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積岐
長篇小說《白鹿原》中有一個細節(jié):關(guān)中農(nóng)民喝完麥面糊糊,用舌頭把碗的四周舔得干干凈凈,如水洗一般。這個細節(jié)極其真實。在我的記憶中,我的祖父就是這樣的,他每頓吃畢飯,必定要舔碗的。家里的任何人,吃饃的時候,就是有米粒大的饃花兒掉在地上,祖父都要用手指頭把那饃花兒粘起來,送進嘴里。祖母活著的時候說,祖父是木匠,每次外出給別人家蓋房子或者做家具的時候,必把家里人要吃的米、面、鹽、醋按人頭量好,其他的糧食與調(diào)料,祖父就鎖起來。然后,他將鑰匙帶走了。
其實,那時候我們家并不缺糧食,可是,祖父對糧食珍惜如命。夏收時節(jié),每次揚完場,掃帚掃不到的地方,遺落的麥粒,祖父蹲下來,一粒一粒地撿拾。在祖父看來,有糧食才有命,糧食是人活著最基本的條件。祖父是從1929年的關(guān)中大饑荒中活過來的。那一年,我們關(guān)中餓死了不少人,絕戶的也有。
其實,我年輕的時候,也深深體驗過饑餓的滋味。那時候我們家已經(jīng)敗落了。每年三四月青黃不接的時候,我們就要四處去借糧食,看慣了眉高眼低,習慣了被人羞辱,只要能借到糧食,即使給人家下跪也無所謂。我深刻體驗過,在饑餓面前,人是沒有尊嚴可言的。我記得,有一年已經(jīng)搭鐮收割小麥了。我們一家人給生產(chǎn)隊割畢麥子收了工,大約下午一點多了,大家回到家里一看,鍋冰灶涼,母親沒有做飯,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已餓得坐在房檐臺階上一句話不想說。過了一會兒,母親急匆匆地回來了,她額頭上汗珠滾滾,手里提著一個面口袋,進了灶房。原來,母親外出去借面了,家里斷頓了。直到母親去世,我也沒有問過,母親是在什么地方要的面。我不能張口,也不敢張口,我擔心我一問母親,會控制不住自己而放聲大哭。
我在小說中多次寫過饑餓。那時候,我常常被生產(chǎn)隊長派到距離村子20里開外的山莊去勞動。在山里,我們生產(chǎn)隊有200多畝土地。每天清晨,星星還沒有落盡,就爬起來犁地,大約到了上午十點多才收工。等收工時,我餓得躺在濕土地上起不來了,恨不能抓一把土填進嘴里。有一天,我去很遠的地方割柴,割到下午的時候,我餓得一頭栽倒在坡地里了,強撐著爬起來,爬上院畔,站在一家人的窯門口,朝窯洞里那個女人叫了一聲“姨”,并問她,能不能給我一口饃。那女人說,沒有饃,有攪團(關(guān)中人用粗糧做的吃食)。我有氣無力地只說了一個字:“好?!迸藦陌赴迳蠑Q了一塊攪團給我。本來,攪團是要用鹽醋辣子調(diào)著吃的。我接過攪團,幾口進了肚子。我抬頭看時,給我攪團的女人也就二十歲上下,和我年齡差不多。幾十年過去了。我至今沒有忘記給我攪團吃的那個女人。
人是靠糧食活著的,這個道理太簡單。雖然,我進城幾十年了,每年夏收的時候,我仍是擔心下雨或刮風,而且念念叨叨——讓農(nóng)民順順當當把麥子收回來吧。
(摘自《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