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歸來之人

      2020-12-29 00:00:00楊晚晴張旭東
      科幻世界 2020年6期

      機器的發(fā)展要比道德的進步快好幾個世紀,當道德的進步最后趕上機器發(fā)展的時候,我們就不需要任何機器了。

      ——哈里·杜魯門

      這是一個雄心勃勃、掠奪成性的世界。現在我明白了戰(zhàn)爭歸來者的孤獨,他們就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天外來客。他們擁有別人沒有的知識,那些只能從死神身旁去獲得的知識。

      ——S.A.阿列克謝耶維奇

      DAY 1

      我聽見大地的哭泣,通過我的皮膚、肌肉和骨骼。

      在我前面不遠的地方,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巴爾干半島城市,有石頭筑起的噴泉和石子鋪成的路,有整塊大理石打磨出的雕像。此刻,這座石頭城市正在高爆炸藥和M312機槍的咆哮聲中快速瓦解。主動降噪耳罩部分掩飾了瓦解的慘烈,但爆炸仍以震波形式沿地面?zhèn)鞑?,導入我的身體。

      一場場內在的輕微爆破。

      突擊單元AU-107按指定路線前進。突擊單元AU-107按指定路線前進。

      云端系統(tǒng)下達命令,同時將設定的路線以亮橙色呈現,如一條黃金蟒盤繞在由多架偵察UAV(無人駕駛飛機)繪制出的2.5D實時城市地圖中。又一輪攻擊結束,在增強視野中,我看到數千個暗藍色光點匯集成楔形突出部,刺向仍有武裝分子盤踞的城市北端。而我身邊這幾個帶著姓名標識的光點則在向地圖中那一片猩紅色的小范圍交火陣線靠近——這就是我的隊伍,突擊單元AU-107。在這座古老城市的市中心,道路狹窄曲折,運兵車無法通行,M-ATV全地形車將我們卸下,自行沿干道前往集結點,而我們則步行進入街巷。在我們的頭頂,無數UAV攜著從尖銳到低沉的多普勒①嘯叫快速掠過,奔赴自己的殺戮與死亡。我知道它們才是這場戰(zhàn)斗中沖鋒陷陣的戰(zhàn)士——畢竟,它們造價低廉,是可以被犧牲的。

      我和我的隊員需要不時繞過破碎的街壘。此刻它們唯一的作用似乎只是盛放那些焦黑殘缺猙獰的尸體——武裝分子的尸體、淡淡的血腥氣和什么東西燒焦的氣味、通信鏈路里飛速傳遞的命令和話語——這情境已經超出我理解的閾值,進入某種既讓我惡心,又令我著迷的超現實語境。

      我想我的臉一定白得嚇人。

      “喲,嚇傻了,教授?”

      通信鏈路里阿爾的頭像閃爍。我轉頭,看到動力外骨骼里的黑人男孩兒正咧著嘴,似笑非笑地看我。我沒有答話。戰(zhàn)術軍士尼基趟過磚石與碎屑悶頭向前,而我在試圖跟上她。我從不敢忘記教官說過的話:

      “姑娘們,在戰(zhàn)場上你們負責做決定,而戰(zhàn)術軍士負責保住你們的小命兒。”

      我目睹了死亡,但還沒做好死亡的準備——盡管聯(lián)軍司令員曾經保證,在戰(zhàn)場上我們甚至要比在家里安全。

      至少在一個小時以前,他所言非虛。

      聯(lián)軍部隊的攻勢摧枯拉朽。一輪M982榴彈炮(使用慣性制導的“神劍”炮彈,可在25英里①之外射中10英尺②之內的目標)齊射加上一輪“復仇者”UAV俯沖轟炸,就徹底摧毀了敵人在庫米揚城外的裝甲防御陣線。那個揚言要把薩爾第維亞變成另一個越南或者阿富汗的武裝力量似乎不堪一擊?,F在他們只能把熊熊燃燒的裝甲部隊丟在城外,退入城內與聯(lián)軍近身纏斗——從建筑物里施放冷槍或者在街巷中埋設粗陋不堪的IED(簡易爆炸裝置),士兵們應對前者的方法是用12.7毫米機槍或者40毫米空爆榴彈把狙擊手藏匿的墻體打成飛濺的豆腐渣(它有一個官方名稱叫“亂射壓制”),后者則派出一臺臺掃雷機器人,這些身高一英尺出頭的小家伙們興高采烈地沖向疑似爆炸物,在一聲聲轟響中實現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直到抵達市中心的交火陣線,我們才遭遇了真正的抵抗。

      那是一棟洛可可式三層樓房,它側身于一排與它相似的磚石結構建筑當中,幾乎每個窗口都在向外噴吐火舌,噠噠噠,咻咻咻,噠噠噠,像歇斯底里吼叫的孩子。街對面友軍的“大狗”四足機器人剛一露頭就被7.62毫米子彈的暴怒所壓制,幾次出擊無果后,它彎折液壓關節(jié),伏低身體,試圖用背上的M307榴彈發(fā)射器打開局面,正當它瞄準時,一枚曳著白色尾跡的火箭彈擊中了它站立的地方。

      “轟!”

      塵煙散去后,我聽見史酷比模擬出倒吸冷氣的聲音。

      點對點通信請求。在幾十英尺開外,身著棕色外骨骼裝甲的戰(zhàn)術軍士在向我揮手。

      突擊單元AU-99:突擊單元AU-107,請呼叫空中支援火力。完畢。

      突擊單元AU-107:你們?yōu)槭裁床缓艚??完畢?/p>

      突擊單元AU-99:我們的戰(zhàn)場統(tǒng)合分析員掛了。完畢。

      我們幾個——我、尼基、阿爾、史酷比——面面相覷。如果“掛了”一詞意味著“KIA”(陣亡),那么聯(lián)軍的新聞發(fā)言人該好好籌劃一下之后的新聞發(fā)布會了。但那不是我們現在需要操心的事。我們在隱蔽處等待,直到偵察UAV的合成孔徑雷達、紅外掃描儀、聲波感應陣列、磁感應器等等的數據被云端分析,繼而進入我——所謂的戰(zhàn)場統(tǒng)合分析員——的人造腦區(qū)。

      建筑平面圖(圖略)(結構分析模型。置信度82%)

      建筑中活動人員分布(紅外掃描與子彈軌跡分析模型。無平民。置信度70%)

      威脅度分析(重武器威脅B-;班級單元的戰(zhàn)術機動阻遏效果A-;非戰(zhàn)斗人員誤傷可能C+;突擊型戰(zhàn)斗單元殺傷度C-……)

      附帶損傷評估結果……

      建議使用戰(zhàn)術級武器……

      這一切在我的視野中瞬間呈現,又在幾個微秒內被分析。表示攻擊的紅色十字已經懸在實時地圖中的屋頂之上?,F在,我需要做一個決定。

      我看向尼基,而她只給了我一個凝然倚墻的側影。

      唾沫滑入干澀的咽喉。確認攻擊。

      半分鐘后,死神從天而降。

      一枚使用GPS輔助慣性制導的JDAM(聯(lián)合制導攻擊武器)炸彈由“復仇者”UAV自一萬英尺高度投下,呼嘯著從屋頂鉆入那棟粉紅色小樓,延遲引信隨即起爆,高爆炸藥與活性金屬在空氣中結合后產生強大的沖擊波,將樓房從內而外地摧毀——橙色的火焰黑色的塵煙,暴雨般飛濺的碎片。我的骨骼在共振中嗡嗡作響。

      ——想象一個被鞭炮炸毀的蟻穴,只是規(guī)模要大上數億倍。

      ……

      壓低重心從“蟻穴”的殘骸邊走過時,我盡量不去注意(同時小心翼翼地繞開)那些四處散落,和碎石明顯不同的不明物體。地圖上亮藍色光點在我身后魚貫而行——尼基,阿爾,史酷比。我的隊伍。名義上的。

      “嘖嘖,可憐?!卑栐诠蚕硪曇袄锂嬃藗€夸張的紅色箭頭。在箭頭指示的方向,我看到一名士兵正單膝跪地,輕撫“大狗”機器人的殘軀。

      “愿它安息?!笔房岜日f。

      “電子腦袋可沒有天堂?!卑栒f。

      “也同樣沒有地獄,”史酷比反唇相譏,“那兒是為你準備的?!?/p>

      “閉嘴你個狗娘養(yǎng)的電子腦袋!小心老子我——”

      “夠了?!?/p>

      通信鏈路里尼基的頭像亮起又熄滅。她的聲音既不高亢,也不尖銳,而是低沉的,沙啞的,帶著一點點疲憊。和從前一樣,這個人的每一句話都像是自言自語,似乎從不在乎別人是否能聽到。

      但每個人都能聽到。

      于是沉默降臨。隊伍末尾,那個表示尼基的藍點忽然停住。我回過頭,看見她在廢墟旁駐足。

      “發(fā)現幸存者?!蹦峄诙帱c通信鏈路里廣播。

      共享視野里,那個人從磚石堆中露出半截身體。如果不是被喘息吹起的灰煙,你會認為他和廢墟是渾然一體的,仿佛一尊蹩腳的人體雕塑。

      一尊手握RPG(火箭助推榴彈)火箭筒的人體雕塑。

      “呼叫RE……”

      “把他交給我們?!盇U-99的戰(zhàn)術軍士打斷了我的醫(yī)療請求。那個哀悼“大狗”的士兵起身,向幸存者走去。

      我遲疑了一下。

      “我們的戰(zhàn)場統(tǒng)合分析員不在這里。”戰(zhàn)術軍士說,“除了他,我們誰都不熟悉《新日內瓦公約》——對吧,喬?”

      士兵點了點頭。他站在尼基對面,身體僵硬,如繃直的琴弦。后者默默注視了他一會兒,轉身走開……有那么一瞬間,我忘記了自己正身處戰(zhàn)場?;覡a從熊熊火焰中升起,在鉛灰色的天空中飄蕩,最后如紛飛的黑色鵝毛,落在尼基的增強現實面罩上,遮住了這個女人唯一稱得上漂亮的部分。

      那雙湛藍湛藍的眼睛。

      我感到一陣恐怖,接著是一陣心痛。

      “那個人活不了了,”她說,“我們走吧。”

      我點點頭?!巴粨魡卧狝U-107,繼續(xù)前……”

      命令被凄厲的報警聲打斷。在戰(zhàn)術視窗中我捕捉到了正呼嘯而來的死亡:一枚從某棟樓的某個窗口中發(fā)射的RPG。黑色的錐體。橙色的尾焰。一輪黑日在我的視野里急速膨脹。這就是結局了我想——我閉上眼睛。

      奇怪的是,我的一生并沒有在腦海中閃回。

      DAY 234

      我們需要談談。

      我沒有理會增強視野中的匿名信息。剃須刀匍匐在臉頰上。推動開關。嗡嗡嗡。嗡嗡嗡。收割胡須的聲音穿透我的骨骼,讓我想起M134加特林機槍被過濾掉低頻部分的嘶吼。

      每分鐘三千發(fā),幾乎可以咬死任何獵物。

      我們需要談談。關于那件事。

      刷牙。把臉長時間浸泡在冷水之中。肺部的收縮感。也許淹死自己并沒有那么難……水面之上傳來敲門聲?!坝H愛的,你——好了嗎?”

      妻子真實的表情顯現于衛(wèi)生間門開啟的瞬間:一點點不耐,一點點焦灼。現在,她仰起臉看我,用一個笑容抹去了所有不合時宜的情緒。

      “威廉,你今天——很帥?!?/p>

      “謝謝?!?/p>

      “那——我們出發(fā)?”

      我點了點頭。

      肖,裝聾作啞并不能把一切抹去。

      凱文在客廳等我。這個十歲男孩兒已經高過我的肩膀,但他依然像小時候一樣,不肯正對我的視線——我想在他心中我永遠沒法演好父親的角色:無論是在車禍之前還是之后,無論我是教授還是軍人,是英雄,還是變態(tài)狂、屠夫、劊子手。

      我想,我永遠是一個頂著“父親”稱號的陌生人。

      “嗨?!蹦吧藢δ泻捍蛄藗€招呼。

      男孩兒擠出一個笑。

      幾分鐘后,我們一家三口坐上預約的膠囊電動車。沉默間,城市在我眼前飛馳而過:大片大片的綠地,綠地上衣裝鮮艷的人群,銀光閃閃的摩天樓,樓宇間的巨幅激光投影廣告……白云,藍得幾近透明的天空——沒有煙柱與UAV的天空。

      肖,不管你回不回復,我今天都要把事情解決。

      忽然間一陣眩暈襲來。我下意識地用手攥住一側褲兜,那里面堅實的物體讓我感到安心。

      “威廉,你——”安娜把手覆在我的手上,“不舒服嗎?”

      搖頭。

      “我們今天去哪兒?”凱文問道。

      “我們去吃一頓大餐,然后……”

      然后就到了攤牌的時刻,我想。妻子的話音被隔絕在我的世界之外,我看到她的嘴唇無聲開合,那曾經令我心醉神迷的嘴唇,那曾經令我痛不欲生的嘴唇。如今,它只是嘴唇,一個呼吸、咀嚼、發(fā)聲的,神經豐富的器官。

      “……這就是我們一天的行程?!逼拮訉⑹殖坊?,擺在雙膝之上,孔雀綠色的絲綢裙子將那雙手襯得格外白皙,“怎么樣,你們二位滿意嗎?”

      凱文用眼角偷瞄我,“史蒂夫不來?”

      妻子的臉頰掠過一絲尷尬,“不來?!?/p>

      “你應該叫上他的。”我說。

      尷尬發(fā)酵成隱隱的惱怒,“他今天要加班。”

      “還是關于戰(zhàn)爭的報道?”

      “威廉,”妻子站了起來,雙手盤絞,胸部微微起伏,“我們說好不談這個的。”

      我低下頭,“對不起?!?/p>

      她站在那里,雙手分開,各自攥成拳頭。她的手指瘦削緊繃,仿佛在一瞬間集中了被精心掩藏的老態(tài)。

      “我們一家。”她咬著嘴唇,“只有我們一家?!?/p>

      我點了點頭。

      片刻之后膠囊車開始減速。乘車助理出現在我的增強視野中?!凹磳⒌竭_目的地。”她用甜美的聲音說道,“祝您度過愉快的一天?!?/p>

      祝您度過愉快的一天……這個虛擬人物有一雙可以亂真的藍色眼睛。斑駁的網狀結構……被風吹皺的海面。

      我的手臂被輕輕碰觸?!坝H愛的,我們下車吧?!?/p>

      乘車助理的影像淡去。我邁開腳步。

      DAY 1

      那雙藍眼睛看著我。

      “起來?!蹦峄f。

      在外骨骼的助力下我站了起來。增強視野里顯示生命完整性報告——除了疼痛造成的神經信號異常傳導,我似乎完好無損。

      “下次不要閉眼睛?!蹦峄终f。

      我恍恍惚惚地前行,路過突施冷箭的那棟樓房。此刻它的半個外立面傾塌在街道上,堆成一個小小的月亮金字塔,塔尖上是一灘被子彈打爛的血肉。

      “希望它不會影響你的午餐?!卑栒f。

      我別過臉去。

      “教授,”阿爾舉手上指,“你難道不想感謝一下天上的那些小小鳥嗎?”

      抬起頭,我看到漫天飛舞的“蜂群”——軍方的大人物稱其為UAV網絡。除了裝備異頻雷達收發(fā)器,為戰(zhàn)場提供移動熱點,一部分UAV還裝載了反射鏡片。當危險降臨,它們可以把來自地中海艦隊的大功率激光瞬時投射到這片戰(zhàn)場上的每一個角落。

      戰(zhàn)術中繼激光防御系統(tǒng)——天空中的保護神。

      當然,就像教官曾經反復強調的一樣,如果你希望保護神能夠一擊命中,那么最好用多個交叉視點來鎖定來襲物體。

      下次不要閉眼睛。

      也許這次我只是運氣好而已。

      ……

      “你們知道嗎,現代軍隊的最大成就不在于武器的革新,而是在于通過紀律約束和價值灌輸,讓士兵直面自己的死亡?!?/p>

      在C-17運輸機四引擎的咆哮聲中,我試圖找回那個破碎的自我。我們正身處距庫米揚城二十英里開外的營地,在這個五平方英里不到的區(qū)域內,擁塞著上千個軍用帳篷和幾條臨時跑道,四周則有自動哨戒炮、巡邏機器人(此刻史酷比也是其中一員)和戰(zhàn)斗UAV拱衛(wèi)。裝載著鋼制建筑預制件的C-17正源源不斷奔赴此處,幾天以后一座軍事要塞將在此處、在建筑機器人的手中拔地而起,屆時我會有自己的營房(配備淋浴間和抽水馬桶),但在那之前我們必須在帳篷下忍受彼此的氣味和聲響。

      但起碼我們是安全的。

      “就比如你要盯著那枚飛向你的火箭彈?!卑柟嘞乱豢谡歼叢ū?,將酒瓶遞向尼基。這個高大、面容粗野的青年卷著袖管,肌肉虬結的小臂上紋滿青色的、凹凸有致的妖冶女郎和模糊不清的臟字兒,表達著屬于街頭和荷爾蒙的獨特審美。

      后者沒有這種審美做出任何反應。

      “對。”我點了點頭,“戰(zhàn)爭是反人性的,然而它又是人性的一部分?!?/p>

      阿爾悻悻地收回酒瓶,又灌了一口?!斑@話有點兒費解,教授?!?/p>

      我舔了舔嘴唇,在肚腸里搜羅詞語。

      “就比如我,”我說,“我的存在,就是要讓戰(zhàn)爭具有人性?!?/p>

      阿爾挑起眉尖,“把人放在決策圈中,將軍們是這么說的吧?”

      “對?!蔽尹c頭,“如果攻擊決策由云端系統(tǒng)做出,那么這就不是一場人對人的戰(zhàn)爭,而是機器對人的戰(zhàn)爭——而這會破壞戰(zhàn)爭的正當性?!?/p>

      尼基輕輕哼了一聲。我看向她。這個女人頂著一頭毛茸茸的金色短發(fā),穿軍綠色制式背心,修長的脖頸和結實的手臂上綴滿細密的汗珠。盡管始終在低頭擦拭M27突擊步槍黝黑的槍管,不愿抬頭看我們一眼;盡管嘴唇緊緊抿成直線,在橙色的燈光下,她五官的線條還是透出某種只屬于女性的柔軟。

      阿爾同樣看著她,喉結上下聳動。

      “但其實云端系統(tǒng)已經做了大部分的工作,不是嗎?”阿爾把頭轉了回來,“大到整個集團軍的移動,小到每個戰(zhàn)術單元的部署,它都會給出最優(yōu)的建議。將軍們只需選擇‘同意’或者‘不同意’,而教授你也只需對UAV或者機器人授權,接下來的一切都會由系統(tǒng)自動執(zhí)行?!?/p>

      “這就是關鍵所在,”我聳了聳肩,“最后的決定是由人類做出的?!?/p>

      “所以殺人的不是機器,”尼基抬起頭,“而是人類自己。”

      一時間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她藍色的眼神是巴爾干半島乍暖還寒春日中的一抹凜冽,我扭開了眼睛。

      阿爾勾著嘴角,“戰(zhàn)爭。戰(zhàn)爭從未改變。①”

      尼基皺了皺眉頭,顯然并不欣賞他的俏皮話。

      “說起來,這并不是我們的戰(zhàn)爭。”看男孩兒的表情,他是急于扳回一城,“我,成長在一個充滿酒精與謊言的家庭,讀過幾年書,為了生存,也干過不少下三濫的事兒,蹲過班房,對這個鼓吹人人平等和天道酬勤的國家沒有任何好感;教授,你是來自大洋對岸的高材生,在大學里教——(“戰(zhàn)爭史?!蔽姨嵝训?。)對,教天殺的戰(zhàn)爭史——恕我直言,在這個早已不再崇尚知識的國家,我真不知道你要到哪里去尋找存在感;尼基(被提到的人沒有停止擦拭槍管的動作),你是十幾歲才移民來的吧?很難相信一個已經有了基本判斷能力的人還會被山姆大叔那套偽善的鬼話洗腦……說得難聽點兒,我們都是這個國家主流價值觀里的邊緣人,現在卻要來維護它的自以為是——正如我剛才說的,我們在打一場不屬于我們的戰(zhàn)爭,這難道不是很荒謬嗎?”

      “那就走開?!蹦峄蝗蝗映鲆痪?,“沒人逼你來這兒?!?/p>

      我和阿爾半晌沒有反應過來。我們半張著嘴巴,看著女人將她的槍組裝起來,重新錄入自己的微生物指紋,校準輔助射擊系統(tǒng),與M27步槍(或者更準確地說,M27步槍上的擬人智能終端)互道晚安后把它輕手輕腳放進槍箱,然后鉆入微氣候睡袋,留給我們一個硬邦邦的后腦勺。

      阿爾把臉轉向我,這個十八歲少年的眼中有一絲費解,一星怒火和一點兒委屈?!八裁匆馑迹俊?/p>

      我搖了搖頭。

      遠方有滾雷之聲。

      DAY 234

      嗒。嗒。嗒。

      叉子敲著餐盤,撞擊聲掠過綠植和大理石人像,在深紅色的墻壁間來回彈射,最終洇散在空氣中。

      “凱文,停下。”妻子說。

      男孩兒嘟起嘴,“我們什么時候走?”

      “去哪兒?”

      “回家啊?!?/p>

      妻子的臉繃了起來,“今天我們就在這兒。我們一家?!?/p>

      我對男孩兒抱歉地笑了笑,并不介意他把臉扭開。我知道,這很無聊——現實世界就是如此無聊。在我遭遇車禍之前,都是史蒂夫在陪他玩兒,而在車禍之后,我還沒來得及填滿他心中那個大大的空洞。

      “凱文,”我將手肘撐在桌面上,探身向前,“你為什么急著回家呢?玩兒游戲?”

      他垂下眼瞼。

      “你最近玩兒的游戲叫什么來著,戰(zhàn)爭之子?”

      他揚起眼睛,警惕地看我。

      “我也玩過這個游戲?!蔽艺f。

      有一抹光亮在他眼中一閃而過。我熟悉那一抹光亮,那一抹只有在我們談論心愛之物時才會出現的光亮。我想凱文和大多數年輕雄性一樣,或多或少地迷戀戰(zhàn)爭,迷戀戰(zhàn)爭制造的沖突與奇觀,迷戀美麗而又致命的武器,迷戀在深知自己安全的時候遠距離地觀賞死亡。在很多人眼中,戰(zhàn)爭有其獨特的美學。我不能為此責怪一個十歲男孩兒,畢竟,戰(zhàn)爭根植在人類的天性之中。

      ——我們是戰(zhàn)爭之子。

      “爸爸,你——”凱文有些遲疑,“真的玩兒過?”

      我輕輕點頭。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

      “咳?!卑材劝l(fā)出做作的咳嗽聲。凱文縮起脖子,意識到自己觸碰了這個家的禁忌。

      你想讓我告訴你,這款游戲到底像不像真正的戰(zhàn)爭。這個問題只有親歷過戰(zhàn)爭的人才能回答。我給了男孩兒一個不以為意的笑容。不,它一點兒也不像。你永遠都沒法通過戰(zhàn)爭以外的途徑去體會真正的戰(zhàn)爭——不管它宣稱自己有多么逼真。真正的戰(zhàn)爭充滿死亡的惡臭,而當你嗅聞過這種惡臭之后,你的“嗅覺”受體就會發(fā)生不可逆的改變,你便從此告別了整個世界的芳香。

      我想我的臉上一定流溢出了某種表情,這表情使沉默突然降臨在我們一家三口的小小一隅。半晌之后,安娜的手越過桌面覆在我手上,“親愛的,我們——我們走吧?!?/p>

      我感受到了她手心的濕涼,還有在我身上匯聚的視線。我轉過頭。餐廳的另一邊,幾個年輕人正肆無忌憚地看著我。這個世界上從不缺少好事者。他們熱衷于在虛擬空間追逐和分發(fā)熱點,會在增強視野里設置熱點匹配提示。此刻在某個年輕人眼中,我的頭上一定懸著一個巨大的驚嘆號。

      ——然后是公共區(qū)域的視點分享。然后是鋪天蓋地的彈幕。然后是更多的目光。

      那一桌上,有人用手比出抹脖子的動作。

      我站了起來。

      “不要?!卑材染徛龘u頭,灰色的眸子里淚花翻涌,“威廉,不要。”

      我沖她笑了笑。在走向那幾個年輕人的一路上,周遭的目光如疾雨打在我身上。出征時他們叫我英雄,現在我是變態(tài)狂、屠夫、劊子手。我想人們總會被良心折磨,也總會找出什么來消解這種折磨。我想這才是我的一系列稱號之下的真相:一只替罪羊。

      “先生們,”替罪羊停在桌前,“我能為你們做些什么?”

      幾個人都站了起來,其中一個足足高出我一頭,髯須蓬勃。我認出他就是那個朝我比劃的人。

      “滾開,殺小孩兒的變態(tài)?!贝蠛幽胫例X。

      我把手伸向褲兜,我的嘴角卷出笑容。

      “如果我不想呢?”

      DAY 13

      “教授,你確定這些家伙是來打仗的?”

      我沖阿爾笑了笑。在我們身邊一線排開的士兵戴著形制不一的鋼盔,穿著臟兮兮的迷彩服,拎著銹跡斑斑的AK12步槍。他們眼神渙散,腳步拖沓,不住地打呵欠,間或嘰里咕嚕地交談幾句、粗野地笑上幾聲——阿爾說得沒錯,他們更像是一群去趕集的恐怖分子,而不是要與我們并肩作戰(zhàn)的友軍。

      “我確定?!蔽艺f,“你不能指望每個人都像我們一樣裝備動力外骨骼和智能槍械——別忘了,他們的政府還欠山姆大叔一大筆錢呢?!?/p>

      阿爾彈了下舌頭,“啊哈?!?/p>

      我們在約根森林中步行前進,史酷比在前,我、阿爾、尼基和兩部“劍”式武裝機器人緊隨其后,排成緊湊的楔形隊列——在由突擊模塊轉為偵察模塊后,步兵作戰(zhàn)單元107的成員構成、遠程支援、戰(zhàn)術執(zhí)行等都發(fā)生了相應改變,以此實現既定兵力下的最大作戰(zhàn)效率。我們的友軍則拉開一條長達數百米的散兵線。我想他們只是在踐行一種把死亡風險平攤的樸素哲學。森林里是密密匝匝的白楊和樺樹,春日的天空透過樹葉斑斑點點地灑了下來,我聽見沙沙的腳步聲和沙沙的風。

      “教授,我有種不好的感覺……”史酷比用它的電子合成聲(中年男性的聲音,鼻音略重)對我說。

      “嗤?!卑栍帽强状党鲆宦?,“沒有數據支持,你就是個弱智?!?/p>

      失去數據支持的可不只史酷比一個。盡管有四只“蜂鳥”撲翼式UAV不斷通過LIFI連接(不易被干擾但會被障礙物阻隔,所以只能小范圍使用)向我傳送周遭幾十米的實況畫面,但——無法與戰(zhàn)友共享視野,無法查看實時地圖,和云端系統(tǒng)提供的戰(zhàn)場覺知相比,我能感知到的不過是在濃黑中的一豆磷火。如果再假設身邊環(huán)伺著青面獠牙蠢蠢欲動的猛獸,這感覺又豈止是“不好”?這就是我們此時的處境:在一片危險的數據“暗區(qū)”中蹣跚前行。聯(lián)軍前期空投在約根森林的T-UGS(戰(zhàn)術性地上無人感應器)已被武裝分子悉數破壞,而飛臨此地上空的偵察UAV更是時常被擊落,強烈的電磁干擾使云端系統(tǒng)無法在整片區(qū)域建立起有效的戰(zhàn)術數據網絡,雪上加霜的是,衛(wèi)星圖像也在茂密的森林和武裝分子老練的光學偽裝下喪失了參考價值。昨天一架“疣豬”(A-10攻擊機)冒險低飛,險些被一枚地對空導彈擊中。現在,出于安全考慮,所有飛過該地的飛行員都拒絕把高度降到15000英尺以下。

      ——聯(lián)軍司令部承認,我們的敵人并沒有如預期那樣,被優(yōu)勢火力迅速打垮。在十幾天的戰(zhàn)斗之后,他們找到了聯(lián)軍的弱點:克勞塞維茨所謂的“戰(zhàn)爭迷霧”——聯(lián)軍宣稱已然不存在的戰(zhàn)爭迷霧。

      找到。然后制造。

      大片大片的戰(zhàn)爭迷霧出現在聯(lián)軍尚未攻克的森林地帶和山區(qū),它們連結起來,成為橫亙在庫米揚城和武裝分子北部據點之間的天塹。聯(lián)軍的大股地面部隊在這一障礙前停住了腳步,司令部派出零散的偵察單元配合裝備低劣但有數量優(yōu)勢的政府軍(比如,一個偵察單元搭配一個完整建制的連)來驅散迷霧——在云端系統(tǒng)做出的戰(zhàn)損分析中,薩爾第人是大量且廉價的,薩爾第人的死亡是可以接受的。

      “這就是云端系統(tǒng)在做的,”阿爾踏扁一叢褐色的菌類,“給每個人的生命標出價格?!?/p>

      “是權重?!蔽壹m正道。

      “低于某個數值就可以消滅掉,嗯哼?”

      “戰(zhàn)斗的決策基于一種極其復雜的算法,倫理學心理學統(tǒng)計學人類學國際法戰(zhàn)爭法意識形態(tài)宗教信仰等等因素都是其中的變量——”我深深吸了口氣,“但你說得沒錯。歸根結底,我們是在用數字來稱量一個人的生命?!?/p>

      沉默。鳥兒的啁啾和灰蒙蒙的陽光在林間跳蕩。

      “如果是由算法來做決定,”尼基的聲音傳入頭盔,“那么你就是多余的。”

      我的動作頓了一下,但外骨骼仍依據我的運動趨勢將我向前帶去。

      “決定是我做出的,”我辯解道,“算法只提供參考。”

      耳罩里“刺啦”一聲,我不知道它代表的是尼基的笑,還是一次粗重的喘息。

      “沒錯,”她說,“決定要由人來做——這是人對人的戰(zhàn)爭?!?/p>

      有什么在灼燒著我的耳垂。那是一種自欺欺人的羞恥感。

      “好吧。”我嘆了口氣,“我承認我的存在是多余的——事實上,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每一個戰(zhàn)場統(tǒng)合分析員的存在都是多余的。把我們腦袋里那套系統(tǒng)裝在任何一個型號不低于史酷比的戰(zhàn)斗機器人身上,它們都會做得更好。我們是戰(zhàn)爭皇帝的新衣,我們的存在只是為了把戰(zhàn)爭留在人的領域——但反過來想一想,人的判斷就必然有其形而上學的意義嗎?人的所有行為決策都產生于大腦,而大腦的底層運作是基于神經元動作電位的“加權投票”模型的,更不要說大腦皮層里還有一個叫做額眶部皮質、專門負責道德計算的區(qū)域了……我們的神經元網絡為萬事萬物賦值,令我們在不知不覺間做出道德判斷,而這不過是一種生物算法。可笑的是,制定戰(zhàn)爭規(guī)則的大人物們認可這種算法而不認可機器的,就像他們認可5.56毫米子彈而不認可達姆彈,盡管這兩種子彈都是用來殺人的——戰(zhàn)爭的道德,哈?!?/p>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教授。”史酷比說,“在如何看待殺人這件事上,你們人類其實和我這樣的電子腦袋并沒有什么不同,只是你們相信自己有靈魂?!?/p>

      “蠢貨,不是相信,而是——”

      阿爾的話語被一聲尖嘯掐斷。接著是轟然巨響。震顫的大地、飛濺的枝葉與泥土。近乎靜止的春日午后被驟然撕開,而所有人仿佛都帶著慣性在時間中定格半秒。接下來:

      粗糙的全景畫面潮水般涌來,我看到有人倉皇四顧有人被炮擊掀翻有人沒跑出幾步便直挺挺地栽倒。在顯示彈道分析的同時,離線云端系統(tǒng)將動力外骨骼切換為自動躲避模式,帶著我向彈著點最為稀疏的區(qū)域狂奔。

      “……操!”阿爾的咒罵斷斷續(xù)續(xù),“……我……伏擊!”

      聽不到他的聲音了。瞬間激增的戰(zhàn)場信息擠爆了偵察單元SU-107帶寬有限的戰(zhàn)術局域網,我們失去了多點通信鏈路和全局戰(zhàn)場分析的支持。在被亂碼和噪音填滿的增強視野中,我踉踉蹌蹌地躲避彈雨。大部分戰(zhàn)場覺知的喪失使我的世界收縮成一道窄縫,透過這道窄縫我窺到怒放的黑色土花和被攔腰炸斷的樹木,聽到面無人色的友軍抱著斷腿哭號,嗅到樹木、泥土、硝煙和鮮血的混合氣息。當我們終于穿過炮擊的密集區(qū),稍稍立住陣腳,手中的M27突擊步槍和M312機槍便開始尖聲嘶吼,將子彈射向那些似乎無處不在、又無法在增強視野中凸顯出來的敵人。

      “撤退!九點方向!”尼基在我耳畔低吼,“我來掩護!”

      我循她的指示望去,看到森林邊緣朦朧的光——走出森林,也許就意味著走出數據“暗區(qū)”……我舔了舔嘴唇,“尼基軍士,我才是下命令的人?!?/p>

      “那就下呀!”

      我思忖半秒,打出戰(zhàn)術手勢——尼基、阿爾,向九點方向撤退!史酷比提供壓制火力!

      尼基愣了一下,她的藍眼睛里閃出瞬間的疑惑。然后,我想她明白了:一切都是計算的結果,相比于人,沒有靈魂的機器大狗一定擁有一個很低的權重。

      ——因此是可以被犧牲的。

      她朝地上啐了一口。

      DAY 234

      我回到餐桌前,繼續(xù)切割盤中的牛排。七成熟。深棕色的外皮。肌肉的紋理。血絲。

      妻子用莫可名狀的眼神看我,“威廉,你——”

      你都做了什么,能讓那一桌不懷好意的壯漢如喪家之犬般逃走?

      很簡單。我將牛肉塞入口中,沖安娜和凱文笑了笑。很簡單,我只是抓起桌上的一把餐刀,手握刀刃,將刀柄遞向那個大胡子?!爸牢以趹?zhàn)場上是怎么解決問題的嗎?”我對他說,“消滅生存價值為負值的人。”那個人瞪大了眼睛——一桌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皩δ銈儊碚f我是負值,對我來說你們也一樣。”我把刀又向前送了一點兒,“你們要抓緊了。有時候,我沒法控制腦袋里的殺人機器,你們懂的。”

      他們懂。絕大多數人并沒有殺人與被殺的勇氣,絕大多數人也從來沒有直面過歸來之人的眼神。于是他們選擇逃跑——如果這一選項存在的話。

      “你威脅他們了。”妻子說。

      “對。”

      “威廉,聽著,”她抓起我的手,“如果你想要我們一家回歸到正常的生活中,你就必須忍耐。人是健忘的生物,戰(zhàn)爭很快就會結束,人們會被別的東西吸引,然后——”

      “回不去了?!蔽覔u了搖頭。

      “抱歉,”她的臉僵住,“你說——”

      “安娜,你很清楚,我回不去了——我們回不去了?!?/p>

      那雙手松開。在桌子的另一角,男孩兒緊咬下唇,用力盯著我。

      “安娜,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站在我身邊,支持我,鼓勵我,直到我們度過這段艱難時期——安娜,你一直都是這么善良,盡管你已不再愛我?!蔽铱嘈Φ?,“是苦難把我們連接在一起,而不是愛——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對嗎?”

      妻子搖頭,淚珠在她眼中滾動。

      “肖,你——在說什么?”

      DAY 13

      單發(fā)點射。血霧。一個敵人倒下。失去云端支持后,輔助射擊系統(tǒng)還在忠實地工作。這一系統(tǒng)將外骨骼與智能槍械整合,在計算彈道輔助瞄準的同時有效化解后坐力,大大提升了射擊精度。有人說,輔助射擊系統(tǒng)把戰(zhàn)爭變得如電子游戲般簡單——此話不假,如果你可以忽略隨時可能降臨的死亡的話。

      “教授,還是連不上云端!”阿爾吼道。

      我瞇起眼睛。世界依舊是一道剪影,但比起剛才已經清晰許多:森林在我眼前150米處止步,空出大片開闊的草甸。我的側面和身后則是連綿的丘陵,重新連接戰(zhàn)術網絡的希望在那里。

      “退向六點鐘方向!”

      我命令道,同時用槍口尋找膽敢從森林中露頭的敵人。

      “下命令的人,”尼基在我身邊伏低身體,“你怎么不撤退?你在等什么?”

      “我在等那個家伙?!蔽夷坎恍币暎八惴ㄊ穷A設的,但決定是人做的。不是嗎?”

      幾秒鐘的靜默。戰(zhàn)術軍士以一記三發(fā)點射回應我。清脆的槍聲。彈殼從拋殼窗中蹦出,在空中劃出三道金色弧線。阿爾咒罵一聲,也蹲了下去,手中的米尼米班用機槍噴吐火舌。

      ……幾個身影從森林中鉆了出來。是一小股被突襲打散的薩爾第維亞友軍、一個兩英尺高的履帶型戰(zhàn)斗機器人和——一只迷彩色四足大狗?!笆房岜?!”我起身揮手。大狗看到了我們。它的身體微微一頓,液壓關節(jié)在瞬間完成減速和變向——它在朝我們奔來。90米。80米。有人倒下,帶著向前的慣性一頭栽進泥土。60米。史酷比的背上濺起火星。50米。35米……

      “敵方坦克!十點鐘方向!”

      十點鐘方向。黑乎乎的鋼鐵猛獸咆哮著從500米開外的斜坡上沖下,用7.62毫米車載機槍瞬間掃倒近處的幾名士兵,緊接著調轉車頭,向我們徑直而來——坦克駕駛員找到了附近唯一對裝甲構成威脅的敵人,聯(lián)軍的步兵作戰(zhàn)單元SU-107。緊跟在史酷比身后的薩爾第人在驚愕中放緩腳步,T90坦克的125毫米高爆彈就在這時砸了下來,猙獰的火光在我面前的小隊人馬中猛然爆開——動力外骨骼在幾毫秒內做出反應,將我的頭部壓低,避過激波與破片。下一秒,安全鎖定解除,我起身沖進漫天塵埃之中,看到的第一樣東西不是史酷比的鋼鐵外殼,而是一雙向前探出的手。略一遲疑后,我抓起那雙手,試圖將它們的主人從死亡中拖出來。

      ——動力外骨骼模糊了我對重量的感知。走出塵煙后我駭然發(fā)現,自己拖出來的是半截身體。那個只剩上半身的人——天哪,他是那么英俊年輕!——瞪圓了眼睛,仿佛想把整個天空都裝進去。

      湛藍湛藍的眼睛。

      我的半邊大腦一片空白——

      “啪!”一只手拍在我臉上。

      “教授,你冷靜點兒!”

      我晃了一下,艱難找回平衡。尼基的藍眼睛在我的視野中暈開。在藍色的世界中我看到天幕傾斜殘缺;看到斷了一條腿的史酷比在艱難地平衡身體,背部的反坦克火箭筒徐徐升起;看到越來越多的武裝分子從林中涌出,撲向丟盔棄甲的政府軍士兵;看到一道煙幕墻倏然騰起,遮住了鋼鐵猛獸,曳著火尾的激光制導導彈一頭扎入煙幕之中,不知所蹤……

      “蠢貨電子腦袋,你打偏了!”阿爾喊破了嗓子,“我們完了!”

      我們完了。T90從氣溶膠煙幕中鉆出,黑黢黢的炮管正對我的視線。瞄準警報響起,增強視野紅光閃爍。我拼勁最后一絲力氣,才沒有合上雙眼。

      下次不要閉眼睛。

      ——然后我看到:

      一團火光在坦克頂部綻開,在繼續(xù)奔跑幾米后,T90向空中噴出一道明亮的橙色火流,隨即在一聲爆響中將炮塔高高拋起!AC130炮艇機轟鳴著碾過天空,在摧毀坦克后用MK44巨蝮二式鏈炮在森林邊緣掀起一道黑紅色的死亡之潮,轉瞬間將成群的敵人擊碎、席卷、吞沒,那些從潮水中僥幸逃脫的武裝分子慌不擇路地向森林深處退去。

      支撐著我的力量忽然消失了。我單膝跪地,雙手插入泥土,嘔出酸澀的膽汁。

      “烏拉——”

      我聽見人們的歡呼聲。

      DAY 234

      “在我們的婚姻和史蒂夫之間做出一個選擇,”我拼湊出一個笑容,“我想這對你來說一定很難吧,安娜?”

      妻子的臉色變得慘白?!靶?,”她雙臂環(huán)抱,“有些事情,我們不該當著——”

      “凱文,”我沒有理會她,而是將身體探向男孩兒,“你聽說過電車難題嗎?”

      男孩兒將目光投向與他同樣茫然的母親,然后咬著嘴唇,搖了搖頭。

      “想象一下,”我說,“一輛有軌電車正朝五個人駛去,挽救這幾個人的唯一方法,就是按下開關,讓電車駛向另一條軌道,但是這樣便會撞死另一個人——如果你是那個手握開關的人,你會怎么選擇?”

      “我——”男孩兒緊著臉,“我不知道?!?/p>

      “我們拒絕做出選擇,不是因為問題無解,而是因為我們不愿承認在人類的種種決定背后是冷冰的算法。”我看向妻子,“安娜,不要忘記我的一半腦子是用來干什么的——在戰(zhàn)場上,它用一系列復雜的算法來掂量生命,而現在,就算不用什么算法我們也都心知肚明,對你和凱文來說,史蒂夫才是那個能賦予幸福更大數值的人。”

      在她的眼底有淚花泛起,“肖,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我不屬于這里。我要回去?!蔽艺f,“安娜,我能給你的,只有自由?!?/p>

      “回去?”她疑惑地看著我,“回去哪里?”

      “薩爾第維亞?!蔽倚α诵?,“戰(zhàn)爭不是還沒有結束嗎?我必須回去。不是為了信仰,不是為了眷戀,而是為了自我拯救。所以——”

      我來了,肖,我在你的城市。

      增強視野里突然彈出的信息令我的身體僵了一下。你想干什么?

      我說過,裝聾作啞并不能解決問題。既然你拒絕開口,那么我只有親自來嘍。

      我起身,視點在增強視野中迅速畫出文字:你在哪里?我們可以談談,但千萬不要——

      一個地址鏈接被丟了過來。

      這個地方你很熟吧?我已經到了。給你十分鐘時間。

      我用了整整一秒鐘來思考。然后轉身向餐廳門口奔去,同時用地址鏈接預定了一輛電動車。

      “威廉!”妻子在身后喊道。

      沒有回頭,我沖入熙熙攘攘的街道。

      DAY 13

      云端系統(tǒng)顯示,這個被光禿禿的田地包圍,凌亂散布著幾十座顏色各異木房子的小村莊,叫作“諾夫特洛卡”,是斯圖爾人聚居地。這是我們走出約根森林后設置的第一個集結點。此刻,支奴干直升機正在將斷了腿的史酷比、癟了半個身子的“劍”式機器人和幾個傷重的政府軍士兵吞入腹中,兩架縱列螺旋槳高速旋轉著,在村中的空地上攪起煙塵龍卷。

      “真他媽詭異?!卑枖D進我和尼基中間,“我敢打賭你們在這個村子里找不到一個哪怕嘴上只長出絨毛的男人。”

      沒人理睬他。

      “喂,你們看到那幾個女人的眼神了嗎?”阿爾繼續(xù)喋喋不休,“她們讓我感覺,自己不是一個解放者,而是一個、一個——”

      “一個敵人?!蹦峄f。

      “敵人?!卑栄柿丝谕倌?,“太他媽貼切了。”

      ——這個年輕人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在為誰而戰(zhàn)。我搖了搖頭,繼續(xù)埋首于眼前的工作:自行哨戒炮、“毀滅者”全自動后勤平臺和幾輛REV(機器人疏散車)正陸續(xù)開進村莊。通過云端我接入REV,指揮它們對傷員進行緊急處理,隨后送往最近的戰(zhàn)地醫(yī)院。而尼基和阿爾則在“毀滅者”的協(xié)助下在村外布設戰(zhàn)術感應器和異頻雷達收發(fā)器——這是聯(lián)軍布防的標準流程。敵人隨時都可能卷土重來,屆時我們需要UAV的火力支持和不掉幀的增強視野。

      工作告一段落后,我們褪下外骨骼,用后勤平臺上的電池組為其充電。時近黃昏,橙色的夕陽將嘴唇探向地平線,鳥兒和云朵在天空中裁下黑色的剪影。我們席地而坐,小口小口呷著戰(zhàn)術背囊里的能量飲料,如啜飲烈酒。

      悠長的沉默。

      “我很好奇?!碑數迩嗌紦蟛糠痔炷?,阿爾開口說話,“在經歷了這一切之后,這些人還會不會相信神靈的存在?!?/p>

      我將目光投向不遠處的尖頂木屋。在已然褪色的屋頂之上,金色的十字架在夕陽下氤氳著微渺的光。一個小小的教堂。

      “他們——”

      “他們只會更加相信?!蹦峄驍嗔宋?,“薩爾第人和斯圖爾人是在為神靈而戰(zhàn),而不管結果如何,他們都會從中解讀出神靈的意志?!?/p>

      “為——”阿爾有些茫然,“神靈而戰(zhàn)?”

      女人和我對視一眼,似乎在猶豫著是否該將真相就這樣丟給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我點了點頭。

      尼基嘆了口氣:

      “薩爾第人和斯圖爾人是這個國家里的兩大主要族群,屬于同一信仰的兩個支系,在這片土地數百年的歷史中,兩個族群經常為教義闡釋上的爭執(zhí)打得不可開交……十五年前發(fā)生了一場內戰(zhàn),取得勝利的是占人口大多數的薩爾第人。一俟掌管這個國家,薩爾第人政府便迫不及待地將自己對信仰的理解強加在斯圖爾人的身上,他們強迫對方學習他們的經典,接受他們的教義,對不肯改宗的‘死硬分子’實施迫害——雖然迫害的具體細節(jié)被官方嚴密封鎖,但對于那些心懷虛構正義和宏大使命感的人會犯下什么樣的惡行,歷史已經不厭其煩地告訴過我們……”

      “薩爾第人……政府軍……”男孩兒若有所思,“等等!你的意思是,我們在為那幫混蛋打仗?”

      “大人物們關心的是地緣政治、戰(zhàn)略影響力、文明與沖突,威懾與阻遏,而非善惡或者人倫這樣的大詞兒?!蹦峄鶎⒂沂痔饺胙澊?,摩挲著,“不管薩爾第人對斯圖爾人做了什么,他們至少組建了一個強有力且聽話的政府,可以作為山姆大叔在這片土地上的代理,實現其政治意圖。所以當斯圖爾人終于不堪壓迫奮起反抗時,他們認為自己在進行一場圣戰(zhàn);但從地緣政治的角度,這其實是兩大國際強權在別人家里進行的一場暗中角力——你以為是誰在向武裝分子提供T90坦克、S400防空導彈和電磁炸彈?”

      “……操?!背聊?,阿爾吐出一個臟字。

      “你瞧,這個世界就是這么骯臟,”尼基笑了笑,“而我們也是骯臟的一部分?!?/p>

      我的心被狠狠蜇了一下。我在女人的臉上捕捉到一絲荒誕到絕望的疼痛,這疼痛伴隨著星辰的微光,在她的眸子中蕩漾。

      “伙計們,咱們能不能陽光一點兒?”我硬生生擠出笑容,“這個世界可沒有你們想的那么不堪……”

      一陣嘈雜。教堂前的空地上驀然聚起紛亂的光線。我轉頭,看到老人、婦女、孩子從一側的樹叢中魚貫而出,被政府軍用槍托和吆喝驅趕著,沉默而順從地走向那個神靈的居所。尼基旋即起身,抬腳向人群走去。我將翻譯貼片粘在喉結之上,跟在她身后。

      “上尉,你們在干什么?”她對一個面目黧黑、軍官模樣的人發(fā)問,后者正喝令士兵們扳開教堂的大門。

      軍官轉身,燈光在他眼中躍動。

      這些人都是可疑的武裝叛亂分子。增強視野中跳出文字。為了確保安全,我們要對他們進行集中管理。

      尼基梗著脖子。你說這些老幼婦孺是叛亂分子?

      軍官瞇起眼睛看了看我和阿爾,又看向尼基。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中,兩個人用目光對峙著。直到確認眼前的短發(fā)女人不會退讓分毫,他才開口說話:

      就在剛才,我死了三十幾個弟兄。那些殺人犯就是從一座又一座這樣的村莊里走出去的——女士,你能告訴我,是誰將他們撫養(yǎng)成人,是誰向他們灌輸虛偽的經典,是誰讓他們的心中充滿仇恨,又是誰在支持他們行殺戮之事呢?軍官的嘴角卷了起來,露出森白的牙齒。在這場戰(zhàn)爭中,沒有人是無辜的。

      話語噎在尼基半張的嘴巴里。軍官冷哼一聲,慢慢轉身,橫著步子走向空地——在那里,政府軍士兵正迫不及待地將整個村莊塞進一間小小的教堂。笑聲、哭聲、絮語聲和咒罵聲在黑夜中升騰起來,槍托毫不留情地砸向人群中不肯輕易就范的枝蔓。

      此刻的情勢在算法的計算范圍之外,但我另一半的生物大腦卻不假思索地做出了決定。我拔腿向那個軍官走去,俯向他粘著血污的耳廓,翻譯貼片即時傳達了我的話語:

      上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這種木質建筑很容易失火不是嗎?如果在夜里它由于某種不幸的原因燃燒起來……

      軍官回頭。少校,我無法理解你的幽默。

      這不是幽默。上尉,我嚴正地——

      突然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兒從人群中竄出,幾乎是手腳并用著奔來,巡航導彈般擊中了我!我下意識地抬起手臂,將女孩兒攏住,后者抬頭,眼中是一汪令人心碎的藍。士兵們罵罵咧咧地圍了上來,手中的槍烏黑森冷。

      我感覺到尼基和阿爾站到了我的身后,這令我?guī)缀醢c軟的身體得到了一絲虛妄的支撐。

      上尉,立刻停止你們的行動,讓村民回家!我的手指死死摳住女孩兒的肩膀。

      軍官咧嘴。少校,我想你無權命令我。

      我端起M10手槍,指向他的眉心。那這個呢?

      世界瞬間失語。然后我聽見槍支移動時清脆的金屬撞擊聲,聽見臂彎中的啜泣聲,聽見尼基和阿爾粗重的喘息。三個沒穿外骨骼裝甲的游騎兵和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女孩兒被圍在薩爾第士兵中間,三支手槍對十幾桿步槍——好吧,我身上殘存的非理性使我們這支小小的隊伍再次深陷險境。

      軍官雙手慢慢上舉,嘴角仍掛著笑。好啦好啦,都是自己人,干嗎要這樣?聽你的就是啦。大家都把槍放下——快放下!

      槍口降低,翻涌的敵意卻一浪一浪打在我身上。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無法忘記那種感覺:那種被無盡的黑暗和寒冷包裹,肺部被壓迫著,置身深海的感覺。在深海中我保持著舉槍的姿勢,直到一只手挽住了我的手臂。是尼基。她將我的手一寸一寸地壓低——或許被壓低的,還有我的恐懼和懦弱。

      這就對了。我們是友軍嘛,友軍怎么能拔槍相向呢?軍官晃了晃拳頭,將它輕輕砸在我胸口上,接著干笑兩聲,把頭湊了過來,對著我的臉頰吐出臭烘烘的熱氣。少校,我欣賞你的人道主義精神,但你真的以為自己是在拯救他們嗎?

      我克制住嘔吐的沖動。我是在拯救你。

      ……

      “那孩子喜歡你。”尼基吐出一個煙圈,說。

      我在她身邊坐下?!澳呛⒆樱俊?/p>

      “米拉。”

      米拉。那個被我“救”下的小女孩兒。政府軍散去后米拉和她媽媽盛情邀請我們去家里吃飯。于是我們在那間擁擠而溫暖的小木屋里享用了熱騰騰的土豆燒牛肉和伏特加。吃飯時女孩兒小鳥般在我們身邊盤旋,一會兒把頭貼在我胳膊上,一會兒摸摸尼基的手,一會兒對阿爾吃吃地笑,一會兒又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大多數時候,我和尼基以微笑回應母女倆的熱情——異國的語言會攪擾此刻的溫馨,大家心照不宣。吃完飯,母女倆央我們住下,被婉言謝絕。米拉好一陣失望,但告別的時候還是在每個人臉上都輕輕啄了一個晚安。

      我用手指撫摸臉頰上女孩兒吻過的地方,“她也喜歡你。”

      “……真是奇怪啊,”尼基揚起脖子,目光飄向遠方,“前一分鐘她們把我們看作敵人。”

      “我想,比起恨,人們更愿意選擇去愛吧。”

      她的目光下降,定定看了我一會兒。“教授,你今天真叫人刮目相看?!?/p>

      耳垂發(fā)燙,我把臉扭向另一邊。軍用帳篷里滲出暖色的光線,阿爾的鼾聲若有似無。坐在地上,濕涼的潮氣正爬進身體,撩起輕微的刺痛。但我已經開始喜歡上這種感覺——和大地親密接觸的感覺?;钪母杏X。也許還有在星光下和一個短發(fā)女人說話的感覺。

      “你才讓我感到驚訝呢?!蔽艺f。

      “我?”

      “你跟他們說話的時候沒用翻譯貼片。你懂他們的語言?!?/p>

      “……忘了告訴你,我是薩爾第人?!?/p>

      我凝視她的側臉。

      “在十五年前的內戰(zhàn)中,我成了一個孤兒。是聯(lián)合國難民署將我輾轉營救到了大洋彼岸。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我曾那么希望自己可以像一個普通人一樣長大、讀書和戀愛,希望自己可以去享受平凡而瑣碎的憂愁與幸福。但我發(fā)覺自己做不到。我想,對個體而言,戰(zhàn)爭從不是單一事件,而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改變。經歷過戰(zhàn)爭的人永遠被戰(zhàn)爭塑造著,永遠也無法擺脫戰(zhàn)爭。他們要么終日被戰(zhàn)爭的陰魂追獵,要么逼迫自己成為一個獵人——而我選擇了后者。我想深入戰(zhàn)爭的血肉與骨髓之中,真正地理解戰(zhàn)爭。理解,然后克服。所以當我聽到故國爆發(fā)內亂的消息時,我知道狩獵的時機到了?!蹦峄昧屏丝跓煟瑹熃z熱烈燃燒,發(fā)出“嗞嗞”的響聲,“我回來,不是為了信仰,不是為了眷戀,而是為了自我拯救。阿爾說錯了,這場戰(zhàn)爭并不是與我毫無干系——它就是我的戰(zhàn)爭?!?/p>

      我遲疑了一下,“但你幫助了斯圖爾人?!?/p>

      尼基笑笑,“我總是一廂情愿地相信,或者說希望,這不是霍布斯那個人人與人人為敵的世界?!?/p>

      沉默短暫地降臨,又被遠處傳來的嗡嗡聲刺破。一架巡邏UAV正掠過天空,它尾部的信號燈拖出長長的殘影,如橫向墜落的流星。

      “教授,說說你吧?!卑肷沃?,她把臉扭向我,“你為什么來打仗?”

      “……我……”

      “如果不想說,你可以不說。”

      “我遭遇了一場,呃,交通事故?!蔽医g著手指,“頭部嚴重受傷導致語言功能喪失,四肢協(xié)調困難,記憶障礙——簡而言之,我成了一個廢人。你可能聽說過,有一種手術可以通過植入擬態(tài)神經元來重塑受損的腦區(qū),恢復大腦功能……不幸的是,手術的費用對我的家庭來說是一個天文數字,我們根本無法承受……所以不出意外的話,我,一個曾經靠腦力謀生的人,將在福利機構機器人護工的看顧下無知無覺無憂無慮地了卻下半生……”

      我朝尼基伸出手。她愣了一下,隨即心領神會,把煙遞了過來。

      “有一天,軍方的人來了。他們說,可以免費為我進行手術……代價是,他們要在那部分人造腦區(qū)裝入一個系統(tǒng),一個可以和云端無縫鏈接的終端,而我必須在接下來的三年中為軍隊服役。——對于一個已經在心里對自己判了死刑的人來說,這是無法拒絕的價碼?!睙煔鉂L入肺中,我輕咳幾聲,“這就是你眼前的我:半邊腦袋屬于自己,半邊腦袋是軍方的財產,根據協(xié)議,他們有權以他們認為合理的方式使用它。就這么簡單?!?/p>

      “……操蛋的世界?!蹦峄f,“你不該被這么對待?!?/p>

      “我可不會這么想?!蔽铱嘈Φ溃半m然不愿意承認,但我必須要說,在重塑腦區(qū)之前,肖威廉是個徹頭徹尾的混球。這個人沉浸在自己的學術追求中,對世界、對他人漠不關心——甚至包括他的妻兒……所以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兒:當一個人前額葉里的‘自我’損毀時,現代科技可以在廢墟之上搭建出一個新的自我。也許是一個更好的自我?!?/p>

      尼基的手搭在我的手上。微涼。一搭,一握,然后放開。她看著我,而我在她的眸子里看到了銀河。

      “現在的肖威廉很好,”她說,“我想,我開始慢慢地喜歡上他了?!?/p>

      “我也是?!蔽艺f。

      我們相視而笑。

      “喂,大半夜的,你們兩個不睡覺,嘰嘰咕咕什么?還嫌白天不夠累?”阿爾在我們身后睡意朦朧地嘟噥,“……見鬼。你們見過這樣的星空嗎?”

      我抬起頭?!f千繁星,死去的抑或依然燃燒著的。流過天宇的璀璨之河。飄蕩在冷寂空間中的云朵。如果不是方圓百里內的燈火被戰(zhàn)爭熄滅,我們的頭頂便不會有如此美景。忽然間我有點兒好奇:那個只敬畏頭頂星空和心中道德律的哲人①,會如何看待這由戰(zhàn)爭造就的純凈星空,又會如何看待三百年后依然在道德律的泥淖中掙扎的后人呢?

      “……很美,”尼基的目光從我和阿爾身上掃過,“不是嗎?”

      我壓抑著哭泣的沖動,點了點頭。

      DAY 234

      人們消費戰(zhàn)爭,而這棟大樓就是他們大肆揮霍的地方。

      警戒線。鳴響的警笛。圍觀的人群。新時代傳媒大廈是繁華市中心里一座孤島。

      看到一樓大廳那個身上捆滿C4炸藥的人了嗎?記者史蒂夫·雷明頓。我想你跟這個人很熟。

      我從人群中退了出去。

      阿爾,你想干什么?

      肖,你都不知道這有多么可笑。在評論和譴責時這些人個個都是英勇的牧羊犬,可當我拿槍指著他們時,這些人卻變成了羔羊。而當我向他們表明,一旦有人輕舉妄動,我就會引爆雷明頓身上的炸藥,這些人就更是馴順無比了。

      阿爾,你,想殺死大廳里所有的人?

      在這個國家里,沒有人是無辜的。增強視野里出現一個微笑的Emoji表情。是這些安坐家中的人高舉雙手贊成戰(zhàn)爭,也是他們一邊吃爆米花一邊欣賞戰(zhàn)爭真人秀;正是同樣的一群人,當他們終于見識到戰(zhàn)爭的殘忍與恐怖,卻想通過撇清自己與戰(zhàn)爭的關系來抹掉良心上的污點——我們就是那塊令他們皺起鼻子的抹布。教授,難道這些人不該死嗎?

      我將手探進褲袋。阿爾,你的條件是什么?

      沒有條件。我說過,我要把問題解決。

      通過殺死這些人?

      沒錯,這就是我的解決方案。

      阿爾,我不相信你會做出這種事情。

      那是你還不夠了解我。教授,你難道不想知道是誰出賣了你嗎?

      ……

      是我偷偷復制了那場戰(zhàn)斗的視頻記錄,把它給了你這個所謂的朋友,史蒂夫·雷明頓。而這個家伙,對,就是這個在大廳里哭得像個娘們兒似的家伙,毫不猶豫地把這段視頻變成了他的獨家報道,絲毫不在意這會毀掉你的人生——這棟樓里沒有人在意。他們正忙著俯在戰(zhàn)爭的尸首之上,大快朵頤呢。

      ……為什么,要把視頻給他?

      那個呀。又一個微笑。因為我恨你。

      那個東西在我的手掌上。銀色鈦合金機身。緩緩打開的黑色碳纖維機翼。電磁引擎嗡嗡鳴響。我將它拋入空中,實時畫面?zhèn)魅胛业脑鰪娨曇啊?/p>

      教授,你知道我為什么恨你嗎?

      ……因為尼基。

      對,因為尼基。是你把她從我身邊奪走。是你殺死了她。

      蜻蜓大小的電磁驅動UAV飛進了大廈一樓大廳。我看到站在最前面的史蒂夫,這個魁梧的男人在瑟瑟發(fā)抖,襠部已經濕透;我看到西裝革履的男男女女們,遠離瘟疫般遠離史蒂夫,如羔羊般擠在一起;我看到三個死去的保安,他們仰面朝天,渙散的瞳孔倒映著新時代傳媒金色的徽標——振翅欲飛的和平鴿。

      在二樓的敞開式走廊上,我看見了阿爾。

      ——手中提著微型沖鋒槍,臉上掛著眼淚。

      阿爾,聽著,我很抱歉,但事情可以不必這樣。

      ……在那么多個夜晚,關于我,她都對你說了什么?

      阿爾,我……

      教授,求你。更多的眼淚從阿爾眼中滾滾涌出。那個人已經在世界上消失了,如果我得不到她留下的“具體”,那么哪怕一點點“抽象”也好。

      疼痛滲入骨髓。我閉上眼睛。

      阿爾,你聽我說……

      DAY 145

      我們在這里太久了。從伊拉克、到阿富汗、再到薩爾第維亞,我們的國家一再重蹈覆轍,以為戰(zhàn)爭可以解決一切問題。但是它并不能。當我們奪回了所有的城市和鄉(xiāng)村,戰(zhàn)火卻依舊在薩爾第維亞內部燜燒。無休無止的自殺式襲擊,無處不在的IED①,無邊無際的敵意眼神。當大股反政府武裝分子退入荒野和叢林之中,聯(lián)軍的傷亡反而激增。

      我們被困在了這里。

      “我們會死在這里?!卑栒f。

      “請使用第一人稱單數?!笔房岜日f。

      “電子腦袋,知道你的個性為什么會被設置得這么討人厭嗎?”阿爾哼了一聲,“那是因為機器人是可以隨時被犧牲的,軍方不希望人類對你們產生感情。所以就算哪天你被炸個稀巴爛,我們還是會開開心心地活下去。對吧,教授?”

      我與尼基對視一眼,笑著搖了搖頭。

      自動駕駛的M-ATV全地形車正沿著約根森林邊緣前進,這是云端系統(tǒng)指定給我們的巡邏線路。比起爆炸不斷的庫米揚城,這是一條相對安全的線路。但沒有人敢掉以輕心。就在幾天前,我們還路過了一個踩到意大利地雷的倒霉鬼——彼時他的政府軍同伴正在用湯匙把他的殘骸從步兵車的裝甲上刮下來。

      “教授,我想好了。如果能活著回去,我就去讀個大學,”阿爾用眼角偷偷地瞄尼基,“興許還可以在學校里找一個女朋友……”

      尼基勾起嘴角,“那你恐怕得找個和史酷比性格差不多的。”

      阿爾愣了一下,“呸!”

      車廂里漾起一片哈哈聲,就連掛在車后的史酷比也把它的合成笑聲通過揚聲器送了進來。

      增強視野里出現警示信息。我的笑容冷了下來?!皵祿祬^(qū)!”

      數據暗區(qū)。實時地圖中一塊癌細胞般的暗影。當標識地點的字母由黑轉白,從暗影中凸顯出來時,我看到尼基的腮幫倏地咬緊。

      諾夫特洛卡。

      M-ATV還在向前行駛。云端系統(tǒng)下達命令,距諾夫特洛卡最近的三個突擊單元集結后前往目標地點,其他戰(zhàn)術單元繼續(xù)執(zhí)行原任務。

      尼基在增強視野里畫出幾個圈,將畫面分享給我。“距離諾夫特洛卡最近的突擊單元有70英里,而它還要等著與另外兩個距離更遠的單元匯合……肖,我們離那里只有40英里?!?/p>

      “尼基,”我啞著嗓子,“我們是軍人,我們必須——”

      “為了報答我在世界上得到的一點點善意,”尼基的藍眼睛直直戳向我,“我可以毫不猶豫放棄‘軍人’這個身份。肖,你呢?”

      沉默幾秒,我把手搭在方向盤上。

      “伙計們,現在由我接管載具,都坐穩(wěn)咯!”

      車輛猛地調頭,輪胎尖聲嘶叫,掃起扇形煙塵。

      “教授!”阿爾在我耳邊吼道,“你把我們從云端上斷開了!”

      “年輕人,我想你搞錯了?!蔽疫珠_嘴,“在出現掉線問題時,軍方的建議是投訴ATamp;T①?!?/p>

      尼基沖我眨了眨眼,“少校,我可以理解你的幽默?!?/p>

      “我不理解!”阿爾叫道,“我們會上軍事法庭的!”

      “只有一個人會上軍事法庭。”我說,“這里應該使用第一人稱單數。”

      ……

      幾根騰起的煙柱染黑了一大片天空。在骯臟的天空下我們從車內魚貫而出,以戰(zhàn)術隊形由村莊邊緣向內部接近,同時命令M-ATV做周界警戒。隨著一步步深入村莊,我心中的不祥愈加濃烈:家家關門閉戶。被子彈打爛的窗戶和墻體。硝煙味和血腥氣。地上橫七豎八地倒伏著政府兵。查看過其中幾個后,阿爾對我說:

      “死了。不是被子彈打死的,而是——”他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刀。媽的,腦袋都要掉下來了?!?/p>

      我倒吸一口冷氣,踉蹌著跨過尸體。用冷兵器殲滅手握突擊步槍的正規(guī)軍……我們即將面對的到底是什么?

      “和上次一樣,我的感覺很不好?!笔房岜日f,“不,比那還要糟。”

      沒有云端,沒有支援UAV,沒有戰(zhàn)術中繼激光防御系統(tǒng)——而且是孤軍作戰(zhàn)。這一次,史酷比沒有被阿爾嘲諷。此刻后者正舉槍前進,鼻尖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的臉漸漸被火光映紅。

      ……燃燒的教堂。碼成柴垛的尸體。暗紅黏稠的溪流。這里曾經是村子信仰的中心,然而現在這里是——

      “上帝不在的地方……”阿爾喃喃低語。尼基的腳步只是稍稍放緩,接著便從濃煙的穹隆中快速通過,我緊跟在她身后,“尼基,這一次我們面對的敵人……連神靈都拋棄了?!?/p>

      尼基微微側頭,腳步不停,繼續(xù)向西。那個方向有米拉的家。一個曾經帶給我們酒精和溫暖的地方。一個即使是地獄我們也要去走一遭的地方。

      然后我們到了。

      木屋的門敞著,屋內空無一人。在那張米拉如小鳥般圍繞的木桌上,有兩個盤子,盤子里是吃了一半的土豆泥和黑麥面包,有打翻的水杯,桌子旁是斷腿的木椅。我和尼基分立桌子的兩邊,目光相接,這一次我能感覺到,如墮深海的不只我一個人。

      “教授,”史酷比在門外呼叫,“收到光學感應器的位置信號……”

      尼基沖了出去,“在哪兒?!”

      ……

      諾夫特洛卡西側。金色的麥田。未被濃煙遮蔽的藍色天空。沿田間小路行走半分鐘,我們看清了那兩個高高的剪影。

      十字架。也許來自教堂被拆毀的屋梁。尼基緩步驅前,將米拉和她的母親從十字架上抱了下來。她跪在死者身旁,將她們的頭發(fā)攏在耳后,為她們合上眼睛,把她們的雙手疊在小腹之上……此刻的尼基是一名祭司,死亡被她整飭出一張安詳的面龐。

      我雙手拄膝。干嘔。我聽見阿爾的牙齒錚錚作響,“狗娘養(yǎng)的……”

      有數分鐘之久,尼基凝視著不再歡叫與飛翔的米拉。之后,她起身,走向那個半埋在土中、有著全景攝像頭的光學感應器。

      “肖,”她指著感應器,“你能連上它嗎?”

      “應該可以,但是……”但是,這不符合信息安全操作規(guī)程。我舔了舔嘴唇,“讓我來吧?!?/p>

      設備初始化中,請稍候……

      設備初始化成功,用戶身份驗證中,請稍候……

      驗證成功。探測到LIFI連接用戶,識別號32977、32458、AI77045,是否進行視頻分發(fā)?

      我看了一眼尼基和阿爾,然后選擇“是”。

      視頻被壓縮。在LIFI網絡中傳遞。解碼。播放。

      一片雪花。屏息等待片刻,我失去耐心拖曳進度條——沒有想象中的恐怖和殘忍發(fā)生。什么也沒有。

      “視頻文件損壞,但是……”我和尼基看向彼此,“我們——”

      耳罩里警報炸響。離線云端系統(tǒng)檢測到木馬入侵,立即啟動了防御機制,增強視野里跳出紅色警示字符:

      錯誤304。系統(tǒng)鎖死,30秒后重啟。

      出于安全考慮,被鎖死的還有我們的外骨骼。還有史酷比。

      25秒。

      麥田里有沙沙的聲音。四面八方。向我們打來的層層麥浪。劈開麥浪的黑影。

      “操!”阿爾的吼叫帶著哭腔,“那是什么?!”

      是敵人。速度快得驚人。

      20秒。

      “是經過半機械化改造過的人,”尼基瞇起眼睛,“是一些……孩子?!?/p>

      孩子。來自這座或者那座村莊,也許嘴上才剛剛長出絨毛。他們殺了許多人,包括米拉和她的媽媽。他們把我們誘入陷阱。他們渴望殺戮,或者被殺。

      15秒。

      不遠處傳來柴油發(fā)動機的轟鳴?!笆荕-ATV!”阿爾叫道,如果不是被動力外骨骼緊緊箍著,我想他會躥到半空,“快呀!打死他們,打死他們!”

      沒有槍聲響起。

      “媽的,這是怎么——”

      我沒法轉頭,但我聽見了阿爾的絕望。

      10秒。

      根據《新日內瓦公約》,在沒有人類授權的前提下,只有在敵人采取主動攻擊行為時,機器人才能使用致命武器;對于一群向我們快速逼近、但沒有采取攻擊行為的孩子,M-ATV只能使用主動阻遏武器——一種令人類疼痛難忍的毫米波光束槍。

      這時,M-ATV連上了我應急決策系統(tǒng)。攻擊請求。我頭顱里的軍方財產立即給出建議,而我屬于人類的另一半卻無法做出決定。

      他們還是孩子。而我還抱有最后一絲希望。

      5秒。

      孩子們沒有被疼痛阻止。其中一個已經沖了過來。余光里,他的手臂從處于鎖死狀態(tài)的史酷比的下腹部掠過。下一秒,他跑到尼基面前,和她對視著。在尼基湛藍的眼睛里,一半是仇恨,一半是悲憫。

      我聽到她說:“肖,不要?!?/p>

      我的心被撕裂。

      系統(tǒng)重啟。

      寒光一閃,長刀沒入尼基的胸膛。那孩子把臉轉向我,嘴角上翹,露出白色貝齒。

      無聲嘶吼。M-ATV對攻擊行為做出回應,12.7毫米子彈把笑臉打成一團飛揚的血花。另一個孩子向我撲來,解鎖的鈦合金拳頭向他的下頜揮去。飛濺的體液。骨骼碎裂的聲音。

      ——爆炸。黏性炸彈在史酷比站立的地方掀起一陣鋼鐵暴雨。待我再次抬起頭,阿爾手中的米尼米機槍已經掃倒了整片麥地。

      “啊——啊——”

      他的嚎叫如一枚長釘,刺進薩爾第維亞金色的秋天。

      而我開始殺戮。

      DAY 234

      她真的這么說過?不要騙我,教授。

      阿爾,我沒有騙你。

      片刻沉默。

      教授,你知道嗎,我想念你們。你們是我真正的家人。增強視野里,男孩兒的臉上浮出笑意。甚至是史酷比,我想我永遠找不到和它一樣討人厭的機器人了。

      我也把你當做家人,阿爾。所以不要做傻事,好嗎?我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屬于我們的地方,也許我們可以——

      教授,我看到你了。阿爾的目光與我相對。你在那個刺客UAV里,對嗎?我猜它是尼基給你的。教授,你早就可以殺了我,你在等什么?啊哈,難道我一個人的權重要超過大廳里那幾十個?

      在一街之遙的地方,我痛苦地搖頭。

      教授,我想,我并不是真的恨你。我只是……我為之前的事向你道歉。我也收回我剛才的話,這對你是不公平的。阿爾低下頭。生殺予奪從來都是上帝的事情,他們不該把這個工作交給你。這一次,讓我來幫你解決這個難題。

      他用槍管頂住自己的下顎。

      我會代你向尼基問好。

      我踉蹌一步,“阿爾,不!”

      DAY 144

      月夜。萬物如披雪。那個人潛入我的營房,破開一汪粼粼波光,魚兒一般鉆進我的被窩。

      “你來晚了?!蔽艺f。

      尼基的額頭抵著我的胸口,“阿爾非要和我聊天。”

      我輕笑一聲,“那孩子?!?/p>

      “那孩子很單純……也很可憐?!蹦峄f,“從非洲,到中東,再到這里……他經歷了太多不應該經歷的事情?!?/p>

      “而你一直在照看著他?!?/p>

      “他是我的家人。”

      “那么我呢?”

      尼基翻起眼睛看我,眼神清亮。“你說呢?”

      有一會兒,我沒有說話,只是輕撫著她因蓄長而變得柔順的頭發(fā)。

      “尼基,有件事,我沒對你說過?!?/p>

      “嗯?”

      “那場事故?!蔽艺f,“是我自己沖進了自動車道……”

      “自殺?”

      “我發(fā)現妻子愛上了我最好的朋友,這發(fā)現令我震驚、憤怒、屈辱,但卻并不是我自殺的原因?!背聊?,我繼續(xù)說道,“真正令我痛不欲生的是,我竟然沒法否認,對于安娜來說,史蒂夫會是比我更稱職的丈夫。也許也會是更稱職的父親……”

      她用手指封住我的嘴唇,“噓——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我點了點頭,有液體從眼角滑落。

      尼基的手從被窩里伸了出來,在我眼前打開。在她的掌心里,是一個銀色的金屬球。

      “這是?”

      “刺客UAV,電磁驅動,小巧,安靜,美麗。”她說,“可以從目標的眼睛里穿入,一擊斃命?!?/p>

      “哇,真是振奮人心。”

      “以前我替軍方干過一些臟活,所以用過幾次?!彼脙芍皇种改笃鸾饘偾颍柚鹿?,出神地打量,“有時候這東西會失靈,而在戰(zhàn)場上,沒人關心它最后去了哪兒。”

      “所以你拿著的也是軍方財產?!蔽倚χf。

      “現在它是你的了。”她把金屬球塞進我手里,“我想你會有辦法黑進它的處理器,抹掉它的識別號,重新連接它,讓它起死回生——用你更聰明的那半邊腦袋?!?/p>

      我用掌心感受著金屬球上尼基的溫熱?!盀槭裁匆o我?”

      “你給了我一件對你而言重要的東西,”她仰著臉,對我微笑,“所以我要回贈你一件?!?/p>

      “我的,重要的東西?”

      她用手指點了點我的眼角,“你的眼淚?!?/p>

      “尼基,我——”

      “好啦!”她用食指刮了刮我的鼻梁,“我要睡啦,還是老規(guī)矩,用中文給我念首詩?!?/p>

      她側身,倚在我的胸口,右臂環(huán)過我的肩膀。尼基說,陌生的語言會讓她覺得這世界不再是必須充滿意義的,會讓她像小時候那樣,在頓挫的美感和溫暖的語調中安然入夢。

      會讓她相信,這世界不只是一片荒蕪。

      我清了清嗓子:

      在赤裸的高高的草原上

      我相信這一切:

      我的腳,一顆牝馬的心

      兩道犁溝,大麥和露水

      在那高高的草原上,白云浮動

      我相信天才,耐心和長壽

      我相信有人正慢慢地艱難地愛上我

      別的人不會,除非是你

      我倆一見鐘情

      在那高高的草原上

      赤裸的草原上

      我相信這一切

      我相信我倆一見鐘情

      纖細的鼾聲。女人已經睡著了。我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她的嘴角綻出了一縷笑。

      尼基在睡夢中笑了。

      ——和所有期待著明天的人一樣。

      【責任編輯:遲卉】

      ①多普勒效應:波在波源移向觀察者接近時接收頻率變高,而在波源遠離觀察者時接收頻率變低。當觀察者移動時也能得到同樣的結論。

      ①1英里≈1.609千米。

      ②1英尺≈0.3047米。

      ①語出游戲《輻射》。

      ①指康德。

      ①簡易爆炸裝置,如路邊炸彈等。

      ①美國電話電報公司,通信運營商。

      庆云县| 长寿区| 长丰县| 肇东市| 绍兴市| 兴义市| 蒙阴县| 略阳县| 德清县| 纳雍县| 中方县| 六盘水市| 左权县| 额尔古纳市| 清原| 新巴尔虎右旗| 固镇县| 福州市| 肥城市| 北安市| 临朐县| 潢川县| 上虞市| 吴川市| 通江县| 盈江县| 乳山市| 祁阳县| 嫩江县| 石河子市| 晋江市| 嘉定区| 辽阳市| 龙泉市| 安宁市| 太康县| 山东| 乡城县| 铜山县| 邳州市| 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