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衍良
陳同學與我兩年沒見,我請他在一家連鎖西餐廳吃個晚飯。他點了一道雞肉和牛肉拼在一塊兒的大菜,我點了一個披薩,還把服務員叫來問披薩是薄底還是厚底。服務員一走,陳同學就往我胳膊上敲打了一下,說:“披薩不就是大餅上放了幾塊肉嗎?”我說,我覺得不然,比如我剛才點的瑪格麗特披薩,餅上就不會有肉。但我不是想說這個,我想跟你說點我外公的事兒。
我外公很會講故事,我小時候常聽他說,他老家有一種咸大餅,又鮮又香,還油汪汪的,滋味很足,他已經(jīng)幾十年沒有嘗過這個味道。他家附近有一家早點鋪,鋪子里沒有咸大餅,只有甜大餅。其實我總覺得甜大餅比咸大餅好吃多了,酥脆的面殼子一碰到牙齒就破成碎片,咬下去是滿嘴糖漿,甜味、麥香和芝麻香交織在一塊兒,有種復合的香味。相比之下,咸大餅里頭啥也沒有,可能也就是油和鹽。我七八歲的時候,外公的咸大餅故事實在把我說饞了,于是求他帶我出門去找,終于在聯(lián)華超市背后找到一家攤子,油膩膩的招牌上寫著“大餅,咸:1.5元;甜:2元”。外公立馬給我要了一個咸的,我一口咬下去,就像咬了一只枕頭,扭頭對著垃圾桶就吐出來。外公接過我咬了一口的大餅,也咬了一口,說:“這大餅是個什么東西,一點味道都沒有。”于是他又給我買了一個甜大餅,還買了一塊粢飯糕。咸大餅可能是他自己吃了,我不太記得。
陳同學說:“你這么詆毀咸大餅就不對了,你前兩天還給我寄了兩盒黃山燒餅,說是你最喜歡的零食。”我說:第一,你也說了它是黃山燒餅,不是黃山大餅;第二,我的故事還沒說下去。
自那起大概十年以后,我外公得了阿爾茨海默病,腦子已經(jīng)不太清楚。那時候,我家附近的公路上開起一家路邊攤,四周空空如也,只有一個老人支著個大鐵桶子,鐵桶里頭是炭和大餅。他家的大餅是名副其實的大餅,因為它比我的臉還要大,幾乎接近于馕,但是又很酥脆,可能是加了很多豬油的緣故,蔥花放得也不少,于是香得厲害。我吃了幾次,有些上癮,突然想到我外公當年提過的咸大餅,又鮮又香,可能就是這味道,于是我買了一袋子,坐車去看他。
外公躺在沙發(fā)上發(fā)呆,我問他:“咸大餅要吃嗎?”他眼睛翕動一下,問:“好吃嗎?”我說當然好吃,然后撕下一塊兒,放進他的嘴里,他嚼了兩下,眉頭一皺,說:“哪里好吃?”我趕緊又撕下一塊放進自己嘴里,有點兒涼了,不酥脆,豬油還稍許結了塊,但也算不上難吃。他說:“我能吐了嗎?”我抽張餐巾紙放在他的嘴邊,一塊淀粉團子從他的嘴角滑了出來。
陳同學有點兒不耐煩了,說你別再打岔,就說說披薩到底為什么不是大餅上加肉?我說,因為后來我去我外公的老家附近出差,在路上看見一個賣大餅的,我想起我去世的外公,于是說,我要一個咸大餅。爐子里夾出的咸大餅是個巴掌大的圓形,很松軟,但是完全不酥脆。我握在手心,咬下一口,差點兒把我的眼淚給吃出來。這個咸大餅又鮮又香,還油汪汪的,說得一點沒錯,只是,我在地鐵站前頭至少吃過幾十個同樣的“咸大餅”,它在我眼里有另一個名字,叫做肉餅。對,就是肉餅,半發(fā)面的圓餅里塞了肉,抹上油烤熟,就這么簡單,這就是我外公幾十年都沒能吃到的味道。
我說:“我知道你最喜歡椒鹽牛舌餅,我今天還給你帶了一盒子。我最喜歡的是瑪格麗特披薩,服務員已經(jīng)端過來了。說實話,名字都不算短,但是至少不會弄錯,畢竟它們都是咸大餅,一個加了奶酪,一個包了椒鹽餡,但說到底還是咸大餅。很多事情都有相同的本質(zhì),我怕我老了以后找不到它們?!?/p>
服務員把披薩盤端上桌,木板子上擺了一只鋪著肉的大餅。依照我的理解,“瑪格麗特披薩”是不該有肉的,同樣的六個字,指代的食物卻可以毫不相干。以后,它們也許得有個十一位數(shù)字的編號,像手機號碼一樣,等到我和我外公一樣老的時候,在通訊錄里還能找到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