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
每次去看媽媽,都要到“凱司令”買奶油蛋糕。她喜歡奶油蛋糕,九十歲了,身體不好,躺在床上,把蛋糕遞給她,她看了看,說:“是‘凱司令的?!彼浶圆缓?,眼睛好。記不住剛才的事情了,記得住很久以前的事,她記得住剛才的蛋糕是奶油蛋糕,而且是“凱司令”的。
她記得住以前的很多事情,也記得住年三十。所以,我每一次去,她都要問:“今天是年三十嗎?”
我說:“今天不是年三十,年三十還早呢!”
甚至在很熱的夏天,她也會問:“今天是年三十嗎?”
我告訴她,今天不是年三十。
她過一會兒又問:“今天是年三十嗎?”
我一遍一遍告訴她今天不是年三十,一遍一遍和她聊著從前的事情。她一遍一遍問今天是年三十嗎,一遍一遍說她的童年、我的童年、她的家鄉(xiāng)、她的長輩親戚、她家邊上長江里的魚和蝦。她說,她的眼睛這么好,大概是因為小時候總是吃魚吃蝦,我就說,肯定是這個原因!但是說著說著,她又哭起來,喊著爸爸、媽媽。她想外公外婆了。
我記不得外公了,但一年到頭都會想外婆,結(jié)果我的眼睛也濕透,可是我的外公和外婆,是不會知道這想念的,他們也不會知道,自己的女兒現(xiàn)在躺在床上,飄搖的年紀,卻還像個小孩,哭著說:“我想爸爸,想媽媽……”
我的確知道,我的外公外婆對我的媽媽實在太好。
所以在她沒有躺在床上之前的很多年里,春天,總是要坐火車回到長江邊上那個開滿了油菜花的家鄉(xiāng),去看她的爸爸媽媽,點上幾根香,放上魚和蝦,放上糖果,說:“爹爹,媽,你們吃哦!”
那么多年的春天,外公外婆都不冷清,都真正地在油菜花的盛開間,在女兒輕輕緩緩的喊聲里,還有我和妹妹弟弟的輪流陪同。
生命是那么無可奈何的分別,可是現(xiàn)在我還可以坐在媽媽的身邊。雖然我總是忙啊忙啊,媽媽也希望我可以有能力忙。我?guī)е皠P司令”奶油蛋糕去看她,喂著她吃,她說:“吃不下了!”
我說:“吃!”她說:“大兒子不講道理。”我說:“吃。”她笑起來。
因為她以前對吃不下的外婆也是不講道理的。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不講道理。
她又問我:“今天是年三十了吧?你弟弟怎么還不燒飯呢?雞買了嗎?”
我告訴她今天不是年三十。
在她的面前,所有的人都特別有耐心了,因為我們不但記得很久以前的事,還記得剛才的事,尤其比任何時候都格外知道:她是我們的母親,把我們養(yǎng)大。那么多年,很不容易!母親都是不容易的。
我跟媽媽說很多以前的事情,媽媽聽著我說這些,點著頭,好像全記得,可是又問:“今天是年三十嗎?你要在這里吃飯!”
我只好說,今天是年三十,可是今天沒有買雞,沒有買雞怎么過年啊,等買了雞我再來吃年夜飯,而且我要買一個很大的“凱司令”奶油蛋糕來。
媽媽說:“不要忘記給外公外婆燒香?!?/p>
我說:“知道了!”
我又看一眼墻上那張媽媽年輕時的照片,穿著泡泡紗的連衣裙,長辮子,四五歲的時候,我竟會每天下午獨自走到她上班的工廠,站在對面的文具店門口,下班的媽媽從廠里的研究室走出來,穿過馬路,8路有軌電車當當?shù)亻_過去,她走到我面前,牽起我的手,回家。那時,她那么年輕,我那么幼小。
摘自《生活潮》202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