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
如今京郊農(nóng)村嫁閨女,出閣頭天還是要在自家宴請賓客。六叔家聘閨女,他去隨份子。那第二天就要被婆家迎娶的堂妹,比他小兩輪。因為天冷了,六叔家沒在院子里搭棚子,親友們?nèi)珨D在幾間北房里,圍著大桌子吃喝。他進屋,先跟六叔六嬸堂妹賀喜,一眼瞥見六奶奶,少不得趨前特別致意。那六奶奶是家族里最能爭風拔尖的女性,有著許多的故事。六奶奶見他來了,高興得合不攏嘴,抓過他的手,握住不放,罩著蛛網(wǎng)般皺紋的臉上,漾出真誠的笑容,高聲讓六叔六嬸給他夾魚夾肉。聽起來六奶奶的聲音還跟敲空缸似的,洪亮不減當年。
但是,這位六奶奶,多年前跟他娘可沒少磕碰。有一次,在村口,不知怎么起的頭,六奶奶揚聲晃臂,斥責他娘。娘不示弱,伶俐還嘴。兩個人越吵越厲害,村里的人也越來越多地圍過來。有真勸架的,也有陰陽怪氣、明為勸解實是火上澆油的。直到六叔跟他爹聞聲趕來,兩頭說好話,才算將二人分別勸回家去。從那以后,他娘跟六奶奶基本上斷絕來往,互相厭惡,直到他娘患病去世,也未見消失。
娘被爹勸回家后,他聽爹說:“六奶奶是老輩兒,她再橫也得讓她幾分才是。雞怕破臉,人怕扯斷皮……”
他只記住了“雞怕破臉”。忽然想起,六奶奶最疼她家的雞。她家兩只公雞,一只雪花毛,一只紅金尾,雞冠聳得好高。小二十只母雞一半純白一半蘆花毛。聽說那群母雞天天下蛋,臨年關(guān)孵出的小雞崽出殼都比別家的活泛。第二天他上學心不在焉,放了學就往六奶奶家奔,臨近時,跟電影上的偵察兵似的,躲在榆樹后四面張望,沒見人影,他就從兜里掏出準備好的大玉米粒,先往六奶奶家籬墻外的白公雞身前扔去。白公雞發(fā)現(xiàn)了好生高興,立刻啄進一粒。聽見動靜,那只紅金尾跑過來。他就故意把一顆玉米粒拋到兩只公雞之間,兩只公雞就搶起來。
他發(fā)現(xiàn),搶到玉米粒的紅金尾自己并不吞掉那玉米粒,而是銜到一只母雞身旁,吐在地上,卻又不馬上讓母雞啄到,自己啄起吐出,反復(fù)兩三次,再讓那母雞啄進口。母雞快樂地吞玉米粒,紅金尾就趁機趴到母雞身上扇翅膀。他等紅金尾從母雞身上下來,就故意再次往兩只公雞之間丟玉米粒。這次雪花毛搶得快,眼看要銜進喙里,那紅金尾便聳起全身彩毛,跳起來跟雪花毛爭奪,兩只公雞就那么惡斗起來。眼看這只破了那只的雞冠,那只破了這只的眼皮,還掉了許多雞毛,母雞們嚇得各自躲得遠遠的……
忽聽院子里有人聲,他忙一溜煙跑回家了。那晚吃飯,他問:“雞怕破臉,是說它們臉上出了血就活不成了嗎?”爹娘先都望著他,又互望一眼,娘就說:“咱們家哪只雞破臉啦?剛才我拾蛋時還好好的?!钡驼f:“這小子心思不用在功課上,瞎積攢些個雜碎?!彼驮谛睦锓瘩g:“這雜碎不正是您說的嗎?”
再一天放學,他故意路過六奶奶家,發(fā)現(xiàn)六奶奶家籬內(nèi)西邊豬圈邊起出的糞堆上,有兩堆還在冒熱氣的雞毛,一堆是白的,一堆是彩色的。他就想,雞怕破臉是真的???現(xiàn)在離過年還早得很呢,關(guān)于臘月的歌謠里有一句:“二十七,殺公雞?!贝謇锔骷叶际桥R近那時候才會把公雞先關(guān)在籠子里幾天,叫“蹲雞”,到二十七才割喉燙身煺毛,煮來當作年下一道佳肴。六奶奶家這么早就把公雞殺了,既破財也不吉利?。∧翘煲估?,他想到自己為向著娘,報復(fù)六奶奶,竟把兩只公雞害了,小小的心陣陣發(fā)緊。
多年來,害死六奶奶家大公雞的事,他一直沒有對任何人講起過,自己也終于淡忘。但是,在家族為送堂妹出嫁的聚會上,他意外地被六奶奶緊緊地握住手,六奶奶眼里的慈祥,是無論如何也假裝不出來的。驀地憶起,爹說過的那話,后一句是“人怕扯斷皮”。普通人之間,特別是有血緣關(guān)系的族人之間,哪來那么多深仇大恨?破臉不好,扯斷皮不好。忘卻前嫌,真誠和解,人生此刻,在被什么樣的吉光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