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俊國
1 ▲ 從不無故停下。停下來的鳥兒,在村口唱大風(fēng)歌。
聞歌起舞的稻禾,把青蛙與田野的成長演繹成米飯的香。
田野上那些樹上的舊巢與新窠,都被春天裝扮成新家。故土的每一只鳥兒都在春社那天向土地神致敬,獻唱古老族歌。夜里,瞎叔用二胡拉活了干涸的山溪。于是,夜色多情起來。
鳥兒,枕著這多情入眠。
從此,從樹梢上走過的晨曦、黃昏、星月,都對鳥兒致敬。在枝葉還不能以茂盛來庇護新家時,風(fēng)是不會亂的,雨是不會狂的。新家里的鳥蛋都是對山村美好歲月的總結(jié)和向往。
鳥蛋由破到立,將成為穿云的歌,穿雨的翅。
秋社那天,再次獻唱古老族歌后,一些鳥兒準備遷徙,唱起流浪的歌。祠堂墻上的銅鑼已經(jīng)銹啞了嗓門,唯有蛙鼓從不缺席對遠方的壯行。
遷徙的鳥兒還要在村口等一等,迎接遠來的新嫁娘。從那天起,新嫁娘就是鳥兒的娘家人。然后遠行。遷徙不是遠嫁,但比遠嫁還遠。停在村口送行的留鳥,繼續(xù)唱著大風(fēng)歌。
2 ▲ 即便雨來漏雨,風(fēng)來漏風(fēng),不拒絕,也是老瓦房的一種態(tài)度。
好的態(tài)度有很強的感染力。小麻雀不拒絕破屋檐。星月的光也不拒絕老瓦房、破屋檐、小麻雀的窩。
在故土,光腳丫的好處,是能在雨天里找到一種叫泥濘的感覺。這種感覺瞬間就能稀釋水泥路上的生硬,或生痛。
小麻雀也喜歡在泥土的路邊與花兒、蟲兒、露珠兒呢喃,有時也沉浸在花蝴蝶短暫的誘惑中,然后一飛而起,把種子帶向另一塊土地。
種子是土地的未來。而另一塊土地才是種子的向往。
3 ▲ 故鄉(xiāng)的很多秘密,是落葉揭開的。
比如冬天的太陽和童年的想象,都是葉落后,從老桐樹上的鳥巢里孵化出來的。
村里的懶漢又一次拆掉老桐樹上的鳥巢做燒柴,我們就又一次看不見太陽回到鳥巢里睡覺,就又一次對著懶漢念起古老的咒語。然而,鳥巢燃燒的熱量終究不能為一個懶漢的懶御寒,在他告別人間的那個冬天,我們的小學(xué)老師帶著他的侄兒在他墳前讀了《寒號鳥》的課文,為他作悼。
多年以后,我看見落日和一個隱喻,從懶漢墳前樹上的鳥巢落下。而我,已找不到那個述說隱喻的人。
一種空洞的漠然,落進了舉起的酒杯中。
于我眼前,落葉又一次紛紛而下。
6 ▲ 鳥兒是故土上最早的圖騰和自由。
風(fēng),像一件薄如蟬衣的衣服,又往往輕柔得像沒穿衣服,卻往往禁錮著鳥兒的自由。而泥土是不會禁錮自由的。
陶,是土燒成的。鳥兒在陶上浴火重生,飛過歲月的黑暗與光明。破陶片從山村走進博物館,讓另一群人思想飛翔的同時,復(fù)原一只折翅的鳥兒,復(fù)原祖先的情感和崇拜。
而過度解釋,一樣讓人迷茫。
鳥兒站在牛背上時最接近圖騰。然后,牛在漫長的歲月里早已成為最本土化、最生活化的圖騰。啊,搖籃。入夜后,牛在一棵老桉樹上一邊擦癢,一邊搖著三只雛鳥入睡。
黑夜,像鳥兒閉上的眼瞼,也像某扇窗燈拉上的窗簾。
鳥兒睡了。山村的故事一直醒著。
8 ▲ 把太陽當(dāng)作一只鳥,是故鄉(xiāng)鳥圖騰的又一古老鐵證。
布谷鳥是谷神的女兒,喚醒種子,并詮釋種子的夢。所有種子的夢想都將在太陽鳥展開的陽光之羽下,抵達。
包括愛情。
午后的陽光把楓葉的嫩影印在窗臺上。有布谷鳥飛來,安靜地歇在楓樹上,它的影子歇在楓葉的影子上。風(fēng)翻動著楓葉和布谷鳥的影子,只有時光在安靜地走。
又一只布谷鳥歇在楓樹的同一枝柯上。風(fēng),預(yù)感未來,停止翻動楓影和鳥影。
然后,新來的布谷鳥張開長長的翅膀,伸展美麗的頸羽,發(fā)出了親切的問候:“布谷,布谷。”在故鄉(xiāng)四月的窗口,我是如此接近布谷聲,如此接近愛情的表白。
愛情飛走的時候,風(fēng)和楓都沒告訴我。
是的,每一聲布谷,都是下地的種子。
9 ▲ 故鄉(xiāng)的天空就是大地。
鷹是一頭云間的牛。鷹以翅為犁,讓我們看見云卷云舒。
回歸大地的鷹可以叼走一只羊。
回歸天空的鷹可以驅(qū)趕一群羊,鷹是天空的牧羊人。
躺在故土上,我能看見鷹,鷹能看見我的眼神。
事實上,鷹每一次降臨大地,都有生命涌動,奔跑、匍匐、搏斗、犧牲和一瞬的安靜。鷹用戰(zhàn)斗的方式讓山村秩序迭代向前,生機盎然。
事實上,鷹每一次巡游天空,都從容安詳,如神。
事實上,當(dāng)天空和歲月磨鈍鷹的敏銳、矯健和生命時,它會用尖喙啄掉硬羽、利爪之甲,最后在巖石上撞斷自己的尖喙,然后重生,重現(xiàn)天空和人間。
神的再一次降臨,依然從容、安詳。而在鷹的注視下,生命必須旺盛。
鷹,是故土上另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