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淵淵
(內(nèi)蒙古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內(nèi)蒙古 呼和浩特 010070)
戊午科場案是晚清皇權最后一次整肅科舉規(guī)制,以殺順天鄉(xiāng)試主考官柏葰畫上句點,柏葰也成為“中國科舉史上死于科場案的級別最高的官員”[1]401。柏葰(1795—1859),原名松葰,字靜濤,號聽濤、泉莊,巴魯特氏,蒙古正藍旗人,道光六年(1826)進士,至道光三十年(1850)已官居顯位,歷任兵部尚書、吏部尚書、內(nèi)大臣等職。咸豐五年(1855)調(diào)戶部尚書,六年(1856)協(xié)辦大學士、軍機大臣,八年(1858)九月任文淵閣大學士,一個月后戊午科場案發(fā)。學界對此案關注不多,主要是歷史研究者考辨相關史料。(1)代表性文章有賈熟村《對戊午科場案的考察》,《安徽大學學報》2006年第2期;高中華《肅順與戊午科場案考論》,《廣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2期;李國榮《咸豐戊午科場案史實考辨》,《文獻》1986年第1期。戊午科場案是晚清具有代表性的政治、文化事件,在各類文獻中均有記錄。然而,在不同的場域,科場案呈現(xiàn)了不同的樣貌,由此反映出時人對此案的差異性理解。根據(jù)傳播學者的解釋,理解是我們解釋可感覺資料的過程,影響理解的方式有兩種:一是結構式影響,來自我們接觸的物理刺激;二是功能式影響,來自心理因素,因此使理解過程出現(xiàn)了某種主觀性。[2]71理解的主觀性必然帶來差異性,由此對戊午科場案的理解折射出多樣的晚清社會心態(tài)。
理解科場案原委,需要結合咸豐年間的政治背景。道光三十年(1850)正月,文宗繼位,彼時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結束,英、法、美、俄急于擴大在華利益范圍。咸豐六年(1856),英法兩國占領廣東后北上,八年(1858)四月占領天津,簽署《天津條約》。不同于國內(nèi)政治,皇帝對外交毫無前人經(jīng)驗可循,可以推測他憤怒、焦慮。然而這只是冰山一角,“此時的清王朝正困窘于國內(nèi)普遍的反叛。太平天國、捻軍、天地會和各少數(shù)民族紛紛豎起義旗,關內(nèi)18個行省中,已有13個省卷入戰(zhàn)爭,其余直隸、山西、甘肅、陜西、四川等省,亦不時爆發(fā)一些頗有規(guī)模的聚眾抗官事件。這一清朝立國以來前所未有的混戰(zhàn)局面,使清王朝陷于立國以來前所未有的危險境地”[3]58。除了人禍,還有天災。據(jù)《清史稿·災異志》,咸豐七年(1857)至八年(1858),各地地震三十余次,蝗災、雪災、水災、旱災輪番來襲,饑荒甚至導致人相食。文宗即位時,朝廷毫無振興之象,咸豐元年(1851),曾國藩在寫給胡大任的信中云:蓋大吏之泄泄于上,而一切廢置不問者,非一朝夕之故矣。國藩嘗私慮,以為天下有三大患:一曰人才,二曰財用,三曰兵力。[4]70吳慶坻曾記載胡林翼在黔時寫的一封信:“時局所慮,在無將無餉,而實則兩患仍在當事之非才?!盵5]42胡林翼1846年至貴州,1854年帶兵赴湖北、湖南與太平軍作戰(zhàn),所以此信應作于這一時間段內(nèi),流露出對高層官員的失望。朝廷急需人才挽救危局,而科舉在選拔人才、凝聚人心方面具有重要意義。遺憾的是,道咸間科場弊竇百出,已為時人共知?!兑娐劕嶄洝吩疲簬熒?、年友、姻婭遂以國家科名為持贈之物,其中通賄納賂,自不待言。此風盛于道光,極于咸豐初服,而都中尤甚。[6]64《水窗春囈》記載賄賂方法是在條子上畫圈:以圈識之,每一圈為百金,有多至三十圈者。亦有京官自送條子于公車者,得雋后如外放外官,望納年例。[7]24《清代野記》進一步分析送條子也不一定為錢,“亦有為收門生計者,亦有博延攬人才名者”[8]192。
關于戊午科場案,據(jù)郭嵩燾記載:咸豐八年(1858)九月初十,他奉派磨勘順天鄉(xiāng)試朱墨卷,發(fā)現(xiàn)已取中的考生滿紙別字,文理不通,“見筍陔(2)原書此處為筆誤,應作筍陔,即袁希祖(?—1860),湖北漢陽人,字筍陔,號寄生。道光二十九年與郭嵩濤同中進士,歷任侍講學士,禮、工、刑部侍郎。所派之七名平麟(3)原書此處為筆誤,應作平齡。疵颣更多,而以可否免議四字簽之卷面,乃亦仿其式簽之”[9]164。這些問題上報禮部,據(jù)《咸豐朝上諭檔》,禮部于九月十六日公布復試等級名單,已無平齡之名。御史孟傳金上折參奏此事,指責“或主考壓令同考官呈薦,或同考官央求主考取中,或同考官彼此互薦,或已取中而臨時更改;而以平齡朱墨不符附參”[9]176-177。十月初七文宗發(fā)出上諭表示要徹查,傳平齡到園內(nèi)朝房考試。[10]1363由此可見戊午科場案發(fā)前一個月,官場已出現(xiàn)非議。郭嵩燾記載十月十二日,案件就審理清楚:“因查出同考官央求取中者羅鴻繹一卷,臨時更改取中者常順一卷,其主考派定呈薦則吳心鑒一卷。又云柏葰指令景其濬呈薦旗卷,景其濬對以旗卷無可呈薦,詞色甚厲。”[9]177孟傳金參奏的四條罪狀落實三條,直指主考官柏葰?!俺跏諅饔嵙_鴻繹,自供兵部郎中李鶴齡為其同鄉(xiāng),令以五百金通關節(jié)。房師浦安諭令酬謝柏中堂門丁靳祥,云:‘爾之取中,多靳君之力也?!盵9]177十月二十六日上諭:本年鄉(xiāng)試主考同考各官荒謬已極,復勘試卷,應訊辦查議者,竟有五十本之多。[11]472-473“應辦者十二卷,皆拿解歸案審訊。應議者三十八卷,交禮部辦理?!盵10]1369
戊午科場案在審理過程中,牽涉的人員、地區(qū)不斷擴大,翰林院庶吉士潘祖同與其父潘曾瑩、前任刑部侍郎李清鳳及其子工部郎中李旦華,皆卷入其中。文宗命人復查山東、河南、山西、陜西四省試卷,“河南各卷挖補至四十卷之多”[11]545。事實上,文宗得到的數(shù)字還是保守的,郭嵩燾參加了這四省的復查工作,“山東最佳,陜甘次之,山西次之,河南分卷四本,涂改挖補,無卷無之??茍龇e習已深,情輕法重,不忍揭出”[9]184。文宗嚴懲科場弊案已勢在必然。據(jù)《咸豐朝上諭檔》,咸豐九年(1859)二月十三日,文宗發(fā)出處死柏葰的上諭,柏葰是一品大員,仍辜恩藐法,他身任大學士,又曾任內(nèi)務府大臣、軍機大臣,且系科甲進身,竟以家人求請輒即撤換試卷,違反科場定例。文宗的憤怒可想而知,寄予厚望的臣子,不但未能為朝廷分憂,還目無法紀。據(jù)第一歷史檔案館藏《軍機處錄副奏折》咸豐九年(1859)二月十三日載垣等人的奏折所載,彼時刑部認為,柏葰僅聽囑托,不知交通關節(jié),應如何治罪沒有明文可依,也沒有類似案件可參考。載垣、端華等人認為,應比照交通囑托賄買關節(jié)例,擬斬立決。應指出的是,后續(xù)查實各罪沒有涉及平齡,平齡的問題只是墨卷錯字多,硃卷改正了這些錯字。載垣奏折解釋了此事原委,同考官鄒石麟以為平齡的錯字是謄錄時誤寫,他擅自改正。這一罪狀在戊午案中實在無關緊要,平齡僅是戊午案的導火索。柏葰被處以極刑,據(jù)《欽定科場條例》(卷三十三):考官士子交通作弊,一應采名受賄聽情關節(jié)中式者,審實,將作弊之考官并夤緣中式之舉子處斬,俱立決。文宗選擇殺一儆百,顯然取得了效果,《清代野記》云:自是科場嚴肅者十年。己未會試,奉特旨加倍嚴搜,片紙只字皆不敢挾入。[8]192
史學文獻還原了戊午科場案原委,通過這些信息可以看出當時皇帝與朝臣處于一種激進與保守的對抗心態(tài)中。道咸兩朝,保守的主政大臣居多,他們未能洞悉時局,游走在獨善其身與兼善天下之間,終至僵化敷衍,并無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獨立思考。柏葰位極人臣,未能洞悉時局艱難,沒有發(fā)揮一品大員和主考官應有的責任感,對科場弊端不以為意,隨波逐流。柏葰有詩集《薜箖吟館鈔存》存世,其詩作有明顯的“春季”特點,弗萊認為在文學中共有四種超越體裁的敘事成分,稱為敘事結構[12]232,分別對應春夏秋冬四季。分析詩歌可以借鑒這一思路,弗萊將春季對應喜劇,喜劇會從正常世界進入綠色世界。綠色世界不僅近似儀式中的豐饒世界,也頗像我們基于自己愿望所構思的夢幻世界。[12]263-265它可以包括明麗的色彩,具有生命力的植物,溫柔的動物,是大氣平和的景象,輕盈豐沛。柏葰詩歌實際上正具那種春日“太平宰相”氣息。他安逸平和,墨守成規(guī),遂不能敏感應對時局朝政。而危局之下文宗主政頗有激進傾向。咸豐九年(1859)十二月,在柏葰被殺,戶部鈔票局又興大獄之后,御史朱夢元上奏“求治太銳,不免操之已蹙,除弊太急,不無過為已甚,凡事務以慈祥為念”,文宗的答復是“近來部院各衙門辦事多趨茍且,諸臣果能力求整頓,固不宜專以刻薄殘忍為能,亦不可徒博寬大之名,因循廢弛?!舨粐佬袘娃k,何以肅綱紀而對臣民,從此懲一儆百,各知悚惕,不至自罹法網(wǎng),所以保全者不更大耶”[13]卷三〇二。
文宗意欲力挽狂瀾,扭轉政局頹勢。肅順是輔助文宗的重要朝臣,自咸豐七年(1857)始,他歷任理藩院尚書、禮部尚書、戶部尚書,十年(1860)為協(xié)辦大學士。肅順乃文宗親自提拔重用,二人相配合挽救時局,重用漢人、嚴肅科舉、整頓財政。他們激進的主張,在士人中亦有追隨者,柯悟遲認為戊午科場案后,“若從此事事明察,定可挽回天意”[14]35。但是,輿論中質(zhì)疑的聲音也不絕于耳,在不能指責皇帝的情況下,輿論對肅順展開了攻擊,而科場案也就呈現(xiàn)了另一番樣貌。
咸豐年間近距離觀察此案的人,留有一些案件相關資料,例如郭嵩燾、翁心存等,其中又以郭嵩燾最為典型,他在日記中補充了正史不曾提及的細節(jié)。但他們沒有對戊午科場案做出評價。翁心存與柏葰是同僚且私交甚密,柏葰有詩《辛亥秋闈,翁邃庵前輩心存用聚奎堂壁間韻見贈奉和》,云“平生道誼師兼友”,詩中有注:君與先兄會試同年。[15]110而翁心存的日記僅簡單記錄案件經(jīng)過,咸豐九年(1859)二月二十九日柏葰下奠,翁心存表示“不忍親往,僅遣人致賻而已”[10]1407。翁心存同時記載,他的孫子曾翰也參加了順天鄉(xiāng)試,案發(fā)時,“外間傳言曾翰卷中改寫數(shù)十字,舞弊營私,已上達天聽,及磨勘,乃并無一字改易者,二王亦反復閱之,亦云人言不確”[10]1369。由此可見此案波及面甚廣。
此案的官方傳播途徑不算暢達,抑或士人早已習慣在官方消息之外,四處打探各種消息,彌補官方文獻中模糊的細節(jié)。他們的獲知渠道無外乎“聽說”和“讀報”兩種。所以,輿論的主要來源就是人際傳播和印刷媒介。張集馨和柏葰有私誼,柏葰詩《朔平府別張椒云同年》說“蘭交喜晤五原間”[15]39可證兩人關系,但張集馨對戊午案了解不多,他在自敘年譜中提到“有說大鼓書子弟平林中式”(4)原書此處為筆誤,應作平齡。,由此看出他是靠人際傳播獲知此事,且“外間傳說有漏網(wǎng)者,有過當者,余不敢參以末議……吾愿吾萬世子孫,當以擇交為第一義”[16]245-248。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柏葰是因人所累。邸報也是相當一部分遠離朝堂的士人獲取消息的重要途徑,如李慈銘和王韜都是通過邸報知曉此案的。王韜在日記中記載,咸豐九年(1859)三月十四日,夜閱邸報,知皇上于此闈科場關節(jié)一案,赫然震怒,柏葰家人靳祥已刑杖斃,平齡乳藥身故,柏葰立行斬決。本朝自乾嘉以來,大臣即有大故,從未有誅戮者。前于疆場僨事,則斬青麟;今于科場舞弊,則斬柏葰。柏位為中堂,且系滿洲世族,而竟就戮西郊,不能保其首領,天威可謂烈矣。[17]107
無論是人際傳播還是印刷媒介傳播,戊午案到達接受者時都有一定的信息偏差,這種偏差為輿論對此案的誤解埋下伏筆。平齡不是大鼓書子弟,靳祥也不是被杖斃。據(jù)載垣奏折,平齡是鑲白旗包衣,與靳祥病死獄中。歐陽昱在《見聞瑣錄》中記載平齡酒后狂言“明年吾以五百金為汝掇科名”[6]64,被御史孟傳金聽到。復試前朝中就有議論,孟傳金的信息來源應沒有這么離奇。歐陽昱還說平齡賄賂柏葰妾兄靳祥,此言不實,靳祥只是家仆??挛蜻t在《漏網(wǎng)喁魚集》中說:“柏葰有妾弟平姓,素習優(yōu)伶,不通文墨,亦捐監(jiān)入場……圣主嚴剛之至……共誅戮二百余人?!盵14]34-35其實此案最終被處以極刑的是五人。平齡是柏葰妾弟,這一說法在晚近各類敘述中常出現(xiàn),例如薛福成說“牽涉柏葰之妾”[18]86,李慈銘據(jù)邸抄載“御史孟傳金疏劾大學士柏葰今年主順天鄉(xiāng)試,私中其妾之兄平齡”[19]880,但這應是誤傳,據(jù)第一歷史檔案館藏《載垣呈已革大學士柏葰親供單》,柏葰說他與平齡素不相識。戊午案發(fā)當下,士人的評價都較為謹慎,輿論認可文宗的決定,李慈銘說:“斷獄最為平允至當?!盵19]2006李桓在咸豐八年(1858)十二月初八日的尺牘中寫道:“……于吏治大加整飭,科場趕辦,尤得士心?!盵20]647
對科場案的議論,反而在同治年間達到高潮。究其原因,一是受到政治環(huán)境改變的影響;二是此時的科場案,被士人改寫成一個奸臣陷害忠良的故事,易于傳播。
咸豐十一年(1861)九月肅順伏法,隨后御史任兆堅奏請將已革大學士柏葰情罪昭雪。同治元年(1862)正月,兩宮太后給出上諭,言柏葰“罪無可辭”,所以“該御史所謂昭雪情罪之處,未免措詞失當”,但柏葰罪不至死,他“受恩兩朝在內(nèi)廷行走多年,平日辦公亦尚勤慎”,是“載垣等與柏葰平日挾有私仇,欲因是擅作威福,又竊窺皇考痛恨科場舞弊,明知必售其欺,竟以牽連蒙混之詞,致柏葰身罹重辟”。[21]卷一七至于有何私仇,未見有確實證據(jù),《清實錄》曾載咸豐四年(1854)柏葰“揀選族襲佐領,任意錯謬,……未經(jīng)奏結之先,輒向載垣負氣辯論”[13]卷一四九。而雙方有私仇,幾乎成為同治以后士人的共識。于是,輿論中道德判斷取代了事實判斷,弱化案件的原因、過程,強調(diào)結果,尤其強調(diào)肅順的作用,文宗被蒙蔽,肅順一黨是公報私仇排除異己??紤]到咸同更替之際兩宮太后與肅順之間的矛盾,這一論斷未見公允。成王敗寇,清算肅順一黨在朝勢力,將肅順的形象邪惡化也屬正常。且這一上諭也提及文宗痛恨科場舞弊,嚴懲就在所難免。此后慈禧長期執(zhí)政,士人再論及此事明顯順著上諭的思路,科場案被理解為柏葰與肅順的正邪之爭。
吳振棫《養(yǎng)吉齋叢錄》云:未幾科場舞弊事發(fā),死者數(shù)人,詞連大學士柏葰。文宗意不欲誅輔臣,而一二忌者誣陷之,遂見法。[22]381方濬師《蕉軒隨錄》稱某次宴會中,肅順等人聽同僚提及柏葰改換取中試卷一事,他們“不滿于柏,思中傷之,以蜚語聞”[23]146。薛福成《庸盦筆記》記載他的認知:柏葰“其咎只在失察,予以褫革,已覺情罪相當。若軍臺效力,則重矣。乃肅順等用意在修怨以立威,必殺之而后快。天下頗謂用法過當,甚有為之呼冤者”[18]106。薛福成對戊午科場案有較為詳細的記錄,他承認此案之后“鄉(xiāng)會兩試規(guī)模尚稱肅穆,則此舉誠不為無功”,但又強調(diào)“然肅順等之用意在快私憾而張權勢,不過假科場為名,故議者亦不以整頓科場之功歸之也”[18]87。另外,薛福成專門記述所謂“咸豐季年三奸伏誅”,這一書寫被羅惇曧《賓退隨筆》、徐珂《清稗類鈔》等一些作品接受。對于這種評價方式,錢仲聯(lián)批評“薛氏之文,但暴其惡,全沒其功,非信史矣”[24]187。而薛福成的一些記錄也不足為信,他描寫肅順行刑前的場景:“肅順身肥面白,以大喪故,白袍布靴,反接置牛車上。過騾馬市大街,兒童歡呼曰:‘肅順亦有今日乎!’或拾瓦礫泥土擲之。頃之,面目遂模糊,不可辨?!盵18]70從薛福成的經(jīng)歷來看,咸豐八年(1858)至十一年(1861),他中舉后在湖南、江蘇等地,無公職在身,僅為普通士人,這些情節(jié)皆非他親眼所見,亦未見同時期其他人記載。朱克敬《瞑庵二識》對此案的記載亦有諸多錯訛,“及磨勘,羅卷訛字至三百余。……召羅至南書房更試,……靳祥自殺,……又有平齡者,蕩子也,于端華、肅順最狎,是科亦中第七名,逮治,瘐死,莫能窮詰”[25]94-95。是平齡卷錯字多,召至南書房的是平齡。王之春《椒生隨筆》講柏葰伏法,肅順得意,“今上御極,肅順等伏法,任侍御(兆堅)以柏公情罪未明,奏請昭雪,……諭旨通行,中外欽悅”[26]24-25。他只敘述任兆堅的奏折內(nèi)容,給讀者印象是諭旨肯定了昭雪奏折,但事實并非完全如此。兩宮太后上諭既已認定柏葰“勤慎”,士人多對柏葰的品德贊譽有加。陳康祺說:“公嘗于道光朝以少宰使朝鮮,朝鮮國王饋五千金,卻之。請益堅,攜歸奏聞,請存禮部,還其使臣。清節(jié)如此,通榜受賂,良非信讞矣?!盵27]373王之春也說:“柏靜濤相國清廉端正不阿肅順?!盵26]24輿論對此案形成了固定成見,“成見系統(tǒng)一旦完全固定下來,我們的注意力就會受到支持這一系統(tǒng)的事實的吸引,對于和它相抵觸的事實則會視而不見”[28]96。即使注意到了相抵觸的事實,也不妨礙對成見的確信。朱克敬認為柏葰“實未與知”,是葰奴靳祥更換羅鴻繹試卷,“葰素寬謹,又為肅順所陷,人多冤之”。但又說“然中卷訛字多至數(shù)百,考官不知,是竟不寓目矣,惡得無罪乎?”[25]94-95由此可以看出,即使作者看到不同角度的事實,也無法擺脫固定成見的影響。
難得的是,尚有少數(shù)士人堅持自己的判斷,陳康祺以為:“其實慎重制科,法律嚴峻,亦本朝家法然也?!ブI煌煌,從未比附輕典。然則戊午一案同官不聞連坐,家屬亦未長流,圣意哀矜,豈部臣所能持柄哉?!盵27]265-266毛祥麟的《墨余錄》雖成書于同治年間,但所記戊午科場案頗為翔實,可以和《清實錄》、載垣奏折等歷史文獻相互對照,可信度較高,評斷公允,是難得一見的文本。民國上海進步書局印行此書時,在提要中說作者記載的是其親身所歷所聞,如“柏葰一案為清代科場大獄,原原本本論斷,不從阿筆”[29]332??梢姇r至民國,亦有人注意到輿論中對此案存在的成見。
顯然,輿論沒有呈現(xiàn)科場案的真相,反而把此案編成了一個故事,用了讀者耳熟能詳?shù)闹壹橄酄幍臄⑹隹蚣埽攸c放在了當事人身上,而非事件本身。牽連甚廣的科場案,最終只有柏葰、肅順、文宗、平齡四個人出現(xiàn)在輿論中。而奸臣陷害忠良的故事又容易喚起群體情感共鳴。勒龐說:“只會形象思維的群體,也只能被形象所打動?!盵30]49簡化的故事,臉譜化的人物,讀者不用思考就能理解,自然也便于傳播。然而,脫離了社會背景談論此案,也就無法進行更為理性、多元的思考,書寫者進入了“信息繭房”,只被同類型的信息吸引,迎合慈禧上諭,對危局茫然無感,呈現(xiàn)出保守且矛盾的社會心態(tài)。輿論強調(diào)肅順的“惡”,但“惡”卻帶來積極的社會作用,矛盾之處被許多士人無視。從社會心理學角度來看,個體存在基本歸因錯誤,我們將自己的行為解釋為情境影響所致,而將他人的行為歸結于本性所致。群體心理也有這個特點,柏葰是進士出身,士人群體更愿意將事件歸為奸臣陷害、科舉風氣本已敗壞、受家人連累等外部原因,而肅順則是本性已壞導致的惡行。士人對自身形象的維護顯示了其內(nèi)心的優(yōu)越感;科舉的頹勢,沒有影響士人群體的身份自豪感。有人甚而認定,肅順是在與科舉出身之人為敵。陳康祺說:“蓋肅順屢有憾于柏,而朝臣中起家科目者,又其素所白眼也。”[27]9將兩個人的矛盾擴大到兩個群體的矛盾,肅順“頤指氣使,視士人若奴隸”[31]54。
在這種心態(tài)的影響下,科場案起到的警示作用不可能持續(xù)太久?!肚宕坝洝份d,慈禧秉政后放松了科場管制,“士子之懷挾,直可設一絕大書肆矣”[8]193,且同治庚午科開始槍手替考成風,甚至蔓延至會試,士子魚龍混雜,《皇朝瑣屑錄》講 “近年廣額益增,時文益濫,有士之名,無士之實”[32]777,科舉名存實亡。
回歸到文學世界,戊午科場案在小說和詩歌中呈現(xiàn)了不同的樣貌。小說中完全承襲了輿論的敘述模式,甚至還演化出新的情節(jié),強化成見;詩歌則呈現(xiàn)出另一種人文情感。
輿論中關于此案諸多離奇的描述都成為小說材料,例如薛福成描寫肅順行刑前的場景,以及肅順等人在熱河引誘皇帝沉溺女色的故事,被《皇清秘史》《清代宮廷艷史》《清宮十三朝演義》等民國小說引用。老吏《奴才小史》講肅順之母是一位民間回女,本已許人,被肅順之父看中后,不惜害得此女家破人亡,然后納入府中,次年生肅順。殺柏葰時,“上意猶未決,肅順即奪朱筆代書之”[33]10075。這個故事也出現(xiàn)在上述其他小說中。在此基礎上,作家又給此案演繹了新的情節(jié),許嘯天《清宮十三朝演義》第七十五回寫肅順被斬后,柏葰之子愿出一千兩銀子把肅順的頭買去。《皇清秘史》第八十一回又說柏葰的大兒子被繼母誆騙,至刑部抵父罪,結果落得父子兩人俱被斬。肅順的出身、形象、行為全面被丑化,柏葰的悲劇色彩被放大。小說面向大眾傳播,和輿論一樣,需要簡化的故事和夸張的情感,也就與事實相去甚遠。另一方面,如此描寫也反映出作家傾向于否定整個滿洲統(tǒng)治階層,文宗、肅順自不用提,《清朝三百年艷史演義》甚至把柏葰塑造成一個懦弱、無才無能、膽小怕事之輩,折射了民國普遍存在的一種激進社會心態(tài)。
詩歌中的科場案則迥異于輿論和小說,幾乎所有書寫科場案的詩人都愿意從整肅科場出發(fā)理解此案,幾乎無人涉及忠奸矛盾,最多對柏葰懷有同情而已。圍繞科場案展開的詩歌創(chuàng)作主要分為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詩人對弊竇叢生的科場環(huán)境表示憂慮。徐光第,字春衢,浙江蕭山人,戊午年年底作《感事》:“安石只宜為學士,彥回不幸作中書”,時年他分校豫闈,了解科場情形,所以對柏葰的命運給予了一定程度的同情。又云“濫竽南郭原無謂,高枕東山且自如。莫待鼎顛公餗覆,令人相顧鑒前車”[34]363。人應各安其位,無才者若非要躋身士林,只能成為別人的前車之鑒。錢國珍,字子奇,江都人,其《戊午浙闈分校紀事》題下有詩四首,其三云:“辨色只虞淆黑白,傳衣敢詡出青藍。濫竽叨附掄才典,食肉何如說士甘”[35]659,斥責科場亂象,考官和士子皆有失體統(tǒng)。黃文琛,字海華,漢陽人,《監(jiān)試呈李觀察維醇》寫于戊午年,有“今茲舉秋試,選差取凡猥”之句,“前尤溢眾口,事過劇慚悔”指出時人對此案的熱議,在詩人看來“弊端苦難除,心罄力亦殆”[36]414,這一觀點在隨后所作的《初心》中再次重復,“操竽盡許逃南郭,掌管終宜鎮(zhèn)北門”[36]415,“南郭”能逃與他人放縱有關,舞弊已司空見慣,詩人深感憂慮。所以,這些詩人使用濫竽之典,一指無能之輩,二指涉科場環(huán)境,濫竽能不能充數(shù),與環(huán)境有關,考風糜爛已成士人心中巨痛。方濬頤,字子箴,安徽定遠人,其《戊午秋闈雜感十首柬同事諸君索和》云:“忌器何心竟投鼠,補牢無術任亡羊”(其三)[37]377,露出的是面對亂象深深的無奈。周文禾,字叔米,嘉定人,咸豐九年(1859)作《八月十四日書事》二首,是年舉行恩科鄉(xiāng)試,其二云:“群英欲上孝廉船,轉為搜遺策萬全”,于是“有人試法捕驚蟬”。輿論盛傳平齡為戲子,詩人諷刺“原知藝苑儒為戲,別向瀛洲懶亦仙”,那些名不副實的士子“游興既酬歸去好,閉門且守舊青氈”[38]548。
其次,詩人將批評焦點對準主考官柏葰。一些詩人直白地表達了對考官徇私枉法的憤怒。蕭培元,字鐘之,昆明人,其《戊午秋日感事》將矛頭直指柏葰,“況操月旦柄,尤貴始終欽。詎曰權在我,不必思慮深。蓬麻比蘭芷,瓦礫當黃金。顛倒任所為,何以洽眾心”,所以他期待“共云掃文昌,咎征翰墨林”。隨后,他在《己未春日感事》中說“舍刑而懷惠,禍始于多財”。但是柏葰被處以極刑,詩人轉為嘆息:“關懷是同類,豈曰心尚慈。入井不能拯,下石復何為。幸災而樂禍,君子深絕之。”然后又云“商鞅立法候,俊臣設甕時”[39]108,詩人認為肅順就如同商鞅,雖能嚴格執(zhí)法,恐也積怨無數(shù),難得善終。吳仰賢,字牧騶,嘉興人,其《戊午順天鄉(xiāng)試事發(fā)感賦》作于咸豐八年(1858),亦認為考官瀆職。詩云“鎖院掄才典最崇”,科舉其事至大,主考官卻不識人才,“可笑冬烘誤魯公”“不栽桃李栽荊棘”,此案被揭發(fā),正是“十手難遮天下眼,一鳴今見直臣風”。[40]659-660
復次,表達對柏葰的同情與哀悼。深致哀懷者當屬同僚彭蘊章,咸豐七年(1857)彭蘊章接替此前去世的文慶,成為首席軍機大臣,八年(1858)由文淵閣大學士改武英殿大學士。文宗發(fā)布處死柏葰的上諭時,召見諸臣,除親王外,彭蘊章排名第一。其詩集《松風閣詩鈔》中存有多首與柏葰的唱和之作。九年(1859)柏葰逝后,他寫《檢得去年靜濤書扇詩以哀之》,開篇即云“百年塵劫偶逢此,斯人竟罹大辟死”,詩中回顧了兩人交游唱和種種,本以為是“秋闈典試暫相違,撤棘相逢開笑口”,但“何圖骫法霍家奴,術類穿窬威假狐”,終是“赭衣載路干刑誅”,詩人倍感哀傷,“憐君儒雅耽文翰”“墨痕還濕驚魂散”。末句云“痛君胡為至于此,始知此事有前因”[41]553-554,通讀全詩,所謂“前因”應還是指家奴連累。周惺然亦曾為柏葰寫了一首挽詩。周惺然,字篤甫,浙江諸暨人,有《寶帚詩略》留存,據(jù)《戊午襄事晉闈感賦》一詩,可知他戊午年參與山西鄉(xiāng)試工作,柏葰被處以極刑后,他作《恭挽柏聽濤師相》,“蕭蕭白發(fā)老臣型,彈罷瑤琴痛解形”,營造出極強的畫面感,令人不勝感慨?!笆ゴ馕淖值?,天容猶自淚痕零”,句下有注:上諭覽之墮淚。[42]661寫皇帝于心不忍更渲染了悲劇氛圍。裴蔭森,字樾岑,江蘇阜寧人,在《裴光祿年譜》中記載他戊午年參加順天鄉(xiāng)試,中式43名舉人,親眼看到了當時的舞弊行為,他的態(tài)度是“上進乃立身之本,不可干謁”。咸豐九年(1859)柏葰被判斬刑時,眾多門生無一送行,裴蔭森念柏葰座師之恩,“白衣冠往送哭而過市”[43]278-279。這在當時,實屬難得。李鐘豫,字毓如,江都人,他為方觀瀾詩集《紀年詩》寫詩序,云:“滿城風雨長悲秋”,句下注:科場關節(jié)案起于滿洲士子平林(5)原書筆誤,應為平齡。,柏相被罪死。[44]642邵亨豫,字汴生,江蘇常熟人,戊午河南鄉(xiāng)試主考官,有詩《撤棘后假寓內(nèi)兄嚴子卿太守處帀月,子卿以詩見贈,奉答四律》,其四“刧數(shù)余文字”句有注:本年北闈案發(fā)株連甚眾。[45]48詩人寥寥數(shù)語亦寄予了一些悲憫之情。
嚴肅科舉、整頓吏治,悲憫于生命的消逝,是書寫戊午案的詩歌的共同主題,詩人自覺站在士大夫立場,秉持儒家道義?!爸袊R階層剛剛出現(xiàn)在歷史舞臺上的時候,孔子便已努力給它貫注一種理想主義的精神,要求它的每一個分子——士——都能超越他自己個體的和群體的利害得失,而發(fā)展對整個社會的深厚關懷”[46]25。這成為評判個體行為的標準。詩,無論是緣情還是言志,皆在儒家信仰的框架內(nèi),相較于其他文學體裁,詩和道義聯(lián)系得更為緊密。科舉和士人身份緊密相關,對科場亂象表示憂慮,是對社會的深厚關懷;對柏葰的指責,是因他身為士卻未能履行社會責任;對柏葰的同情,是基于寬恕之道,落井下石非君子所為。詩歌在書寫中脫離了具體事相,抽象出一般道理,以仁恕觀念加持,表現(xiàn)出穩(wěn)定的價值觀,較能經(jīng)得起時間的檢驗,不似輿論容易左右搖擺。宋以來,大批平民出身的士大夫進入政壇,“對于進士科出身的官僚來說,詩賦即文學才能,應該是他們在官界與其他所有勢力最終區(qū)別的最大的共同點和立足點”[47]115。詩歌創(chuàng)作和士人身份認知密不可分,寫詩彰顯著士人的優(yōu)越感,詩中也必然維護士人的身份尊嚴。士志于道,是詩人代代相傳的文化基因,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自然前提。于是,當新知識、新思想大量涌入,科舉廢止,儒家思想受到挑戰(zhàn),士人的身份、信仰難以為繼的時候,古典詩歌的地位必然動搖。
總體來看,戊午案沒有得到晚清詩人的廣泛關注,相關詩歌創(chuàng)作集中在經(jīng)歷過咸豐朝的詩人中,且江浙詩人占多數(shù),也許是因為他們對“文禍”更為敏感。隨著時間流逝,此案漸漸遠離了后代詩人的視野。變局之中,災禍連年,詩人可感之事層出不窮,咸豐八年(1858)的感事詩,多數(shù)也是在書寫戰(zhàn)爭。戊午科場案僅留在了文人筆記之中,變成故事,持久流傳。時至民國,《十朝詩乘》對此案有記載:“靜濤在政府,與肅順同列久……其《值班紀事》云‘幾度暄和幾度涼,亂山高下又斜陽。我如開寶閑鸚鵡,日向峰頭哭上皇?!懈猩钜??!瓭M洲平齡浼人槍替,入闈獲雋。……靜濤罪止失察,本可以議貴寬減,而肅順力持之,遂與同考官浦安等俱罹大辟。”[48]678但是從《薜箖吟館鈔存》前后順序來看,《值班紀事》寫于咸豐元年(1851)至二年(1852),此時肅順還沒有與柏葰比肩的資格,如此解讀似有不妥。《十朝詩乘》還評價柏葰清德卻饋,肅順心狠手辣,其敘述思路明顯受到了輿論影響。
戊午科場案發(fā)時,皇帝和高層官僚將此案理解為政治事件,他們的判斷來源于對時局的認識以及政治態(tài)度。史學文獻記錄的也是與事件相關信息。當輿論關注此案時,此案被理解成一個老套的政治故事,反映出當時保守且矛盾的一種社會心態(tài)。而詩人對此案的書寫,體現(xiàn)出他們對道義的堅持,就不似輿論那樣簡單、極端。差異性理解背后正呈現(xiàn)出晚清各種社會心態(tài),無論是從文化傳播還是文體特征角度去考察,都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