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天，在解放碑跨年的十萬群眾，都目擊了一位從天而降的老人。

你從白色飛行器中跳下，哨兵機器人抱著你在半空中打開了降落傘。

新年的鐘聲轟然敲響，擁擠的人群中爆發(fā)出歡快的喧鬧。無數(shù)的祝福和歡笑伴著千萬氫氣球飄向了天空，旋轉(zhuǎn)成彩色的風(fēng)暴。與此同時，以夜空為銀幕，投射出無數(shù)絢爛的虛擬煙火，夜放花千樹。

你跳下后，飛行器轟然炸成煙花，夾雜在一道道五彩斑斕的虛擬花火之中，真假難辨。

鐘聲漸漸停息，碎落的煙花影像劃落天際，映紅了你凌亂的白發(fā)。你也落在了解放碑前擁擠的人群之中，驚起陣陣尖叫：

“天哪！他竟然是個活人！”

“他不是陸良嗎！Epoch集團的總經(jīng)理！”

你穿過無數(shù)人的身體、穿過無數(shù)擁擠的全息影像。那時候虛擬現(xiàn)實技術(shù)已經(jīng)很發(fā)達了，每個人可以實名注冊一個虛擬分身。植入體內(nèi)的芯片通過數(shù)據(jù)接觸模擬五感，虛擬分身無論在哪里，本體都能同步一切所見所感。這樣一來，人與人之間的社交也基本可以用分身來代替。擁擠在解放碑四周的十萬人，皆是虛擬投影。

你穿過十萬虛擬的分身，如同行走在鬼魅之間。

影像到此停止，二十年來，這段過去我已經(jīng)用VR體驗了無數(shù)遍。

二十年后，我才終于還原了當初發(fā)生的一切，從互聯(lián)網(wǎng)的各個角落、從監(jiān)控系統(tǒng)的殘留數(shù)據(jù)、甚至從當初上傳到網(wǎng)絡(luò)的手持攝像里拼湊出了這段視頻，拼湊出了前因后果。因為那時候，年幼的我與你仍有一江之隔，還未相遇。

“又在看??？”姐姐控制輪椅挪到我身邊，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fā)，一個大盒子靜靜躺在她的腿上。

“是啊，這不知不覺都二十年了?！蔽铱粗憬愦瓜碌碾p鬢，她依舊美麗，但確實不年輕了。

“看不出來你還是個懷舊的孩子。”姐姐吃吃地笑著，眼角皺起調(diào)皮的魚尾紋。

“得了吧，你都認識我二十年了，還不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嗎？”我打起火，點上她叼起的煙，“況且我也不是孩子了?！?/p>

姐姐噴出一口淡淡的煙霧，透過煙氣瞇起眼睛看著我，“孩子！你就是孩子，永遠都是！二十年過去了，你一點兒都沒變，除了普通話好了一點兒?！?/p>

“得，得。”我舉雙手投降。

“休息一下，吃點兒水果吧?！彼榱藥卓?，便掐滅了。煙是她癱瘓后染上的，后來心態(tài)放寬了就一直說要戒，雖然這一戒十多年也沒見成效。

“今晚最后一遍了。”我又一次按下了重播。

2

那時候陸良剛從江北中心逃出，蹣跚地跑到了江畔的沙洲，向?qū)Π锻ァ?/p>

江的對岸是燈火通明的渝中半島，大雨初霽，升騰起的霧氣縈繞著高差錯落的建筑群，燈紅酒綠洇在水霧中，化而不散。他抬眼正要細看，便對上了冰冷的眼神——如果那也能被稱為眼神的話。

那是一對浮在半空中的眼球。眼球上迅速蔓延出完整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和大腦，緊接著浮現(xiàn)出了漸趨完整的骨骼，條條肌肉包裹起來，血管蔓延，衣物緊隨皮膚覆蓋了全身——瞬息間一個完整的人憑空出現(xiàn)，一個妙齡女子。

“還是被你們找到了?！标懥紘@了口氣，閉上了眼睛，片刻后又睜開，看著眼前憑空出現(xiàn)的人，以及她身后鬼魅一樣聚集在江面之上的十四個影子。

“陸老先生，您是逃不掉的，監(jiān)控早已遍布了整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雖然您的虛擬分身還在公司，但您的真身到哪兒都會被發(fā)現(xiàn)。最新一代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是您主導(dǎo)開發(fā)的，您不會不清楚吧。更何況您跟大家一樣都植入了芯片，芯片本身就有定位功能……”

“我知道?！崩先藫]手，毫無阻礙地穿過了來人的頭顱。面前的一群人都是全息投影而非實體，芯片讓他不得不看到這些。這種投影看得見摸不著、有身體沒影子，因此被稱為“鬼”。

全息投影當然擋不住他，但既然全息已經(jīng)找上門來了，說明眼前這個叫洪文景的安保隊長跟她手下的哨兵，很快就會到了。

老人卻不作回應(yīng)，反而在江邊找了塊大石頭坐下，像松了口氣，掏出一張?zhí)厥獾募堈哿似饋怼?/p>

“陸老先生，您別妄想逃跑了吧，我們很快就會追上你?！焙槲木暗摹肮怼边@樣說著，又指了指夜色中暗涌的嘉陵江，“更何況，你一個人沒法過江?！?/p>

老人沒有理會，盡管她說得沒錯。這里是嘉陵江與長江的交匯之處，從前有兩座大橋把渝中半島與兩邊的江北嘴和南岸區(qū)連接起來，如今已不復(fù)存在。對于我們這種平民，大江成了天然的阻隔。但對于賽博區(qū)的新人類，則多得是交通工具讓他們可以上天入地——比如正在駛來的無人機Drone。

Drone引擎的低吼聲越來越近，但老人仍未起身，櫸木般干癟的手指不緊不慢地動著，手中的紙漸漸成形。

“我們來了。”話音剛落，隊長與她身后的隊伍都消散在夜霧中。

白色的Drone劃破夜色，在老人身后懸停，帶起的氣流繚亂了他不甚濃密的白發(fā)。艙門打開，真實的隊長緩緩走下，機器人們迅速躥出，列隊一圈將兩人圍在其中。機器人身著黑色兜袍，與之前江上的鬼影一般無二——那是Epoch集團開發(fā)出的新一代安保機器人：哨兵。

“陸先生，跟我們回去吧？”隊長對著老人的背影說道。

老人折好了一只小船，放上一支點燃的蠟燭，輕輕擱在了江面上，徐徐起身，看著小船遠去，這才點了點頭，與隊長一同上了Drone。

“我不明白，陸先生為何要逃？”隊長遞來一杯熱巧克力，“當然，以我的身份，沒資格問您這些，但您肯定要給公司一個交代?！?/p>

“沒資格就別問?！崩先俗灶欁缘卦谂搩?nèi)的暖氣里舒展著冰冷的手指。隊長自討沒趣，放下熱巧克力，便回身走到駕駛臺前。

然后她吃了一驚，“Drone這是在往哪兒開？！”

她在震驚中回頭，卻見老人一臉漠然，根本不打算解釋。她在駕駛臺上撥弄幾番，卻發(fā)現(xiàn)沒有操作權(quán)限。Drone就這樣緩緩向江對岸的燈火中駛?cè)ァ?/p>

艙內(nèi)的顯示屏一閃，出現(xiàn)了一張蒼老但健朗的面龐，一頭銀發(fā)梳得整整齊齊，淡金色的領(lǐng)針壓住酒紅色的領(lǐng)帶，領(lǐng)口內(nèi)襯著真絲方巾，西裝的戧駁領(lǐng)上別著一朵暗紅的干花——Epoch集團董事長，張叢原。

張叢原慵懶地抬眼，“陸經(jīng)理，你隨便入侵城市交通系統(tǒng)，這不對。”

陸良冷哼了一聲，沒作回答。

隊長這才明白過來，陸良是城市監(jiān)控系統(tǒng)和交通系統(tǒng)的總設(shè)計師，操控公司的Drone路線簡直輕而易舉。她發(fā)現(xiàn)辦公室里的是分身后，想當然地認為那只是個障眼法，轉(zhuǎn)頭就開始搜尋本人，卻忽略了虛擬分身本就擁有公司內(nèi)網(wǎng)的權(quán)限代碼，以此進入公司系統(tǒng)后陸良可以遠程操作。

她早該想到，既然陸良主導(dǎo)了城市監(jiān)控系統(tǒng)的設(shè)計，怎么會沒辦法屏蔽監(jiān)控呢？老人當然不能獨身渡江，所以引來了她。

老人起身走了一圈，將一個個磁卡插入Drone配備的十四個哨兵胸口。隊長下意識準備阻止，卻見董事長沒有任何舉措，一時間也不好妄動。

張叢原又問：“但我不明白，從監(jiān)控上看，你電腦里載入交通系統(tǒng)的病毒還有五分鐘才完成，為什么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執(zhí)行了？”

陸良頭都沒回：“附一層全息就行，這種真真假假的事你不是最擅長嗎？”

張叢原溫文爾雅地哦了一聲，又問：“陸良，你逃什么？”

陸良忽然轉(zhuǎn)身指著屏幕：“張叢原，你還裝什么??？把我克隆出來用了這么多年，有勁嗎？”

隊長大駭，我也無比震驚。二十年后我才知道，那個改變了一切的老人，那個位于Epoch頂端三十年的陸良總經(jīng)理，居然是個克隆人。

張叢原并不詫異，“唔，原來你知道了啊。”

陸良話里有些冷笑的意味，“六十多年前，你父親張郁青克隆出我，用我的內(nèi)臟為體弱的你治病，完了不就該把我處理掉嗎？你偏說我作為克隆體有著跟你一樣的智力，用機械身體補全了我，留下來為你辦事，還賦予了我你自己的記憶，那時候你就該想到有這么一天。”

“能告訴我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嗎？”張叢原道。

“我被克隆出來的時候你十四歲，你給我植入的記憶當然跟真實時間有十四年的差距。你別小瞧了我的，不，你的智力?！标懥枷肓讼?，忽然苦笑，“這世上，每個人都有一個全息分身，但也規(guī)定了只能擁有一個。你不一樣，呵呵，我不過也只是你的分身而已。我的名字陸良，只是一個地名罷了?！?/p>

“當年的檔案應(yīng)該銷毀了啊?！睆垍苍粲兴?。

“你父親用的可全是公司資源，克隆記錄和義肢手術(shù)的記錄自然沒有，但資源的使用記錄或多或少保留了，從這些還原出真相是什么難事嗎？”

張叢原挑了挑眉，“真相有什么意義？你擁有著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地位？不值得放棄。既然我們是一樣的，你應(yīng)該也明白這個道理?！?/p>

“你們把這人間變成了鬼蜮，公司營造的這一切不過是虛假的繁榮，我只想還他們一個真實?！?/p>

“真實？什么是真實？”張叢原幾乎笑出聲來，“消費者們樂意為這些你口中的‘虛假’買單，公司樂得為他們服務(wù)，有什么不對？”

“消費者們愿意花錢進入虛擬的世界，這沒有問題?，F(xiàn)實產(chǎn)業(yè)受到冷落，發(fā)展遲緩，這也是產(chǎn)業(yè)變遷必經(jīng)的陣痛。但公司下一步的計劃，是犯罪，重罪?！?/p>

張叢原眼中閃過一絲狠戾，“你都知道了？”

“事實上你們一直都在犯罪?！?/p>

“那又如何呢，”張叢原整理了一下袖扣，“你又能做什么呢？”

“我是你的克隆體，別小瞧了你自己?！标懥荚捴袔е翎?，“你猜不到我要做什么嗎？”

張叢原沒有言語，蒼老的臉龐上笑意漸濃。

“讓我來猜猜，你用顯示屏來跟我對話，那你的虛擬分身現(xiàn)在在哪里呢？”陸良伸手遙指張叢原，似乎要透過屏幕指到他本人臉上。

“你的分身在哪里，我的就在哪里。”張叢原一臉從容。

陸良卻像是忽然岔開了話題，“我們剛剛聊了有沒有五分鐘？”

“你說什么？”

老人閉上眼又睜開，“還有十秒鐘，就是整整五分鐘?！?/p>

張叢原終于露出了慍怒的表情，“你電腦上的倒計時，不是載入交通系統(tǒng)的病毒！那到底是什么？！”

“都說了嘛，這種真真假假的事你不是最擅長了嗎？”陸良從容地走向一個哨兵，“當然，我也一樣。”

Drone的艙門忽然打開，陸良走到隊長身邊，拿起已是半溫的巧克力，輕聲說：“多謝款待?！?/p>

陸良憐憫地看了一眼還在震驚之中的她：“不好意思了洪隊長，你知道了這么多，張董應(yīng)該不會放你活下去了?！?/p>

隊長在驚恐中抬頭，就見哨兵從后抱住了老人的肩膀，跳出了艙門，其余十二個哨兵也緊隨其后。洪文景猛然轉(zhuǎn)向顯示屏，早已黑了下去。

哨兵抱著你在半空之中打開了降落傘，解放碑四面的天空中投射著巨大的虛擬屏幕來直播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你一飲而盡杯中的巧克力，隨手將紙杯團起扔了下去。

你落地的一瞬，影像也戛然而止。

我看著畫面停在了無數(shù)虛擬身體的歡呼與尖叫，心中久久不能平靜。虛擬分身之間的信息傳遞是通過數(shù)據(jù)，植入芯片的人可以借此與分身們進行交流，他自然也能聽到人群的吶喊和歡呼。

但若是二十年前的我——沒有芯片的平民經(jīng)過這里，能看到的只有空無一人的解放碑廣場，和天空中投射著的四面巨大虛擬屏幕，直播著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

那是分身的狂歡，與我們無關(guān)。

3

監(jiān)控殘留的數(shù)據(jù)只有這么多了。十萬分身，無疑是監(jiān)控系統(tǒng)的高熱運算點，鄰近崩潰的邊緣。你的出現(xiàn)，顯然給高熱的運算區(qū)域丟下了最后一根稻草，系統(tǒng)瞬間崩潰。落入十萬虛擬數(shù)據(jù)的瞬間，你的存在從網(wǎng)絡(luò)上暫時消失了。我知道，你當然也知道，你抓住這個時機，沿著鄒容路向前奔跑而去。

好在之后我便與你相遇了，我的記憶可以彌補這片空白。

我與你相遇在渝中島上。

那天晚上，島上的居民都開始慶祝新年的到來，家家戶戶歡聲笑語，敲鑼打鼓。因為島的地基荷載有限，修不了高層建筑，所以這里沒有煙花爆竹的禁令，島上彌漫著淡淡的硫黃和火藥味，年味。

我見到你的時候，你剛飛過長江的支流，正坐在屋邊，從哨兵機器人身上拆卸下零部件修理著自己的義肢。準確說，最先看到你的不是我，而是我從垃圾堆里撿來的老款家用機器人……的腦袋。

它的腦袋滾到你的腳邊，脖子處還留著數(shù)根電纜線暴露在外，一張一合的嘴里咿咿呀呀著古老的電子音：

“新年…新……新年…新……”

模糊的吐詞里還夾雜著電流的爆破音。

“我沒抱穩(wěn)，他腦殼滾落嘍，不好意思哈爺爺?！蔽易叩侥忝媲?。

“沒得事，”你撿起那顆頭，又看了看我懷里抱著的機器人的身體，特地換上了重慶話，“勒是你的嘜？”①

我害羞地笑了笑，“不是，我在垃圾堆堆頭撿的?！?/p>

“兒娃子，你叫啥子，”你問道，“啷個不跟媽老漢②在屋頭欸？”

“出來耍嘛，我叫小冬?！蹦菚r候，我的注意力全在你的機械義肢和你身旁高大的哨兵身上，年幼的我哪里見過如此精密嶄新的機械！

“我叫陸良?！?/p>

“爺爺，勒東西修得好不嘛？”

你摸了摸我的頭，“我要看一哈才曉得?！?/p>

接過機器人頭顱和身體，你仔細檢查了一番，便打開便攜工具箱，修理起它的線路板和關(guān)節(jié)部位。之后你想了想，看了眼一旁已經(jīng)被拆掉雙腿的哨兵，嘆了口氣，開始著手拆卸它的能源系統(tǒng)。

我問：“爺爺，你要把它的心臟給小新嘜？”

“小新？”你回頭，“勒個機器人叫小新嘜？”

我點點頭，“是噻，他一直新啊新地唱，有點點兒哈③，我就喊他小新。對嘍，你的機器人叫啥子欸，爺爺？”

想必你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吧，我看到你愣了一會兒，便掏出能源核心給小新安上，“就叫小年吧?！?/p>

哨兵雙眼的光芒迅速暗了下去，變成一堆毫無生氣的鐵。但我的視線還停留在它身上，也許機甲是每個男孩都憧憬的浪漫吧。

你拍了拍它，有些抱歉道：“不好意思啊老伙計?！?/p>

擁有了新能源的小新開始連貫地唱起歌來：“新年好啊，新年好啊，祝福大家新年好……”

我好開心，我走到已經(jīng)熄滅的哨兵面前，抱了抱這個高大的鐵家伙，“謝謝你小年，把生命給了小新?！?/p>

“你覺得他們也有生命嘜？”你肯定覺得我的行為很幼稚吧。

“是噻，他們可以動，會說話，啷個不是生命嘛。”我回答道。

你啞然失笑，又從哨兵身上拆下一些能用的部件，把小新修得煥然一新，順便把哨兵的噴射器也安到了小新身上。

“爺爺，你從哪里來的嘛？看樣子不是島上的哦?！?/p>

“我從對岸來?！?/p>

“對面的渝中商圈嘜？”我指了指對岸，隔了一條江，對于我來說簡直是另一個世界。Epoch集團的虛擬分身系統(tǒng)吸引了大量擁有購買力的人群加入，成為所謂的“賽博新人類”。實體消費被嚴重擠壓，只能費盡心機擁抱分身系統(tǒng)及其周邊產(chǎn)業(yè)。直到許多年后我才知道，建立虛擬系統(tǒng)的計劃是帶著明確目的性的，從Epoch集團創(chuàng)立之初就定下了，是一個巨大的資金蓄水池，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的積累，扼住了幾乎整個城市的資金流。這一切都是為了最后的計劃。

你搖了搖頭，“還要再對岸?！?/p>

“江北科技園嗦？”我羨慕極了，“老爺爺，你是科學(xué)家哇？”

“科學(xué)家？算不上哦。”你這樣說著，也向江北看去。江北區(qū)豎立著的無數(shù)高聳塔樓，其中最高的江北中心在雨后的霧天甚至看不到頂。

“你既然出來耍，想不想到對面耍一哈①？”你指了指對面的渝中區(qū)。

“想啥子想？解放碑的熱鬧是他們的，我們跑過去啥子都看不到。我想去南岸，他們說百鬼街才好耍?！?/p>

“我也要去勒點，一起去噻?！蹦銓ξ艺f。

“真的嘜？”我喜出望外。

“你媽老漢不擔心你晚上在外頭嘜？”

“沒得事，他們放心得很，我轉(zhuǎn)哈子就回去。”

你忽然想起了什么，拆下哨兵身上一個發(fā)光的盒子掛到我脖子后面，又摘下哨兵的雙眼當作目視鏡給我戴上。

“楞個②的話你也可以看得到我們的世界嘍?！蹦阏f。

“真的嘜？”我將信將疑。

“去了你斗③曉得了噻。”

我向屋角的哨兵道了別，便抱著小新跟上了你的步伐。小新一路仍唱著：“新年好啊，新年好啊，祝福大家新年好……”

我推著姐姐的輪椅上了天臺，如今我們的腳下就是當年的江北中心。這個城市的夜晚從來就是不眠的，層層燈火中的城市夜景盡收眼底。這就是你說的“參差十萬人家”吧，二十年后的今天，我站在了你的位置上，終于體會到你眼中的風(fēng)景，眼中的世界。

“姐姐，你說爺爺還會醒來嗎？”我看著遠處，問道。

姐姐跟我一樣向遠方眺望，“我也不知道啊，都二十年了?！?/p>

我低下頭，梳理著姐姐綢緞般的長發(fā)，挑了一根出來，“姐姐，你有白頭發(fā)了。”

“別拔，拔一根長三根呢?！苯憬汔卣f。

遠處放起了電子煙花，是啊，很晚了，馬上就要零點了。

“你喜歡過年嗎？”姐姐忽然問。

“還好，小時候很喜歡過年，現(xiàn)在也就馬馬虎虎吧?！?/p>

“嗯。”姐姐應(yīng)了一聲，往后也就沒了話。

我看著島旁的長江，二十年前我也是這樣看著那寬闊的長江，問你：“爺爺，咱們啷個過去？”

你只淡淡笑道：“等著看吧?！?/p>

話音剛落，從兩江交匯處轉(zhuǎn)來一艘小紙船，紙船閃著零星的火焰從黑暗中駛出，是一盞河燈。我覺得那江中的燈火真好看，可惜只有一盞，若是再多上幾盞、幾十盞甚至上百盞，星火集聚地點燃江面，會是多美啊。

長大以后，我一直很愛一部叫《呼蘭河傳》的小說，作者是許多許多年前的一位女作家。因為小說還原了我當時的想象，長長的呼蘭河，承載了千百漂泊的燈火。

“河燈是你放的嘜？”我看著你。

你點點頭。

“我老漢說，河燈一般是緬懷去世的親人的，是嗎？”

“對，還有對美好未來生活的向往?！?/p>

河燈不緊不慢地蕩到我們面前，燭光撲閃，倏忽地滅了。船紙卻發(fā)著光拆散開來，在江面上攤作一張，似是浸了江水泡發(fā)開來一般，越來越大。

“走，我們上去?！蹦阏f著便往紙上一踏。

我被眼前的畫面震驚了，半晌才叫道：“爺爺，你斗是科學(xué)家，你還說不是。我老漢說了，江北那些科學(xué)家都是無所不能的，上天下地哪兒都去得?！?/p>

你只是笑道：“上來嘛?！?/p>

我抱著小新小心翼翼地踏上了江面上薄薄的一張紙，紙載著我們向江對岸緩緩航行而去。我一直蹲著，反復(fù)看著那張神奇的紙，光暈像水體在紙面上蕩漾流淌。你帶來的一切，都像神話中才有的寶物。

快抵達對岸時，紙面漸漸顯出要沉沒的態(tài)勢。我嚇了一跳：“爺爺，它啷個看到起像要沉欸？”

“看來你雖然個子小，但還是加了斤兩?！?/p>

紙面吃水越來越深，我佯裝鎮(zhèn)定，“沒得事，我水性好得很，真的沉了，我拉到你游過去！”

你看著我，當時你肯定覺得我傻得可愛吧，你逗我說：“要是拉不動我，你就一個人游，莫管我，兩個拉到起，兩個都跑不脫?！?/p>

“不得！你相信我嘛！”說話間，紙面下沉的速度越來越快，我緊緊抱著小新，一只手便拽上了你的袖子。

紙面徹底沉入水底，可江水太過冰冷，我左腳忽然抽筋，使不上勁來。

“??！”我疼得大叫。

4

黑夜中忽然伸出一雙手，分別抓住了我倆的衣領(lǐng)，將我們提出水面。你回頭一看，笑道：“是你啊?！?/p>

“沒錯，是我。”一個貌美的大姐姐對我們笑著，飛行在夜空中的哨兵抱著她的纖腰，將三人帶到了岸上。那時我還不知道，她就是Epoch集團安?？傟牭年犻L，洪文景。

“還要謝謝陸先生留下最后一臺哨兵，救了我一命。你在Drone上那么說，是為了讓張董以為我真的死了吧?！焙槲木暗?。

“他很快就會知道你還活著了?！标懥荚诎哆叾读硕渡砩系乃?/p>

“陸先生，你下一步準備怎么辦？”洪文景一邊逗弄著我懷里咿咿呀呀的小新，一邊問道，“現(xiàn)在我有資格問了嗎？”

你訕訕一笑，“還惦記這茬兒呢？”

“我知道，陸先生是故意裝作疏離我的樣子吧?！焙槲木耙魂囕笭?。

“沒有下一步了，我要做的事都已經(jīng)做好了，”你輕嘆一聲，“現(xiàn)在我只想去百鬼街看看。”

“做好了？”洪文景有些不敢相信。

“我像是那種啥都不準備、撒腿就往外跑的人嗎？”你苦笑道，“先往上走吧，邊走咱們邊說?！?/p>

我們上了山，南岸傍著山體修建了許多高差各異的房子，與渝中江北參差的高樓不同，這里多是居民自己搭建的。堆疊的樓宇各抱地勢，鉤心斗角。龐雜乖異的建筑群間，一道燈市蜿蜒而上，便是百鬼夜行街了。

你告訴我，這百鬼街是在原來老街的舊址上修建的，各地的游客們都熱衷于用虛擬分身前去游玩，一年到頭熱鬧非凡。但老街翻新的時候，老一輩的居民們安土重遷，不愿搬走，一直住了下去。他們跟我一樣沒有分身和芯片，老街上常年來來往往的虛擬人群，他們看不到。只有偶爾分身大量匯集時，人們會聽到輕微的噪波和電流聲，如同鬼蜮。再加上老街舊時的稱呼早被忘懷，所以人們都習(xí)慣稱之為“百鬼夜行街”。

春節(jié)期間，附近居民也常逛街，真人與分身同樂。

沿著山路拾級而上，很快便走進了久負盛名的百鬼街，我也終于明白了百鬼街其名的另一層含義，走在這條街上，可以回溯時光。

街兩旁有各式各樣的店面，都是我從沒見過的。檐牙高啄，廊腰縵回，這邊管弦嘔啞唱罷，那里笙簫歌吹登場。琴瑟鳳鳴，箜篌婉轉(zhuǎn)，都是演義小說里才有的畫面，我從未想過它們能以這樣真實的樣貌重現(xiàn)。溯洄從之，這一彎是江南煙柳;溯游從之，那一彎是大漠孤雁。

你們的世界，果然是另一個世界??！

街上有真實的周圍居民，但更多的還是各地慕名而來的虛擬游客。他們攜家?guī)Э冢髯缘臋C器隨從也跟在一旁。不從服飾看，我也分辨不出他們誰是真人、誰是分身。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們的世界，沒有一絲一毫是我能夠想象的。

可惜哨兵的傳感器只能讓我看到虛擬的世界，聽覺和嗅覺是同步不了的。亂花漸欲迷人眼之下，我能聽到的只有偶爾路過的真實行人的腳步聲和方言的交談。這一整條長街的盛大和繁華，聞起來卻盡是雨后的青磚和苔蘚味。

借來的視野，讓百鬼街的華麗顯得尤為蹩腳，跟海市蜃樓一樣，只是虛浮，虛假的繁榮。

“陸先生，您電腦上的倒計時究竟是什么？”洪文景還是忍不住問你。

“你知道公司準備把監(jiān)控系統(tǒng)、交通系統(tǒng)、虛擬分身系統(tǒng)等所有現(xiàn)行的城市系統(tǒng)統(tǒng)一到一個大體系之下嗎？”你問道。

“啊，”文景愣了一下，“聽過傳聞。”

“系統(tǒng)的統(tǒng)一早就開始運行了，并且準備在新年過后正式完成且發(fā)布出來。”你意味深長地看了洪文景一眼。

“所以，”文景思忖片刻，“你是準備在系統(tǒng)合并的時候有所行動？”

“你現(xiàn)在還能感覺到你的虛擬分身嗎？”你卻反問道。

洪文景一愣，“不能，被注銷了吧?！?/p>

“對，我的也被注銷了，出事之后我倆的分身肯定第一時間被注銷。每個人只能實名認證注冊一個分身，去世之后就自動注銷。但有一個人，即使他去世了，他的分身依然會被留存。”

“你是說……”

“張郁青，”你的眼神明亮，“他是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也是對城市系統(tǒng)理解最深的人之一。當他去世的時候，他的分身會被作為遺產(chǎn)留存起來?！?/p>

“更何況，”你繼續(xù)說道，“如今的技術(shù)條件下，一個人的分身擁有本人所有的社會身份、權(quán)限和知識體系。結(jié)合公司最新的卷積神經(jīng)網(wǎng)絡(luò)的技術(shù)水平，高層的分身甚至可以擁有本人的思維?！?/p>

“這樣一來……”文景姐震驚地捂住嘴，半晌才道，“張老爺子豈不是……永生？”

“永生其實算不上，只不過張老爺子的分身會介入城市系統(tǒng)的合并，從而數(shù)據(jù)化成為超級程序，利用他的知識和思維協(xié)調(diào)合并之后的大統(tǒng)一體系。”

“然后呢？”

“然后圈錢?！?/p>

“圈錢？”

“公司推行數(shù)字貨幣系統(tǒng)已經(jīng)很多年了，數(shù)字貨幣去中心化的特點使得他們可以繞過監(jiān)管機構(gòu)。只要獲得50%以上的計算力——盡管這并不容易，就能影響整個市場。公司掌握的計算力已經(jīng)很高了，因為虛擬分身這個寡頭產(chǎn)業(yè)的后臺都是屬于公司的，借由這次大一統(tǒng)體系的建立，還能進一步提高算力。而超級程序一旦介入，就會變成市場經(jīng)濟中那只‘看得見的手’，加劇整個城市的資源向公司傾斜。更何況公司這么多年來已經(jīng)積累下了難以想象的龐大資金，利用這個資金杠桿，可以撬動整個城市的業(yè)態(tài)?！?/p>

“也就是說這是一場，金融欺詐？！”洪文景驚訝地說道。

“可以這么理解?！?/p>

“張郁青融入了大一統(tǒng)體系，幾乎等同于控制了整個城市。其實話說回來，也只有他有這個能力?！?/p>

洪文景立刻反應(yīng)過來：“不，還有兩個人也有這個能力，一個是張叢原，還有一個就是……。”

文景姐話還沒說完，就看到你噤聲的手勢。緊接著她就從嘈雜的人聲中分辨出屋頂上的腳步聲。

“來給我收尸的?！蹦爿p聲道。

文景姐姐招呼哨兵翻上了屋頂。

姐姐回來的時候，我們正站在一家賣孔明燈的鋪子前。

“唔，小冬，你喜歡孔明燈嘜？馬上元宵了，要不要去買一個？”你問。

“用不到，我家斗是賣孔明燈的，我只是覺得這家的燈很乖?！?/p>

“喜歡斗進去看嘛?！?/p>

你剛說完，我就開開心心地跑進鋪子里。店里的孔明燈不是我家賣的那些能比的，它們材質(zhì)特殊、造型別致，每一盞都像在講一段故事。

我出來的時候，卻看到虛弱的你倒在姐姐懷里。我問你怎么了，你只說沒事。后來文景姐才告訴我，在你逃出之后，張叢原就已經(jīng)給你的心臟起搏器發(fā)出了指令，起搏器早就慢慢失效了。

但當時的你只是服下一顆藥丸，便對我說：“小冬啊，你拿到勒個錢，買個孔明燈放給我看嘛。元宵節(jié)我就不在嘍，我想提前看到?！?/p>

我當時又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只知道按你的話去做，再次跑進了鋪子里。

我們漸漸走到百鬼街的盡頭，也是老街的最高處，回身看這一路走過來的唐宋元明清。遠眺，透過南岸落拓的民居看遠處的江北、渝中、渝中島。

“參差十萬人家。十萬人家十萬窗，窗外一清平，窗內(nèi)百家事，”你輕聲念叨，“過個年都得分出彼此，這年過得就沒勁了?！?/p>

“老爺爺你說啥子？”我沒聽清你說的話。

“啊，沒得啥子?！蹦闶嬲归_眉頭，笑著摸了摸我的腦袋。

空中飄落片片紅色的楓葉，翻飛間化作鞭炮噼啪炸開，炸裂出兩條龍燈翩飛夭矯。我跳著去抓那虛擬的龍舞，自然抓它不到。跳了幾下，我聞到一縷飄來的香氣，肚子里就傳出咕咕的響聲。

“啷個？餓了哇？”你笑問道。

“餓慘嘍！”我直叫苦。

“那就吃飯噻?！边@是第一次看到你笑得那么放松，我們說笑著走進街邊一家小吃店。百鬼街雖是為虛擬游客開放，大多是玩樂的店鋪，但畢竟周圍有居民，飯館雖少還是有的。

一說起要吃飯，我就習(xí)慣性摘下了目視鏡，一路繁華隨之不見。老街像被剝開了華麗的偽裝，露出了真實的樣貌，沿街的鋪子少去了大半，眼前的這一家館子就顯得尤為難得。街上趕集的人們不算少，但跟剛剛相比難免稍顯寂寥。

“三碗酸辣粉，”你笑著看了看我，“再加三個煎蛋?！?/p>

“要得！”店家嘹亮地應(yīng)了一聲，揭開店門前的鐵皮桶鍋，用力把芡好的紅薯粉從鋁瓢的孔洞間捶打進鍋里。鍋里沸煮著高湯，蒸騰的水汽撲了出來，直把門前掛著的幾盞燈籠都卷在了里頭，點染出橙紅的光暈。我賣力地抽了抽鼻子，貪婪地吸入醇香的水汽，嘿，這才是人世間該有的煙火氣嘛。

師傅把上半身從乳白色的熱氣里探出來，問：“剛出爐的鍋盔，幾位老師要不要來兩個嘛？”

“要得?！蹦泓c點頭。鍋盔盛在缺了口的白瓷盤子里先端了上來，炸得金黃的面皮底下汪了一盤子的油。店面不大，水泥的地面依然泛著潮，塑料的凳子坐上去吱呀作響，跟燈市相比只能用簡陋來形容?？晌艺娴南矚g。

一會兒，酸辣粉也端了上來，燙好的紅苕粉擱涼水里一氽，瀝水過油后淋上酥黃豆、大頭菜和肉末的澆苕。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墻角老舊的電視機里正在放新聞：

“著名企業(yè)家張郁青老先生昨夜逝世?！?/p>

很多年后，我才能把這則新聞跟你放入江中的河燈聯(lián)系起來。

電視里又匆匆插播了數(shù)條新聞：

“Epoch集團前任董事長張郁青涉嫌使用人體克隆技術(shù)，屬于嚴重違法行為，相關(guān)部門目前已介入調(diào)查。

Epoch總經(jīng)理陸良攜巨額公司財產(chǎn)出逃，款項現(xiàn)仍下落不明?！?/p>

我愣了半晌，忽然明白了一切。

我再轉(zhuǎn)頭看向你，才發(fā)現(xiàn)你已經(jīng)趴在桌上睡著了，身前的粉沒怎么動。我伸手探了探你的鼻息，確實只是睡著了。

看著熟睡的你，我做了一個這輩子最正確的決定，然后抱著小新出門，飛向?qū)儆谖业挠逯袓u。

我回來的時候，看到了店門口正在尋找我的你，睡醒的你像忽然老了許多，由文景姐姐攙扶著走出門，渾身散發(fā)著垂垂暮矣的氣息。

終于，你看到了空中的我，我緩緩降落在對面店鋪的歇山頂上，松開手中的孔明燈，燈孤單地飄向空中。那一刻，你蒼老的臉上露出無比的欣慰，我又向老街那頭指了指，你順著我的指向看去——

長江的彼岸，黑黢黢的渝中島上升起了一盞又一盞的孔明燈，幾盞，幾十盞，上百盞，上千盞。成百上千的孔明燈陸續(xù)升上快要破曉的天空，如同千百漂泊的河燈不再順流而下，而是扶搖直上，撕裂了濃稠的夜色，變成橙紅色的群星，照亮早已黯淡多年的深邃夜空。

我看到你站在原地，老淚縱橫。

半晌你才回過神，向我走來，被門檻絆了一跤，一個趔趄坐倒在了路牙上。

你再也沒有起來。

文景姐姐周身的衣物連同皮膚一起如蛇蛻般褪去，露出了里頭的機械外殼——人類的身體變成了一臺擬人程度更高的新型哨兵，在夜色中泛著森然的銀光。

哨兵猛然伸出右手，變作鋒利的鉤爪，從背后刺入你的胸口，又快速拔出！你的鮮血緩緩流了出來，原來你的心臟一直在不斷衰竭。周圍的行人在驚叫中四散逃開，而更多的則是分身，在一閃之后消失，只留下數(shù)據(jù)的殘影。

哨兵站在原地，變回原形的手指間捏著一枚沾血的芯片。你是克隆人，芯片是在肉體成形過程中植入的，沒辦法分離，只能以這種方式取出。

我的驚叫聲被悲痛哽咽在喉頭發(fā)不出來，淚水還沒來得及流出，就看到哨兵通紅的復(fù)眼轉(zhuǎn)向了我。我根本來不及細想突發(fā)的這一切，慌忙啟動小新的飛行功能，向渝中島飛去。

采用舊版推進系統(tǒng)的小新顯然飛不過全新型號的哨兵，急智中，我看準時機關(guān)閉了小新的飛行器，身體抱成一團落在胡亂搭建的窩棚上。我撞破了好幾層帷帳，緩沖掉了下墜的動能后滾落在地上。

我知道我的膝蓋和手肘磕破了，但我根本顧不上。我在島上交雜的巷道中連滾帶爬地穿梭著、逃竄著。Epoch集團的快速發(fā)展擠壓著實業(yè)的生存空間，島上低廉的地價把實體經(jīng)營和作坊式的小廠房都吸引到了這里，但毫無規(guī)劃可言。我唯一的優(yōu)勢就是地利，這是我從小玩到大的城堡，每一條錯雜如毛細血管的小路對于我來說都像掌紋一樣熟悉。但如果從未到過這里，渝中島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個迷宮。

島上的居民們還在慶賀著新年，周圍爆竹和鑼鼓的噪音喧鬧著，我的存在完全被隱去了。我在這毫無監(jiān)控設(shè)施的盲區(qū)里奔跑，那是二十年后的現(xiàn)在無法重溫的自由。

奔跑中，我忽然踢到了一個柔軟的肢體，緊接著一個女聲的呻吟把我拉回現(xiàn)實——路邊是重傷的文景姐。我急剎在路邊，從逃跑的慌亂中驚醒。停下腳步、恢復(fù)思考之后，遲來的冷汗才瞬間濕透了衣背。體力和精神都受到了極大的損耗，回過神來的我趴在地上劇烈嘔吐起來。

“小冬……”文景姐緩緩睜開眼，聲音依舊虛弱。

我抬起頭，手腳并用地爬到文景姐身邊，不知所措地看著她身上的傷口，“文景姐，你啷個了嘛？”

“公司派來了全新型號的哨兵，我根本不是對手?！蔽木敖愫萌菀撞啪忂^氣，從旁邊已經(jīng)癱瘓的舊式哨兵身上取下兜帽，草草擦去身上的血，借助身后的短墻勉強直起身子。

“陸先生呢？”

“爺爺……老爺爺他走了……”我泣不成聲。

文景姐輕輕招手，把我喊到身邊替我擦去了滿臉的淚水，卻不顧自己的漂亮臉頰上已全是血污。

“為了盡量把引開他們，我選擇逃向了渝中島，但還是在戰(zhàn)斗中受了傷，”文景姐捂著自己受傷的腰部，“陸先生的尸體現(xiàn)在怎么樣了？”

“老爺爺心臟里頭的芯片遭挖出來了，尸體擺在百鬼街街上。”我把最后發(fā)生的事情都告訴了文景姐，但實在不忍心說出，哨兵是偽裝成她的樣子斷送了老爺爺最后的生命。

說的這里，我忽然想起，“文景姐，剛剛你說‘們’，到底來了好多哨兵？”

“五六臺吧，都是最新型號。我拼盡全力、結(jié)合地勢打游擊才毀掉一臺。”

“啷個只有一臺來追我們了呢？”我有些想不通。

文景姐苦笑，“小冬啊，你懂過陸先生嗎？”

我茫然地搖搖頭。

“那你相信陸先生嗎？”

我用力地點點頭。

“那我們就去找出這個答案，去追回陸先生的芯片！一旦芯片落到公司手里，被他們知道了老先生的計劃和個中細節(jié)，先生的努力就付之東流了?！蔽木敖銙暝胍鹕?，傷口的血卻流了一地。疼痛扭曲了她的臉，她伸手拆下舊式哨兵身上的噴射器，咬著一塊碎布，忍痛射出一陣短促的火焰燒結(jié)了自己腰上的傷口。

我聞到一股肉體燒焦的氣味，姐姐也疼得幾乎暈了過去。我慌張地爬向姐姐，當初我沒有考慮到，姐姐僅僅處理了表面的傷口，內(nèi)臟的創(chuàng)傷還在，不處理很容易感染。如果當時我就堅持把姐姐送到醫(yī)院，或許她就不會在輪椅上度過后半生了吧。

姐姐捂著腰，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從哨兵的工具包中找出一支腎上腺素打進血管里。

在文景姐的要求下，我?guī)е龣M穿過擁擠的廠房，來到了江邊——我與老爺爺初遇的地方。在那里，被遺棄的哨兵“小年”還靜靜地躺著。姐姐走到小年身前，伸手探進它被打開的胸膛里，然后掏出了一個槍形的儀器。

“勒是啥子？”我問。

“EMP，”姐姐面露喜色，“電磁脈沖武器，一旦發(fā)動，所有的電子設(shè)備都會失靈。”

“啷個會在勒點？”

“陸先生肯定知道會有追兵過來，所以在這里設(shè)下了埋伏。一旦公司的追兵來到這里，就會觸發(fā)EMP，”姐姐又從小年體內(nèi)掏出一個GPS信號發(fā)射器，還有節(jié)奏地閃著瑩瑩藍光，“這是當時在Drone上陸先生插進去的磁卡，應(yīng)該是當作誘餌，粗略地仿制了陸先生的定位信息。只可惜公司新型哨兵的識別能力提升了，忽略了這個埋伏，直奔陸先生而去。”

“你是啷個曉得的？”

“我不曉得啊，”姐姐笑著，“我只是相信陸先生神機妙算，總會直接或間接給我們留下點兒遺產(chǎn)。果然陸先生從不讓咱們失望?！?/p>

“那接下來啷個辦？我們要潛入江北中心嗎？”我有些惴惴不安，“就我們倆？手無寸鐵？”

“你不能去?！?/p>

“啷個不能去？姐姐不要小瞧我嘛！”我一下急了起來。

“那里很危險的！”姐姐一臉嚴肅。

“那這里就不危險了嘜？”我一下拉住她的手，“你把我丟在勒里我才害怕哦！”

文景姐看上去無所顧忌，其實心里也沒底。江北中心的確兇險，但仍有哨兵追擊在后，而且它們已經(jīng)捕獲了我的影像，把我?guī)г谏磉吰鋵嵥判摹?/p>

“那好吧，但你必須聽我的！”她按住我的肩膀，認真道。

“要得！我們要準備啥子？”

“沒時間準備。不過我曾是安保隊長，對于那里的安保系統(tǒng)了如指掌?！蔽木敖阃蝗粨Q成一副輕松的樣子，“更何況我們還有EMP！”

“你會帶我從系統(tǒng)的漏洞入侵嗎？”我感覺渾身的血都熱了起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會帶你爬下水管道！”文景姐也是一臉斗志昂揚。

5

姐姐拿起了放在腿上的大盒子，轉(zhuǎn)過頭來遞給我，“喏，給你的新年禮物。”

我有些詫異地接過來，那是一個硬紙盒子，入手挺沉，“怎么忽然想起來給我準備新年禮物了？很反常啊。”

姐姐皺起鼻子佯怒道：“你什么意思，姐姐對你不好嗎？快，低頭把耳朵給我擰擰！”

我笑嘻嘻地低下頭，“姐姐對我當然好啦，沒有姐姐我早就死掉了。可這二十年來你也從沒給我準備過新年禮物啊?！?/p>

姐姐倒沒有真的擰我耳朵，只是輕輕點了點我的鼻尖，“相信我，這可是你夢寐以求的禮物?！?/p>

夢寐以求？以我現(xiàn)在的身份，能稱得上是“夢寐以求”的東西還真不多，至少我一時間想不到。我半信半疑地拆開包裝，打開了盒子，然后愣在了當場。盒子打開的一瞬間，撲面而來是濃郁的水土腥氣雜糅著鐵銹的甜腥味，里面靜靜躺著我的小新，那款老爺爺你親手修好的機器人。小新的軀體銹蝕得很厲害，拿出來的時候伴隨著鐵銹簌簌掉落。它下半身的外殼完全剝離，只剩下沒有膠皮的電線和液壓管跟銹澀的軸承糾結(jié)在一起。暗綠的苔蘚和水草從它身體的每一處縫隙里溢了出來，這具熄滅了二十年的老式家用機器人里，長出了嶄新的生命。

“姐姐你是從哪兒找到它的？它不是丟了二十年嗎？”我驚嘆。

“姐姐厲害吧，”姐姐露出與她年紀不符的嬌笑，像是在邀寵，“這些年里我一直雇人在嘉陵江里打撈它，最后在一堆哨兵里找到了它。要不是這樣，以它這么小的個頭，早就被江水沖到下游去了?！?/p>

我輕輕撫摸著小新孱弱的軀殼，真沒想到二十年后我還有機會找到它，對我來說這真是最好的新年禮物了。畢竟除了目視鏡外，小新是你給過我的唯一東西了。你的東西對我來說無比珍貴，要不是迫不得已，我也并不想弄丟小新。

畢竟當時，我都已經(jīng)自身難保了。

當時，我跟著文景姐，避開了很多哨兵巡查的密集區(qū)，一路來到了嘉陵江邊。

“還是飛過切？”我問。

“小新還堅持得住嗎？”文景看向我。剛剛小新已經(jīng)拽著我們倆飛過了渝中島前的長江支流，實在不敢保證飛行器還有足夠的動力帶我們飛過更寬闊的嘉陵江。

“曉不得?！?/p>

“這個時候也只能一試了?！蔽木敖阏f著抱起我，背上小新便啟動了飛行系統(tǒng)。我們貼著江面低空滑翔著，一路劃破了江面上凝固的夜色。眼看就要抵達對岸了，巨大的江北中心忽然亮了起來，建筑外立面的泛光照明浮現(xiàn)出張叢原倨傲的姿態(tài)。

我跟文景姐都同時暗罵一聲，緊接著就聽到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蜂鳴，上百臺飛行哨兵如蝗蟲般將我們包圍。我心想完了，一臺哨兵就已經(jīng)夠帶勁兒的了，這老家伙居然這么大方叫來了上百臺。雖然哨兵的初始程序里規(guī)定無法直接殺人，但這時候只要讓我們受傷，然后掉進江水里，保準沒命。

“文景姐你不是說你對安保系統(tǒng)了如指掌的嘛！”我哭喊道。

“給老娘閉嘴！抱緊我！”

我忙伸出雙手雙腳像考拉一樣緊緊纏住了她。文景姐得隙騰出雙手，掏出腰后的雙槍便是一番掃射。我掛在文景姐身上，被槍支頻繁的后坐力震得像個上了發(fā)條的鐵皮青蛙。彈雨逼退了幾臺靠近的哨兵，但幾乎傷不得它們分毫。

忽然，周圍的哨兵向后退開一圈，我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聽到一連串機栝運作的“咔嗒”聲。哨兵們身上射出無數(shù)點魚鱗般的銀光，我勉強能看到每點銀光之間流淌出若隱若現(xiàn)的絲線向我們攏來。

“不好，是‘天羅’，”姐姐的聲音里透著一股寒氣，“哨兵隊的抓捕網(wǎng)?！?/p>

我打了個激靈，這絲線這么細，收攏起來可以毫無滯澀地割破我們的皮膚甚至肌肉。江上的風(fēng)大了起來，我剛喊出口“啷個辦！”就被吹散了。

“沒辦法了，”姐姐低吼一聲，“屏住呼吸！”

我一下子腦筋沒轉(zhuǎn)過彎來，“啥？”

“屏氣！”文景姐一聲大喊，緊接著我背上就是一空。

我放棄思考，深吸一口氣屏住。下一秒我就感到一陣失重，跟文景姐一起向下墜落。周圍上百臺哨兵同時失去了動力，墜入滔滔江水中。落水前的一瞬，我看到江北中心大樓上張叢原的投影撲閃了幾下，熄滅了，像是被掐斷了電源。

原來文景姐在危急關(guān)頭拿下了我背上的EMP，屏蔽了所有的電子設(shè)備，包括抱著我們飛行的小新。水流湍急，文景姐拉著我向前游去。水流被我的目視鏡阻隔在外，能看到姐姐曼妙的身姿在水中夭矯，像一條柔美的人魚。

我很快熟悉了水勢，手腳并用向前游去，減輕了姐姐的負擔。

老爺爺，我沒騙你吧，我的水性真的很好。

我跟著姐姐游向岸邊，剛換上一口氣，就被文景姐拽著向下潛去。繼續(xù)游了幾米，前面的巖石上出現(xiàn)了撲朔的光圈。水下隱約的光亮都來源于此，游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是精鋼鑄成的巨大水輪機——這就是姐姐說要爬的下水道。

向前，水流開始形成一個漩渦匯入水輪機中，機械運作如雷鳴般轟響。數(shù)層鋒利的精鋼槳葉高速旋轉(zhuǎn)，不斷切碎渾濁的水體和水草等漂浮物。身體忽然不受控制，被水體裹挾著絞向水輪機，這個該死排水口現(xiàn)在居然在吸水！

我覺得自己又要死了，而且死法還頗為凄慘。但緊接著我就看見文景姐纖細的腰肢一擰，用力揚起右手。我瞇起眼睛看去，原來姐姐的手里攥著極細的絲線，隱約反射著水下昏暗的光。絲線的另一端串著數(shù)十臺哨兵，雖然它們及時松開了天羅，但數(shù)量太多，還是有些彼此糾纏在了一起，在姐姐用力地拉扯下率先進入了漩渦的虹吸范圍，飛速卷向水輪機。

那一串哨兵很快就被卷入槳葉里，槳葉固然鋒利，但哨兵的合金裝甲同樣堅硬。哨兵群順著水流涌入水輪機中，水輪機的幾層螺旋槳是錯頻旋轉(zhuǎn)的，這樣才能形成無縫隙的切割過濾面。受擠壓變形的哨兵很快就絞了進去，卡在層層槳葉之間，水輪機硬生生被逼停了。

姐姐游過來抱住我，順著水流鉆進了水輪機的間隙，被管道里的水壓拉扯著，我感覺自己像進了一個巨大的抽水馬桶。

6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躺在了地面上，姐姐正在一邊包扎著手掌，即使戴著手套，她的手還是被天羅割破了。我坐起身，看到旁邊是一個巨大的水池，水面上零星漂著幾臺哨兵的殘軀?？磥砦覀儽凰魑搅诉@個集水井里，姐姐帶著我爬出了水面。

“這是江北中心的下水管道嗎？”我吐出一口渾濁的水，抬頭望著看不到盡頭的巨大管井。巨型的機械臂清理著管道中的泥沙和殘污，清潔機器人沿著管壁上的凹槽滑動，收集著一些細小的漂浮物。也正是這些小型機器人帶來的光照亮了整個下水道。

“好大哦?！蔽艺f。

“江北中心的下水道跟整個城市的下水道相連，公司占據(jù)了其中一個入江排水口?！苯憬闳嘀约旱募珙^，剛剛水下那次劇烈發(fā)力幾乎讓她脫臼了。

“明明是排水口，啷個又開始吸水了欸？”我想起水下噩夢一樣的經(jīng)歷。

“整個江北中心巨大能耗只有壓水反應(yīng)堆才能提供，核能轉(zhuǎn)化為電能都是需要水作為介質(zhì)的?！?/p>

“就是……”我想了想，“燒水？”

“對，就是燒水。”姐姐咯咯地笑著，濕漉漉的頭發(fā)黏在她的臉上，她笑得可真好看。姐姐又繼續(xù)說：“更何況還需要水來作為中子慢化劑，反應(yīng)爐跟超級計算機的冷卻也需要大量的水。這一系列過程中蒸發(fā)掉的水量很大，需要定時補充。公司每個月都會有一次從嘉陵江里抽取活水，我們正好趕上了。”

“又要排水又要抽水，莫法屯起來用嗎？”我想起了那道一邊放水一邊排水的智障數(shù)學(xué)題。

“孩子話，需要用水跟需要排水的時候能是一樣的嗎？這么多水擱哪兒啊，反正就靠著江，隨用隨取唄。”文景姐伸手點了一下我的鼻尖。

“我本來斗是娃兒嘛?！蔽彝铝送律囝^。

“好啦好啦，你是孩子，”文景姐說著朝我眨了眨眼睛，“怎么樣，剛剛姐姐厲不厲害？”

“好霸道哦，”我想了想，“可姐姐你啷個曉得我們會被哨兵圍攻呢，還曉得借用哨兵卡住螺旋槳？”

“我不知道啊，我本來的計劃是打算用EMP停止水輪機的，但沒想到遭遇了哨兵，被迫先用了。EMP可以蓄能，但是到下一次使用還需要很久，我只能急中生智嘍，誰讓那群傻東西自己串在一起了呢?！?/p>

“哇，姐姐你可真棒！”

文景姐笑著摸了摸我的腦袋，“小冬啊，你不只要相信陸老爺爺，也要相信姐姐我呀?！?/p>

“下面做啥子？開始爬下水道嗎？”

“休息好了嗎？休息好了就起來吧?！蔽木敖闵斐鍪?。

我拉著文景姐的手起身，背上了放在地上的EMP。這時我才注意到，自己昏迷過去的那段時間里，文景姐已經(jīng)從哨兵身上卸下了所有能用的槍械和武器，武裝了全身。哨兵的設(shè)計很特別，同我的目視鏡一樣，它們身上幾乎每一個有功能的設(shè)備都能被拆卸下來單獨使用。我跟著姐姐爬上了混凝土管壁上的水手梯，小而不斷的水流落下來，淋著我們。文景姐一邊攀爬，一邊還時不時抬手點射打落我們周圍的清潔機器人。

“這些機器人的清理線路是預(yù)設(shè)好的，一旦周圍忽然出現(xiàn)影響它們行程的東西——比如我們，信息就會傳到監(jiān)控中心?！苯憬阏f。

“然后喃？”

“然后就會有大家伙過來了?！彼捯魟偮?，我們就聽到管井上方傳來了機械撞擊的聲音和異樣的“嗡嗡”聲。仰起頭，雖然能看到的只有管井頂部的無盡黑暗，但是毫無疑問，有什么東西過來了。

“說來就來！是‘Spider’！”姐姐加快了爬行的速度。我緊跟著文景姐，只聽得上方的“嗡嗡”聲越來越大，而且靠近得越來越快。

“上面！”文景姐發(fā)現(xiàn)了水手梯上方的涵洞，一個翻身滑了進去，伸手把我也拉了上來。這是一條排水廊道，底部有一些積水，但不影響我們前進。文景姐拉著我的手跑了起來，她說Spider是一款大型修理機器人，因形似蜘蛛而得名。它們是裝備精良的管道清道夫，游走在各種水電管井中負責設(shè)備的維修。Spider在管道內(nèi)移動的速度非常快，而且轉(zhuǎn)向靈活、神出鬼沒，在這種封閉空間里它們比哨兵還要難纏。

“說好的修理型機器人喃！”我大喊。

“修理我們啊，也沒什么問題?！蔽木敖泔@然已經(jīng)意識到我的小短腿拖累了她的步伐，索性拎起我扛在了肩上。

“姐姐……你…頂?shù)轿摇业姆螄D……”顛簸中我被她身上的槍械硌得七葷八素。

“給老娘閉嘴！”文景姐火氣很旺。

我閉上了眼睛，剛剛的和藹可親呢……

背后空氣一窒，Spider已經(jīng)爬進廊道里了！我睜開眼，看到一團黑影堵住了洞口，緊接著黑暗中亮起了無數(shù)紅色的眼睛。

“它們來嘍！”我哭喊。

“沒事老娘有分寸，你別尿了就行。”文景姐說著轉(zhuǎn)進了一個廊道的分支。這時她已經(jīng)跑進了完全的黑暗里，但她反而冷靜下來，在逼仄的空間里駕輕就熟地左拐右拐，顯然是對這個龐大的地下網(wǎng)絡(luò)了如指掌。

文景姐跑著，Spider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漸漸聽不到了。我安下心來，看來她沒有騙我，果然是深諳安保系統(tǒng)的好手。

“媽的！”文景姐忽然站定，我在急剎中飛了出去，又被她凌空抓住，隨手提在身側(cè)。

“我迷路了，地下水道的結(jié)構(gòu)在改變?！彼f。

“芽兒喲？！”我手舞足蹈地罵道。

“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些管道是可以移動的，但現(xiàn)在看來真的是這樣?！?/p>

“那啷個辦欸！”這時候那些遠去的“嗡嗡”聲好像又清晰起來，而且變得更加密集，似乎從四面八方壓了過來。

“我也不知道?！蔽木敖阌职盐襾G回肩膀上，雙手拔出槍械攥緊。

“我……我好像曉得?！蔽已矍昂鋈灰涣?，目視鏡上由深淺兩種藍色勾勒出了整個地下排水網(wǎng)絡(luò)的三維模型，一條紅色的路線穿行其中，在曲折中向上。紅線的起始有一個正在閃爍的紅點，應(yīng)該就是我們所在的地方。我不知道這條紅線通向何方，但這目視鏡是老爺爺你給我的，它忽然亮了起來，似乎只有一種解釋……

“你曉得？”文景姐吃了一驚。

我把我見到的講給她聽了，她沉思良久，說：“就按這條路線走吧，你想到的那種可能幾乎是不可能，但沒有別的辦法了?！?/p>

“但如果勒個地圖是張叢原發(fā)來誘騙我們的喃？”我想到另一種可能。

“這的確是最合理的解釋，要真是這樣，那就干他娘的！反正被它們抓也是抓，自己送上門去反而痛快，”文景姐咬了咬牙，“快，小冬導(dǎo)航竭誠為我服務(wù)！”

在一片壓抑的“嗡嗡”聲中，我們循著導(dǎo)航奔跑著。視鏡中紅色的線路在不斷變化，藍色的管道也在時不時地重組。這種變動非常小，如果不是整體看真的發(fā)現(xiàn)不了。我產(chǎn)生了一種奇怪但清晰的感覺，如果這個地圖真是張叢原發(fā)來誆我們的，地下管網(wǎng)實在沒有必要一直改變了。

“小冬正在重新為您規(guī)劃路線?！蔽铱匆娔恳曠R里的路線再次改變，板起了一本正經(jīng)的普通話。

“路線又改了？管網(wǎng)結(jié)構(gòu)又變動了？”文景姐很不耐煩。

“沒有?！蔽铱粗翢o改變的藍線。話音剛落，我就又聽到窸窸窣窣的金屬步伐從各個方向飄了過來，越來越清晰。

“我們被發(fā)現(xiàn)了！”文景姐顯然也聽到了，加快了腳步。我們按目視鏡更新的路線行進，一會兒，那種令人煩躁的窸窣聲又遠去了。

“看來路線修改是為了避開它們。”話說到這里，我忽然心下一跳。

文景姐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應(yīng)該可以肯定這個地圖不是張叢原發(fā)過來的了，不然這老王八蛋可也太無聊了?！?/p>

說話間，我們已經(jīng)按著路線轉(zhuǎn)過了好幾個彎，避開了幾次Spider的圍剿，周圍的環(huán)境也漸漸變得干燥起來。

“既然不是張叢原發(fā)的，那斗是……”我喜形于色。

文景姐很快打斷了我，“別高興得太早，我們的位置已經(jīng)暴露了?，F(xiàn)在我們還躲得開是因為還沒有形成包圍圈，但也快了。”

話還沒講完，文景姐已經(jīng)舉起了右手的槍。緊接著就是一陣尖銳細碎的蜂鳴，右側(cè)的黑暗里忽然躍出一簇發(fā)著紅光的眼睛，濃烈的機油味撲面而來。槍口立刻射出明亮的火焰，將那只Spider釘死在墻角。

這只是個開始，大量Spider從黑暗的角落里不斷沖出來，突襲變得越來越密集，姐姐打空了好幾把槍，隨手丟棄。我們都不作聲，在黑暗的甬道里，能依賴的只有聽力。我明顯感到姐姐出了一身汗。

無數(shù)紅色的眼睛出現(xiàn)在前方，文景姐忙剎住腳步。下一秒，紅眼從四面八方?jīng)_了出來，將我們圍在中間，包圍圈在剎那間完成。

文景姐深吸了一口氣，從肩上抓起我緩緩放下，站直，拔出一根冷焰火擦亮，輕輕拋出。條狀的冷光源在空中翻轉(zhuǎn)，映亮了周圍的空間。我們借著光看清了擁擠在巷道里、掛滿在管線上的Spider，它們一擁而上。文景姐有意識地朝一個方向集中火力，打空兩把槍后，逐漸清空出一處墻角。槍戰(zhàn)中，冷焰火一次次地掉落下來，又被一次次踢向半空。

但這一次，文景姐把焰火踢向了我。

“抓住它，靠到墻角去！”她大喊。

我顫顫巍巍地接在手里，跑向那個安全的角落，文景姐也靠了過來。不得不說，姐姐在臨戰(zhàn)時的急智是超群的，不到一分鐘，她就解除了腹背受敵的窘境。潤滑油箱或油泵中槍的Spider燃燒了起來，火光照亮了整個廊道，更加觸目驚心。廊道被密密麻麻的機器人擠滿了，根本看不到邊際。

文景姐打空了身上所有的槍，Spider立刻撲了上來，靠火力壓制勉強維持的扇形防線瞬間瓦解。文景姐把最后兩支槍甩在眼前一只Spider的“臉”上，抽出綁在后腰的兩根銀色短棍。我這才看清那是兩根哨兵的脛骨，姐姐不但把哨兵裝備的槍械打包帶走，還把人家的腿也給撅了！她抄起鋼骨就朝蜘蛛的關(guān)節(jié)砸。構(gòu)成哨兵軀體的合金強度極高，不是這群修理用清道夫可以相比的。柱狀的金屬骨骼適合這種鋼鐵相交的戰(zhàn)斗，不會因為劇烈的碰撞而卷刃甚至崩口?？磥斫憬阍谝婚_始就考慮到兵刃相見的情況。

源源不斷的Spider如潮水般涌上，姐姐的身上和臉上被偶爾湊近的鋼爪和迸濺的碎片帶出了一道道口子。更要命的是，姐姐換氣的間隙變得越來越短，顯然漫長的戰(zhàn)斗已經(jīng)透支了她的體力。她手中的鋼骨也不堪重負，畢竟不是設(shè)計作武器用，這時已經(jīng)磕出了無數(shù)細小的缺口，被砸到變形。

終于，兩根鋼骨同時崩斷，姐姐也單膝跪地，大口地喘氣。武器斷掉的瞬間，她緊繃的神經(jīng)也斷開了。其實姐姐早已耗盡了體力，只是靠著毅力強撐。眼看這群令人作嘔的機器人就要撲到姐姐身上，我哭喊著跳了出來，拔出背上的EMP往前一送。

躍到半空中的Spider同時掉了下來，周圍的大群也都癱瘓了。這條機械長河中如同一石激起了千層浪，漣漪所到之處，紅色的眼睛都熄滅下去。

姐姐震驚地回頭看著我，卻因為喘氣說不出話。廊道又暗了下來，被丟在一邊的冷焰火撲閃著，照亮了我布滿淚水和汗水的臉。我跟姐姐茫然地對視著，誰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好一會兒，文景姐才緩過氣來，問：“你啟動了EMP？”

“我、我沒有哦，”我說得斷斷續(xù)續(xù)，“EMP的能量還沒充滿的嘛?！?/p>

我跟姐姐面面相覷，都想到了同一個可能。

目視鏡又再次亮了起來，里面浮現(xiàn)出一個慈祥的笑臉。

你對我說：“小冬，好久不見。”

7

“我們一廂情愿地去找陸先生的芯片，其實反而是錯的，”文景姐說，“陸先生的計劃原本萬無一失，唯一的漏洞反而是我們造成的。”

“那有什么辦法呢？”我推著文景姐來到了解放碑，遠遠地看著碑前熙熙攘攘擁擠的人群，那都是真實的個體。隨著Epoch被推翻，虛擬分身系統(tǒng)也受到了沖擊。二十年來，人們也重新習(xí)慣了采用真實的身體去生活、去交際，再不是當初的“人鬼殊途”了。

又有幾撥跨年的人群從我身后的街角走出來，好多都端著吃食，有酸辣粉，有糍粑，有冰粉，也有鍋盔。我甚至能聞到他們手中飄來的酸辣和甜香，在濕漉漉的空氣中，顯得尤為動人。這才是過年的感覺啊。

是你，把大家從縹緲的海市蜃樓拽回了滿是煙火氣的人間，這才是人間。

“不過還好，雖然計劃沒能執(zhí)行到最后，但老爺爺?shù)男脑高€算是完成了。”

輪椅上的文景姐點點頭，沒有說話。

新年的鐘聲即將敲響，夜空已經(jīng)被絢爛的電子煙火布滿。遠處的人群喧鬧而歡快，他們都抬起頭，我知道，他們在等待你。

從那一天起，每一年的春節(jié)，都會有一個老人的虛擬影像從空中跳下，為了慶賀新春，更為了紀念那個二十年前的老者，為了紀念你。

你的虛擬影像，是后人復(fù)原出的數(shù)據(jù)分身。但由于本體已死，分身沒有任何思維，只是一具全息投影罷了，落下之后，就會消失。就如那時在地下管網(wǎng)里，救了我們之后，你僅僅是在目視鏡里打了個招呼，就不見了。可你的計劃，遠不該僅僅如此啊。

芯片被搶也是你計劃中的一環(huán)，可惜我們后來才知道。

二十年前，Epoch集團準備把所有的城市系統(tǒng)統(tǒng)一到一個大體系之下，以數(shù)字貨幣為引子，控制整個城市的經(jīng)濟。

但你逐一破譯了大量節(jié)點的數(shù)據(jù)庫，并植入了自己的算法，你一逃離江北中心，這些算法就開始運轉(zhuǎn)，公司的數(shù)字貨幣體系受到掣肘。公司不得不投入大量計算力來清除這些障礙，也因此暴露出了巨大的運算薄弱面。

你的分身從你出逃的那一刻就被嚴密監(jiān)控起來，后來也被注銷掉了。但規(guī)則其實有一個漏洞，那就是除了人類之外，正規(guī)出廠的機器人也可以注冊分身，比如哨兵。你在虛擬分身技術(shù)的基礎(chǔ)上，設(shè)計出了加持卷積算法的電子腦，同步了自己的意識，并植入一臺公司正式生產(chǎn)的機器人中，也為它注冊了分身。它就成了你，它的分身一直隱藏在公司系統(tǒng)的內(nèi)部，等待時機。

既然我們能在飯館里看到新聞報道，說明公司的行為已經(jīng)暴露了?？寺∪祟愂菄乐剡`法行為，這種極其負面的消息都被報道出來，公司想要掩蓋，就得花費更多的精力。相關(guān)部門正式介入調(diào)查，再加上巨大的運算薄弱面，公司的系統(tǒng)對你來說門戶大開。

那五分鐘的倒計時，是電子腦的分身融入系統(tǒng)的進程。當公司開始利用系統(tǒng)解碼你的芯片時，隱藏在系統(tǒng)中的電子腦分身便會接收到芯片所有的數(shù)據(jù)，成為真正的，你的意識。與此同時，你預(yù)先準備好的遠程服務(wù)器也利用數(shù)字貨幣體系的去中心化，進行龐大的運算博弈，門戶大開的系統(tǒng)不是你的對手。從江北中心上張叢原的影像被強行中斷，到給目視鏡傳送整個地下管網(wǎng)的地圖導(dǎo)航，都是系統(tǒng)博弈的結(jié)果。

可正是因為電子腦的分身同步了你的芯片，你的意識中有了關(guān)于我跟文景姐的記憶，你選擇救我們。

我們想去追回你的芯片，反倒給原本天衣無縫的計劃帶來了一絲裂痕。

十二臺哨兵原來的使命是在各處游走，干擾公司的注意?？蔀榱司任覀儯渲械囊徊糠钟终鄯盗嘶貋?。你唯一沒有料到的是公司派遣了新款哨兵，兩敗俱傷之后仍有一臺追上了我。

這還不是癥結(jié)所在，當你的意識終于連接上我的目視鏡時，我們已經(jīng)潛入了江北中心的地下管網(wǎng)，陷入了Spider的圍剿之中。你不得不分出計算力來營救我們，使得公司的系統(tǒng)有機可乘。最終，你熄滅了公司所有能夠自由活動的機器人，但代價就是被系統(tǒng)徹底絞殺。思維矩陣崩潰，你的意識破碎成一段段殘缺的代碼，散落在系統(tǒng)中，浮浮沉沉二十年。

“是我殺了陸先生。我跟你說要相信他，可自己都沒有做到，”文景姐不知何時又點起了煙，“如果我們真的相信他，就不該去做那些多余的事?！?/p>

“別胡說。”我一把搶過她手中的煙掐了。我當然知道，文景姐一度染上很重的煙癮，真正原因并不是神經(jīng)感染導(dǎo)致的下半身癱瘓，而是獲悉事實后覺得是她殺了你，是她害得你計劃失敗。雖然Epoch最終還是受到了制裁，但是你好不容易在系統(tǒng)中重生的意識，卻為了救我們而湮滅了。當初是她提出要找回你的芯片，這二十年來她一直歸咎于己，苛責自己。

“如果陸先生的計劃真的完成了，我們的生活肯定會更好吧？”姐姐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問我。

這個問題她問了我很多遍，但沒有人能回答啊。你的意識破碎之后，公司的系統(tǒng)也受到重創(chuàng)。相關(guān)部門的調(diào)查因此得以深入，發(fā)現(xiàn)Epoch集團這么多年來一直用公共服務(wù)和基礎(chǔ)建設(shè)的名頭遮掩著腌臜的行徑，光鮮健全的公共運營策略之下，是計劃長遠的陰謀。公司因此被取締，張叢原入獄。經(jīng)過二十年的整改，公司陰謀導(dǎo)致的資源傾斜已經(jīng)得到了恢復(fù)。難得地，人們也漸漸找到了科學(xué)技術(shù)、城市運營與生活氣息的平衡，城市面貌煥然一新，被科技發(fā)展推著前行的人們終于找回了失去已久的煙火氣。但誰都會覺得生活還能更好，我們也不例外。

“機器人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可以自我復(fù)制，這個道理我都懂，老爺爺會不懂嗎？”我岔開了話題，“姐姐你說老爺爺會不會還有后手？他這么算無遺策的人，真的會沒有備份方案嗎？”

還沒等姐姐回答，新年的鐘聲就敲響了。漫天煙火之中，你的影像從天而降，落入人群之中。人群響起了震天的歡呼和吶喊，他們手中彩色的氫氣球在同一時刻放開，旋轉(zhuǎn)著升空，讓我想起了那年成群的孔明燈。

我蹲下身，貼在姐姐耳邊說：“新年快樂?！?/p>

“新年快樂?！苯憬阏f。

我們看著你的影像從空中落下，不覺間眼角還是有了淚。

老爺爺，我們真的好想你啊。

姐姐懷中的小新忽然亮了起來，銹蝕的喉頭在顫動了幾下，能聽到窸窸窣窣鐵屑掉落的聲音。短暫的嗡嗡聲過后，它開口了，電流的爆破音很響，像一小束一小束的煙花在它小小的身軀里綻放。但我們還是聽到在電子噪音之下，有一個蒼老的嗓音在低聲哼唱：

“新年好啊/新年好啊/祝福大家新年好～

我們唱歌/我們跳舞/祝福大家新年好～”

我跟文景姐猛地看向彼此，都在對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無以復(fù)加的震驚。

那是你的聲音！

【責任編輯：拉茲】

①模擬重慶方言發(fā)音，“這（勒）是你的嗎（嘜）？”下同。

②老漢是重慶方言“父親”的意思。

③哈，重慶方言“傻”的意思。

①耍一哈，“玩一下”的意思。

②“這樣”的意思。

③“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