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靈均
堅持中國文化本位論
有一點還須注意:即陳寅恪的比較研究雖然反映出較強的德國東方學傳統(tǒng),但在本質(zhì)上卻具有中國文化本位的堅定立場。這一點,是與包括德國東方學在內(nèi)的歐美日東方學迥然不同的。西方的東方學皆視包括佛教在內(nèi)的東方文化為“他者”,以西方中心主義的視角研究東方。陳寅恪則是站在中國文化的立場來看待中國文化與佛教文化和其他東方文化之間的關(guān)系,努力尋求彼此間的異同,從而維護中國文化的主體性并推動它的弘揚與發(fā)展。前引《與劉叔雅論國文試題書》便代表了陳寅恪的立場。因此,我們與其說陳寅恪在治東方學,不如說他是以東方學為工具來研究中國文化。
換言之,陳寅恪是在中國文化本位立場的驅(qū)動下來比較與研究中外文化之異同的。所以,他盡管十分熟悉梵文、巴利文、藏文、蒙古文,但其佛學的研究,仍以漢地文獻為重點。他所關(guān)心的是印度佛教進入中國被中國文化改造的過程以及佛教對中國社會(主要在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而非印度佛教本身。還有一點很重要,就是他是將蒙古、西藏以及以今新疆為中心的西域文化都歸入中國文化來研究,認為這些文化自古就屬于中國文化之一部分。他認為中古時代(魏晉南北朝至隋唐五代)北方胡人南下,融入中華民族,給中國文化帶來活力。他進而指出,作為中國中古文化高峰的唐代文化,就是中原周遭的胡人文化與中原文化交流、融匯的結(jié)果。他在《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以及一些單篇史論中,從文物制度(禮樂、典章制度)、兵制、法律、建筑、工藝乃至財政各方面去論證北方與西方、東方胡族(包括居住在今天蒙古、新疆、西藏、東北地區(qū)的當時漢族以外的民族)對唐代文明、中華文明之形成和繁盛的杰出貢獻。這種不以血緣而以文化論種族的“種族文化觀”與德國著名哲學家、浪漫主義先驅(qū)赫爾德(1744—1803)的史學思想比較相似。
陳寅恪在歐美日游學十六載,系統(tǒng)學習了世界歷史與古希臘哲學、德國古典哲學以及包括赫爾德、蘭克、蘭曼、呂德斯在內(nèi)的歐洲近代思想家、歷史學家、語言學家、東方學家的著作,還有馬克思《資本論》等,掌握了不少西學治學方法和十幾二十余種語言文字,又接受了種族文化主義(或稱文化民族主義)、文化多元主義與自由主義的思想觀念(此間還系統(tǒng)學習了從十三經(jīng)到二十四史的中國文化元典),使他從一個涉世不深的青澀訪問生,成長為一位淹貫中西、學究天人的大學者。1931年5月,時進入清華國學研究院四大導師之列的陳寅恪在題作《吾國學術(shù)之現(xiàn)狀及清華之職責》—文里寫道:“蓋今世治學以世界為范圍,重在知彼,絕非閉戶造車之比?!标愐≌怯捎谧叱隽藝T,看到了更為廣闊的世界,并能像海綿一樣貪婪地吸取世界先進知識,從而腦洞大開,思如泉涌;縱橫捭闔,元氣淋漓;知人論世,皆成一家之言!
1919年吳宓在哈佛大學初識陳寅恪時,便為他的學識所折服,驚為天人,有“吾必以寅恪為全中國最博學之人”之語。到了1934年夏,吳宓在《空軒詩話》里仍不改初衷,說:“今時閱十五六載,行歷三洲,廣交當世之士,吾仍堅持此言,且喜眾之同于吾言。寅恪雖系吾友而實吾師。”要知道吳宓說這話時,做清華大學外文系教授兼系主任已三年,此前還主持過大名鼎鼎的《學衡》達十一年,擔任過天津《大公報》文學副刊主編有六年,也是名揚海內(nèi)的一代學人。其所語,當是那時學界的普遍認識,沒有虛飾。
《吳宓日記》1961年8月30日有記說:“寅恪兄之思想主張,毫未改變,即仍遵守昔年‘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說(中國文化本位論)”。這是吳宓與陳寅恪最后一次面晤(在中山大學陳宅)時,對陳寅恪與之交心的感悟。“中體西用”是中國近代自馮桂芬、孫家鼐直至張之洞、陳寶箴、陳三立一脈相襲的政治主張;到陳寅恪這里,則化為一種更具世界眼光的文化原則、思想方法,用以指導他十六年的游學生涯并及此后的治學道路。這種原則、方法被學者歸納為“中國文化本位”論。它的核心價值就在于在堅持中國文化的主體性,即在堅持中國文化的獨立性、能動性的同時,亦倡行中國文化的包容性、開放性及創(chuàng)新性。這樣來看,陳寅恪的“中國文化本位”論并不完全等于“中體西用”論(吳宓的感悟并不確切),也與文化保守主義有著不小差距。陳寅恪在《鄧廣銘宋史職官志考證序》一文里說:“華夏民族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后漸衰微,終必復振。譬諸冬季之樹木,雖已凋落,而本根未死,陽春氣暖,萌芽日長,及至盛夏,枝葉扶疏,亭亭如車蓋,又可庇蔭百十人矣?!薄氨靖此馈薄敖K必復振”——這就是陳寅恪對中國文化滿滿的自信。陳寅恪堅信源遠流長的中國文化現(xiàn)雖至衰世,但根還在,一有機會,必將如鳳凰涅槃,浴火重生。陳寅恪為鄧廣銘作序之時,正是中國抗戰(zhàn)處于最艱難之際(1943年1月,陳時羈泊西南桂林之一隅),但他卻在艱難時刻看到了抗戰(zhàn)的黎明,看到了中國文化復振的曙光??箲?zhàn)時期中國文化精英麇集西南,克服艱難困苦而致力于教書育人和著書立說的情景,堅定并鼓舞了陳寅恪“為往圣繼絕學”的決心及信心。但在如何振興中國文化的方法論上,陳寅恪不盡然同意他的密友吳宓等的學衡派主張,也有異于同屬其友人的胡適、陳序經(jīng)的“全盤西化”論。他在《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一文中寫了一段話,以道教、新儒家為例,闡明了他對外來思想文化與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關(guān)系的看法:
至道教對輸入之思想,如佛教摩尼教等,無不盡量吸收,然仍不忘其本來民族之地位。既融成一家之說以后,則堅持夷夏之論,以排斥外來之教義。此種思想上之態(tài)度,自六朝時亦已如此。雖似相反,而實足以相成。從來新儒家即繼承此種遺業(yè)而能大成者。竊疑中國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實輸入北美或東歐之思想,其結(jié)局當亦等于玄奘唯識之學,在吾國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終歸于歇絕者。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統(tǒng),有所創(chuàng)獲者,必須一方面吸收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此二種相反而適相成之態(tài)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舊途徑,而二千年吾民族與他民族思想接觸史之所昭示者也。[1]
在這里,陳寅恪其實提出了這樣一個文化命題:用開放精神鑿通中西文化間壁,以達成西學中國化,繼而融入世界先進學術(shù)朝流,推動中國學術(shù)、中國文化的復振、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從這個角度看,陳寅恪半個多世紀的學術(shù)生涯做的正是這件事。
陳寅恪游學西方十六年,雖未獲得任何代表學位的文憑,但仍然取得學業(yè)上的大成績、治學上的大收獲。其根本原因,就是明確了自己的肩負的文化責任,能夠始終抱著堅持、維護和弘揚、發(fā)展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宗旨,去有意識地、有區(qū)別地和大膽地吸收歐美先進思想文化而以融匯貫通,化為己用。他的最終目標、崇高理想,就是以文化興民族,以學術(shù)救中國。這個目標、這個理想,亦被當時許多知識分子所認同;但論其踐行,則以陳寅恪等為代表的少數(shù)人做得最好、最精細。他們在中國文化于近代以來隨著半殖民地化程度的日愈加深而漸趨頹勢之際,用一腔憂患意識和一生睿智與辛勤去填海補天,追逐太陽,厥功至偉,感天動地!
舉薦之趣和《與妹書》
陳寅恪十六年的海外游學終止于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的一紙聘書。清華學校是依托美國“退還”的部分“庚子賠款”于辛亥革命前夕成立的。1906年初,在決定啟動庚子賠款退還程序之前,美國伊利諾伊大學校長愛德蒙·詹姆斯致信西奧多·羅斯??偨y(tǒng):“哪一個國家能夠成功教育這一代中國青年,哪一個國家就將因此而在精神與商業(yè)兩方面收獲最大的回報。如果美國在35年前能成功吸引中國的留學流,使其壯大,那么我們此時就能以最圓滿和最巧妙的方式控制中國的發(fā)展,那就是以知識和精神操縱中國領(lǐng)袖的方式?!薄芭c軍旗相比,道義與精神更有力地支配美國在商業(yè)上持久地獲利?!笨梢娒绹怂^“退還”“庚子賠款”的“義舉”純屬扯淡。首先,“庚子賠款”所依據(jù)的《辛丑條約》是一個羞辱中國的完完全全的不平等條約,條約本身就不義,何談后續(xù)的“義舉”?第二,連1904年的美國國務卿海約翰自己都向清朝駐美公使梁誠承認:“庚款原本就索要過多”(后梁誠報告:美國超收庚款達二千二百萬美元之巨),所退部分,即此“索要過多部分”。第三,美國從來就是國家利益至上主義者,其用“退款”辦學純粹是出于長遠掌控中國之需;否則,強盜掠走財物,豈能甘愿退還?這不符合資本家或帝國主義的本性。美、英、法、日以及沙俄等掠走中國的敦煌文物、黑水文獻退還過嗎?英法聯(lián)軍、八國聯(lián)軍掠走的圓明園珍寶、紫禁城—中南海珍寶退還過嗎?都沒有!所以,脫離資本—帝國主義的本質(zhì)去感念它的“好”,不是愚昧就是別有用心。美國政府正是出于將國家利益最大化的政治目的而實行“庚子退款”的。
1908年12月,美、中兩國商定,在向美國派遣公費(用所“退”“賠款”充值)留學生同時,由清政府在北京設(shè)立一所留美預科學校,稱“游美肄業(yè)館”。后來以該館為基礎(chǔ),于1911年4月29日在北京花木扶疏、風光綺麗的西北郊正式成立“清華學堂”,翌年更名為“清華學?!?1925年春設(shè)立大學部,同時籌辦國學研究院。1928年,清華學校改名為“國立清華大學”。
當時(1925年2月初)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的籌備處主任是剛從東北大學趕來的陳寅恪摯友吳宓。他同時還兼清華大學籌備委員。要辦好國學研究院,第一要務就是聘請教授,這一點吳宓是非常清楚的。他就任后,先后聘請了梁啟超、王國維、趙元任三位為國學研究院教授。應該說,這三位教授在當時學術(shù)界都屬領(lǐng)軍式人物。梁啟超、王國維是著作等身的學界泰斗自不必說,而那位趙教授也是了不起的人物。趙元任早年畢業(yè)于清華,后留學美國,獲哈佛大學博士學位并留校任教,在當時的語言研究領(lǐng)域正如日中天。因此而言,吳宓聘任他們,在校方是給予一路綠燈,暢通無阻。
但是,當吳宓要聘任他的老朋友陳寅恪為第四位教授,事情就沒有那么順利了。因為陳寅恪連高中都沒有畢業(yè),既無學位又無著作,相比前三位教授,那火候相差實在不是一兩個等級??蓞清祬s不管不顧地一味向清華學校的校長曹云祥、教務長張彭春賣力地推薦尚在德國游學的陳寅恪來研究院出任第四位教授,這自然遭到主事之一的張彭春拒絕,稱為保證今后教授水準,不應放松聘任標準。這吳宓急了說:“陳先生前后留學十八年(按:實為十六年),他人不過四五年。陳先生學問淵博,能與外國教授上下其議論,堪稱學侶。雖無正式著作發(fā)表,僅就一九二三年八月《學衡》雜志第二十期所節(jié)錄的《與妹書》,寥寥數(shù)百字,已足見其學問之廣之深,識解之高而遠。學校已聘定三教授,為院薦賢,職責所在,安能薦一人而尚不得?!盵2]吳宓當時的心情,是焦急而悲愴的。這里《學衡〉雜志是時任南京東南大學英語系教授的吳宓與東南大學劉伯明、梅光迪、柳詒徵等教授于1922年春共同創(chuàng)辦的,主編是吳宓。陳寅恪在這個以“研究學術(shù)、整理國故”為宗旨的刊物創(chuàng)辦之初,曾給它捐過款,寫過稿,但對其文化保守主義立場卻保持一定距離,不屬于學衡派陣營。那么,被吳宓拿來說項的、被他推崇備致的陳寅恪《與妹書》說了些啥呢?這里將《學衡》所刊節(jié)錄本予以全文照錄,以供賞析:
我前見中國報紙告白,商務印書館重印日本刻《大藏經(jīng)》出售,其預約券價約四五百圓。他日恐不易得,即有,恐價亦更貴。不知何處能代我籌借一筆款,為購此書。因我現(xiàn)必需之書甚多,總價約萬金。最要者即西藏文正續(xù)《藏》兩部,及日本印中文正續(xù)《大藏》,其他零星字典及西洋類書百種而已。若不得之,則不能求學。我之久在外國,一半因外國圖書館藏有此項書籍,一歸中國,非但不能再研究,并將初著手之學亦棄之矣。我現(xiàn)甚欲籌得一宗巨款購書。購就即歸國。此款此時何能得,只可空想,豈不可憐。我前年在美洲寫一信與甘肅寧夏道尹,托其購藏文《大藏》一部,此信不知能達否?即能達,所費太多,渠知我窮,不付現(xiàn)錢,亦不肯代墊也。西藏文《藏經(jīng)》,多龍樹、馬鳴著作而中國未譯者。即已譯者,亦可對勘異同。我今學藏文甚有興趣。因藏文與中文,系同一系文字。如梵文之與希臘拉丁及英俄德法等之同屬一系。以此之故,音韻訓詁上,大有發(fā)明。因藏文數(shù)千年已用梵音字母拼寫,其變遷源流,較中文為明顯。如以西洋語言科學之法,為中藏文比較之學,則成效當較乾嘉諸老,更上一層。然此非我所注意也。我所注意者有二:一歷史(唐史、西夏),西藏即吐蕃,藏文之關(guān)系不待言。一佛教,大乘經(jīng)典,印度極少,新疆出土者亦零碎。及小乘律之類,與佛教史有關(guān)者多。中國所譯,又頗難解。我偶取《金剛經(jīng)》對勘一過,其注解自晉唐起至俞曲園止,其間數(shù)十百家,誤解不知其數(shù)。我以為除印度西域外國人外,中國人則晉朝唐朝和尚能通梵文,當能得正確之解,其余多是望文生義,不足道也。隋智者大師天臺宗之祖師,其解悉檀二字,錯得可笑(見法結(jié)玄義)。好在天臺宗乃儒家五經(jīng)正義二疏之體,說佛經(jīng),與禪宗之自成一派,與印度無關(guān)者相同,亦不要緊也。(禪宗自謂由迦葉傳心,系據(jù)護法因緣傳。現(xiàn)此書已明為偽造。達磨之說我甚疑之。)舊藏文既一時不能得,中國大藏,吾頗不欲失此機會,惟無可如何耳。又蒙古滿洲回文書,我皆欲得??杉拇撕帘本?,如北京有滿蒙回藏文書,價廉者,請大哥、五哥代我收購,久后恐益難得矣。[3]
吳宓單揀出陳寅恪該文來說事,倒不是去夸耀陳氏的文采斐然,而在于向校方講明有眼當識金鑲玉的道理:你看那位正在世界學術(shù)中心——柏林大學深造的義門陳氏的后代,文化積累有多棒,學術(shù)功力有多深,雄心抱負有多大!今清華國學院開創(chuàng)伊始,正缺這方面的人才;而此處不用,則必為他處所用——滄海遺珠之憾,不該出在堂堂清華之身!據(jù)吳宓后來回憶,當吳宓舉出陳氏《與妹書》后,又費了一番口舌,教務長張彭春仍不為所動。不得已,吳宓便轉(zhuǎn)而向態(tài)度模棱兩可的校長曹云祥再申前言,并以辭職相要挾。曹云祥被糾纏不過,只得點頭應允。吳宓便趁勢草擬一通學校聘書電稿,要曹簽字;曹在無奈之中也簽了。吳宓取得簽字,如獲至寶,連夜向萬里之外的陳寅恪發(fā)出急電,以清華國學院名義召他回國,言“虛位以待,共襄盛舉”云云。此時大致已是1925年2月中旬了。吳宓在不到半月時間里就完成了對“四大導師”的聘任,除了其對教育、對學術(shù)投入的滿腔熱情及巨大努力外,他那不可抗拒的人格(謙遜、無私、敦厚、真誠)魅力亦是助之成功的重要原因。馮友蘭先生曾為之感慨道:“雨僧(吳宓字)一生,最大的貢獻是在負責文學院時建立了國學院,并難得地把王、梁、陳、趙四個人都聘到清華作導師。”
不過,對于陳寅恪如何受聘清華一事,又有說法稱系蒙梁啟超的推薦方果。陳哲三先生有《陳寅恪先生軼事及其著作》一文述及此事:
十五年春,梁先生推薦陳寅恪先生,曹說:“他是哪一國博士?”梁答:“他不是學士,也不是博士?!辈苡謫枺骸八袥]有著作?”梁答:“也沒有著作?!辈苷f:“既不是博士,又沒有著作,這就難了!”梁先生氣了,說:“我梁某也沒有博士學位,著作算是等身了,但總共還不如陳先生寥寥數(shù)百字有價值。好罷,你不請,就讓他在國外罷!”接著梁先生提出了柏林大學、巴黎大學幾位名教授對陳先生的推譽。曹一聽,既然外國人都推崇,就請。民國十五年秋天陳先生到校。[4]
這里有趣的是:梁啟超亦搬出陳寅恪“寥寥數(shù)百字”的《與妹書》來亮牌曬寶,可見陳《書》在當時學界大腕中的沖擊力非同小可,當謂舉座皆驚,一片贊譽!只是陳氏到底是由吳宓薦舉,還是梁啟超舉薦,至今難以厘清?;蛘叨呔鶠殛愂现畼罚狭εe賢(或分先后),這才最終促成陳氏加入清華國學院之盛事吧!
艱難蛻變
1925年3月間,陳寅恪連續(xù)收到清華聘書電文及好友吳宓邀入清華的信,既興奮又猶豫。之所以興奮是多年異于常人的留學經(jīng)歷終于得到傳統(tǒng)社會的認可,從此可以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毫無牽掛地專心從事教學與治學;之所以猶豫是如果就此回國,就會中斷在柏林大學的深造專研——他在柏林大學待得愈久,愈覺得學海無涯,需要補充的東西太多。
矛盾中的陳寅恪復信委婉地表達了想在德國繼續(xù)讀書兩年的意思。4月下旬,吳宓接到來信,心急如焚,急忙又給陳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勸說信。陳寅恪感動之余,不再猶豫,決定接受聘請,不過卻提出欲為清華國學研究院采購圖書的請求。吳宓接信后就和學校相關(guān)領(lǐng)導及部門反復溝通,不斷協(xié)調(diào),最后校長終于同意預支陳寅恪薪金二千元,預付購書款二千元,后又追加款項二千元……吳宓在等待陳寅恪清華就任一事上,可謂有求必應而仁至義盡了。
陳寅恪在德國收到款項后,讓朋友傅斯年、羅家倫等朋友協(xié)助,為清華國學院購置了一批相當有價值的書籍。這些圖書為陳以后的教學和治學提供了重要的參考和依據(jù),這是后話。陳寅恪同吳宓一樣,也是急公好義之人。他先后共收到吳宓寄來的六千元,除去購書,還慷慨地拿出一部分來接濟經(jīng)濟上拮據(jù)的傅斯年、羅家倫等朋友。
這樣又折騰好幾個月,陳寅恪終于啟程回國。經(jīng)過長達一個多月的海上漂泊,1926年2月,陳寅恪抵達上海。這次回國,他除了攜帶隨身行李、所購書籍外,還順便帶回一個活潑亂跳的三歲小男孩,交給尚待閨中的二妹陳新午照顧。這小男孩便是表弟俞大維在柏林與一位美麗的德國姑娘(鋼琴教師)同居所生之子俞揚。這俞揚長大后英俊瀟灑,在1959年于美國與蔣經(jīng)國愛女蔣孝章邂逅,迅速墜入愛河,于1960年完婚。他倆爾后育有一子,取名叫俞祖聲,與全國政協(xié)前主席俞正聲同輩,乃叔伯兄弟。而俞大維則于1929年夏天回國,不久便娶陳新午為妻。俞揚也便正南其北地喚新午為“姆媽”(上海話“媽媽”)。
離家雖七年(從1918年底赴美國算起),恍如換人間。此時的陳家已失去當年全家歡聚一堂的風光了:陳寅恪的母親和長兄去世兩年有余,年邁的父親也患上尿閉癥。五次出國,五次歸國,顯然此次家庭的變故最大,雖稱不上是天翻地覆,卻可說是滄海桑田。而在陳寅恪身上的變異是:此次歸國的他已然成熟了,全然脫去早年的魯莽和浮躁。
雖然當時學界對清華國學研究院聘請陳寅恪做導師(按清華《研究院章程》,教授專任指導,即稱導師)一事議論不斷,但在后者那里,對于如何應對卻自是心中有數(shù)?;貒?,陳寅恪先回杭州悉心照顧生病的散原老人,一直到父親的身體慢慢好轉(zhuǎn),才于1926年7月,從容赴北京報到。
陳寅恪到達北京后沒有選擇直接去清華,而是選擇先入住西河沿新賓旅社,想來并不是旅途勞頓這個理由。吳宓則自然心領(lǐng)神會,竟一天中過來探望兩次;又于第二天(7月8日)一早趕到旅社,陪陳寅恪到清華園報到。
至此,清華國學院四大導師梁啟超、王國維、趙元任、陳寅恪終于齊聚清華園,開啟了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創(chuàng)造奇跡之路。清華國學研究院正是由于擁有了他們而光芒四射,創(chuàng)辦兩年后,便令清華學校的聲望超過了早于它創(chuàng)立的北京大學(1898年)和北洋大學(1895年,1951年更名為天津大學)。
陳寅恪初到清華園時,一開始住在工字廳的西客廳,與好友吳宓為鄰;9月間,又搬至趙元任、楊步偉夫婦住所附近的南院二號。
1926年9月8日,陳寅恪正式開始在國學研究院開課。當時研究院學制為一年,此時已經(jīng)是第二屆了,這屆學生有劉節(jié)、陸侃如、戴家祥、王力、謝國楨、吳其昌等三十六人。陳寅恪起初開設(shè)《金剛經(jīng)》,后來陸陸續(xù)續(xù)開設(shè)“高僧傳之研究”“梵文文法”“唯識十二論校讀”等課程。陳寅恪初入清華時,在國內(nèi)大學中尚屬“三無”教授(一無博士文憑、二無學術(shù)成果、三無任教資歷及聲望),所開課程和教授方法因冷僻、深奧、難懂,所以一開始選修他課程的學生很少。
所幸陳寅恪與剛剛結(jié)識不久的輔仁大學校長陳垣比較投緣。此時陳垣已經(jīng)是頗有名聲的史學大家,在北京文化圈威望很高。俗話說與德者為鄰,品德自高;以尊者為友,必成大家。陳垣經(jīng)常和陳寅恪通過交談、通信形式切磋學術(shù)問題,并積極向外界推薦他。此外,陳垣還鄭重地請陳寅恪為其三本新著寫序,加之陳寅恪不斷撰寫學術(shù)文章發(fā)表,很快便聲名鵲起,甚至可以說后來居上,開始與長他十歲的陳垣并駕齊驅(qū),成為史學界有名的“二陳”。
隨著時間的磨合,漸漸地陳寅恪的教學方法開始為學生所接受,他的課也開始越來越受學生歡迎。據(jù)他當時的學生姜亮夫回憶,陳老師講課,會用十幾種語言,用比較法來講。譬如他講中國翻譯的《金剛經(jīng)》中有不少話不符合印度原典精神;又說《金剛經(jīng)》這個名稱,到底應該怎么講法,這種語言怎么說的,那種語言怎么講的,另一種又怎樣,一說就能說近十種;并會說出哪些語言在哪些地方是正確的,哪些地方是錯誤的,哪些地方有出入等等問題,這是他的研究心得。他講得興致勃勃,聽者則努力認真地聽——他的講話帶著明顯的長沙口音,需仔細分辨、領(lǐng)會。
與當初剛進清華園的飽受質(zhì)疑相比,僅一兩年之后,陳寅恪的“三無”帽子就已被甩掉了兩個,另外一個(博士文憑)也自然遁去——沒有人理會,更沒有人計較。此時的陳寅恪已經(jīng)是實至名歸的四大導師之一了。最有力的證據(jù)就是1928年春,北平(1928年北京改北平特別市)大學北大學院陳大齊院長聘請陳寅恪為歷史系教授,專講“佛經(jīng)翻譯文學”(秋季改授“《蒙古源流》研究”)。
隨著1927年6月2日王國維在頤和園魚藻軒投湖自盡,梁啟超于1929年1月19日在北平協(xié)和醫(yī)院駕鶴西去,1929年6月趙元任離開清華國學研究院去中央研究院之后,尚在清華園的四大導師就僅剩陳寅恪一人了。
1929年下半年,清華國學院停辦,陳寅恪改就清華大學歷史系、中文系合聘教授,并在哲學系開課。之后他一直在清華大學執(zhí)教,直至1948年底從南苑機場登機赴滬。他在清華二十二年間,除了講授佛經(jīng)和中國西北邊地民族文化之外,還獨辟蹊徑,把中國中古文化、中古文學納為授課范圍,實行了教學與治學上的重大轉(zhuǎn)型。
從1902年至1926年,三十七歲的陳寅恪用了整整二十四年時間完成了從“讀書種子”到四大導師的艱難蛻變,開啟了一代歷史學大家辛苦的教書治學、著書立說之路。
1928年春,陳寅恪與一代才女唐筼(字曉瑩)相識,7月15日于清華園南院二號訂婚,8月31日完婚于上海。時陳寅恪三十九歲,唐筼三十一歲?;楹笏麄z先后育有三女:陳流求、陳小彭、陳美延。流求、小彭寓指今中國領(lǐng)土臺灣及附屬澎湖列島。1895年日本強迫清政府簽訂《馬關(guān)條約》,臺灣及澎湖等被強行割讓給日本(1945年方復歸祖國)。陳寅恪及唐筼念念不忘,以此紀侮。
注釋:
[1]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金明館叢稿二編》,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284—285頁。
[2]卞僧慧:《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89頁。
[3]陳寅?。骸杜c妹書》,載《陳寅恪集·書信集》,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版,第1—2頁。
[4]陳哲三:《陳寅恪先生軼事及其著作》,《談陳寅恪》,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70年版,第6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