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軍
我從小是由外公外婆帶大的,盡管上小學后跟了父母住,但母親每次回娘家,我都扯著她的衣擺同去。年節(jié)最是不可錯過,外公會給錢,通常是五分硬幣一百枚,用舊報紙卷成水果糖狀,約一指長。五分錢的概念是,一枚等于肉饅頭一只或油皮花生一包,五枚就能換一本極厚的小人書了。外婆從不給錢,但會給點心,炒米花、橘紅糕、萬年青餅干,品種雖多,數量卻少,因為很容易飽,開飯時那油燜筍、紅燒肉、干煎帶魚之類,就吃得不香了。
我知道外婆沒錢。她出嫁后當了一輩子的家庭婦女,除了生兒育女,就是買菜做飯洗衣縫補,后者周而復始,永無休假之日。外婆唯一的財路,是外公從退休工資里分出來的、作為全家的生活費,每月固定,不增不補。
外公從少爺一直當到老爺,從來不管家務事,閑了不是在家喝茶看報紙,就是在外訪友逛街觀牌局。外公為人豪爽,不僅對我這個外孫慷慨,更向眾多親戚朋友解囊。外婆對此略有不滿,但不敢說,只暗地對母親嘀咕幾句。外公退休工資頗高,無奈花銷也大,月底難免手頭吃緊,會倒過來向外婆要錢。外婆不敢不給,若是不給,下月的生活費就會自動縮水。
母親對此一清二楚。所以除了過節(jié)過生日,有時到了月底也會送錢,少則十元,多則幾十,每次都找一張紅紙,裁開包了,一人一個。外公開始都會堅拒,口稱你們賺錢不易,我們富足有余用不到,拿回去……邊說邊將紅包推回來。母親知他脾氣,又推過去,說是一點心意,如此再三,直到母親的口氣接近于懇求,外公方才住手,任紅包擺在桌面的中央,說這趟算了,下次千萬不可,隨即讓外婆準備開飯。外婆的紅包,母親是暗暗給的,趁外公看報紙或一轉身,捏了紅包,掌心向下,移向她的袖底,外婆看都不看,手上一接,就往腰里一塞,動作奇快而無聲息。
如此做法,事出有因。母親前腳一走,外公后腳就開紅包數錢,接著必問外婆是否也有。外婆若答也有,外公就說:“老太婆,又發(fā)財了!”下月初給的生活費便少一些。后來外婆一概搖頭抿嘴,外公便說:“老太婆悶聲發(fā)大財,又不會要你的,放心了!”外婆就笑,卻仍是抿著嘴。
外公去世的半年前,外婆中風,癱瘓在床,不能言語。那天凌晨,外公被兩個小伙子用擔架抬出家門口,他拼命地扭過頭,向外婆大聲說:“老太婆,我去了!”外婆眼睜睜地看著外公最后一次出門,盡管淚流滿面,但當著陌生人的面,不肯發(fā)一點悲聲。
外婆去世的一周前,母親帶我同去。外婆見四周無人,指著身后的樟木箱讓母親去翻,從箱底翻出一個舊藍布袖套,袖套的一頭是密密縫住了的。里面是十幾張定期存折,都卷成水果糖狀,用橡皮筋箍了,展開一看,少的幾百,多的上千,母親急忙要推,也不知外婆從哪兒來的氣力,她抿著嘴,用僅有的那條聽使喚的手臂擋住袖套。母親的眼淚奪眶而出,外婆也是淚流滿面,母女兩人都沒有發(fā)出悲聲,就這樣淚眼相看,看了好久、好久……
有道是看樣學樣。成家以后,每逢過節(jié)或過生日,我也用紅包裝錢送去,父親母親,一人一個。父親照例推拒,理由和措辭與外公的相差無幾。母親毫不客氣,說聲謝謝,納入囊中。父親一看,防線松動,也就收了。聽母親說,我前腳一走,父親后腳就開紅包數錢,接著必問母親所得多少。
人莫不愛錢,而且愈老愈愛錢。但老年人愛錢,有別于年輕人。年輕人愛錢,是真要花錢;老年人愛錢,未必真要花錢,也未必真的愛錢。人老了,經濟來源匱乏,身體變數增加,除了擁錢自重以備不測所需,實在別無他法。至于受兒女的孝敬,大多也不是為了這點錢,而是為了一份心——子女的孝心,自己的安心。
年少花錢老愛錢,此生轉換亦堪憐。常聞此物在身外,最是貼身好伴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