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1年三月,在為門生陳鑒詩文集所撰序言中,王鐸(1593―1652)聲稱天下才子少而文人多,文人往往偏于一隅,而才子兼擅詩文,他認(rèn)為自昔以來能兼之者,“唐惟韓(韓愈)、柳(柳宗元),宋惟子瞻(蘇軾),明則崆峒(李夢陽)、新都(楊慎)、濟(jì)南(李攀龍)、瑯琊(王世貞)、臨川(湯顯祖)、赤水(屠隆)數(shù)人而已”。在當(dāng)世,他的詩文可與黃道周、文翔鳳鼎足而三,“南有黃道周,西有文翔鳳,中州予弗敢任亦弗敢讓”1[明]王鐸撰,《擬山園選集》,文集卷三十,〈陳子明詩文十二集序〉,載《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111冊,書目文獻(xiàn)出版社,2000年,第350―352頁。。入清以后的王鐸,因?yàn)榉?wù)異族成為貳臣,立德、立功的冀望已成夢影,故而對于文學(xué)史的地位有著更為強(qiáng)烈的自我期待。
這種文學(xué)上的自信,也可見于梁清遠(yuǎn)記載的一則軼事之中。梁說王鐸好強(qiáng)人論己詩,“一日,余與家弟玉立值文安于傅掌雷家,公攜己詩數(shù)巨帙,令余兄弟披閱,公自指某首佳、某首大佳,一首未完又指一首,目無少瞬,手不停披。將日落,迫上馬,興猶勃勃。適余兄弟有急事欲去,甚以為苦。聞其到人家,遇知詩者往往如此”2[清]梁清遠(yuǎn)撰,《雕丘雜錄》卷八,清康熙二十一年梁允桓刻本,第18頁。。梁清遠(yuǎn)與梁清標(biāo)在傅維鱗家偶遇王鐸,王鐸讓他們誦讀自己的詩作,并不停自詡,他們只得苦于應(yīng)付。梁氏兄弟的遭遇并非偶然,在時(shí)人的記述中,常有友人因不堪王鐸丙夜論詩而偷偷從聚會中溜走。3“每與詩友酒徒招歌僮,設(shè)果餌,酒酣歌吳騷,按節(jié)迭和,每至雞鳴不寐。賓客潛散,亦不顧。”見張縉彥撰,《依水園文集》,后集卷二,〈王覺斯先生傳〉,清順治刻本,葉58a―63b。
王鐸一生勤于寫作,1644年春與彭而述避難南下途中,“每旅店,蓐食趺坐,手一編,不則即磨隃麋,吮不律作詩或文,詩既以四十首為則,文亦不下三五篇”4《擬山園選集》,文集卷首,彭而述撰,〈序〉,第14頁。。他到底留下了多少詩文作品,言人人殊。如他自撰《王氏譜》,稱所著《擬山園初集》三百卷。5《擬山園選集》,文集卷七十六,〈王氏譜〉,第873頁。三弟王鑨編輯選《擬山園選集》時(shí),稱“其卷帙浩繁,約有萬卷,裝潢牙簽,凡五十余帙”。6《擬山園選集》,文集卷首,第15―16頁。次子王無咎統(tǒng)計(jì)他六十年間的著述,則說“已刻稿二百本,未刻稿八百本”。7這一說法,或來自邢紹德為《擬山園初集》所作的序言:“每至擬山園觀覺斯已刻稿二百本,未刻稿八百本?!盵明]王鐸撰,《擬山園初集》,明崇禎間刊本,葉9a―10b。他們的計(jì)算單位并不一致,既有卷,也有帙、本。而在友人撰寫的各種傳記文字中,說法也大相徑庭,如張鳳翔稱其“著有《擬山園》已刻集百卷,未刻詩文二十余卷”8[明]張鳳翔撰,〈贈太保兼太子太保光祿大夫禮部尚書王文安公墓表〉,扈耕田先生惠贈手抄本。。張鏡心卻說:“平生篤于文,謂此道四十年沉酣其中,輒岳岳自負(fù)。已、未刻集二百四十卷。”9[明]張鏡心撰,《云隱堂集》,文集卷十四,〈贈太保禮部尚書王文安公神道碑銘〉,清康熙十一年奉思堂張溍刻本,葉12b―17a。而在張縉彥的記載中,王鐸“所著《擬山園》詩百卷,文二百卷,未刻者尚二十余卷”10《依水園文集》,后集卷二,〈王覺斯先生傳〉,葉58a―63b。。對于王鐸一生的詩文總量,今天已無法確切統(tǒng)計(jì)。
筆者所見王鐸詩文集,版本如下:
一、《王覺斯詩》,明天啟崇禎間刊本,卷帙不明,存12卷。11上海圖書館藏。
二、《王覺斯初集》,明崇禎間黃居中抄本,不分卷,10冊1 函。12天津圖書館藏。
三、《擬山園初集》,明崇禎間刊本,除雜文四種、《王子》上下卷外皆詩作,遞刻至70卷。13分別藏于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所圖書館、河南省圖書館。
四、《擬山園選集》,清順治十年王鏞、王鑨刊本。詩集75卷14國家圖書館藏。臺北學(xué)生書局曾經(jīng)據(jù)日本所藏54卷本影印,并非全帙。,文集則有81卷15國家圖書館藏,收入《北京圖書館藏古籍珍本叢刊》第111冊、《清代詩文集匯編》第6―7冊。、82卷16中國科學(xué)院圖書館藏,收入《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72冊。二種,書板相同,后者序言部分重新雕版,正文多出《文丹》一卷。17與《擬山園初集》所收相比,這一版本中《文丹》的內(nèi)容有所刪削。
五、《擬山園文選集》,順治十六年王無咎刊、王鶴康熙間???2卷。18南開大學(xué)圖書館藏。
盡管王鐸詩文集的各種刻本并未完整保存下來,本文仍試圖根據(jù)各種信息,對其各時(shí)期的刊刻情況作一推論。19相關(guān)的研究參見張升撰,〈王鐸著述考〉,載《河南圖書館學(xué)刊》,第22卷第1期,2002年,第57―60頁。
1653年九月,王鑨與二兄王鏞在蘇州刊《擬山園選集》成,他在序言中寫道:“其壽梨也,一舉金閶,再鐫白下,余令昆山時(shí),復(fù)鋟之署所,茲癸巳秋,仲兄仲和與余假寓吳門,再取成書,詳為校閱,益以新篇,從石齋、鴻寶、太青諸先生之所選定者,僅存十之四五,匯為一集,名曰《擬山園選》?!?0前揭王鑨序,第15―16頁。根據(jù)他的說法,王鐸的詩文集曾先后在蘇州、南京、昆山、蘇州四次梓行,前二次刊刻時(shí)間未明言,第三次在他任昆山知縣期間,即1645至1647年間,21王鑨順治元年豫親王考授貢生,隨南征,次年七月授江南蘇州府昆山知縣,順治四年秋升刑部河南司員外郎。第四次在1653年。
王鐸很可能在天啟末年即有刻集之事,起碼有兩則材料支持這樣的推測。天啟七年(1627)秋,王鐸主福建鄉(xiāng)試,歸途經(jīng)孟津短暫停留,冬日返京,途次開封時(shí),22因下年崇禎改元,吳鳴虞超擢銓部,故書札當(dāng)作于此時(shí)。參見[清]于琨修、陳玉璂纂,《(康熙)常州府志》卷二十四,“人物”,清康熙三十四年刻本,葉48a。嘗有書致同年進(jìn)士吳鳴虞,邀請他為自己的詩集作序:
……足下以勁直孤立,失權(quán)珰意,織路而南,仆追送陽關(guān),瞠乎其后。馬首煙寒,碣石淚枯。銷魂俚詠,載之小集。至今秋皋木落,池邊芙蓉猶自昵人,撫淡景以牽情,思荊水而誰語?……小集始出十之二,辱足下聲氣,忘其儉僿。四詩待卜夏,三都借士安,足下念仆勤劬,為之?dāng)?shù)行冠冕乎?加以藻瑩,靡腐不蔇,造化之惠也。渴則望漿,仆當(dāng)懸于雕題,不敢置在屏腳耳。便中致訊子襄,亦望袞序及之。23《王覺斯初集》《與吳兩階書》,明黃居中抄本?!稊M山園選集》,文集卷五十一,《與兩階》乃輯錄本札,第585頁。
吳鳴虞是南直隸宜興人,上年正月以忤珰削籍南還。札中王鐸提到送之不及,有詩載之集中。眼下他的詩集剛剛刻了二成,希望吳賜序冠冕。他也要求吳在序言中提到頗有文名的張?jiān)?,張?jiān)糇肿酉澹幽舷榉?,天啟五年進(jìn)士,有文名。此際分巡東昌道,駐臨清。24[清]李同亨修、馬士隲纂,《(順治)祥符縣志》卷五,“人物”,清順治十八年刻本,葉71b;[清]于睿明修、胡悉寧纂,《(康熙)臨清州志》卷一,“職官”,清康熙十三年刻本,葉42b。
圖1 [明]王鐸,《擬山園初集》自序河南省圖書館
在寫給山東益都友人王瀠的信中,王鐸也曾提到刻稿一事:
足下千古作,率其強(qiáng)甲勁弩以逼處,未易爭鋒蕞爾。王子所刻稿,以小國鄰大齊,猶惴惴懼敝賦之索也,而乃謂仆作數(shù)百年寡二,狎主齊盟耶?為是囁嚅,意中恐海內(nèi)目論未必人人如青州王帶如者。雖然,有足下一二君子共語,仆于爭鋒亦知自勉,仍有三十余年歲月,頟頟逐逐,豈必終為蕞爾,無強(qiáng)甲勁弩?
王瀠閱讀王鐸的刻稿,以為“數(shù)百年寡二,狎主齊盟”,這是對王鐸最好的激勵。25《擬山園選集》,文集卷五十,〈答帶如〉,第572頁。王瀠字帶如,號愚谷,萬歷三十八年進(jìn)士,與鐘惺、錢謙益、文翔鳳等為同年,文名藉藉海內(nèi),由太仆少卿致仕。26[清]陳食花修、鐘諤等纂,《(康熙)益都縣志》卷六,“選舉·進(jìn)士”,清康熙十一年刊本,第591頁。志稱王瀠詩文天才逸發(fā),如風(fēng)生泉涌。亦善草書,人咸爭購。1646年王瀠入京,王鐸當(dāng)年八月間曾作草書《杜甫詩卷》相贈,27遼寧芳松山館藏。斯時(shí)亦有贈詩云:“別君二十年,相見各老顏。世事今如此,低頭淚不干。”28《擬山園選集》,詩集七古卷六,《贈帶如》,葉1b―2a;七律卷九,《投帶如、臨皋》,葉6a―b。逆推二十年,王鐸與王瀠相識于天啟末年,作札當(dāng)在此際。
天啟末年的這次刻集,很可能綿延至1632年方告一段落。在此期間,王鐸除了將已刻稿寄王瀠、吳鳴虞批評作序,還曾征序于同年進(jìn)士蔣德璟、29蔣德璟的序言很可能作于崇禎元年(1628)九月,不過在《擬山園選集》的卷首,這篇序言的作者被改為黃道周,參見薛龍春撰,〈順治十年刊《擬山園選集》的篡改與王鐸形象的重建〉,載《文藝研究》,2020年第1期,第157―168頁。登封教諭劉鼎等人。崇禎三年六月二十日他又有《自序》一篇,云:
予十四始讀書,古文數(shù)篇耳,十八九不知詩氣格文法度為何物。年漸長,次第取《三百篇》《詩紀(jì)》、全唐與諸大家集暨經(jīng)學(xué)、史學(xué)、子學(xué)諸書,玩索幾二十載。顧識痹志株,測評古作者未必合也,然山情水韻,雪夜雨窗,晦明寒暑,飲食寢處,非此無嗜,且嗜未必合,則亦但曰嗜之云爾。今予三十余,回首二十余年,百年過半,一筆一墨,可嘆可笑。況又未知所嗜果何如。諸弟為有遺者,始勸刻。夫父母之于子也,賢則愛之,至于子之不肖者,尤日夜惓惓隱憂,纏綿而不忍全棄。予詩文不肖古也,惓惓不委而焚棄之,又登之木而著之,得非村嫗之煦煦于其子乎?吾憎吾矣。30《擬山園初集》卷首,王鐸撰,〈自序〉,葉22a―b。(圖1)
除了對自己的讀書生活進(jìn)行回顧之外,王鐸特別提到刻集乃出于諸弟的建議,他們擔(dān)心積稿歷久將致遺失。
1631年三月,王鐸又成功索得大學(xué)士、兵部尚書孫承宗的序言,其時(shí)孫正在東北閱邊,家信中告知收到王鐸《初集》,有數(shù)尺之高。31《擬山園初集》卷首,孫承宗撰,〈敘王覺斯太史初集〉,葉1a―2b。由此也可揣知,刻序很可能在刊刻工作的最后階段。在收到孫氏序言之后,王鐸曾致一書:
先生華夏神州賴以斧濯,隨手是春,即唾為陣,屹然天柱,管晏蕭曹不足論矣。仆在兩河,吱蟜之喙,薄氣凡響,何敢見垂天之云哉。數(shù)年于詩顱白齦缺,不意得邀盼睞,賜之大序,出自望外?!妥越褚院?,當(dāng)何如勉策前道也。指水盟心,稱謝不已。32《擬山園選集》,文集卷五十,〈答愷陽先生〉,第571頁。
孫承宗在序言中稱王鐸為“高世之材”,對王鐸的文學(xué)才能、經(jīng)濟(jì)才能都頗寄厚望。33《擬山園初集》卷首,孫承宗撰,〈序〉,第1―2頁。得此一序,王鐸自是喜出望外,并以此為鞭策。在本年以前,張維機(jī)也曾為王鐸初集作序。34《擬山園初集》卷首,張維機(jī)撰,〈序〉,無頁碼。張維機(jī)字子發(fā),號晦中,福建晉江人。天啟五年進(jìn)士,時(shí)任翰林院檢討,與王鐸為同僚。這篇序言亦收入張氏1631年刻成的詩文集中。35[明]張維機(jī)撰,《清署小草》卷二,〈王覺斯先生文集序〉,明崇禎四年刊本,據(jù)內(nèi)閣文庫影印,葉29a―30b。
1631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王鐸帶著刻稿百余本拜訪了同年進(jìn)士祁彪佳,祁氏于當(dāng)日日記中記載:“午后睡起,王覺斯至,畀以刻稿百許本。與之酌,王力勉予讀書,為千秋計(jì)。因自述其讀書之樂。午夜一燈一管,萬慮俱寂,真不減南面百城也。談至三鼓乃去?!?6[明]祁彪佳撰,〈涉北程言(辛未)〉,見《祁忠敏公日記》,紹興縣修志委員會??駠赉U印本,葉13b。除了祁彪佳,王鐸此際也曾將刻稿送給友人張華祝,《答張華祝書》云:“初集奉之典記,所愿求諸只眼者耳?!?7收入《王覺斯初集》,明黃居中抄本。
至王鐸后來的親家邢紹德為其初集作序,王的刻稿已達(dá)兩百本。邢紹德字舜玄,河南洛陽人,萬歷四十七年進(jìn)士,仕御史,后巡按江西。序云:
洛陽距盟津一山耳,每至擬山園,觀覺斯已刻稿二百本,未刻稿八百本?!ㄓX斯)年未四十,自今振藻于商周,覺嵩風(fēng)翠色時(shí)宿硯田?!辛鑿m州、濟(jì)南而驚杰出耶。……今后五十余年,其著作之富必有逾前本者。38《擬山園選集》卷首呂維祺〈敘〉與《擬山園初集》卷首邢紹德〈序〉同,參見〈順治十年刊《擬山園選集》的篡改與王鐸形象的重建〉,第157―168頁。
王鐸生于萬歷壬辰(1593年1月2日),序既稱“年未四十”,當(dāng)作于1632年之前,王鐸本年冊封六合王曾便道回鄉(xiāng)省親,次年三月返京。同樣在這一年為初集作序的還有劉余祐,字玉孺,順天宛平人,萬歷四十四年進(jìn)士,時(shí)任河南道按察使。本年王鐸有《劉玉孺贈之以序弁予初集》一詩,39《王覺斯詩》,五律卷三,上海圖書館藏殘本,葉8b。另一首《得劉公信》則云:“忽得陳州信,憐君卻在陳。中原橫斧鉞,北闕仰星辰。今日池生夢,何時(shí)玉照人。序來六百字,一一見交親?!?0《擬山園初集》,五律卷十,葉8a―b。不過劉余祐這篇600字的序言,不見于我們所知的王鐸詩文集各版本中。可以大致推斷的是,崇禎五年(1632)為王鐸第一次刻稿的終結(jié),共得200本。據(jù)王鑨所說,王鐸詩文集第一次付諸剞劂乃在蘇州,但這方面的信息已無可尋索。
圖2 [明]王鐸,《王覺斯詩》,上海圖書館藏殘本
圖3 [明]王鐸,《致侯恂》,北京故宮博物院
這一版本很可能就是《王覺斯詩》,該書所收詩最晚者為七律卷六《壬申七月至十月,晉寇七萬奪太行石城而下去孟津止百里,濟(jì)源河內(nèi)……發(fā)憤而作此詩》。41《王覺斯詩》,七律卷六,葉6b。書眉刻有評語,如五律卷二《同朱非二中丞飲漾樓》,評云:“三四具體,李白竟無復(fù)辨,絕妙絕妙。”七律卷五《答侯六真四首 時(shí)鎮(zhèn)昌平》,評云:“氣大調(diào)高,小家未易仿佛?!?2《王覺斯詩》,七律卷五,葉25a―26b。(圖2)惟該書為殘本,序言部分今皆不存,故評語出自何人之手亦難知曉。
《擬山園初集》的卷首還收入了鄭之玄、陳仁錫等同年友人的序言,這兩篇序言也見于陳、鄭的文集中。43[明]鄭之玄撰,《克薪堂詩文集》,文集卷三,〈王覺四集序〉,明崇禎刊本,據(jù)尊經(jīng)閣文庫影印,葉4a―5b?!稊M山園初集》卷首陳仁錫序,收入陳氏撰,《無夢園初集》,馬集三,載《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8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520頁。因?yàn)猷嵵c陳仁錫分別于1632、1633年去世,故撰文必在此前。
大約在崇禎六年(1633)左右,王鐸以資俸當(dāng)升,他希望獲得南京國子監(jiān)司業(yè)一職,此際曾致書侯恂,請他向首輔周延儒舉薦:
復(fù)有啟者,鐸資俸當(dāng)有轉(zhuǎn)移,然非敢望升也。南京司業(yè)缺將出,專懇老親臺草一函與中堂周閣下,鴻辭麗藻,懇懇焉,則鐸得以承命而南,分毫皆明德造賜。鐸具有血?dú)?,皦日旌心,不敢?fù)國恩,敢負(fù)薦之之義哉?南地僻,人不肯南,鐸以侍講管司業(yè),又兼職外轉(zhuǎn)局也,人升諭德不為此也。鐸為,得以肆力讀書,坊間便于剞劂,二十年批評撰著,皆可藉以災(zāi)梨,甚為便耳。且迎家父家母垂白雙親,時(shí)愉奉于膝下,老親臺錫類多矣。44[明]王鐸,《與人札》,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據(jù)札中“北鎮(zhèn)昌平”,知致侯恂者。侯恂以崇禎六年(1633)五月九日升戶部尚書?!爸刑弥荛w下”為首輔周延儒,以本年六月引疾歸。札當(dāng)作于四、五月間。(圖3)
在信中,王鐸特別提到之所以想就南京閑職,除了可以迎養(yǎng)父母,也為了專心讀書,同時(shí)將二十年來批點(diǎn)的圖書、撰寫的詩文一并付梓。1635年八月,王鐸得到新的任命,雖然不是國子監(jiān)司業(yè)而是翰林院掌院,他也相當(dāng)興奮,當(dāng)月十五日啟行之際,在寫給同年進(jìn)士、大學(xué)士文震孟的信中,他談到“鐸將來南司成一轉(zhuǎn),得以讀書,伏懇老先生留神陶鑄之”。45[明]王鐸,《書札》,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此札稱“天眷國家,簡在老先生”,又自稱“年侍生”,當(dāng)致本月入閣之文震孟者。此際他有詩留別友人宋之普、楊觀光,46《擬山園初集》,五律卷一,《留別宋今礎(chǔ)、楊葵宸》三首,葉14b―15a。楊為王鐸初集所作序言,47《擬山園初集》,附楊觀光〈序〉,無頁碼。當(dāng)完成于此際或此后王鐸游宦南京的兩年之中。
1636年春,身在南都的王鐸有書與親家呂維祺。呂維祺字豫石,河南新安人,萬歷四十一年進(jìn)士。上年以“剿寇不力”由南兵部尚書遭劾致仕,尋革職。呂是明末理學(xué)名家,1641年正月李自成攻占洛陽時(shí)遇害。在信中,王鐸提及欲在金陵刻集,向呂氏索序,《與呂豫石啟》云:
然菽水北堂,喜事小人之母。幸地官南貳,久締君子之林。……小集如干,大雅茲印?;蚩筛肚鼗磿?,豈足致洛陽紙騰??韧偌礊閷m商,嶧桐不死。吹噓輒比牙簴,柯簜有聲。借重玄晏片言,奚論賈客三倍。從來武誚不識,寧值一錢。賦重相如,曾投千鎰。原不期望于此,秪聽刪定于今。姓名莫齒于群英,盻睞邀靈于單緒。畢提孱眇,豈忘高深。秋以為期,惠而好我?!瓱o言可謝,有身為酬。膈義靡窮,蕪語莫盡。48《擬山園初集》,文集卷五十九,第663―664頁。
圖4 [明]王鐸,《擬山園初集》張明弼題字,河南省圖書館
王鐸談到他的詩文集將付秦淮書局刊行,若得呂維祺一序,自是片言鼎重,可致洛陽紙貴。據(jù)“秋以為期”,知其集當(dāng)自本年秋日開雕?!稊M山園文集》收入致呂維祺一札,提到呂對他的評價(jià):“蹩躠于文,未必窺古人心髓。故紙應(yīng)焚去,而宿業(yè)纏綿,有似枯禪,顏之厚矣,足下反贊之?!?9《擬山園選集》,文集卷五十四,〈與豫石〉,第611頁。所指是否呂維祺作序一事,不得而知。有趣的事,《擬山園選集》所刊呂氏一序,并非出自他的手筆。50參見〈順治十年刊《擬山園選集》的篡改與王鐸形象的重建〉,第157―168頁。
《擬山園初集》很可能刊刻于王鐸任職南都期間,卷首張明弼1636年四月序云:
(公)居恒苦學(xué),退然善下,如不睹其九苞之采者。嘗語予,愿謝棄人間事,入深山下,杜四十年,以大昌著作之業(yè)。嗟乎,天下文章自此當(dāng)全歸金馬矣。予淪阻名場,神意俱盡,獨(dú)先生折行輩與予交,夫千秋之業(yè),固所愿左提右挈,戮力中原者也,敢書其端,以識異日海內(nèi)推遜先生為牛耳云。51《擬山園初集》卷首,張明弼撰,〈序〉,葉17a―18a。
張明弼字公亮,南直隸金壇人,1637年進(jìn)士。序中所說王鐸折輩行與交,乃1624年事,時(shí)張游太學(xué),王鐸曾序其詩。52《擬山園選集》,文集卷二十九,張公亮撰,〈集序〉,第347―348頁;[明]張明弼撰,《琴張子螢芝集》卷五,〈送王覺四太史歸省〉,載《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08冊,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416頁。1627年夏,王鐸主試福建經(jīng)過常州,還曾打算拜訪張氏。53《擬山園初集》,七律卷二,《瓜州之金沙,懷張公亮》,葉9b。初集扉頁有張明弼所書目錄一頁,此時(shí)他或曾協(xié)助刻書(圖4)。
初集又有葛鼏序言。葛鼏字端調(diào),南直隸長洲人。購書甚多,嘗編次唐宋諸家文集。其父葛錫璠曾為河南學(xué)政,“大學(xué)士王鐸為諸生時(shí),錫璠嘗振拔之”。54[清]李銘皖修、馮桂芬纂,《(同治)蘇州府志》卷九十五,“人物”,清光緒九年刊本,葉3b。1636年秋日,葛鼏游南土,為王鐸門人,他在《擬山園初集》的序言中特別提到王鐸“暇常手一編,出而為詩為賦為如干種”,55《擬山園初集》卷后,〈葛鼏序〉,葉13a―14b??梢娨灰庾x書寫作,確實(shí)是王鐸的志趣所在。
當(dāng)年十二月八日,薛岡又為《擬山園初集》作序。薛岡字千仞,浙江鄞縣人,能詩,尤工于古文,時(shí)寓居南京。序中稱王鐸為“六義功臣”,并談到天啟間與王鐸在北京相識時(shí)的印象:
方讀中秘書,窺見其一廬,四壁孑無長物,唯書充棟,一切造訪交際燕集,悉屏去。日坐臥充棟書中,非必經(jīng)史子集,即醫(yī)藥卜筮相人藝榖之書,皆羅胸評手語。天下博而洽者,未能或先。56《擬山園初集》卷后,薛岡撰,〈王覺斯先生詩序〉,葉24a―25b。
1636年為《擬山園初集》作序的,還有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張四知及國子監(jiān)丞黃居中。張四知字詒白,號巖叟。山東費(fèi)縣人,王鐸同年進(jìn)士。此際與王鐸同在南都,時(shí)常共游江南山水。黃居中字明立,號海鶴,福建晉江人。萬歷十三年舉人,授上海縣教諭,遷南京國子監(jiān)丞,遂家金陵。其序云:
余上下中州人文大致若此,因知覺斯王先生之能重詞林也。覺斯以敏悟之姿,好求古之學(xué),年二十讀六籍、二十一史、百家子、八代三唐詩及宋之小家集,如嗜雞跖,不饜不休。既登第,選庶常,得窺金匱石室之藏,端精著作,而發(fā)大弘愿,必傳之名山,俟知己于千秋百世?!巧褡R過人,留心當(dāng)世之務(wù),安得詞組而稱之。即以覺斯重詞林,又惟曰不然。倘曰吾污阿所好,則有陳宮庶、劉觀察之言在。57《擬山園初集》卷后,黃居中撰,〈王覺斯初集序〉,葉19a―22b。此序亦見《王覺斯初集》卷首,黃居中抄本,文字小異。王鐸在南都與黃居中交往甚多,《擬山園初集》五律卷三收《黃海鶴》,葉10a;五律卷五收《貽黃海鶴》,葉13a。
天津圖書館藏《王覺斯初集》黃居中抄本,很可能即完成于此際。這里所說的“陳宮庶、劉觀察”,當(dāng)指陳仁錫與劉余祐。抄本并錄黃居中、陳仁錫序及王鐸自序三篇,不過誤將署名黃道周的序言系于陳仁錫名下。
在南京,王鐸與同年進(jìn)士張鏡心交情最為深厚。張鏡心字湛虛,河北磁縣人。1635年任南光祿卿。在后來流寓懷州時(shí)所寫的一封信中,王鐸回憶二人在南都常常討論詩文,“偶以討論錙銖,互核量于文質(zhì)之間,徒勞雅意,欲劂而傳之”。58《擬山園選集》,文集卷五十三,〈與北?!担?05頁。此札實(shí)致張鏡心者??芍虝皇潞芸赡苁怯蓮堢R心促成的。不過初集中張鏡心一序可能卻是借名。59《擬山園初集》卷首,葉11a―12b。惟此序與鄭之玄序完全相同,當(dāng)是借名。參見〈順治十年刊《擬山園選集》的篡改與王鐸形象的重建〉,第157―168頁。
1637年正月,范文光與薛寀為初集作序。范文光字仲闇,四川內(nèi)江人。天啟元年舉人,時(shí)任南戶部員外郎?!队X斯先生詩集序》云:
覺斯先生來掌南院,余雅聞其人,未及晤,乃先生輒先過我國子舍中,……余嘗謂先生,目下無金,宅前無田,腹有書,手腕有筆,位望中有公卿,乃自忘其尊貴。……先生在南京,僦居光祿官舍,庭曹蕭然,夜分燕飲,孤燈寂照,如窮書生。余又見臨池?fù)苣瑪?shù)老蒼頭白髯短褲,為之拂箋伸紙,文房無他玩好,豈惟不知其為尊貴客,并不見其為文章客矣。……詩初刻金陵,大江以南,俗多浮薄,中以新聲纖靡無氣,詩道陵夷益甚,先生乃還之大雅。然世止知誦先生詩,不知人真詩乃真也。先生嗜讀書,當(dāng)病起,與余言,病不足恨,惜耽閣數(shù)月讀書。又曰:今天下事何者是功業(yè),惟讀書尚可為。60《擬山園初集》卷后,葉26a―28b。王鐸在南都與范文光交往甚多,《擬山園初集》,五律卷十,《飲范仲闇齋》,葉5b。
在這篇序言中,范氏除介紹王鐸嗜好讀書作字,此時(shí)詩道陵夷,王鐸頗有“還之大雅”之功。他還拈出王鐸之詩初刻金陵,或許對于王鐸此前的刻集活動并不知情。薛寀字諧孟,江蘇武進(jìn)人。1631年進(jìn)士,官南京刑部郎中。王鐸在南都,與之時(shí)有詩柬。61如《擬山園初集》五律卷十收《柬田天其、薛諧孟、趙芝嵉》,葉10b―11b。薛寀在序言中稱王鐸主張文以奇勝,故其詩宗杜甫、李白、王維,其余中盛唐詩非其所屑,于當(dāng)代則“詩取李獻(xiàn)吉,文取李于鱗”。自來南都以后,游屐益幽,讀書益苦,著作益富而有變。他看到孫承宗所撰序言,“灼然以將相屬先生,即海內(nèi)識與不識,亦謂兼資文物,橫槊磨楯,高陽而后端屬孟津”,此時(shí)王鐸簡召為詹事府詹事,將北發(fā),這篇序言亦是臨別贈言。62《擬山園初集》卷后,薛寀撰,〈序〉,葉30a―32a。落款稱“丙子正月”,據(jù)“簡召北征”,序當(dāng)作于次年正月。
在治行裝北行之際,王鐸曾有書致冒襄。冒襄字辟疆,江蘇如皋人,王鐸好友冒起宗之子。1636年應(yīng)試南都,與王鐸過從甚密。在這封信中,王鐸勉勵他讀書作詩,并贈以己集:
南都一年,半年臥床服藥,了無佳況。獨(dú)晤對吾辟疆兄,使人意暢心歡?!①悼桃环N,奉博胡盧。我懷尊先生及吾辟疆續(xù)刻,未入此部中。然后半生四十年方欲勉力,不肖不肯溫飽已也,蒼山白云,共聽此語,斷不肯自甘中道之畫耳。63收入[明]冒襄撰,《同人集》卷四,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85冊,齊魯書社,1997年,第140頁。
據(jù)知此時(shí)所刻集收詩止于1636年,此后仍將續(xù)刻。
初集卷首梁云構(gòu)《王覺斯先生一刻序》,很可能作于1637年春日王鐸北上經(jīng)過泗州時(shí)。梁云構(gòu)號眉居,河南蘭陽人。崇禎元年進(jìn)士,時(shí)巡按廬鳳,王鐸北上,梁曾招飲。64《擬山園初集》,五排卷二,《泗上梁匠先見招,夜飲禹王廟》,葉4b―5a。在序言中,梁云構(gòu)也特別強(qiáng)調(diào)王鐸在文學(xué)上的雄心,在翰林院期間,他于中秘及世間藏書無不手自丹黃,偶所棲寓,輒為書城。正因?yàn)槿绱?,他的文章“輒為三代以上語”,有人認(rèn)為意旨難解,王鐸則說:“彼未全見三代秦漢書耳?!绷涸茦?gòu)認(rèn)為王鐸所為文奪典誥左史席,所為詩賦輒奪風(fēng)騷席,而他又留心經(jīng)濟(jì),志在救時(shí),故必將奪伊周之席。這不僅是對王鐸詩文的高度評價(jià),也是對其經(jīng)濟(jì)之才的肯定。65此序亦收入[明]梁云構(gòu)撰,《豹陵集》卷十二,〈王覺斯先生一刻序〉,載《四庫未收書輯刊》,第7輯,第17冊,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275頁。
王鐸在南京還與侯峒曾相識。66《擬山園初集》,五律卷十,《過侯豫瞻》,葉4a;五古卷四,《侯廣成過呈廣成》,頁2a;五古卷五,《侯廣成招飲澄清堂園》,葉23b―24a。侯峒曾字豫瞻,一字廣成,嘉定人。天啟五年進(jìn)士,時(shí)任南文選主事。在其時(shí)寫給侯氏的信中,王鐸提到:
圖5 [明]王鐸手稿,《答侯廣成》西泠拍賣2005年春拍拍品(左)
圖6 《擬山園初集》所收《文丹》河南省圖書館(右)
俚刻,幼年初不解事,妄學(xué)涂圬,頻年又未付火攻,一何丑也。仆頭顱漸長,平生意氣膠柱于此,不則無以度彼流光。足下道眼所及,不當(dāng)過儞,良當(dāng)深嘅耳。而乃噓枯植榮,以蔭我蕪條,仆從來不敢忽大匠之一盼睞,勉于健飰,時(shí)報(bào)足下委也。67王鐸手稿《答侯廣成》,見《王鐸詩稿》,西泠拍賣2005年春拍拍品?!斑^儞”疑為“過稱”之訛。(圖5)
可知侯氏此時(shí)讀到《擬山園初集》,給予了極高的評價(jià)。
收入《擬山園初集》的《文丹》,(圖6)也完成于1636年。王鐸門人羅明祖序云:“侍師者有年,……手授《文丹》一帙曰:‘此在秣陵寇嚴(yán)時(shí),登陴為諸孝秀偶拈九轉(zhuǎn)火色,子其餐諸?!澈谷徊桓宜蕉蹫榫戾!?8[明]羅明祖撰,《羅紋山先生全集》卷二,〈王太史文丹序〉,載《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84冊,第52―53頁。羅明祖字宣明,福建永安人。1627年舉人,為王鐸所拔士。69“余不佞,王覺斯先生、吳南羅先生知之于卯,李太虛先生知之于未?!币姟读_紋山先生全集》卷二,〈蘧編序〉,第45頁。
以上所討論的《擬山園初集》,目前所見版本有二:
一、河南省圖書館藏本。卷前依次有孫承宗、陳仁錫、黃道周、邢紹德、張鏡心、劉鼎、張明弼、自序、梁云構(gòu)、張四知10 篇序言,卷后依次有范文光、黃居中、薛岡、葛鼐、薛寀、張維機(jī)、楊觀光7 篇序言。
二、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所圖書館藏本,封面簽《太史王覺斯先生詩一集》,次頁刻“太平門本衙藏兌客”,王鐸供職的南京翰林院正在太平門。版心刻“擬山園初集”,與河南省圖書館所藏《擬山園初集》同板。共4函23冊,分別為“文”“行”“忠”“信”。相比之下,社科本與河南本前序同,后序缺張維機(jī)、楊觀光二序。河南本收詩多出十七卷,分別為騷卷二、古樂府卷二、卷三、卷四;五言古詩卷七至十二六卷;五言律詩卷十四至十八;七言古詩卷五;五言排律卷三,但缺少賦卷二。另外,騷卷一《哀張環(huán)北》以下未收;五言律卷十三《送孫魯山》以下未收;七古卷四《古器歌為友人作》以下未收。社科本收詩止于1637、1638年之交,如《送孫魯山》《古器歌為友人作》,而河南本收詩至1645年初秋,如七古卷五《薖園書興》、七律卷九《嘆薖園》,可知《擬山園初集》曾在1645年再次增刻。
《擬山園選集》又有李爾育一序。李爾育號遂臣,河北武安人。1637年進(jìn)士,初任民部,轉(zhuǎn)兵部。為舉子時(shí),與王鐸同出曹延咨門,故“兄事覺斯二十年如一日”。1638年冬,清軍兵臨城下,李曾與王鐸共守京師大明門。序云:
覺斯居身以質(zhì),處世以誠,殆合道者也。性尤嗜讀古人書,無間風(fēng)雨晦明,飲食寢處,自謂無他好,性命只讀書耳。其于詩取材秦漢以上,體格崇少陵而一歸之于古則,……又繇少陵而以三百篇為根本準(zhǔn)則也?!X斯今宰天下矣,其大者爭立東廠,卻遣中貴?!试挥X斯之詩,則覺斯之道焉而已。適覺斯續(xù)其詩所未刻(寇火燔其一帙)成,欣然全讀之。70《擬山園選集》,詩集卷首,李爾育撰,〈王覺斯詩敘〉,第12―13頁。
據(jù)“覺斯今宰天下矣”,可知王鐸詩集的增刻在弘光時(shí)期。
除了李爾育的序言,王鐸這一階段也征得同年進(jìn)士張國維一序:“吾友王覺斯,昭代大儒?!裼X斯曳履約軧以清南國行,詩標(biāo)文幟,飄飖伊洛間者,權(quán)其上旅,今又凌雨花絕頂矣。雖然,四郊多壘,筋骨為野,惟輔萬物之元,以修捄三能,將大宗伯是憑,政恐不免耳?!?1《擬山園選集》,詩集卷首,葉1a―2b。張國維號玉笥,浙江金華人。仕工部右侍郎,總督河道。據(jù)“南國行”“雨花絕頂”“大宗伯”,知序作于1641年冬日左右。不過李、張的序言均未出現(xiàn)在《擬山園初集》之中。
王鐸第三次刻集在蘇州。1642年九月,河南成為李自成農(nóng)民軍的主戰(zhàn)場,孟津、洛陽受到巨大的沖擊,王鐸不得已攜家經(jīng)新鄉(xiāng)避難江南?!赐銎抟黄贩蛉笋R氏行狀〉云:
先是,亡賴結(jié)聚,寇臨,城門忽開,城破。余邅濡,念墓木未拱,不忍去,欲擐甲率諸士御于砦。夫人促之去,曰:“我婦人也,不腆妝笥,何足恤?君當(dāng)保身為正,豈與握符璽者埓耶?”遂往游于吳,以刻積草。72《擬山園選集》,文集卷七十三,〈亡妻一品夫人馬氏行狀〉,第836―838頁。
當(dāng)年十一月十五日,王鐸行至汲縣,有書致侯恂,時(shí)侯恂以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總督保定、山東、河北軍務(wù),云:“鐸在懷(即懷慶府),入孟縣,歸才二日而津城破矣,又犁其城,失家業(yè),無枝可棲。今東走吳以刻小集二十余套,余藏書盡失,欲淚欲哭,為之奈何?”73[明]王鐸,《書札》,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據(jù)“保定地方老親翁所守”云云,當(dāng)為致侯恂者。(圖7)知王鐸本年南下避難蘇州,刻集亦是目的之一。冬日,王鐸經(jīng)高郵,知同年進(jìn)士倪元璐應(yīng)詔起兵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此時(shí)赴京途中,不過二人在運(yùn)河上失之交臂,在此際寫給倪元璐的信中,王鐸稱天欲興治,世道賴之,同時(shí)也告知近況,其中就談到前往南方避難,同時(shí)刻稿:
圖7 [明]王鐸,《致侯恂》,北京故宮博物院
圖8 [明]王鐸,《擬山園選集》詩集張縉彥序,國家圖書館
仆遘屺岵慟,方襄欙梩,幾陷寇城,幸山中翻書,脫身北渡。孟津青氈蕩然矣,攜家刻稿。荀奉倩之毒,中途罹之,荼苦如是。欲向山陰道上一室讀書,湖海當(dāng)藥,山泉當(dāng)友,人生幾何,磨蝎靡已乎?74《擬山園選集》,文集卷五十二,〈與鴻寶〉,第595頁。
次年秋日,王鐸自蘇州北歸,寓居輝縣,“攜所刻詩已滿車矣,又將出文類梓之”。他的文集命名為《遯山文集》,張縉彥為作跋文。張縉彥號坦公,河南新鄉(xiāng)人。1641 進(jìn)士,為兵科都給事中,時(shí)丁憂在家,《遯山文集》跋云:“此集出,即先生所推少陵、昌黎恐讓席爾。豈非嘉遯之貞吉者乎?海內(nèi)諸公敘義已備,愚從先生游共山者數(shù)四,亦援筆以識其尾?!?5《依水園集》,前集卷二,〈王覺斯先生遯山文集跋〉,葉12a―12b。此跋即《擬山園選集》詩集卷首〈初集敘〉,據(jù)“大司馬”鈐印,當(dāng)作于此際。這篇跋文在收入《擬山園選集》時(shí),題曰〈初集敘〉(圖8)。但文集何時(shí)所刻,尚不清楚?;蛟S如王鑨所言,他在昆山任上(1645―1647)才完成了本次刻集工作。
順治二年(1645)五月,豫親王多鐸率清軍渡江,王鐸與錢謙益在南京獻(xiàn)城投降,當(dāng)年秋日偕多鐸前往北京。王無咎稱,此行經(jīng)過天津時(shí),王鐸曾有焚稿之舉,《擬山園文選集》題記云:
故六十年所著述,已刻稿二百本,未刻稿八百本。乙酉于役燕都,燎于天津之舟次。天道忌盈,與詩文亦或然耶?76《擬山園文選集》卷前,南開大學(xué)藏清康熙間王鶴重輯本。
如果王無咎所述不誤,王鐸在天津焚毀的很可能就是第三次所刻的詩文,這一版本今未見傳世,或許正緣于此。
順治七年(1650)初,王鐸計(jì)劃修訂自己的詩文,其時(shí)有詩寄紹興朱俊父子,期其九月來京,董理銓選事。在明亡之前的若干年中,朱俊一直是王鐸家中的西席,與王鐸為患難交?!都奈逑⒕瓷?,問近年信》云:“所求銓舊草,尤望繕余生?!?7《擬山園選集》,詩集五排卷五,葉14b―15a。本年八月,朱俊父子至京,當(dāng)即為王鐸編輯詩文集而來。這項(xiàng)工作完成于次年春日,當(dāng)年四月王鐸奉旨祭告秦蜀,行前有詩送朱氏父子南歸。78《擬山園選集》,詩集五律卷二十四,《送五溪往平陽歸山陰》,葉9b―10a。1652年二月,王鐸在孟津去世,當(dāng)年夏日,罷官后寓居江南的陳鑒與王鑨在蘇州相見,其時(shí)王鑨正計(jì)劃為王鐸刻集,亦即第四次刻集,陳鑒受王鑨之委作序,序云:“忽睹遺稿之殺青于五溪、平庵二朱人,吾及門之誼,又安可無言?”79《擬山園選集》,詩集卷首,陳鑒撰,〈先師太傅擬山園集序〉,葉1a―4b。陳鑒字子明,廣東化州人,萬歷戊午舉人,崇禎初年官江夏教諭,入清授華亭知縣,旋被斥。后久寓江南。五溪即朱俊,平庵很可能是他的兒子朱士曾,他們是王鐸詩文集的實(shí)際編選者。在序言中,陳鑒也談及:“吾師年六十,未耄也,而集至百萬言,假及耄,何難數(shù)百萬?”所述全書體量也與《擬山園選集》相埒。
《擬山園選集》的刊刻完成于1653年九月,在序言中,王鑨聲稱王鐸的地位可與前后七子中的李夢陽、何景明、王世貞、李攀龍等頡頏,“前有李、何,后有王、李?!ㄓ嚅L兄)即與李、何、王、李諸公共執(zhí)牛耳,當(dāng)不在巨鹿下也。同時(shí)有石齋、鴻寶、太青、明卿、牧齋諸巨公偕聲唱和,共救四體八病之失,大振噍殺纖瑣之弊”。80《擬山園選集》,詩集卷首,王鑨撰,〈序〉,葉1a―3b。他認(rèn)為,王鐸與同時(shí)的黃道周、倪元璐、文翔鳳、陳仁錫、錢謙益等人一道,對于丕振文壇都有重要的貢獻(xiàn)。
翻閱王鐸的詩文,王鑨曾有一詩:
語峻多奇奧,幽玄孰可謀。補(bǔ)天驚彩石,飛海掣長鰍。人被詩書溺,筆擎日月流。公侯應(yīng)不少,未必勒千秋。81[明]王鑨撰,《大愚集》,五律卷十六,《讀覺斯長兄詩文》,載《四庫未收書輯刊》,第7輯,第24冊,第192頁。
大意是說王鐸一生耽于詩文,其傳世價(jià)值遠(yuǎn)在現(xiàn)世的功名之上。在去世之前的家書中,王鐸曾寫道:“憶吾家烏衣青氈,或以政事傳,或以書法傳。倘吾兄弟他日得以詩文書法傳,是亦不愧前人。”王鑨此詩的立意與王鐸的自我期待如出一轍。在入清之后,王鐸深知后世將不齒于他的政治人格,因而對于以詩文、書畫揚(yáng)名于史冊,有著更為強(qiáng)烈的寄望。文化權(quán)威——而不是名臣——成為王鐸對個(gè)人歷史形象的重新規(guī)劃。
在上述四次刻集活動之后,王鐸次子王無咎也積極從事,并向彭而述索序。據(jù)彭的描述,大約在1652年底,王無咎曾有書致:
先大人存日,與君善且二十年,漂泊東南,流離江左,死生患難,唯禹峰與俱。先大人知交遍天下,乃其意常在沛公,每向人言,獨(dú)斷斷道禹峰不置,以為空同、信陽之流。今先大人集俱在,幸禹峰一言弁之。
可見王無咎計(jì)劃刻集,與他兩位叔父幾乎同時(shí)。
王無咎的選定工作可能花費(fèi)了數(shù)年時(shí)間,直到順治十五年(1658)他在江南右布政使任上,才將這部書付梓,并于一年后告成:
歲在戊戌,予之金陵,督理三吳財(cái)賦,盧牟職職,曷敢有越厥志,齋虔纘承,鳩工取材,校梓于梁園,就選定者梓之,而燎于舟次者不能問諸水濱矣。逾年集成,敢以質(zhì)之海內(nèi)。
在題識中,王無咎還特別提到王鐸年輕時(shí)的抱負(fù):“須讀盡古人書,爭千秋大權(quán),為千秋不朽之人,無負(fù)帝天祖宗生人之意。”82《擬山園文選集》卷首,王無咎識語?!独m(xù)孟津詩》收入王無咎《重鐫先文安公〈擬山園集〉告成》一詩:“千秋大業(yè)事何如,拭淚閑窗把父書。吐納元音天地外,推敲只字夢魂余。五車不盡登梨棗,三篋還從辨魯魚。昨夢趨庭頻莞爾,須眉猶似在階除。”83收入[清]周亮工、趙賓選定,《續(xù)孟津詩》,清康熙五年王允明刻本,無頁碼。王無咎兩次提到“千秋大權(quán)”“千秋大事”,可見對王鐸文學(xué)史形象的刻意塑造,已經(jīng)成為其家族的共識。
書成之后,王無咎曾贈熊文舉,熊文舉號雪堂,江西新建人。崇禎四年進(jìn)士,官吏部郎中,入清投誠,仕至吏部左侍郎。他與王鐸有舊,1660年跋其集云:“近來詩文宏富浩博,未有如王覺斯先生者?!咏迕┨讽曎L予《擬山園詩集》,篇什茫如煙海?!?4[清]熊文舉撰,《侶鷗閣近集》卷二,〈書王文安公擬山園詩〉,載《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20冊,第98頁。這部詩集,王無咎也送給了同年進(jìn)士法若真。法若真號黃山,任秘書院侍讀。他與王鐸交情甚篤,對其五、七言有極高的評價(jià):“沉苦縈六十,五言更蒼蒼?!瓭?jì)南李生沒,七言足鋒芒?!?5[清]法若真撰,《黃山詩留》卷一,《望太室賦得〈文安集〉即柬王藉茅年兄》,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12冊,第237頁。此書在康熙間由王無咎之子王鶴重輯刊印,在識語中,王鶴提到:
庚子后家門零落,杞宋無征,緬維梨棗金陵散敗,嗚呼,文不傳則學(xué)不行,學(xué)不行則天地不寤,日月為聵矣。郁陶予心,厚顏忸怩,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羅博旁求于海南、會稽諸選本,愧鶴望道未見,魚魯亥豕,茫茫莫辨,蚤夜與太倉張子熏沐披讀,先校若干卷,征良工梓之成書。86《擬山園文選集》,王鶴識語。
可知王無咎所刻書版在南京很快散敗,故王鶴重新輯錄,并旁求于各種選本,與太倉張子(待考)共同披讀校讎。
在王鐸身后的各種刊刻活動中,王鑨、王無咎叔侄之間隱約有所競爭。1651年春,王鐸前往秦蜀,王無咎已在京籌劃刊刻《擬山園帖》,此帖歷時(shí)八年而成,該帖最后部分有“傳之子孫”一印,但跋文中絲毫沒有提到王鏞與王鑨。而順治十年刊《擬山園選集》,詩集賦卷一署“弟鏞仲和甫、鑨子陶甫、鏌匡巒甫、鐔鈍庵甫訂,男無黨、無咎、無回、無頗重訂”,五言古卷一署“弟鏞仲和、鑨子陶、鏌匡巒、鐔鈍庵閱,男無黨、無咎、無回、無頗,侄無逸、無忝、無荒同訂”。將王鐸兄弟、子侄的名字皆列入?yún)⒂喌拿麊?。但此后王無咎重刻王鐸詩文集,則署“次男無咎??蹋瑢O鶴重輯,曾孫眉榖、眉年同刊”,其余支脈的姓名已悉為刪除。
事實(shí)上,在與王鏞同刻《擬山園選集》之后,王鑨又在南京刻王鐸詩文全集。宋起鳳曾說:
公弟大愚公曾于白門鏤公平生詩文全集,未行而大愚亦歿。其梨棗今藏泰州宮宗袞家,宗袞郎君為大愚婿,故授之。余向請集于宗袞,諾而未見及,尋當(dāng)索之也。87[明]宋起鳳撰,《稗說》卷一,〈王文安書畫〉,載《明史資料叢刊》,第二輯,江蘇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6頁。
王鑨卒于康熙十一年(1672),此書約完成于此際。宮夢仁字宗袞,泰州人??滴蹙拍陼嚨谝蝗?,選庶吉士,改授御史,累遷右副都御史,巡撫福建。其子壽平,娶王鑨女。因?yàn)橐鰦I關(guān)系,王鐸詩文全集的書版藏于宮家。宋起鳳的說法,并非孤證,清初選家泰州鄧漢儀對王鐸詩作深所欽服,其《詩觀》卷一收王鐸詩作若干,取材很可能就是王鑨所刻的這部全集:“宮子宗袞從覃懷歸,以大愚所刻孟津詩見示,因?yàn)檫x較[校]付梓,皆為奇創(chuàng)而又軌于法者,請為世之學(xué)孟津者取則焉?!?8[清]鄧漢儀輯,《詩觀》卷一,〈王鐸〉,載《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冊,第202頁。因?yàn)樘岬綄m宗袞,所以鄧漢儀所見到的“孟津詩”很可能就是王鐸詩文全集。惜此書未見傳世。
有趣的是,當(dāng)王鐸的子弟在不斷刊行他的詩文全集時(shí),一些欣賞王鐸的友人卻在編輯各種選本。如傅維鱗認(rèn)為王無咎所刊全集收詩過多,“詩近萬首,分?jǐn)?shù)百卷,幾盈三尺許?!睋?dān)心后世或因多致湮,且王鐸之詩雄富詰曲,好用龍、鬼、蛇、虎及鳥獸草木之名,未免讀者不賞其博,反議其蕪。因而于公事之暇,刪存百中之二三,梓之以廣其傳。根據(jù)傅維鱗的序言,法若真也參與了這一選集的編選。89[清]傅維鱗,《四思堂文集》卷二,〈王覺斯擬山園詩序〉,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13冊,第759頁。傅、王二家兩世交誼,90傅維鱗與王無咎為同年進(jìn)士,其父傅永淳(1586―1667)與王鐸也同是天啟二年進(jìn)士。王鐸在清初與傅維鱗交往甚多,1647年嘗贈以《西山臥游圖》91首都博物館藏。。
而早在1650年,王鐸的河南同鄉(xiāng)賈開宗已有類似的選刻活動,作為明末清初商邱“雪苑社”的重要成員,賈開宗“少時(shí)與雪園吳伯裔、徐作霖及后進(jìn)諸友,每得先生一吟,輒奉為拱璧”,不過王鐸作詩太多,根據(jù)他的統(tǒng)計(jì),五言律六千首,七言律千首,其他歌行、絕句萬首,后進(jìn)諸友每苦簡編浩汗,莫能津涯。在金陵舊肆得到王鐸詩集之后,賈開宗即著手削其浩汗,得二百九十首,附于三百篇之后。在他所建立的《詩經(jīng)》以來的統(tǒng)緒中,“杜甫純乎三百者也,(李)夢陽三千首,與杜甫等也,先生萬數(shù)千首,今遴三百,與夢陽等也”。92[清]賈開宗撰,《遡園文集》卷一,〈王覺斯先生詩選序〉,載《清代詩文集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9冊,第342頁。
王鐸去世之后,吳江徐增也曾選刻其詩。1643年春,王鐸流寓蘇州白蓮里,徐增與楊維斗等人曾前往晉謁并出詩就正,王鐸序其詩集。93[清]徐增撰,《九誥堂集》卷首,王鐸撰,〈徐子能集序〉,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1冊,第8頁。次年陳鑒在蘇州刻杜甫、李夢陽、王鐸及王鑨《四家秋興》,即由徐增作序。94《九誥堂集》,古文,〈四家秋興序〉,第358―359頁。在王鐸逝后不久寫給王鑨的信中,徐增回憶了與王鐸在鼎革之際的交往,并稱:“二三十年間,海內(nèi)所稱有文章道德之望者,無不首推孟津?!彼劦阶约河薪娺x之役,名為《晉柳堂詩選》,打算從王鐸、文翔鳳、倪元璐、黃道周、王思任等人刻起,共一百余家。95《大愚集》,附諸同人尺牘〈徐子能增〉,第337―338頁。錢塘孫治曾序王鐸之詩,〈王覺斯先生詩序〉云:
夫北地、關(guān)中、歷下、瑯琊六七公者,可謂盛矣,然其為詩也,尤有句櫛字比,存乎詩之見也。至先生則或合或離,雖不及瑯琊、歷下諸公,然不可謂不得詩家之心者也?!劣谒娬拢粸橹幋我灾卤貍饔诤?,后之人亦烏從讀先生之詩而得先生之心哉?96[清]孫治撰,《孫宇臺集》卷六,載《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48冊,第713―714頁。
孫治乃浙江錢塘人,入清以后棄去諸生,與王鐸并無交集。筆者推測此序或?yàn)樾煸鏊踢x詩所作,康熙間孫、徐二人曾合作輯修《靈隱寺志》。
魏裔介也曾合刻宋權(quán)與王鐸詩集。魏在翰林院讀書時(shí),受知于宋權(quán),又與王無咎同年,故亦隨侍王鐸清燕,聆其言論。在他看來,宋權(quán)之詩秀色可餐,王鐸之詩則磊落英多,二人可以并駕齊驅(qū),奉為雙璧。他還特別提到王鐸入清之后詼諧玩世,古狂故態(tài)一寓之于書,并發(fā)之于詩。雖然入清以后王鐸不像宋權(quán)那樣位高權(quán)重,但韓愈“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正可比況。97[清]魏裔介撰,《兼濟(jì)堂文集》卷三,〈宋文康公、王文安公選詩合刻序〉,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6冊,第273―274頁。對于王鐸振起藝苑之功,魏裔介曾向外界屢屢提起,如〈張?jiān)角嗔魟e詩序〉云:“中州苞靈孕秀,固多詩人,近如大宗伯王覺斯先生,其磅礴颕灝之氣,能令操觚之士變色避席?!薄丛S傅巖詩序〉云:“(中州)明之何大復(fù)、李空同為一代領(lǐng)袖,而近日如覺斯、行屋諸先生,豈非詩伯文宗,振起藝苑,楷模后進(jìn)者哉?”98《兼濟(jì)堂文集》卷五,第288、284頁。他由衷地認(rèn)為,王鐸乃清初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以王鐸為核心的“孟津詩”的選刊活動也在推進(jìn)??滴跷迥辏?666),中州詩壇后勁周亮工、趙賓選王鐸及王鑨詩成《孟津詩》十九卷,周亮工于詩文、書法皆追隨王鐸,王鐸不僅屢贈書作,99王鐸贈周亮工詩軸,今分藏天津文物公司、沈陽故宮博物院。還曾序其詩集。100[清]周亮工,《賴古堂集》卷首,王鐸撰,〈序言〉(作于1650 春日),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在王鐸去世以后,周亮工又從游王鑨有年。趙賓與王鐸在清初也有厚交。1011651年秋,王鐸在陜西遇到趙賓,贈以自作詩軸,北京匡時(shí)2010年春拍拍品。王鐸去世后,趙賓有哭詩。[清]趙賓撰,《學(xué)易庵詩集》卷六,《京邸同張譙明、許菊溪、彭禹峰哭大宗伯覺斯先生廿四韻》,載《四庫未收書輯刊》,第7輯,第21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596―597頁。在序言中,周亮工將王鐸視為與中州李夢陽、何景明同一流的詩文大家:
文安以海涵地負(fù)之才,駘蕩縱橫,啟蟄振槁。其所著《擬山園集》傳播海內(nèi),海內(nèi)之士聞風(fēng)而興起者,亦既如岳之尚嵩、河之崇海矣。凡欲追溯風(fēng)雅,自信陽、北地后,必推孟津。102《孟津詩》卷首,周亮工撰,〈孟津詩序〉。
嗣后周、趙再刻《續(xù)孟津詩》一卷,收王鐸子侄王無咎、王無頗、王無忝等人詩作,后世因有“孟津詩派”之目。
以上的選刻活動多由王鐸的故舊從事,其主持者有不少是王鐸的同鄉(xiāng),或是王無咎的同年進(jìn)士,他們的出發(fā)點(diǎn)或?yàn)樘嵴裨妷潞髮W(xué)有所效則,或?yàn)檎蔑@中州詩學(xué)自李夢陽、何景明以來強(qiáng)大的統(tǒng)治力。雖說這些選本除了《孟津詩》以外大多未見傳世,但也說明了在王鐸清初文學(xué)圈的實(shí)際影響力。
本文通過排比、分析各種文獻(xiàn),并對比傳世的多種版本,對王鐸詩文集的刊刻活動進(jìn)行了詳細(xì)的考證。指出這項(xiàng)活動自天啟七年即已開端,第一次刊刻持續(xù)到崇禎五年,得200本,今見殘編12卷。此集是否在蘇州刊印,今已難知;第二次刊刻在崇禎九年(1636)曾經(jīng)續(xù)刻,共得70卷;第三次刊刻在崇禎十六年(1643),時(shí)王鐸流寓蘇州,詩集于秋日刻成,文集的刊刻可能延續(xù)到順治二年至四年(1645―1647)王鑨任昆山縣令期間,惟今日未見刻本傳世;第四次刊刻成于順治九年(1652),由王鏞、王鑨主持,次年完成,詩集75卷,文集則有81卷、82卷兩種;第五次刊刻完成于順治十六年(1659),由時(shí)任江南右布政使的王無咎主持。因書版很快散敗于南京,康熙間王無咎之子王鶴重輯刊印,今見文集32卷;第六次刊刻約完成于康熙十一年,由王鑨在南京主持,未見刻本。
除了王鐸及其家族六次大規(guī)模的編選、刊印活動之外,賈開宗、傅維鱗、徐增、魏裔介、周亮工、趙賓等人也曾編選、刊印各種王鐸詩集的選本、與他人的合刻本、家族合刻本等??梢?,刻集不僅是王鐸及其家族彰顯文化身份的行動,也說明了清初作者對王鐸文學(xué)地位的充分肯定。盡管在今天王鐸更多的是以書家形象為我們所認(rèn)知,但就他本人而言,文學(xué)之名才是最為強(qiáng)烈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