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涵
明末清初,天花藏主人創(chuàng)作小說《玉嬌梨》,風(fēng)行一時,其以才子佳人為主人公、以才子佳人的婚戀故事為主線、最終以大團圓收場的模式,都在后世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被廣泛運用、發(fā)揚。天花藏主人的第二部小說《平山冷燕》,更是讓“詩文酬唱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成為了這一類小說的“標準配方”。天花藏主人之后,才子佳人小說日益紅火,最終在清初形成了一個小說流派,對清代前期的小說創(chuàng)作,尤其是世情小說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
天花藏主人一生共寫作、編次、題錄了16種小說,其中除了《梁武帝演義》《濟顛大師醉菩提》《后水滸傳》三種之外,其余幾乎全屬才子佳人小說,其親自創(chuàng)作的《玉嬌梨》《平山冷燕》《兩交婚》三種,更是后世同類作品模仿的典范。這種模仿是全方位的,除了在情節(jié)上表露無疑外,更深層地還在于其中婚戀觀的一脈相承。
《定情人》中,男主人公雙星不愿意湊合婚姻,在對“催婚”的朋友解釋時說:
吾之情,自有吾情之生滅淺深,吾情若見桃花之紅而動,得桃花之紅而定,則吾以桃花為海,而終身愿與偕老矣。吾情若見梨花之白而不動,即得梨花之白而亦不定,則吾以梨花為水,雖一時亦不愿與之同心矣。……實與兄說吧,小弟若不遇定情之人,情愿一世孤單,決不肯自棄。(林辰、楊愛群等編,《明末清初小說第一函:定情人》,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P6)
“定情”一說,一語雙關(guān),既指情當是男女婚娶與否的唯一標準,也是在說若已定情,便應(yīng)忠誠于這段感情,今后無論面對苦難還是利誘,都不應(yīng)該動心遷情。雙星這一段自白,基本道盡了天花藏主人一脈典型才子佳人小說的婚戀觀。《玉嬌梨》中,蘇友白說:“有才無色,算不得佳人;有色無才,算不得佳人;即有才有色,而與我蘇友白無一段脈脈相關(guān)之情,亦算不得我蘇友白的佳人?!辈琶搽m是男主人公蘇友白之愛,但若才貌不能令蘇友白動心,則他也并不會婚娶。又如《定情人》中,雙星年齡到了,被母親催婚,他卻不愿意將就,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不罷休,一定要找到那個能讓他定情之人,否則寧愿終身不娶。而在戀上女主角江蕊珠之后,他便矢志忠于盟誓,縱然駙馬代女求親也不答應(yīng),縱使因而被陷害而遠走海外也絕不變心。在歷盡劫波之后,雙星終于回到了國內(nèi),他誤以為江蕊珠已經(jīng)遇害,登時痛哭到暈厥過去。而在江家父母要求他另娶蕊珠昔日之仆彩云為妻,并用宗嗣之事施壓之時,雙星依然絕不同意,一定要與蕊珠同生共死:“莫說宗嗣尚有舍弟可承,便覆宗絕嗣,亦不敢為禽獸之事?!笨v觀全書,雙星此言并非隨口說說,而是真的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之后的承諾。對于那個“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時代來說,雙星能夠做出這樣的決定,足以證明“情”在他心中占據(jù)著多么重要的地位?!讹w花詠》也是男女主人公忠于其情的典范。男主人公昌谷與女主人公容姑因詠飛花詩而傾心相許,跪拜訂盟。在那之后,兩人各自都因人世流離而流落異鄉(xiāng),他們各自在新的環(huán)境中都有新的姻緣可能,卻都給予了堅定的拒絕。其間,守將常勇欲聘容姑為兒媳,容姑誓死明志;昌谷被養(yǎng)父的上級柳刑尊相中欲為婿,卻也決不同意。兩人在亂離之后又重逢,被最初的媒人朱天爵撮合婚娶。誤會中,兩人均不知對方即為最初的承諾之人,遂均拒絕了媒人。直到最后,當兩人看到了最初的飛花之和詩,確信對方即是彼此時,才終于釋懷,欣然成親。在這里,上至門第觀念、父母之命、功名利祿,下至小人中傷、強權(quán)豪奪、造化弄人,一切都不能阻止男女主人公生死相隨。在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說這里,我們能很明顯地看到明末打破經(jīng)學(xué)桎梏、“至情”思潮的影響。
“定情”既然是小說的核心,那么什么樣的人才能讓男女主人公定情呢?才子佳人小說給出了“才貌”的答案。這些小說的主人公無不才貌雙全,情貌并存,他們對對方的傾慕,也往往是建立在詩詞酬唱上的投合與容貌上的驚艷上。才貌雖是標準答案,但具體作答的方式和傾向卻有微妙的不同。如《平山冷燕》,平如衡與冷絳雪便是通過僧壁上的詩詞酬唱傾心的,他們看到彼此的容貌則是傾心之后才發(fā)生的事了。在另一些小說中,“貌”則是最重要的,主人公毫不掩飾自己的“顏控”?!队駤衫妗分?,男主人公蘇友白被吳翰林看中,吳翰林想要將對方定為侄女白紅玉的女婿。在地位懸殊、利祿誘惑強烈的情況下,蘇友白并不輕易承諾婚姻,而是一定要先想方法看一眼對方才做決定。當蘇友白因機緣巧合而誤以為女方長得平平無奇之時,他便立即向吳翰林提出拒絕,就算為此丟了功名也毫不猶豫。才子佳人小說將答案僅限定于“才貌”之上,雖然從現(xiàn)代人的視角來看,顯得過于狹隘,但若考慮到當時的情況,又不能不說這也是一種大的突破:在才子佳人小說發(fā)生的時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盲婚啞嫁是主流,門第是否相合更是婚配主要考慮的內(nèi)容,在這樣的情況下,年輕人沒有婚姻的自主權(quán),連見一面對方都不可能,更別說婚前相知、交心;《金瓶梅》等世情小說,雖然讓主人公掌握了婚嫁主動權(quán),但婚嫁卻完全建立在肉欲之上,男女關(guān)系是欲望、人性之惡的投射,其最終走向的也必然是毀滅與悲劇。才子佳人小說則跳出了當時的藩籬,它大膽地在門第、肉欲之外提出了第三種標準,并且絕不遷就。即使它所提供的標準略顯膚淺,但這也是出于人物出于本心主動抉擇的結(jié)果,且這種主動是雙向的,男子既可依心而定,女子也可自隨其情。
才子佳人小說,情深可謂極矣。在典型的才子佳人小說中,男女主角皆是癡情種,一見鐘情之后便是從一而終。即使是在以流落為妓女的王翠翹為主角的《金云翹》中,王翠翹心之貞、之純也從未變過,她流落為妓是為了拯救全家人,與她的本心無關(guān)。而她與金重的約定、與徐海的承諾,更是從來不曾忘記?;蛟S正是為了證明才子佳人的堅貞,作者們才在小說中設(shè)置了數(shù)不清的艱難險阻,天花藏主人更是在《飛花詠》的題序中直接表示:
才子佳人,不經(jīng)一番磨折,何以知其才之慕色如膠,色眷才似漆?雖至百折千磨,而其才更勝,其情轉(zhuǎn)深,方成飛花詠之千秋佳話也。(林辰、楊愛群等編,《明末清初小說第一函:飛花詠》,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P1-2)
一切的困難都只是為了讓貞情表現(xiàn)得更明顯、更感人??v觀才子佳人小說,愛情雖然是主題,但相當一部分情節(jié)都與愛情無關(guān),《飛花詠》中男女主角長達十幾年的離別便是明證。那么,這些情節(jié)的設(shè)置真的實現(xiàn)了目的嗎?我想,恐怕答案并沒有這么簡單。
閱讀才子佳人小說時,我們常常會陷入一種疑惑:小說少說也有十幾萬字,為何看到最后,男女主人公總共也才見過一兩面?在顛沛流離、陰差陽錯、詩歌酬唱的描寫被延伸到極致的同時,關(guān)于男女主人公相處的描寫卻被壓縮到了極致,甚至有些主人公完全不曾相處過。才子佳人小說中,佳人往往身處深閨,被禮教大防限制,雙方想要見一面都難得?!秲山换椤分?,男主角甘頤慕名而來,想見女主角辛古釵而不得,最后通過男扮女裝混入樓上才得償所愿。細節(jié)的不足使得愛情有時顯得有些莫名其妙,讀者對其堅貞的選擇也無法感同身受。他們之間的交往主要表現(xiàn)在詩和上,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更像是一對知己好友,而非熱戀似火的情人?!芭訜o才便是德”,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作詩工作更多由男子擔當,而女子大多與之無緣。才子佳人小說使女子詩思無限、勝過男子,某種程度上也令男女之間的交往士大夫化了?!懂媹D緣》中,花天荷在聘柳青云之雙胞胎姐姐為妻之前,完全沒有見過對方,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他是出于對柳青云容貌的傾慕才答應(yīng)的:“仁兄既不怪小弟,小弟請直言之。小弟私心之所謂美者,必婦人女子有美如仁兄,小弟方甘心謂之美而愿娶也?!保殖?、楊愛群等編,《明末清初小說第一函:畫圖緣》,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P80)花天荷沒見過柳藍玉、沒有讀過她的詩(他以為詩都是柳青云寫的),幾乎全是在同柳青云來往,最后還毅然決心下聘,這實在讓人不得不疑惑,這究竟是“才子佳人”小說,還是“才子才子”小說?
為何一個本該著力表現(xiàn)愛情的小說流派,卻在真正表現(xiàn)愛情時顯得有心無力?關(guān)于這個問題,《五鳳吟》一語道破天機:
人才的法門,就是佳人才子,兩下相思。若沒有一番平地風(fēng)波,生出機緣,以成巧合,只不過是個納聘成親的平常夫婦,焉能傳于后世哉??梢妷娜艘嗍巧俨坏玫摹#ü匦诺染幾?,《中國古代十才子全書:平山冷燕?五鳳鳴》,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P342)
才子佳人小說并不想徹底打破當時的婚娶制度與文化習(xí)俗,這從幾乎所有的才子佳人小說最終都是由長輩代聘、男主人公必須要功成名就之后才能歸娶女主人公可以看出來。而若是不想突破現(xiàn)有模式,則作品在男女婚戀上能發(fā)揮的空間就少了:按照當時的規(guī)矩,男女在婚前就是沒有相處的機會,但才子佳人小說的故事時間又主要發(fā)生在婚前。又無法像現(xiàn)代一樣讓主人公在婚前有充分的接觸,卻又無法接受完全的盲婚啞嫁,一定要自己掌握主動權(quán),在這樣的兩難局面下,天花藏主人們唯一的處理辦法只能是增加支線情節(jié)與波折強度,布置無數(shù)巧合、小人、任務(wù)來填充情節(jié),否則這個故事就沒有辦法寫了,連一篇短篇的長度都未必撐得住,更別提是十幾回的中長篇。小人波折的設(shè)置與其說是為了側(cè)面描寫愛情的堅貞,倒不如說是小說本身缺陷的權(quán)宜之計。
此外,才子佳人小說的無關(guān)風(fēng)月,也是一種延宕閱讀快感滿足的考慮。并不是小說需要曲折的愛情,而是對于一篇關(guān)于愛情的小說來說,讀者的最高閱讀期待就是“愛情成真”。無論生離死別還是永結(jié)同心,這些都只是“成真”的不同形式。為了這個期待,讀者們愿意等待,無論多少無關(guān)情節(jié),讀者都能夠忍受。而一旦“愛情成真”,積累的期待達到了最高值,得到了滿足,那么這篇小說如果不轉(zhuǎn)寫愛情以外的情節(jié),就必須到此為止,因為再之后的事讀者是不感興趣的。通過盡可能地延遲滿足,讀者們對男女主人公的關(guān)心越來越高,才會對小說本身欲罷不能。
表面上來看,才子佳人小說輕盈、理想化、美好,佳人才子們都像是生活在太虛幻境中的仙子一般,不會被一切塵世的事情所煩惱:他們大多獨生,或最多一個兄弟姐妹;他們的父母都很寵愛他們,也非常尊重他們的選擇;他們的愛情總能得到對方的回應(yīng);他們不會相負;男主角總能功成名就,他們沒有生計問題。一切都像是水晶一樣透明。
《定情人》就是這樣一個表面美好的故事:雙星為了蕊珠不惜一切,雙星對于蕊珠一往情深,蕊珠則寧可投河自盡也不愿做太子妃,兩人堪稱是癡情種的典范。殘忍的一面是從雙星回國展開的:蕊珠離家之前自以為必死,便決意讓彩云代替自己嫁給雙星,為此讓父母也收養(yǎng)了彩云為二小姐。雙星回家時,面對江家二老提出的娶彩云的要求,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不同意,情愿終身不娶。面對雙星這樣的“死硬派”,各方都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江家二老用子嗣壓他,彩云用蕊珠遺命逼他;雙星無可奈何成婚之后,因一心仍在蕊珠身上,并不愿意圓房,彩云則又說出了許多大道理。對雙星折磨的最后一擊來自的不是別人,正是蕊珠:蕊珠歷盡劫波到了四川雙家,聽說雙星對自己情深,高興之余又充滿懷疑。為了考驗雙星,蕊珠隱身不見,而讓自己的婆婆逼迫雙星再與彩云行一次婚禮。直到被思念與身不由己折磨得身心憔悴的雙星在新婚夜再一次提出絕不圓房時,蕊珠才轉(zhuǎn)疑為喜,掀開蓋頭,給了雙星一個驚喜。
《定情人》的結(jié)局,或許是一個符合當事人大團圓標準的結(jié)局:雙星娶了一妻一妾,妻子都不爭不妒。雙星也在發(fā)現(xiàn)蕊珠還活著后立刻接受了彩云。所有人都很開心,可從現(xiàn)代讀者的視角細看,卻不禁令人感到冰冷徹骨:在這個過程中,有一個人真正尊重過雙星的意愿嗎?的確,娶了兩個漂亮的女孩,大家都覺得是在為雙星好??墒?,事情是這樣算的嗎?如果雙星真是一個對妻妾成群并不抵制的人,那或許事情真是這樣,但是根據(jù)《定情人》前番的描寫來看,雙星明顯是一個有主見,甚至非常激進的人:他一定要找到一個定情人,并且絕不愿意將就。他就是只想和所定情之人廝守終身。這是雙星,但包括蕊珠在內(nèi)的所有人,一直都沒有尊重、理解過雙星。老人們用權(quán)威、用社會習(xí)俗壓雙星,彩云用同理心強迫雙星、蕊珠則用雙星最看重的情逼雙星。于是到了最后,雙星真的被異化了——這才是最悲哀的事。
在才子佳人小說中,類似的殘忍隨處可見:《金云翹》里,早與金重有所約定的王翠翹為救家人賣身,要求自己的妹妹代替自己嫁給金重;《麟兒報》里,幸小姐在女二號毛小姐與男主角廉清都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騙他們結(jié)婚圓房,而原因僅僅是幸小姐想要向毛小姐報恩——可是兩人愿意結(jié)婚,完全是出于對幸小姐的信任才為之的,他們在此之前甚至都不知道對方的存在。《兩交婚》里,辛古釵一定要甘頤以功名為主,只有有了功名才愿意嫁給對方……雖然他們做決定的時候,其心都是善意的;被要求者也沒有明顯的不滿情緒,很多時候甚至是“欣然從命”,但這種妄故個人意愿、殘害獨異個體的行為,本身就是一種暴力。誠如學(xué)者邱江寧在分析才子佳人小說時所言:
才子佳人小說在追求情節(jié)的奇巧、結(jié)局的完滿的同時,所導(dǎo)致的對個體的漠視,有時甚至使得個體完全變成巧妙情節(jié)、完滿結(jié)局的傀儡,沒有了人的尊嚴可言。(邱江寧,《清初才子佳人小說敘事模式研究》,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P200)
文學(xué)應(yīng)是人學(xué),真正的文學(xué)應(yīng)是尊重人性的。才子佳人小說在尊重了人性的同時,卻又在另一面戕害了人性。既是定情之作,又是無情之作,這不得不說是一種遺憾。清初短暫紅火之后,才子佳人小說很快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之中,便也可以理解了。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文藝學(xué)專業(yè)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