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國發(fā)
法國詩人雨果說:“詩人的兩只眼睛,其一注視人類,其一注視大自然。”從亞楠散文詩選本《遼闊》中就能看出,他是在人與自然之間融入自己的生命體驗,在自然美的千姿百態(tài)中訴諸心靈的同頻共振。詩人的筆觸總是能夠伸入到自然萬物動人魂魄、怡人情性與沁人心脾之處,作品有效地構(gòu)建了山川與文化、氣質(zhì)、精神、血脈的親情聯(lián)系。作者善于使自然景致與人文景色交相輝映,讓我們在賴以生存或不停地行走中視野所及的這個世界更加具有一種默契的平衡,一種和諧的倫理,一種自然化與人性化互為氤氳或彼此沉浸的詩意氣息。
自然寫作中的詩意,是亞楠散文詩的鮮明特色與藝術(shù)調(diào)性。作者禮敬自然,那些含有風(fēng)景、聲景及心景的多維畫面,以及經(jīng)由主客體之間完美妙合的散文詩,無不融洽著山水之趣、花草之魂、萬物之態(tài)、生活之情、文化之味與心靈之魅。艾青說“一首詩是一個心靈活的雕塑”,貫穿滲透和體現(xiàn)在亞楠散文詩作品中的,正是這樣一顆真摯、坦誠、自然、恬靜、虔敬而質(zhì)樸的赤子詩心。有了這顆詩心,便使得他的散文詩,在溫習(xí)自然、擁抱萬象中,透徹玲瓏,返本開新,吐納莫非英華,文質(zhì)附乎情性,話語出于天然,形神兼能通靈,從而在文字中重塑生命的價值,確認萬物的尊嚴(yán),審視自己那一顆高貴而豐富的內(nèi)心。
亞楠的散文詩,是那種讓我們讀過之后便有洗禮身心的感覺。德國哲學(xué)家康德認為美主要來自心靈。美國思想家愛默生在《論自然》中將自然與心靈連在一起并強調(diào)“自然是精神之象征”。讓我感到高興的是,我在亞楠抒寫大自然的散文詩中,通過文本細讀,逐漸加深了對康德所說的“來自心靈”和愛默生關(guān)于“精神之象征”的理解與感悟。讀亞楠的散文詩,不啻是一種精神的沐禮澡雪與心靈的參贊化育。
亞楠作為中國散文詩壇宿將,近四十年來,他在全國重要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了大量詩作,從他出版的散文詩集《遠行》《我所居住的城市》《在天邊》等來看,我們不難體認出詩人與他所生長的伊犁大地、與自然歷史文化、與作者內(nèi)心世界、與時代精神所建立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尤其在亞楠2017年出版的散文詩選本《遼闊》中,那種美輪美奐的大自然,一次又一次地引起了詩人心靈悠長的呼應(yīng)與深廣的共鳴,在審美的激賞中形之于詩,只是為了能夠更好地表達自己心中對于大自然“深呼吸”般的真實感情與“啟示錄”式的生命頓悟,乃是一種“他者即我”“我即他者”的情感交融關(guān)系,一種理性與感性合二為一的心靈之作,逸出即為魂魄,這大概就是來于自然與生命中最美好的遇見吧。
作為自然與生命的歌者,亞楠讓我們一次次地捕獲到風(fēng)景中的靈魂、風(fēng)俗中的情性、風(fēng)光中的意蘊。他的詩美抵達之所,是他深愛著的“清洌的水透著秋色”“白楊樹用景仰把天空擦亮”的伊犁河,是“生我養(yǎng)我,又讓我神牽夢繞”“那奔馳的駿馬,那遼闊的草原,那醉人的花香;那悠久的歷史,那濃郁的風(fēng)情”而能震撼人心的伊犁之美(《伊犁之美》);是“從遠處傳來”迷人小夜曲的達坂城,是“凝固成一種姿勢,依然是火”的火焰山(《矚目火焰山》);是“一只孤雁在晚霞的波光里起飛,她絢麗的羽翼放射出耀眼的金輝”的可克達拉(《西望可克達拉》)……作者將自己的心靈寄托于神秘安靜的大自然之中,物為心動,形為心役,一種安詳、深遠、寥廓、寧靜、清純的境界躍然紙上并刻骨銘心,抒情主體審美情愫與客觀物象互通共融與沉潛粘連,兼之以西部特有的文化符號嵌入那深邃的詩行,經(jīng)由詩人的心靈打探,進而揭示出富有“在地性”的某種特質(zhì)、人與自然交流對話的美學(xué)旨趣。讀過這些有著真性情、真情感的文字,人們可以從中深切地感受到自由美好的快意、詩意棲居的虛靜和安置世間萬物的溫情,詩行間透射的皆是西域文化的內(nèi)在精神、殷殷深情、款款心曲與綿綿鄉(xiāng)愁。
其實,在詩人的筆下,“鄉(xiāng)愁”是一只孤獨的鳥。大地如此蒼涼,詩人情深意長,深深地感嘆那些曾經(jīng)迷戀的“風(fēng)景”,在記憶的長河里盡皆消彌,一些鳥兒也已落在更遠的山林。這是何等的孤獨、焦慮與惆悵啊!在作者看來,即便是大自然中的一只孤獨的鳥,也有其存在的意義,正因為它和我們一起,才營造出獨特的精神原鄉(xiāng)。人類與鳥兒的關(guān)系,就像我們與有情有義、宛如手足的“同胞”的關(guān)系一樣,人類對自身賴以生存的自然環(huán)境應(yīng)有一種倫理上的責(zé)任感,必須用心用情用力地呵護大自然,含情脈脈地善待那些孤獨的鳥兒,唯其如此才能讓吟詠濃濃鄉(xiāng)愁、落在更遠山林中的鳥兒,頃刻化解鏤骨銘心的痛與愁,找到屬于它們愛的歸途,并重新“回到生命的故鄉(xiāng)”。由此可見,從關(guān)注自然生態(tài)走入人類內(nèi)心,強調(diào)人對自然的敬畏與尊重,應(yīng)成為散文詩作家的責(zé)任與擔(dān)當(dāng)。
亞楠散文詩的可貴之處,是敞開與照亮。他敞開思想、心靈與博大的襟懷,付之以詩的神魄,在自然的靈性與澄明的燭照中融匯生命的智性。伊犁的自然山水、歷史文化、民俗風(fēng)情,都與詩人的生命息息相關(guān)。詩人在《感悟生命》一章中寫道:“一個人能夠走多遠?/一只鳥能夠走多遠?/一粒種子能夠走多遠?/一個樸素的生命能夠走多遠?”開篇一連四個啟發(fā)式設(shè)問,啟人心智,發(fā)人深省,旨在引導(dǎo)我們對于生命價值的思考,這些帶著生命體溫的文字,在鳥或種子等自然物象中凝神聚思,寄慨托志,呈現(xiàn)著一種行走的風(fēng)景與追夢到遠方的詩性智慧?!拔覠釔勰切闼氐纳禾炜罩?,那一道道小鳥劃過的痕跡;秋陽下,那一片片飄零的落葉”“我在樸素的生命中放飛自己。記憶深處,那些鮮亮的色彩,那些真情,那些歡笑和眼淚,都被時光拋向遠方……”由“天空中的小鳥”,及物成詠,物我相契,與“我在樸素的生命中放飛自己”相互照應(yīng),人性與物性在散文詩中光芒四射。秋陽下的落葉,在時光與季節(jié)中的變化,那些“鮮亮的色彩”留存于記憶之中,它使我們聯(lián)想到愛默生的名言“自然總是帶著心境的色彩”,而這“帶著心境的色彩”在亞楠的詩中是如此“鮮亮”,如此澄明,我們從中看到了天地人所組成的人與自然,乃是生命的共同體,互存共生,和合親在,看到了詩性智慧的增益與詩人心力的強大。作者把對自然的領(lǐng)悟與人類特有的智慧結(jié)合起來,并對自然與人生作了詩化的哲理把握。
亞楠散文詩中的“敞開與照亮”之特點,在《楠溪江》和《梵鐘》中的表達尤為突出。在楠溪江,詩人敞開襟懷,擁抱的是“空靈,和空靈之外的遼闊”,并在永不枯竭的輝映中進入詩,進入綿長和悠遠,進入童話般的夢境和水的悠游與淡然?!拔裔溽嘤谑嵉妮x光,吸納山水靈韻,讓古老薪火成為飽滿的真情”“從中演繹的智慧,其實就是山水”,一種被圣潔的輝光、古老薪火和山水的澄明之境照亮的感覺真好,那些原始的自然景色之柔美令人心醉神迷。在《梵鐘》中,詩人站在神靈匯聚的岷山高處眺望,人間事皆為虛空,敞開的是一顆普度眾生的悲憫之心,而因為“鐘聲在山谷里鳴響,如天籟沐浴輝光”“梵音在沉思中升起,這溫潤的光緩慢滋長,照亮塵世,也把圣潔的愛化為甘露”“大地的妙響被時光加冕,仿佛神諭,在不朽的輝光里,生命走向澄明”——一種被照亮的輝煌,那種令人敬畏的莊嚴(yán)顯而易見,我們在讀過亞楠的詩句之后,剎那間會感到心靈覺醒,萬物靜默,喧囂頃刻離我們而去,靈魂在這神圣的寂靜里獲得安寧。
亞楠是一位親近大自然而又善于融入人文景色的作家,是一位擅長描繪風(fēng)景畫、風(fēng)俗畫、風(fēng)情畫并折射出靈性、神性的智者,他還是一位把自然與人生、自然與心靈、自然與文化結(jié)合得最好的詩人之一。他以文字禮敬自然的詩意,字里行間充滿著可貴的情采、文采和智采,葆有一種清潔的精神與生命的氣息,在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主體性與客觀物的對應(yīng)、看風(fēng)景與寫靈魂的關(guān)聯(lián)、情感與理智的滲透、景色與審美的良性循環(huán)上,或是我的散文詩閱讀視野中最美的遇見之一。
■附:亞楠的詩兩首
鄉(xiāng)愁是一只孤獨的鳥
我不會把這個心事告訴你。可是我想問,今夜,你可曾把清冷的風(fēng)裝進行囊?
孤獨只是一個音符,沒有人會對你說,風(fēng)來了,請不要讓雪漂白你的衣裳。花開花落皆是生命的過程,看秋葉飄零,云聚云散,便會看見自己潮起潮落的一生。
大地如此蒼涼。那些我們曾經(jīng)迷戀的風(fēng)景,都在記憶的長河里消亡了,許多鳥,已經(jīng)落在更遠的山林。它們讀不懂這個世界,讀不懂風(fēng)景之外的風(fēng)景。
走在自己的影子里,鄉(xiāng)愁緩緩浮起。我不知道,在刻骨銘心的疼痛中,故鄉(xiāng)為何依舊那么遙遠。我不知道一只孤獨的鳥,能否回到生命的故鄉(xiāng)。
只是我不想落淚。不想把心中那些沉重的愛,如此輕描淡寫,就像一支長笛,只有天空才會用自己的遼闊把那悠遠的思緒收藏。
這肯定不是我命中的飛鳥。要不然,鄉(xiāng)愁怎么會離我越來越遠?
(選自《遼闊》,新疆人民出版社,2017年10月,出版)
伊犁河
那個夜晚,寂靜在空闊的水域把時光遺忘。落葉的聲音恍然若夢,月光穿越鄉(xiāng)愁,用自己的溫情在異鄉(xiāng)開花結(jié)果。
我沿著一種思緒飛翔。清洌的水透著秋色,此刻,白楊樹用景仰把天空擦亮。
風(fēng)中的紅柳若即若離,踏著波浪,季節(jié)在憂傷中遺忘了歸路。而遠處,群山聳立,尋夢的人正走在路上。
這時候,月色鋪滿了河谷。韻致溫婉,沉浮在空蒙的秋色里,就像兩片雪花,相互支撐,又在某個夜晚,用一生摧毀最后的美麗。
河水依舊奔流不息。此刻,兩岸的生靈在月光中,讓喧囂遁入夜幕。
而我并不想聽靈魂拔節(jié)的聲音。在這樣的季節(jié),生命又一次淬火,驟然上升。
我知道,那一刻,所有的歌唱都會黯然失色……
(選自《遼闊》,新疆人民出版社,2017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