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毅
俗話講“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删鸵魳肺璧竵碚f,曲子奏起來,舞姿動起來,哪個強(qiáng),哪個弱?誰有門道誰只是熱鬧?懂的人一聽一看,也就明白了。
大唐貞元年間,關(guān)中大旱,德宗皇帝下詔,要在城南求雨。儀式上需要有人演奏,就得事先選出高手。按說皇宮內(nèi)院什么高手沒有?可那時已經(jīng)是中唐,不像玄宗的時候人才一抓一大把。怎么辦呢?德宗皇帝想,不如先搞個擂臺賽,比比吧。
詔書頒布,街上可就熱鬧了,雖說為求雨,可也跟過節(jié)似的。東大街率先搭起一座彩樓,裝點(diǎn)得花團(tuán)錦簇,請本地琵琶演奏家康昆侖登臺。這康昆侖號稱“琵琶大王”,人氣極旺,還沒出場,各路粉絲就把周邊擠了個水泄不通。
一曲時興的《綠腰》彈過,眾人如癡如醉,熱烈歡呼!還比什么呀?勝出者非康昆侖莫屬了!可就這么個工夫,西大街的彩樓也傳來動靜。眾人定睛一瞧,原來是一位瘦瘦小小的女郎,懷抱著樂器走上去,正在那兒撥弄調(diào)試。
這誰呀?沒見過啊。只聽女郎清清嗓子,慢條斯理地說:“我也想彈這個曲子,只不過換個調(diào)兒吧?!钡紫潞逡宦暼α耍瑸槭裁??那《綠腰》可是康昆侖最拿手的成名作兼代表作,挑這個不是等著出丑嗎?
再看女郎,倒還鎮(zhèn)定,調(diào)好了弦,手輕輕一揮,就進(jìn)入狀態(tài)了。《綠腰》又寫作《六幺》,還記得白居易《琵琶行》里的“輕攏慢捻抹復(fù)挑,初為霓裳后六幺”嗎?說的就是這個。在當(dāng)時,不光是有名的樂曲,也是有名的舞曲。節(jié)奏上,起初輕盈緩慢,越到后來越快,也不光是快,還有層次,還美。
誰也沒想到,那個女郎甭看又瘦又小,身軀里居然藏著強(qiáng)大的爆發(fā)力和節(jié)奏感。隨著她靈動的指法,樂音低回的地方像蓮花在細(xì)浪中搖曳,急切的地方又像瑞雪在大風(fēng)中飛揚(yáng)。
等演奏結(jié)束,好家伙,偌大一個鬧市區(qū),居然安靜得只剩下人的呼吸聲。
一片沉寂中,但見一個人“噔噔噔”跑上彩樓,“撲通”跪倒在女郎面前,大呼一聲:“請您收我為徒吧!”此人正是康昆侖。女郎沒作聲,轉(zhuǎn)入里間,不久更衣出來,所有人都傻了,竟是一眉清目秀的和尚。
這件事記載在一部重要的中國音樂史料集《樂府雜錄》里,編纂者段安節(jié)是唐朝宰相段文昌的孫子、大詞人溫庭筠的女婿,所以事雖然奇,卻八成是真的。
要知道,當(dāng)年唐詩都是能唱的,有些還被廣為傳唱、婦孺皆知,絲毫不亞于今天周杰倫的歌。話說唐玄宗開元年間的一天,下著小雪,三位詩人王昌齡、高適和王之渙結(jié)伴去酒樓小酌,這三位都是赫赫有名的邊塞詩人。
正喝著,一位梨園班頭帶著十幾位女弟子也來宴飲,三位詩人就回避到了里間。不一會樂聲響起,都是當(dāng)時的流行歌曲。王昌齡幾個就悄悄約定,等會哪位的詩作被這些歌女彈唱得最多,咱們就服氣他是老大!
一位歌女率先唱道:“寒雨連江夜入?yún)?,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北聠?,是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王昌齡聽了就很得意,伸手在墻上畫了一道:“我的?!?/p>
第二位歌女又唱:“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臺今寂寞,猶是子云居?!边@首詩咱們不熟悉,是高適的一首悼亡之作,朋友不在了,自己看到遺物淚灑衣襟。高適聽了,也伸手在墻上畫了一道:“我的?!?/p>
等第三位歌女開口,眾人一聽,又是王昌齡的絕句,王昌齡邊畫邊嘚瑟:“我兩首了?!?/p>
王之渙臉上有點(diǎn)掛不住了,自己成名已久,咋這些歌女這么不識貨呢,于是憤憤地說:“你倆別得意,剛才唱的那幾個一看就是庸脂俗粉,陽春白雪之作哪里是她們駕馭得了的?最漂亮那個,看到了吧?待會兒她唱的還不是我的,我以后也就不寫詩了!咱們打個賭,如果是我的,您二位就這兒給我磕個頭拜師得了?!必砣艘魂囌f笑。
過了會兒,果真輪到那位最漂亮的姑娘唱。只見她輕啟朱唇:“黃河遠(yuǎn)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嘿!”王之渙一拍大腿,“我的《涼州詞》??!怎么樣?我沒說錯吧!”三位詩人哈哈大笑。
笑聲傳到屋外,眾歌女莫名其妙,紛紛走過來問:“列位大人,不知所笑何故???”當(dāng)聽說剛剛唱的就是面前這三位的作品,趕緊施禮下拜:“小女子俗眼不識神仙,祈望列位大人屈尊,與我們同飲吧?!庇谑潜娙伺d高采烈,歡宴了一天。
這個故事便是關(guān)于唐詩入樂的最生動的寫照。
不過據(jù)研究,唐詩入樂,最受人歡迎且稱得上膾炙人口的,還不是這三位的作品,誰的呢?王維的,《渭城曲》,也叫《送元二使安西》,又叫《陽關(guān)三疊》。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眲e看它簡單,情感很深沉,意境清新又帶點(diǎn)憂郁氣質(zhì),所以迅速流傳開來,家喻戶曉。
白居易有句詩:“相逢且莫推辭醉,聽唱《陽關(guān)》第四聲?!币馑际钦f,朋友啊,聚在一起就是緣分,別推說酒量小,干了吧!要是不敞開喝,你聽,《渭城曲》的第四聲怎么唱的?白居易問完自己添了個注:“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p>
跟白居易同時代,有位官員叫劉伯芻,是刑部侍郎。他家的巷子口有個賣餅的小店,每天早晨劉伯芻上班經(jīng)過時,都能聽見小老板“謳歌而當(dāng)爐”,也就是一邊賣餅,一邊唱歌。您別說,唱得還真不錯,其中就包括《渭城曲》。
這劉伯芻老聽老聽,聽習(xí)慣了,看小店生計也不容易,就想幫幫他,別哪天經(jīng)營不下去,自己不是也沒歌聽了。那怎么幫呢?出一萬塊錢!好比說這餅一塊錢一個,我先訂一萬個,你慢慢做,慢慢還,好歹本錢先裝進(jìn)口袋里了。
可是打那以后,奇了怪了,小店里再也沒有歌聲了。劉伯芻說你怎么不唱了呢?賣餅?zāi)俏灰荒樜骸鞍眩笕?,自從您老賞了我這一萬塊錢,我是壓力山大。一想,欠您一萬張餅?zāi)?,怎么趕工才能還上?腦子里全這事,哪還有心思唱什么《渭城曲》??!”
話說回來,聲樂多姿多彩的背后,也有同樣多姿多彩的器樂的支撐。這里邊包括制作工藝的提高,也包括外來樂器的加入。
從唐代社會主流來說,因?yàn)槭鼙背幕绊?,最受歡迎的首選胡樂,特別是動靜大、節(jié)奏感強(qiáng)的樂器,比如,唐玄宗為了練羯鼓——一種大月氏人發(fā)明的鼓——打斷的鼓槌據(jù)說能裝滿幾柜子。演奏時他雙手疾如雨點(diǎn),卻能夠保持身姿不動,從背后簡直看不出他在打鼓,這就到了極高的水平。
有一年早春二月,頭天夜里剛下過小雨,早晨空氣特別清新,玄宗皇帝來了興致,命高力士在御花園給他支開鼓架子,咚咚咚就奏了一曲自己編的《春光好》。完事以后,身邊人驚奇地發(fā)現(xiàn),剛剛那柳樹條、杏花枝上還光禿禿的呢,這么一會兒工夫,居然冒出新芽了。
//摘自《博物館里的大唐之美》,東方出版社,佟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