,我又去了水族館。然后我開始每天都去那里。從一開始,我就明白我們是息息相關(guān)的,有某種東西,雖然永遠失落了,雖然無比遙遠,卻仍然把我們聯(lián)系在一起。
在最初那個早晨,僅是停在水中冒著氣泡的玻璃水箱前,就足以讓我明白這一點了。美西螈都擠在水族箱底,那里布滿石塊和苔蘚,窄小逼仄。一共有九只美西螈,大多將頭靠在玻璃上,用金黃的眼睛盯著走到近旁的人們。我在心里把其中一只離其他同類有點遠的美西螈分隔開來,好好地研究了一番。我看到它玫瑰色的、仿佛半透明的小小身軀,有點像一只十五厘米長的小蜥蜴,屁股上長著一條極其細嫩的魚尾巴,這是我們身體上最敏感的部位。最叫我著迷的是它的腿,特別纖細輕盈,腳尖上是幾個小趾頭,趾甲極小,像極了人類。
然后,我看見了它的眼睛、它的臉。毫無表情的臉上,那雙眼睛是兩個狀如大頭針針頭般的孔洞,全然一片透明的金黃色,任由我的目光深入其中,我仿佛穿過了那金黃的一點,迷失在那一片透明清澄的內(nèi)里謎境中。它眼睛的四周繞著一圈極細的黑色暈輪,印刻在玫瑰色的皮肉上,在它那如玫瑰色石頭一般的腦袋上。它的腦袋微微呈三角形,但邊緣是不規(guī)則的曲線,使它像極了一尊被時間消磨腐蝕的雕像。在頭兩邊本該長耳朵的地方,長著三根珊瑚似的紅色小芽,我猜那是鰓。那是它身上唯一活動的東西,每隔十到十五秒,那些小芽就會繃直、立起,再放松、下彎。有時候,它也會微微動一動腿。我們確實不喜歡多動彈,水族箱也太狹小,一旦我們往前挪一點,就會碰到其他伙伴,我們便會因此爭吵打斗,累得很。如果我們一動不動,時間就不會這么難熬。
我第一次看見美西螈時,正是它們的靜如止水吸引我著了迷似的彎腰觀看。它們的眼睛尤其讓我著迷。我看過各種各樣的魚類漂亮的眼睛,但其中卻只透著愚蠢。美西螈的眼睛則對我訴說著一種與眾不同的生命存在,另一種視角的存在。我把臉貼在玻璃上,努力看清楚那些金黃色的細小斑點,那是個入口,通往這些玫瑰色生物無限緩慢而遙遠的世界。
不過,它們其實與我們很相近。在這一切發(fā)生之前,在成為一只美西螈之前,我就知道這一點。我覺得關(guān)鍵在于美西螈的腦袋,那個鑲著金黃色小眼睛的玫瑰色三角形,對一切冷眼旁觀,洞悉于心。它在聲明,它們可不是無知牲畜。
我想象著它們是有自我意識的,卻被這副軀殼所困,注定永遠陷入無底的沉默、絕望的冥思。它們那種沒有焦距的目光,深深地看著我,仿佛在傳達一個訊號:“救救我們,救救我們?!蔽殷@覺自己正低聲呢喃著一些安慰的話語,傳遞出一些天真的希望。它們還是看著我,一動不動,只有玫瑰色小芽狀的鰓不時驀地繃直。在那一刻,我仿佛感到一陣隱痛,也許它們看見了我,感覺到我正努力探入它們生命中最不可窺探的部分。美西螈仿佛在見證著什么,有時候,它們又像是可怕的審判者。
我怕它們。我覺得,要不是因為感覺到還有其他游客和門衛(wèi)在旁邊,我大概不敢一個人跟它們待在一起?!澳哪抗饪炷馨阉鼈兘o吃掉了?!遍T衛(wèi)笑著對我說,他大概猜想著我有點不正常。他沒發(fā)覺其實是它們在用目光慢慢吞噬我,帶著一種金黃色的嗜血殘忍。離開水族箱后,我除了想著它們再也干不了其他事情,就像是它們在遠方操縱著我。
現(xiàn)在我已明白,這一切都是注定要發(fā)生的。每天,當我在水族箱前彎下腰來時,這種感覺就愈發(fā)強烈。它們在受苦,我身體里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能感受到這種無言的痛苦、水底的酷刑。它們在窺伺著什么東西,一片久已失去的領(lǐng)地、一段過去的自由時光。
我的臉貼在水族箱的玻璃上,我的眼睛正再次嘗試進入那金黃眼眸中的秘境。突然之間,毫不意外地,我看見我的臉頂在玻璃上,在水族箱外,在玻璃的另一邊。然后,我的臉移開了,我明白了。
只有一件事很奇怪:我還像以前一樣思考,能明白一切。最初發(fā)現(xiàn)這一點時,我就如同被活埋的人在墳?zāi)怪星逍堰^來一樣感到恐慌。水族箱外,我的臉又靠近了玻璃,我看見了我那因努力想弄懂美西螈而緊閉的雙唇。他在水族箱外,他的思想是水族箱外的思想。我了解他,我就是他,但我也是一只美西螈。
恐慌是因為——就在那一刻,我發(fā)覺自己轉(zhuǎn)生成螈,卻帶著人類的思想,被活埋在一只美西螈體內(nèi)。但是,當一只腳擦過我的臉,我看見旁邊有一只美西螈正在看著我時,我意識到他也明白了一切,雖無法交流,卻無比明了,那恐慌便由此消失了。也許,我們大家都像人類一樣思考著,只是有口難言,只能靠我們眼中的金黃色光芒,看著貼在水族箱玻璃上的人類的臉。
他又來過很多次,但現(xiàn)在他來得少了,常常好幾個星期也不會出現(xiàn)。我覺得,他已不再對我們那么感興趣了,來這兒只是習慣使然。我想到,我們一開始是相連相通的,他覺得自己與令他癡迷的玄秘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緊密合一。而現(xiàn)在,我已完全是一只美西螈了,如果說我像人類一樣在思考,那只是因為在那玫瑰色石頭般的外表下,每一只美西螈都在像人類一樣思考。
我覺得,在一開始的那幾天里,當我還是他的時候,我把所有這些信息都多少傳達了一些給他。而他已不再來了,在這最后的孤寂中,我欣慰地想著他也許會寫些關(guān)于我們的事,他會以為是自己虛構(gòu)出了一個故事,寫下關(guān)于美西螈的這一切。
(摘自《游戲的終結(jié)》,南海出版公司,本刊有刪節(jié),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