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太云,吳曉紅
(長江師范學院 文學院/重慶當代作家研究中心,重慶 408100)
吳宓是舊體詩人,洪深是現(xiàn)代劇作家,兩人創(chuàng)作路向不同,但在多個時期有交集,結下了私誼,并互相影響。有研究者通過《吳宓日記》中對洪深的相關記載,考察吳宓對洪深早期戲劇活動的影響[1]。本文嘗試梳理吳宓與洪深一生的交往,并從個性品質、文化心理、文藝創(chuàng)作等方面考察兩人的互動和影響。
1911年,17歲的吳宓考入北京清華學校留美預備班。第二年,18歲的洪深考入北京清華學校。自此,兩人開始有了交集。1912至1916年是吳宓與洪深的清華同窗時期,也是兩人交往的第一個時期。查閱這一時期的日記,可找到吳宓與洪深交往的12條記載。吳宓日記中初次出現(xiàn)洪深的名字是在1914年1月1日:“十時,偕同班諸君十余人大宴于食堂,食饌甚豐,洪君深所經理者也?!盵2]261此后,吳宓在日記中多次直接記載兩人的交往事項,涉及日?,嵤?、戲劇交流、文學文化等方面。
首先,是日常生活之中的交往。同學陳達能力強,交游廣,曾發(fā)起成立清華國學研究會,擔任過清華達德學會會長。吳宓和洪深均與其往來較多。1915年6月26日,陳達婚期已定,“寄來請?zhí)舾煞?,余等為一一填寫發(fā)出。余與洪君深,共致賀儀”[2]455。10月2日,陳達辦宴答謝,致謝“假中結婚同學送賀儀者”,“座間共三十人,洪君深為主辦一切。五簋八碟,約費二十元云”[2]503。
其次,演講中的互動也是兩位青年學子交往的一個內容。清華學校注重培養(yǎng)留美學生各方面的能力。其中,通過演講鍛煉口才和表達能力是重要一環(huán)。青年洪深也熱衷于各類活動,中文演講、演劇排劇、辯論賽、譯書、球類比賽等等,都能瞥見他的身影。吳宓也不遑多讓,參加各種社團,也參加演講活動。1914年,洪深準備參加演講比賽,演講題目為《敬惜字紙》,邀請吳宓作聽眾和指導。吳宓3月3日記載:“夕,洪深君約往工字廳。蓋洪君將從事于中文競爭演說,特先期練習,約余為觀察糾正。”[2]301同月6日,“復為洪君深見招,練習中文演說”[2]306。4月12日,洪深因在演講比賽中獲得第二名的成績,“乃請曾對于此事幫助之諸友就餐于食堂”。吳宓未獲邀,未免氣憤,“近本校生成一種惡劣之風氣,請客宴會也,出報捐錢也,此尤彼效”[2]336。但吳宓的牢騷不過是一種情緒化的表述,符合20歲左右青澀少年的心理特點。
再次,兩人曾一起合作,撰寫文言筆記。吳宓、洪深都屬于用功學習、勤于寫作者。洪深自述:“進了清華五年,夏間畢業(yè),我很少回家?!昙僬绽荒芑厝??!盵3]11吳宓和洪深都是《清華周報》的編輯,時常供稿。兩人還同屬于清華達德學會的成員,一起為學會雜志《益智》編稿、投稿。1913年,洪深之父洪述祖牽涉宋教仁刺殺案,潛逃至當時德國的租借地青島,購買了一位德國警務長的宅子用于避難。洪深于是年夏天去過青島兩次。1914年春、夏又兩次到青島。洪深就見聞所及,用文言文寫成《青島聞見錄》,投寄《小說月報》,取筆名“樂水”[3]16。
《青島聞見錄》發(fā)表后,洪深獲得20余元的稿費收入,他的創(chuàng)作欲望大為高漲,便邀約吳宓合作寫文言筆記。吳宓1914年4月17日記載:“洪君深約同作筆記一種,售之《小說月報》。余不能卻,允之?!盵2]342吳宓以“余生”為筆名,洪深仍用“樂水”,共同署名,創(chuàng)作《榛梗雜話》筆記30多則。吳宓屬于書呆子之類,他的創(chuàng)作多為藝文談,樂于從書中發(fā)掘材料。洪深因其父的關系,目睹過政變等各種社會變動,社會經驗豐富。吳宓在日記中說:“晚飯后,及洪君深、湯君用彤、向君哲濬坐樹下談。洪君深歷述年來政變之秘相,及種種黑幕中之運動,愈出愈奇,再演再幻,殊覺津津有味。直至燈熄后,始徑行歸寢?!保?914年4月21日)[2]343洪深的創(chuàng)作趨向于從社會人生中尋找素材。兩人合作一段時間后,吳宓覺得“此等事似不衷于道,且余原非宜從事獲利者”,萌生退意,但洪深“必欲續(xù)之”,吳宓“苦無術辭脫,只得勉強行之”(5月28日)[2]356?!堕还ks話》原本寄給《小說月報》,后被轉到《小說?!罚謩e在當年4、5、6、8月出版的第1卷第1、2、3、5號發(fā)表[3]17-18。1915年2月13日,吳宓偕二表兄胡文豹游于琉璃廠各書肆,看到“前為洪君深作之《榛梗雜話》,登商務出之《小說?!吩聢笾小薄清怠白喼镣?,購雜志數(shù)種而歸”[2]403。
由于少年氣盛,意氣用事,吳宓和洪深也有過摩擦和不愉快。1914年4月2日,不知何故,兩人發(fā)生矛盾,“洪深是夕侮犯余至再,余頗不能忍,顧亦無如之何”。同學兼好友朱君毅箋致吳宓,“言其人窮兇極惡,宜遠避慎防為是”,“并謂余宓不善御外侮,故易為人所輕”。吳宓“頗以為然”,感慨“然天下事何乃竟如此傷心”[2]325-326!
清華求學時期,吳宓與洪深的交往,與吳宓的學識和性情有一定關系。吳宓自幼飽讀詩書,文學涵養(yǎng)積淀不淺,故洪深在演講、文言筆記等事上樂于拉攏、求助吳宓。而吳宓純厚的性情,也使得他愿意提供幫助,有時甚至因為不善拒絕而違背自己的意愿??v觀吳宓日記,我們同樣可以看到吳宓這種性情品質的延續(xù),比如數(shù)十年照顧好友家眷,對學生解囊相助。這一切,可以說與吳宓此前所受的傳統(tǒng)教育是有關聯(lián)的,與他自身對仁義禮智的踐行也有聯(lián)系。而就個人性格而言,洪深在宴會經辦等事情上的組織能力,在演講、編劇演劇等活動上的積極亮相,在與吳宓及其他同學交往上的落落大方,體現(xiàn)出熱情、爽朗的性格,與吳宓忠厚篤實的性情頗有不同。
洪深1916年赴美,次年9月吳宓抵美。吳宓最先入弗吉尼亞大學英國文學系,獲文學學士學位。1918年6月抵波士頓,入哈佛大學研習比較文學,攻讀碩士學位。洪深最先入俄亥俄州立大學學習燒瓷工程。在校期間,改編出《為之有室》劇本,創(chuàng)作英語劇《回去》,自編自導自演英語劇《虹》,與他人合撰論文《編劇新說》,發(fā)表于《留美學生季報》。因在編劇演劇方面的愛好和成績,經同學建議,洪深決計改學戲劇,于1919年9月入學哈佛。
吳宓留美時期,其交友圈并不廣泛,陳寅恪、俞大維、張鑫海、梅光迪、湯用彤等是與其往來密切者,而洪深也是其中一位。哈佛期間,吳宓與洪深往來較密切,為兩人一生中交往最頻繁的時期,吳宓哈佛日記中共有25條交往記錄。
洪深在哈佛師從美國著名戲劇家貝克教授,是中國第一個專習戲劇的留學生。洪深在吳宓哈佛日記中首次出現(xiàn)是1919年的9月17日:“下午,清華舊同班洪深、曹懋德諸君來。洪君專來此學戲劇一科。宓導之見校中執(zhí)事人等。”[4]72鑒于清華同窗之誼,吳宓僅充當引導人。當時的留美中國學生中,有許多行為不堪之人,在哈佛的中國留學生中也有不少不學無術之徒,吳宓日記也有所披露??赡苁艽擞绊?,吳宓對洪深這一屆新來哈佛的留學生不看好,在當日的日記中記載:“哈佛舊日中國學生,皆老成溫厚,靜默積學之人。此次新來者,則多少年俊彥、輕浮放蕩之流,于是士習將為之一變矣”[4]72。
哈佛時期,洪深主攻戲劇,從前的戲劇興趣和如今的術業(yè)要求,都使得討論戲劇、研習戲劇以及觀賞戲劇成為其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在哈佛日記里,吳宓和洪深與戲劇相關的來往占絕大部分:
1.1919年9月25日晚,洪深至吳宓處,談戲曲之學并兼及小說,頗多心得。[4]77
2.1919年10月7日,偕湯用彤、洪深午飯后在Tremont戲園,觀名優(yōu)Walter Hampden演莎士比亞“Hamlet”一劇。[4]80
3.1919年10月26日晚,洪深來,與吳宓商議探討編戲之情節(jié)等。[4]87
4.1919年11月8日,洪深又至吳宓處,談論編戲的方術與經驗,頗多心得。[4]90
5.1919年11月24日晚間,哈佛大學與哈佛大學女校戲劇科學生The 47 Work-Shop演劇,洪深介紹吳宓等人前去觀看。[4]94
6.1919年11月29日晚,洪深等人來吳宓處,商議一同編寫新劇本。[4]96
7.1919年12月18日,波城商人所設Amateurs一會,重演《黃馬褂》一劇。當晚,洪深邀請吳宓一起前往觀看。[4]107
8.1919年12月20日,洪深等人到吳宓室中編《徐氏三女》一劇,后又唱京戲。[4]108
9.1919年12月22日,黃華、吳宓等人約凌幼華晚飯。飯后,洪深邀請凌幼華看戲,吳宓等先歸。[4]109
10.1919年12月23日晚,洪深、王復初來吳宓室中,洪深唱戲。[4]109
11.1919年12月25日,吳宓等人于晚飯后赴學校青年會慶祝會。洪深唱《打棍出箱》和《李陵碑》二劇。會散后,洪深至吳宓處,陳說其在俄亥俄州立大學辦理會務和演劇等經歷。[4]110-111
12.1919年12月28日,洪深在吳宓處誦讀《為之有室》劇本。[4]111
13.1919年12月31日,洪深、曹麗明、陳宏振、張鑫海、王復初等人,在吳宓室中,陪來自耶魯大學的沈卓寰談。洪深唱京戲,眾仿效之。洪深又述所作諧談,婉而多諷。又雜談小說,以送除夕。[4]115
14.1920年1月9日,波城某禮拜堂會眾邀茶會,會中洪深唱戲,又演簡短之新劇一段。[4]121
15.1920年4月30日晚,哈佛大學中國學生開大會,會中有洪深編排的中西戲劇,并有幻燈影片、中國風景等。[4]160
從這些日常來往來看,洪深與吳宓在戲劇方面的交流是全方位的,表現(xiàn)在“談”“商”“議”“唱”“誦”“觀劇”等各個方面。既有談戲劇之學、談編戲的經驗,又有商量戲劇情節(jié)、商議劇本編排,還有洪深唱戲演戲、誦讀劇本及洪深邀請觀劇等。吳宓對美國上演的中國舊戲的布景及內容都有所不滿。1919年12月17日,洪深曾“指示襄助”波士頓中國商會排演舊戲《黃馬褂》,獲贈戲票兩張。次日晚,洪深偕吳宓往觀《黃馬褂》的正式演出。對劇中拖長辮之皇帝及宰相,鞠躬不斷、故作齷齪萎靡之狀的角色,以及穿鑿附會的情節(jié),吳宓痛心不已[4]107。吳宓雖未明言,但他將改變的希望寄托于專習戲劇的洪深身上。洪深未有日記,但在1936年《辱國的〈王寶釧〉》中提到此劇,“美國從前頗曾風行一出英文的中國戲,叫《黃馬褂》,它的兩位美國作者,對于中國的一切,當然不甚了解”,“《黃馬褂》雖也敘說一個東方式的半神怪的故事,但主要還在過分夸張中國戲臺上值場者的行動,引起觀眾們的失笑”,“戲是惡劣的”[5]266-267。
在兩人關于戲劇的交往中,洪深是表演、述說、提出要求的一方,吳宓扮演傾聽、觀賞、提出意見和建議的角色。兩人共琢共磨,互勵互學,吳宓從洪深處學到了編戲排戲的方法和經驗,而洪深通過與吳宓的交流和探討,也提高了自身的戲劇經驗和技藝。
吳宓在與洪深談論戲劇、戲曲時,由于洪深“曾專心研究,多費時力”,“頗多心得”(1919年9月25日)[4]77,吳宓對洪深在戲劇上的造詣佩服有加,認為洪深“專研戲劇之學,確有深造”,哈佛諸人“求其能如洪君學戲之殫心竭力、聚精會神者,不可多得”(1919年12月28日)[4]111。故此,吳宓將洪深之戲,與陳寅恪之梵文、湯用彤之佛學、張鑫海之西洋文學、俞大維之名學相提并論,認為“皆各有所專注”,都是“高明出群之士”(1919年12月29日)[4]112。另一方面,吳宓常與洪深相對照,時時反省自己,自認“學無專長,應讀之書,多知其名,而未開卷,模糊度日”,“殊自慚矣”(1919年9月25日)[4]77。
除大量的戲劇交流外,吳宓與洪深的交往還包括漫談。1919年10月5日,吳宓與湯用彤、施濟元送梅光迪回中國。其后,眾人在洪深、曹懋德處閑談,“每一種人談話各有其題目,各有其口吻;易席之頃,竟隔天淵,如風馬牛”,“凡此皆留學生日常情形之材料也”[4]78-79。12月30日,李濟、洪深來吳宓宿舍,談清華舊日種種趣事。吳宓感慨“國步日艱,人才益難”[4]114。
此外,吳宓日記中也記載了與洪深有關的一些日?,嵤拢蟮质抢悟}閑談、進餐、會見友人等。1919年10月7日、11月27日、12月22日、12月24日的日記,都有寥寥數(shù)語提及與洪深、湯用彤等一起至“醉香樓”吃中國餐。也有吃西餐的記載,如1920年4月18日,為歡迎張可治,吳宓與洪深、顧泰來、衛(wèi)挺生、張可治等在帝國飯店共進午餐。是晚,洪深又訪吳宓。因近日辦宴請美國人士大會之事,洪深與衛(wèi)挺生互有芥蒂,遂在吳宓處“暢發(fā)牢騷”,“自謂辦事掣肘,多不如意”,直至深夜2時始去。吳宓認為“如此閑談周旋,耗費時間”,“殊可哀也”[4]150-151。
哈佛期間,吳宓和洪深時常結合自身經歷和感觸討論美國社會種種現(xiàn)狀。1919年11月22日的日記中記載,當晚,吳宓、洪深等人針對白天耶魯與哈佛兩所大學足球比賽之事進行談論。對于足球運動,吳宓持正面看法。尚在清華留美預備學校時,吳宓就曾于日記中說足球運動是有益的運動,該項運動雖頗危險,卻很適宜以此來鍛煉身體、振奮精神。如今見識美國社會足球之盛、美國人之狂熱,吳宓認為此乃美國尚武精神所致[4]93-94。此外,吳宓和洪深的漫談也觸及美國社會道德情形。此情形有關于美國社會風俗,有關于美國學生,也有關于留美中國學生,用吳宓自己的話來說便是不勝驚嘆。1919年12月21日,洪深、吳宓、胡光麃、王復初、曹麗明、陳宏振等人在吳宓室中坐候來此游歷之凌幼華未果,眾人遂談至夜午,“洪深、胡光麃兩君述其辦事之經驗,美國各地中國學生之行事,及夏令年會中,男女學生交際之情形,殊為短氣”。這些事情眾人有耳聞,也有親歷。比如吳宓任職哈佛審查委員,調查哈佛中國學生會成員羅景崇在辦理年會中私用公款一事。眾人感慨“其能為中國增聲譽者甚少;而害群之馬,則處處皆見”[4]108-109。1920年1月4日,吳宓、洪深、陳寅恪又有關于男女色欲之談,洪深以自己在美所見實況印證。這次的交談從生物學的角度肯定正當情欲的必要,又從情欲不能正當運用而產生的“異事”來批評美國人的欲望橫流,由此肯定中國及時婚配的舊制:“故吾國風俗實較西洋之純正。今之少年俗夫,不察西國實在情形,妄倡遲婚之說……而流毒實非淺鮮”[4]119-121。這一言論也隱約顯露出吳宓對中國古代文化的態(tài)度——反對不察國情、一味仿效西國,要承襲中國合理舊制,恢復傳統(tǒng)。
哈佛時期的日記里,吳宓記載了許多無名留學生,他們共同構成了令人不齒的群像。旅美的吳宓,對于受美國風俗影響的中國留學生有諸多不滿。日記里記載的“秘密之兄弟會”,“鴨黨”成員的作態(tài),中國留學生面對祖國旱災的反應等,皆刺激著吳宓的敏感神經,引起他的鄙視。日記中直接抒發(fā)這種心理的記載比比皆是,如“留美同人,大都志趣卑近,但求功名與溫飽,而其治學,漫無宗旨,雜取浮摭”(1919年12月29日)[4]112。這些留學生愚昧而墮落的情形,吳宓實在是瞧不上,因此在生活和心理上都將自己與他們劃歸不同圈層。而這個留美圈里,洪深是吳宓所認同并欣賞的人。洪深早年懷著實業(yè)救國之志赴美學習燒瓷工程,后因國內時局變化和家庭變故,決心改習戲劇,以文藝救國,隨后轉入哈佛大學戲劇訓練班,宗師戲劇大師貝克,成為貝克唯一一名中國學生,也開了中國人到國外攻讀戲劇的先例。正式進入哈佛之后,洪深踏實勤懇,不斷鉆研戲劇,時常與友人交流探討戲劇。由于這些原因,吳宓對洪深的評價多含贊賞,他認為能像洪深這樣專心致志、費盡心力的人不可多得。這個時期,吳宓對洪深更多的是從理性客觀的角度去看待。當然,這也從一個側面印證了洪深早年在戲劇方面的努力。
1921年6月20日,吳宓歸國。洪深于次年春天回國。不同于前兩個時期,歸國之后,兩人仍保持著友誼和交往,但因為走著不同的生活和職業(yè)道路,交往的頻率和次數(shù)有所減少。
首先,吳宓和洪深繼續(xù)在戲劇方面交流和交往。洪深回國后,居留于上海,在南洋兄弟煙草公司任理事兼英文秘書。據(jù)《洪深年譜長編》考證,1922年7月(吳宓1959年10月17日的日記回憶為1923年9月),洪深曾招吳宓至滬,在一品香晚間商議同營電影事。擬以惲鐵樵為中文編輯,吳宓為英文編輯。7月9日,上海《申報》刊載南通中國影片制造股份有限公司籌備處主任盧壽聯(lián)的廣告《懸金征求影戲劇本啟事》,系由洪深代擬。廣告稱特聘前商務印書館小說主任惲鐵樵、東南大學西洋文學教授吳宓及洪深共同擔任評判員[3]42-43。但吳宓“旋即力辭不就。其后,在滬似曾到其寓宅樓上匆匆一見”[6]197。
1922年冬,洪深完成代表劇作《趙閻王》的創(chuàng)作,1923年1月以“戲劇改進社”的名義自費排練。排練期間,時任東南大學西洋文學系學生會主席的顧仲彝轉請吳宓邀請洪深來校講學。洪深應邀到南京,從“編劇”“排練”“演技”三個方面演講,時間為連續(xù)3個晚上的晚7時到10時,反響良好[3]45。2月6日,《趙閻王》在舞臺正式演出,歐陽予倩來看戲,在后臺晤見洪深,兩人結識,并成為中國現(xiàn)代話劇的奠基人。1926年3月,洪深和歐陽予倩應邀赴北京美術專門學校講學。14日中午,已在清華任職的吳宓,至北海漪瀾堂赴顧泰來所約西餐,宴請洪深及歐陽予倩,張鑫海亦在[7]159。吳宓日記未記談話內容,但肯定涉及戲劇或劇壇。1936年,從清華大學外國文學系畢業(yè)而留校任助教的張駿祥考入耶魯大學戲劇研究院,專攻導演,兼學編劇等。出國前,想向洪深請教。7月26日,26歲的張駿祥求見,“為作函見洪深”,吳宓評價“以駿之年少,且今出洋,又其人慎敏,深明世故,必可有實事上之成功”[8]。1941年2月28日,空襲警報之后,時在西南聯(lián)大的吳宓經過被轟炸的昆明市街,在昆明生活書店讀《洪深戲曲集》[9]。
戲劇之外,兩人還有其他方面的交往。1923年9月3日,吳宓至上海赫德路民厚里拜訪洪深,未遇。于是與其夫人會面,取得寄存的白壁德照片和哈佛大學畫冊等物件[4]249。白壁德照片和哈佛大學的西華堂(白璧德講學處) 曾在《學衡》第19期和《吳宓詩集》的“美洲集”中出現(xiàn)過。1925年9月,《學衡》第45期刊載張志超翻譯、洪深原著的《中國戲劇略說》論文。
回國之后,兩人宴飲、互訪的機會已經大為減少,但吳宓日記仍見零星記載。1924年7月27日,吳宓從東南大學辭職,北上赴東北大學,7月29日抵滬拜謁生父吳建寅,偶遇洪深、季志仁等人。洪深招宴于陶樂春酒館,肴饌極精美[4]267。8月1日晨,洪深又來訪[4]269。1926年3月13日,剛辭掉清華研究院主任的吳宓到中央飯店拜訪洪深,未遇。次日,與洪深共進西餐[7]159。
從這些記錄來看,1920年代兩人交往較多,1930年代只交往過1次,1940年代再無任何直接的私密交流。這種變化的產生,是兩人這一時期的主客觀原因所致。
1922年之后,兩人各自輾轉,幾乎難以找到當年清華同窗和哈佛學堂時期那種安定的、長期的交往機會,這必然致使兩人的交往減少。除客觀地理原因之外,兩人交往減少的原因也在于主觀人生道路選擇的天差地別。歸國之后,吳宓的定位不離教書、著述與編輯,雖也懷抱對國運民時的憂慮,但卻不因時代、政治而改變自己的書生本色。洪深卻比吳宓“活躍”得多,在1922年的返國途中,表示愿做中國的易卜生[5]533。他早期創(chuàng)作出反封建、反軍閥混戰(zhàn)的《趙閻王》。1930年,加入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抗戰(zhàn)時期,致力于抗日救亡演劇活動,不僅以筆代槍,創(chuàng)作抗戰(zhàn)劇本,而且組織救亡演劇隊,分赴南京、徐州、開封等地進行演劇宣傳。洪深與時代、政治緊緊相連,是戲劇文化里的政治先鋒,是民主文藝戰(zhàn)士。兩人的人生道路大相徑庭,又各自奔忙,既然非同道中人,互相交流越來越少也就很自然。
新中國成立之后,吳宓與洪深再無交往。吳宓1949年之后的日記只有兩條涉及洪深。第一條有關洪深的去世。1955年8月29日,吳宓記載:“今日洪深在京病故,明令褒揚,并設會治喪”[10]。第二條有關洪深的身后追憶和評價。1959年10月17日,吳宓至西南師范學院圖書館借書,翻看新出的《洪深文集》。吳宓記載:“洪深(1894—1955)字伯駿,乳名八斤,江蘇陽湖縣人。洪北江(亮吉)之后,而洪述祖之子也。與宓同庚而較幼,在清華同級共學四載(1912—1916),又在美國哈佛大學同學一載(1920—1921)。”然后是對洪深邀約與惲鐵樵“同營電影事”的回憶。最后,吳宓將洪深稱為“哲匠”,評價其人“不可不謂之才人及戲劇電影能手”,評價其書“今集中之傳,于其家世及早年編劇、演劇事跡,皆略而不記矣”[6]197。
美國社會情形帶給吳宓和洪深的直接體驗與感悟,反映出二人交往的一些共同文化心理。美國足球運動體現(xiàn)的尚武精神,吳宓極其贊賞。美國大學畢業(yè)典禮極其鄭重,典禮始末,必然有牧師率領眾人禱告,將今日成果歸功于神靈。畢業(yè)典禮上無論是名人演講還是學生演講,都要敘述美國自立國以來的歷史,表達國家創(chuàng)立之難、保持前人成就之艱以及對青年的希望。對此,吳宓也于日記中大加稱道。但是,除卻這些正面的體驗,吳宓對美國社會也有很多負面的體驗。一方面,吳宓對美國社會的人律日衰、物律日猖的現(xiàn)實非常失望。處處皆見的衣肆櫥窗上的裸體美人招牌,十之八九的男女淫亂之事,為坐享厚產而嫁老夫的少妻,為謀求進身成事階梯或安身立命、縱欲享樂門路而娶老妻的少夫,以及不間斷的離婚案件,層出不窮的瘋狂謀殺、誘拐奸逼,若非敘述狎邪猥褻之事便無法盛行賣座的戲劇……如此種種,不堪入目,也致使留美中國學生受其荼毒。吳宓倍感失望無力,他深切感受到社會道德在物欲橫流下的一敗涂地,體悟到社會罪惡對個體的重大影響。
另一方面,吳宓體驗到的還有美國社會處處充斥的排華觀念。吳宓看到美國人對中國人的輕慢欺凌。1920年4月19日,在與同班美國學生的交流中,他感受到美國人處處懷著“非我族類”的種族偏見[4]153。另外,排華觀念也反映在美國的文藝里,如美國電影和戲劇中表現(xiàn)中國人的腌臜兇毒之狀,罔顧事實,極力丑化。吳宓觀看這些影片或戲劇之后,常憤怒得難以抑制,且多日都會感到心情不佳。這些消極的美國社會體驗,是吳宓接受白璧德新人文主義,形成其保守思想的一個重要誘因。
洪深并無展現(xiàn)內心幽秘的日記,但仍能從吳宓的個人日記中找出洪深對美國社會的體驗。首先,洪深對美國社會的墮落情形也有體認。吳宓在與洪深的交往中,不止一次提到他們一行人討論美國社會的情形。談論到美國社會里中國學生的行事、交際情況,他們一致發(fā)出“殊為短氣”的慨嘆。陳寅恪述美國男女色欲之事,而洪深能以自己在美所見證明其所說不虛。其次,對于美國的種族歧視,洪深也深有體驗。5年多的留美生活,洪深處處用心,生活檢點,學業(yè)努力,獲得師友的尊重與贊揚,“但是無論怎樣美國人恭敬你,待你有禮貌,和你親熱,那鄙視華人的心理,不知不覺地會顯露出來,使得你感到了難受”[5]530。
吳宓通過日記吐露美國人對華人的歧視,洪深通過戲劇抵制排華觀念。1918年,在俄亥俄州立大學求學的洪深將包天笑的小說《一縷麻》改編成英文三幕劇《為之有室》。他在劇中表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的忠恕觀念。“這是美麗的犧牲,確然勝過西方的重視物質生活的婚姻結合;是美國人所決不肯做的。不妨表演出來,感化他們一下!這是我的妙算!”[11]481
同時代其他留美中國學生也有此印象,留學于美國芝加哥藝術學院的聞一多也曾憤憤然:“彼之賤視吾國人者一言難盡”,“然于此更見美人排外觀念之深,寄居是邦者,真何以堪此?”[12]
縱觀吳宓與洪深交往的三個時期,不難發(fā)現(xiàn)兩人文化心理的一些契合之處。這首先表現(xiàn)在對戲曲的興趣上。吳宓日記記載了大量觀看傳統(tǒng)戲曲的活動。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從1911年至1917年畢業(yè)于清華,吳宓的看戲觀劇活動達到35次,尤以1911年最為頻繁,全年共計20次,這年吳宓的看戲活動都是在戲園里,包括慶樂園、天樂園、三慶園、廣德樓、燕喜堂。其中吳宓前往天樂園的次數(shù)最多。天樂園是當時北京東城有名的戲園,而位于北京大柵欄內的慶樂園、三慶園、廣德樓同樣有名。這些戲園建于清代,是古老而極具影響的演出場所,眾多戲曲名伶匯聚于此,譬如京劇“四大名旦”皆曾于天樂園駐場演出,而程長庚、余紫云等京劇名角也曾在廣德樓獻藝。然而,這些戲園皆位于城區(qū),當時的清華學校卻處于市郊。吳宓不顧往返奔波之累,頻繁前往看戲觀劇,若非喜愛,則無從說起。1912年,吳宓也常去群仙茶園、丹桂劇園等戲劇場所。
1912年之后,吳宓去劇場看戲的次數(shù)有所減少,但在清華校內觀劇的次數(shù)多起來,比如在達德學會、國學研究會俱樂會,或者演劇禮堂、食堂等場所觀劇。從吳宓看戲觀劇的經歷來看,他多與同學、朋友和親人同行,可以說,這也是他社交活動的一部分。在看戲時,吳宓有時還會評介劇中內容,或者由內容聯(lián)系到現(xiàn)實。吳宓本身確實熱愛戲曲,他樂于參與這一項活動。1914年2月15日,吳宓在日記里自述近來自己身處經濟困境,又不便向父親明言賬目來去的矛盾,其中寫道:“又余由滬來京二年,余僅入劇園二次,皆勉陪友人”[2]288。為了節(jié)省用度而只能避免戲園看戲的開支,這流露出他對無法赴戲園看戲的無奈,以及他對戲曲的興趣。這也解釋了為何后來吳宓的看戲場所多變?yōu)閷W校俱樂部等地。1917年至1921年的哈佛時期,由于身處國外及學業(yè)緊張的主客觀原因,吳宓看戲觀劇的頻率不及清華時期,但仍與戲劇結緣,不僅有看戲觀劇活動,而且有與洪深商議探討戲劇的行為??梢哉f,吳宓的戲曲興趣從未消逝。
值得一提的是,吳宓還曾親自寫過兩部戲,分別是《陜西夢傳奇》和《滄桑艷傳奇》。《陜西夢傳奇》乃1910年吳宓17歲時所作:“暑假,在三原南城東關家中,作《陜西夢傳奇》?!盵13]而《滄桑艷傳奇》,則作于1913至1914年求學清華時期,刊登于《益智》雜志第一卷第三期至第二卷第四號[14]。單從他這兩部作品選取的體裁形式來說,不難發(fā)現(xiàn)其中貫穿的對中國傳統(tǒng)戲曲藝術樣式的興趣和喜愛。在文學各個方面被要求變革的時代環(huán)境下,青年吳宓“也在以自己的寫作實踐探尋傳統(tǒng)戲曲的發(fā)展路向”[15]。1921年1月12日,波士頓中國女學生自編自演戲劇《貂蟬拜月》,旨在為國防會籌款賑災。吳宓自述受黃華所托,為該劇刪改草稿,另編大綱??梢?,吳宓既有觀戲的愛好,也有戲劇創(chuàng)作的實踐。
作為現(xiàn)代話劇大師的洪深,也是忠實的戲曲愛好者。雖然哈佛時期學習的是西方現(xiàn)代戲劇,但無論是當時還是早年,洪深的喜愛都涉及中國傳統(tǒng)戲曲和新劇兩種。洪深小時候就喜歡看戲,有時甚至為此爬戲館圍墻[3]4。入上海徐匯公學后,盛行學生演劇的徐匯公學、南洋公學聯(lián)合公演的古裝新戲《冬青引》一度加深了洪深對新劇的興趣。正是因為熱愛,這時期的洪深和當時的新劇藝人王鐘聲交上了朋友。而在這一點上,吳宓與洪深是有相似取向的。這時期的吳宓也極愛王鐘聲的新劇,1911年吳宓曾四次前往戲園觀王鐘聲新劇,且評價甚高。
入學清華后,清華的環(huán)境也為洪深提供了盡情發(fā)揮戲劇熱情的舞臺。盡管清華受西方影響很大,但中國文化傳統(tǒng)也不曾衰落,這在戲劇上便表現(xiàn)為新舊戲劇的共存。大學四年,洪深也很喜歡登場參與戲劇演出,新劇舊戲皆有涉獵。據(jù)洪深自己回憶,當年在清華讀書時,除了某些團體不準許其他人參與以外,其他的戲劇活動他幾乎每次都能占得一席之地。而他自己又喜好編劇,“在清華四年,校中所演的戲,十有八九,出于我手”[11]474。洪深曾為聞一多發(fā)起成立的清華國學研究會編劇《沒字碑》,并飾演工人角色;又曾為達德學會編排《五陵俠》,飾演青年走私人;也曾編演《古華鏡》,飾演司儀;改譯《羅賓漢》,自飾主人公;自編自導《貧民慘案》;創(chuàng)作了其話劇處女作《賣梨人》。
洪深對戲劇的演出和創(chuàng)作懷著極大的熱忱。雖然其創(chuàng)作還顯稚嫩,但才能正逐步凸顯。清華期間,洪深主辦過戲劇活動,吳宓曾去觀看。如1915年1月16日,吳宓記載:“晚,觀劇于禮堂。劇名《五倫圖》,洪君深所主辦,意思尚佳。又《沒字碑》第二本”[2]389。但兩人都處于文藝探索時期,在戲劇藝術上并無深入交流。哈佛時期,洪深與吳宓關于戲劇的交流比較多。洪深常邀請吳宓看戲觀劇,有時還親自唱一段戲,其中除了現(xiàn)代戲劇,有時還含京戲。上引吳宓的哈佛日記里有洪深唱京戲的三條記錄。洪深始終熱愛中國傳統(tǒng)戲曲。1955年紀念梅蘭芳、周信芳舞臺生活50年的演出中,洪深曾與京劇大師梅蘭芳、周信芳合作演出京劇《審頭刺湯》,博得滿堂喝彩。從上述可見,吳宓、洪深都是自幼喜愛戲曲,并延及一生。兩人對舊戲、新劇都秉持著開放接納的心態(tài)。對戲曲的興趣促進了兩個人的交誼,使他們的交往具有了共同的文化心理基礎。
文藝觀念指的是吳宓和洪深在不同文藝形式中秉持的潛在態(tài)度和價值取向,他們都重視對傳統(tǒng)的追尋。這一態(tài)度和價值取向在吳宓身上集中于詩歌,在洪深處則側重于戲劇。吳宓自幼及老,一生堅持舊體詩創(chuàng)作。洪深在哈佛時期主修戲劇,一生以戲劇傍身。兩人雖然走著不同的藝術道路,卻有著相似的文藝觀念。
吳宓追隨和信仰的新人文主義追蹤古典,重視傳統(tǒng),反映在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上,一是堅持舊體詩的創(chuàng)作,二是始終秉承著傳統(tǒng)文學“詩言志”“文以載道”的特點。吳宓追摹杜甫詩歌關注現(xiàn)實、關注民生的傳統(tǒng),如《吳宓詩集》中的《秋日雜詩二十首》,或關心時勢,或憂國憂民,其中蘊藉的是吳宓對官吏貪財、君主政體復活等事的滿腔憤懣,無不體現(xiàn)出深切的現(xiàn)實精神。他的《哀青島》 《春日感事·憂國事也》 《西征雜詩》等,也體現(xiàn)了對國計民生的關心。
洪深的文藝理念同樣充盈著對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尋找與認同。無論是清華學校里的新戲,還是哈佛學堂里的戲劇,都體現(xiàn)著西方文化的沖擊。在新的時代環(huán)境下,中國傳統(tǒng)戲曲的嬗變是大勢所趨。新文化運動對現(xiàn)代戲劇大力推崇,對中國傳統(tǒng)戲曲全盤否定。中國傳統(tǒng)戲曲身處困境,舉步維艱。但在洪深的戲劇創(chuàng)作中,自始至終洋溢著中國傳統(tǒng)戲曲藝術的芳華。洪深在戲劇上的觀點是洋為中用,學習外國藝術,發(fā)展民族戲劇,這從本質上說是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為本位的,是強調戲劇中的“中國情調”[16]。
一方面,洪深戲劇創(chuàng)作多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取材。哈佛時期,洪深創(chuàng)作的獨幕英文劇《牛郎織女》、多幕英文劇《木蘭從軍》等皆來源于中國古典文化——或民間傳奇,或歷史典故,在表演上采取傳統(tǒng)戲曲的表現(xiàn)手法,卻又不全是生搬硬套,恰如其分地將其中的文化底蘊和民族精神展示給他國。洪深征集電影劇本,便要求“表現(xiàn)國風,溝通國際感情”[17],體現(xiàn)的也是對電影藝術“中國身分”的追求。另一方面,洪深在創(chuàng)作中依舊表現(xiàn)出傳統(tǒng)戲曲反映社會、啟發(fā)教諭的功能。正如夏衍所說,洪深將“藝術當做工具,當做藥方,當做街頭演說的另一種方式”[18]。
吳宓人生經歷豐富,一生交往對象頗多,不管親疏敵友,互相之間總會產生或多或少的影響。吳宓和洪深同學數(shù)載,相互請客共餐,一起聽演講,共同創(chuàng)作,一起看戲,共同切磋戲劇藝術,兩人之間潛移默化的影響肯定存在,這既體現(xiàn)于日常生活方面,也表現(xiàn)在文學藝術方面,還體現(xiàn)于性情、學業(yè)等方面。
吳宓對洪深最大的影響,在于對洪深早期戲劇創(chuàng)作實踐的幫助。無論是洪深的清華求學時期還是哈佛學戲時期,吳宓始終是洪深在戲劇方面的旁觀者和建議者,也是參與者。吳宓不僅見證了洪深早期的戲劇實踐和戲劇理想的萌生成長,而且對洪深的戲劇實踐和戲劇創(chuàng)作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內在影響。盡管我們對具體的影響無法作細致入微的考察和分析,但吳宓為洪深戲劇藝術的成長和成熟付出的心血和作出的貢獻,是不容忽視的。
當然,洪深對吳宓也有一定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性情的相投和學業(yè)的激勵上,尤以哈佛時期為最。吳宓本不善交際,加之對美國社會風俗的極度失望,本能拒斥融入美國社會圈子,導致他的社會交際狹窄又拘囿,難免產生孤獨情緒。孤獨情緒需要在留美中國學生圈中去加以排解。而吳宓心性極高,大部分碌碌無為的中國學生不入他的“法眼”。吳宓一生“談笑有鴻儒”,交往的都是高明出群之士。比如同學陳烈勛,是他交往的戀愛對象陳心一的弟弟,也是明白通達之人,但因胸無崇高思想和遠大志向,故稱其“并非吾道中人”(1919年6月29日)[4]36。吳宓樂于交往的是梅光迪、陳寅恪、湯用彤、俞大維等人,并不吝贊嘆他們的卓爾不群。吳宓與洪深的關系當然不能與陳寅恪等人相提并論,但洪深也是吳宓賞識、肯定的高明之士。洪深學習上的用功,對戲劇的癡迷均深得吳宓贊許,彼此有惺惺相惜之感。吳宓在與洪深一起看戲、論戲和寫戲的過程中,不僅增長了學識和見識,也安慰了他們作為海外游子的孤獨心靈。另一方面,吳宓一向力求精進,在與陳寅恪、洪深等學德文章之士的交往中,也受到學業(yè)上的鼓勵,如1919年9月25日與洪深交流戲曲、小說經驗時的自感慚愧與自我砥礪。
值得注意的是,吳宓與洪深的交往,在合理性中又帶有一定的矛盾性,顯示出吳宓文化性格上的一種復雜性。站在文化保守一面的吳宓,對屬于西方文藝樣式的話劇秉持的態(tài)度卻是包容與認可。洪深學習戲劇,吳宓一直充當一個欣賞、與之交流探討的角色。在戲劇的社會作用上,吳宓認可戲劇應當反映社會、教化人心,卻又對其表現(xiàn)出來的某些理念大加批判。比如對于婦女問題,吳宓曾在1920年4月18日的日記里說道:“中國之婦女,皆貞淑耐苦,操勞不怨?!炭蓱z,然亦甚可貴可敬也”[4]151。洪深受易卜生的影響,屬于陳獨秀和胡適的新文化陣營,贊同婦女解放、女權運動,在戲劇創(chuàng)作中也加以表現(xiàn),而這些又正是吳宓所極為反感的。當然,吳宓也屬于睜眼看世界之人,也屬于“五四”文化圈之人,傳統(tǒng)教育與新式教育的交融,中國社會與美國社會的見聞與沖擊,統(tǒng)一在吳宓身上,他的文化復雜性也可以理解。
吳宓與洪深,各自歸屬于不同的領域,有著各自的開創(chuàng)性成就,兩人都是時代的弄潮者。就關系而言,兩人算不上至交密友,總體來說是平和的君子之交。就文學而言,在所有的新文學文體之中,吳宓對新詩反對最強烈,小說次之,而對新文學之散文和戲劇,則言之較少。吳宓與洪深的交往,特別是關于戲劇方面的交往,不僅為了解洪深早年的戲劇活動提供了史料和佐證,而且對掌握吳宓早年的文學活動和戲劇觀有重要參考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