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戈
《珍》出來了,這是關于專門研究大猩猩的珍·古道爾博士的紀錄片。我看了,然后又重讀了她的“希望”系列,真是感人至深。
古道爾自小就很喜歡小動物,總是想和它們待在一起。因為家境并不富裕,高中畢業(yè)后她只能到處打工。她用端盤子的小費,積攢了旅費,去非洲的國家公園,一個人待在一個島上,和許多大猩猩在一起。她滿足極了,這正是她童年時的夢想。
古道爾的美,在于不屈不撓的斗志。20世紀50年代時,女性并不被鼓勵從事科學工作——前幾天在書里讀到另外一個傳奇女性畢翠克絲·波特的故事,她也想成為一個生物學家,但不被科研組織接納,因為她是女性,最后她只好改行畫插畫,歪打正著,畫出了舉世聞名的動畫形象:彼得兔。
再說回古道爾,她只身登島,每天早早起身,登山去觀察和記錄大猩猩的行蹤,最終獲得了它們的信任和近距離觀測的機會。
她的美,在于博大的情懷。1986年出席了一場學術(shù)會議之后,古道爾博士意識到工業(yè)時代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傷害,地球物種的多樣性被急劇破壞,很多動物面臨嚴峻的滅種危機,她決心從工作了30年的貢貝大猩猩研究基地走出來,致力于呼吁和促進環(huán)保工作。
當她談起又有一個瀕危物種被人類挽救的時候,她碧玉一樣的綠眼睛神采矍鑠:“我們讓這個動物從‘極度瀕危狀態(tài),降到了‘瀕危,這是很了不起的!”她像一個打了勝仗的戰(zhàn)士一樣快樂,不是為自己的名利,而是為動物的生存環(huán)境被改善。這豐盈的生命意義感,讓八十多歲、滿面皺紋的她,依舊光彩動人。
古道爾有一張非常典型的英倫美女的臉,五官細巧、金發(fā)碧眼,身材也非常好,腰細腿長,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但是,她對自己的肉體美,毫不在意,更沒有過度經(jīng)營和利用。到八十多歲,她都是梳著簡單的短馬尾(眾所周知,這是最容易打理的發(fā)型),穿著卡其色或綠色的布襯衫、短褲,款式極為簡單,這是為了方便科研觀測。攝影隊去非洲拍大猩猩紀錄片時,順便拍了她在溪水邊洗頭的場景。很多年后,提起這件事,她還是覺得很無聊:“這沒什么可拍的?!?/p>
古道爾的媽媽也很美。一歲半的時候,古道爾抓了一堆蚯蚓放在床上,她媽媽沒有尖叫和斥責,而是看看她說:“珍,如果你把它們放在這里,它們就會死掉的,它們離不開泥土?!毙∨笥崖犕辏橎侵羊球舅突丶伊?。二十多歲時,古道爾奔赴夢想之地非洲,當時不允許白種女人單身待在島上,古道爾的媽媽就勇敢地充當了陪伴,帶著醫(yī)藥箱上島,和女兒吃一樣的罐頭食品和水果,在溪水里洗漱,在女兒整日上山觀察猩猩無法陪伴她時,她給當?shù)氐暮谌丝床?,與他們建立了良好的關系,為女兒日后的工作打下人際基礎。古道爾結(jié)婚十年后,因為和丈夫長期分居,對方要求她放棄猩猩研究,和他一起生活。古道爾給母親寫信談及自己的困惑,母親立刻回復,“沒有人是不能放棄的”,告訴她不要成為男性的附屬品……古道爾離婚了,更加堅定地投入工作。
她母親美嗎?她很美,她的美不僅是因為母愛的光輝,更是來自一個獨立的靈魂對另外一個獨立靈魂的尊重、理解和支持。
居里夫人美嗎?哪怕她穿著粗布工作服,在工棚一樣的簡陋環(huán)境中,拿大木棒提煉化學元素的時候,她依然非常美……她發(fā)現(xiàn)了放射性元素,間接推進了放射療法,數(shù)以憶計的癌癥患者得以借放療延長生命。她美嗎?她很美。
師太亦舒的書,早年悉數(shù)看過,現(xiàn)在記得的不多了,有一部是《喜寶》,里面的富家女,也就是男主角的女兒,本來是超級“白富美”,整天不思上進,到處游樂,不看書,床上攤開一本通訊錄,里面是幾百個玩伴的名字。她百般無聊地揮霍著青春和老爹的錢,她的未婚夫提到她時說:“你知道有一種嬰兒,拿燈光一照頭部是透明的,光從瞳孔中射出來?!币馑际钦f,她是個無腦的空洞之人,那種美止于皮相,非常扁平,交談幾分鐘之后,就會被乏味所淹沒。
而當喜寶被金錢腐蝕了人生斗志,放棄了劍橋的學業(yè),步步墮落之時,這個富家女,卻放棄了家里的錢財,去教書了,最后她手腳長著凍瘡,窮得連一部版刻《紅樓夢》都買不起,只能天天到琉璃廠蹭讀,卻充實快樂地生活著。她的得失軌跡,與喜寶正好是相反的。我想,在獲取了生命的意義感之后,她會具有更厚實、更有層次感的美。
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無聊時代,每天打開微博和頭條的時候,我會被那種無聊的程度所震驚,這么有限而可貴的生命和注意力資源,難道真的要拿來去關注明星臉上長的一個痘痘?當我說美在靈魂的時候,你覺得這是個文藝腔的笑話嗎?其實不是,開闊的人生格局、深刻的靈魂感、對外物的照拂,這些,會讓人擁有真正的美,美到老。你看看那些生動的、突破了年齡感、性別感的女人就明白了。當古道爾博士不停地說,“我覺得自己完成了兒童時代的夢想,我很幸福,太幸福了”,那種歷經(jīng)折磨、奮斗不息、終于實現(xiàn)夢想的光芒,意義在握的篤定,照亮了她的臉。這不是打瘦臉針、羊胎素來拼命減少一個褶子、一個斑點那種表象的美,而是生命內(nèi)在的光束。
(夏藝文摘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平淡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