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美英
陽光,從參天的楊樹冠上傾瀉下來,有水流的聲響劃過耳際。那是夏季草木勃發(fā)時村莊的景致。
“無邊綠錦織云機,全幅青羅作地衣?!保ㄋ巍钊f里《麥田》)那時綠色麥田平展得像沒有褶皺的水面,一頁一頁地鋪展在村莊的周圍。冒著芒針的麥穗,在風中劃過來拂過去,有白亮的水色,從麥芒尖滑落。
雨天的時候,如煙的白霧,在麥田的上空游蕩,細雨像隨手撒下的沙,撒一把下一陣,撒一把下一陣,撒在麥穗上,淅淅瀝瀝,撒在身上頭上,有蠶食桑葉的聲音,寺院里誦經(jīng)的聲音從心尖劃過。麥田的周邊是大片大片的胡麻地,一種叫不出名字的紫紅菜畦,夾雜在胡麻地中間,似一朵朵從胡麻地里開出的牡丹花蕾。胡麻花幽藍,像孩提時的夢境,夢境里河灘上白霧繚繞,有大雨滂沱的奔放,有柔風似錦的平和,有安徒生童話里的妖嬈多姿。站在陽光下看著它們,看著它們麻布一樣地攤在河川里,像一些靈動的鳥兒,嘰嘰喳喳地敘說著久遠的西域時代胡麻遍地的樣子。“胡麻原產(chǎn)于地中海地區(qū),漢代傳入中國西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因為其獨特的習性,所以無法在熱帶地區(qū)生長?!毕胂笾鼈兦Ю锶f里踏風而來,投進這高天厚土的懷抱,是一種漂泊,也是一種皈依吧。鮑爾吉說,種子改變世界。在西部大地,在古時絲綢飄揚的路上,種子具有神祇般的力量。我相信,這些胡麻的種子,一定是從幾千年前那些商隊的馬背上散落下來的。這種小小的植物,幾乎成為古時西域神秘與遙遠的代名詞,成為人們想象的載體。以至于提起“胡麻”這兩個字眼,就能讓人聯(lián)想到千古不化的雪山、開著細碎野花的草原和在大漠中時隱時現(xiàn)的河流。自漢唐時期傳入內(nèi)地以來,是它完成了內(nèi)地與西部意象的連接。
繞著村莊行走,黃色的旋覆花、藍色的馬蓮、燦爛的三色堇,從墻根下,從枯樹墩邊,從石頭縫里冷不丁地冒出來,撞入眼簾,像一些捉迷藏的小頑童,擠眉弄眼地扮著怪相。野花,是村莊的小秘密,也是村莊的孩子啊。野花是聞著炊煙的味道、狗屎牛糞的味道生長的,有野花的村莊,是活蹦亂跳的,是干干凈凈的。
野花搖曳。蔓草如煙。
順著田埂和溝渠生長的冰草,像柔軟的藤蔓,將一洼一洼的青色麥田合圍起來,不留任何間隙。我在過膝的冰草叢里走來走去,任由鋒利的草葉在腿腳上割出一道道紅色的劃痕也不覺得疼痛。這些忘情的綠色,讓我?guī)缀跬涍@里是一處被長城護佑的村莊,就像我們盡情玩耍的時候,總會忘記為我們守望的父母和家門。
這世界,任何生命,都長不過植物。植物的輪回,像時光里的水,永不停息。水是大地上最繁華的事物。在西北,在一些干裂的枯土里,會長出鮮嫩的草葉或花,給人無限的想象和力量??匆姷靥\一樣的草棵、南瓜葉一樣的大葉大黃,就有找見水源的希望。對水草的依戀,人較動物更甚。
有植物的生長,就能聽見雨滴瓦楞或是鳥啄樹干的聲音。
藍色的馬蓮花,擠在河渠邊的麥田埂上、樹木的間隙里,蹦蹦跳跳的,開得熱烈而張揚。純藍的花色,繡進了勿忘我般的憂郁,伸長著修長的頸項,使勁地往上張望,似乎是要長到長城上去。一個廢棄的園子,不知是誰家的老宅地,梵高油畫里的旋覆花開了一地,矮矮的,一閃一閃的黃,一束一束地開成很坦然的樣子。它們是從西歐遷徙而來的吧,因為種子是沒有地域界限的。人,如果能把自己活成種子的狀態(tài),會蓬勃出意想不到的生存力量。
野花像村莊的小秘密,隨處都是。
麥田和水渠里,青蛙的鳴叫也此起彼伏。村莊對面寺宇里傳出悠遠的鐘聲,和青蛙的叫聲摻雜到一起,奏成一曲大地的和鳴,也似乎在我眼前鋪展出一條經(jīng)幡飄拂的路。
散落在山水之間的寺宇,正是人類匍匐于地叩拜的樣子。有山必有寺,有寺必倚山,它們多半是以山為依。宗教人士翻越萬水千山,堅忍不拔,他們最頑強的品質,就是能忍常人不能忍受的饑渴之苦。寺與廟,除了象征清靜,更多的是一種虔誠和盡心。潛心頂禮,終歸就是悟透待人做事的誠心。
聽著清靜的鐘聲,我想起熊育群在《怒江的方式》里描述的“傳教士之路”上的情景:沿著怒江、瀾滄江一路而上,直到滇藏邊界,他們在那里學習最小范圍內(nèi)流傳的方言,改變自己的飲食習慣,就地取材建造教堂,甚至為傈僳人創(chuàng)制文字——一套以拉丁字母倒置橫裝的拼音文字。隔開瀾滄江、怒江兩條大江的碧羅雪山,山兩邊教堂的傳教士為了互通聲息,常常要翻越碧羅雪山,其間原始森林、雪地、高原湖泊,要走數(shù)天,需要在森林中露宿。就是今天,翻越冰天雪地的碧羅雪山仍然被人們視為一種壯舉。在不長的時間里,傳教士在怒江的峽谷里建起了二百多座教堂……他們風餐露宿,九死一生。
那些遠道而至的僧人和佛學家,在那個人跡罕至的地域生存下來,建造出崖壁深處非凡卓絕的紅佛塔和寺宇,開拓出堅忍不拔的精神鑿壁。這是宗教文化留給人類的長久魅力。
雪山與寺宇,總是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公元399年,六十五歲的東晉高僧法顯越過風雪帕米爾,給后人留下游歷印度的記錄。沿著祁連雪山而來,嘉峪關的周圍,曾經(jīng)散落著百余座大小寺宇,昔日佛教自印度由此傳入中土,它們承擔了過渡帶的作用。循著水聲而來,玄奘師徒西行取經(jīng)的身影從倒懸的長城下冒出來,鍍上了一層虔誠的金光。而這也只是一組雕塑,歷史里真實的玄奘師徒,涉戈壁,過荒原,頂風冒雪,泥濘裹身,九死一生。
村莊西南面的文殊溝,曾經(jīng)溝壑幽深、林木蔥郁、清泉激湍,東晉時鑿于崖壁的石窟,創(chuàng)于唐時的寺廟,后歷經(jīng)一代代的開鑿、建筑、塑像、彩繪,庵、觀、寺、院漸成規(guī)模,殿、亭、樓、閣遍布峰巒之間,元太子喃噠失還重修了文殊寺,晉人宋纖的三千弟子在此的讀書聲,仿佛還在寺院的晨夕間縈繞。
被信仰浸染過的村莊,有虔誠圣潔的因子在空氣中流動。從村莊旁由東西去的古絲綢之路,在某種意義上說,就是這樣一條歷經(jīng)磨難、愁苦、荒涼的開拓之路、信仰之路與自由之路。
(夕夢若林摘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