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遺落昨日

她似乎是想起青春的晚風，吹拂在有橘子味的秋天，有個身影站在她身側(cè)，周遭是淺淺的皂角味道。

沉默寡言的少年未曾講話，他溫柔地看過來的目光，卻夾雜著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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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2020年冬，沈佑路過一家很熟悉的玩具店。

他剛剛結(jié)束應酬，等代駕的時候覺得包間里悶得很，便出來透透氣。深冬的季節(jié)里，空氣中飄著鋒利的冷，把他剛才的萎靡、荒唐吹散不少。

有剛放學的學生騎著單車飛馳而去，身影消失在街角那家玩具店后面。沈佑怔怔地望著那個角落許久，意外地想：這是不是小時候自己愛纏著父母去的那家店呢？

不過，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掐死。他笑自己真的是喝醉了，他的童年明明是在溫暖的南方度過，怎么會有被冷風吹得像狗的時候？

但他最后還是走進了那家玩具店。

店員很熱情地歡迎他，介紹道：“先生，是來給小孩子買禮物的嗎？最近我們這里還有親子活動，您會在店里隨機看到一些卡片，如果小朋友正確回答了卡片上的問題，就可以獲得小禮物一份哦?！?/p>

沈佑覺得好笑，輕輕搖頭：“我就隨便看看?！?/p>

他說罷，隨意地走向店內(nèi)，漫無目的地望了幾眼，卻在轉(zhuǎn)角處聽到脆生生的童聲。小孩子好奇地問：“媽媽，什么是日界線??？”

沈佑的呼吸突然停滯了一秒。

那一瞬，仿佛宇宙自奇點開始膨脹一般，心上死寂的荒野被山洪一般的細碎的記憶沖刷，露出丑陋的創(chuàng)口。他先是覺得疼，也許是喝醉了頭疼，又或是連日忙碌、不好好吃飯導致的胃疼，而后似乎聽到了很多聲音交雜在一起，卻什么也分辨不清，嗡嗡地吵得他胸口疼。

沈佑心中騰起一個強烈的念頭，他問自己：日界線是什么呢？

有人畫出一條線，你踏出一步，而她沒有跟上。從此，你們一個在“昨天”，一個在“今天”，面面相對，卻咫尺天涯。

02

2013年秋，拖著行李的唐佳怡走到市一中的門前站定。她膽怯地望著門口排起的長長的辦理入學手續(xù)的隊伍，又看了看自己兩個大大的箱子，頓時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身側(cè)走過的新生們偶爾會向她投來好奇的目光，但大部分是面無表情、行色匆匆的。一些小團體正聊得火熱，她小心翼翼地拖著自己的行李，努力不撞到別人。

獨自離家的少女在心里祈禱，希望不要在開學第一天就惹到別人。然而，天不遂人愿，她剛祈禱完，箱子就被路上一塊凸起絆了一下，連帶她整個人一個踉蹌，另一個箱子被拽倒，剛好砸到旁邊的小水坑上。

恰好路過的沈佑看到自己被濺上污漬的新鞋，皺了皺眉。站在他身側(cè)同樣被濺到的、一直嘰嘰喳喳個不停的蔣嘉陽喊道：“欸，這可是我特意搭配好的衣服?！?/p>

唐佳怡連忙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沒看到，對不起?！?/p>

沈佑望了她一眼，不起眼的女孩有些膽怯地望向他們，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很是明亮，讓人想起誤入森林某處的驚慌的小鹿，睫毛撲閃的時候，又讓人想到輕盈翻飛的美麗蝴蝶。

他開口，聲音有些?。骸皼]事，小心點?！?/p>

一旁的蔣嘉陽詫異地看了看沈佑，又瞥了唐佳怡一眼，半晌，哼了一聲：“就你當好人。這可是我假期新買的衣服，限量款的好不好？結(jié)果今天……”

沈佑把視線從唐佳怡的身上收回，立馬走開，根本不理會喋喋不休的蔣嘉陽。然而，后者就像一塊牛皮糖，立馬追上去，緊緊地黏著沈佑不放。

唐佳怡望著這詭異的組合，長嘆一口氣，不知如何是好。

結(jié)果她辦了入學手續(xù)、放下行李之后，便在教室門口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蔣嘉陽和沈佑兩個人的身影在另一邊的樓梯口出現(xiàn)，沈佑看見了唐佳怡，顯然是認出了她，微微一愣。

蔣嘉陽順著沈佑的目光看過來，問：“怎么又是你？”

唐佳怡覺得有點尷尬。

早在方才，她就預感到自己今天的運氣可能不是特別好，但是，她沒想到，她竟然會運氣差到一開學就惹了同班同學。

蔣嘉陽一路上嘴就沒停過，更顯得他身側(cè)身姿挺拔的沈佑沉默寡言。

唐佳怡只得硬著頭皮和他們一起走進教室。他們來得很晚，教室里已經(jīng)沒多少空位了，沈佑和纏著他不放的蔣嘉陽先坐下之后，唐佳怡環(huán)視一番，不得不走到他們前面的空位坐下，努力把自己縮成一團。

她覺得自己快被后面的蔣嘉陽那打量的眼神捅了個對穿，后者吐槽道：“第三次了欸，為什么總是能碰到你？”

“夠了?！鄙倌晟硢〉穆曇艉苡斜孀R度，這是沈佑今天說的第二句話。

蔣嘉陽哼了一聲，不再說話，而坐在前排的唐佳怡松了口氣。她的手攥著筆，隨便找出一張草稿紙，寫了個“喋喋不休的新后桌”，然后又寫了個“惜字如金的大少爺”。

寫完，她自己打了個問號，想了想這兩個人，又嘆了口氣。

03

第一次月考之前，班主任不會分座位，這意味著唐佳怡必須在奇葩二人組前坐整整一個月。她每天都過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但是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們不如開學第一天那么難相處，話癆蔣嘉陽第三天就和她混熟，伸手向她借作業(yè)那叫一個熟練。

唐佳怡每天只會在給蔣嘉陽遞作業(yè)的時候回頭一下。她每次回頭，都能看見沈佑在認真地寫題、看書。

他的背挺得筆直，側(cè)臉的線條很好看，雖然感覺人很好，但是第一天之后，唐佳怡再也沒跟他搭上話。

唯一有一次是唐佳怡在給初中的同學們寫中秋賀卡的時候。她寫得入神，完全沒發(fā)現(xiàn)有一張賀卡被碰掉了。上廁所回來的沈佑路過時，腳步頓了頓，把那張賀卡撿起來，輕輕地放在她的桌子上。

唐佳怡錯愕地抬頭望他，愣了愣，才說了聲“謝謝”。

他回了一句：“沒事?！?/p>

不知道這個簡單的小插曲怎么惹到身后的蔣嘉陽了，他突然冷著臉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你們關(guān)系可真好?！?/p>

唐佳怡回頭看了一眼蔣嘉陽，看到他心里發(fā)毛，才問：“請問，蔣同學，你是沈佑同學家里的保安嗎？”

蔣嘉陽氣得噎住，又奓毛了。唐佳怡沒理他，然而轉(zhuǎn)過身的時候，卻聽到沈佑很輕的一聲笑。

沈佑似乎像個正常的高一學生了。唐佳怡無端地想。

唐佳怡也是偶然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秘密基地的，她不熟悉學校的布局，誤打誤撞，竟然發(fā)現(xiàn)教學樓的樓梯后面有一扇小門，通向一個小小的天臺。這里以前應該也是堆雜物的地方，顯得有些臟亂，但是視野很好，能夠看到學校里獨一無二的風景。

唐佳怡滿意地看了看，想著也是大課間，于是動手整理了一下亂放的雜物，騰出一塊小小的空地，能夠讓她寄身于此。突然有什么東西窸窸窣窣地響，嚇了她一大跳。

唐佳怡害怕地看過去，隨后又響起幾聲尖細的貓叫聲，她才發(fā)現(xiàn)那竟然是一窩小貓。

她回去之后，一下午都在掛念著這些小貓，后來連晚飯都沒吃。剛好路過的沈佑望見她鬼鬼祟祟地鉆進樓梯后的身影，好奇地望了一眼，然而讓他驚訝的是，唐佳怡竟然消失不見了。

沈佑走近之后，才發(fā)覺那里還有一扇門，他的手指蜷了蜷，猶豫了一會，最后還是輕輕推開了它。

少女把自己的校服外套鋪開墊在地上，面前放著牛奶和火腿。晚風輕輕吹起她的長發(fā)，拂過臉頰、脖子，側(cè)臉線條映出落日余暉的痕跡。原本不張揚、不起眼的女孩突然之間仿佛誤入人間的天使，看得沈佑呼吸都停滯了幾秒。

好一會，他才把視線移到那些被火腿引誘過來的小貓仔身上。它們踏在她雪白的校服上，襯得身上的毛都灰撲撲的。

唐佳怡似乎是很想摸一摸它們，她的指尖輕輕在一只小貓的腦袋上點了點，結(jié)果把它給嚇跑了。

唐佳怡自說自話道：“哼，小黃，剛剛吃得最歡的不是你嗎？你這樣，姐姐下次就不來了哦?！?/p>

沈佑笑出聲來，嚇了唐佳怡一跳。她猛地站起來，錯愕地回頭，還差點摔在地上，連帶著把面前的小貓都嚇跑了。

沈佑清冽低沉的聲音沒有波瀾，他問：“你給它們吃這些？”

唐佳怡只覺得自己的秘密被人發(fā)現(xiàn)了，她還條件反射地看沈佑身后有沒有蔣嘉陽那廝的身影。

也許是沈佑探究的視線太有壓迫性，唐佳怡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逃跑。

回到教室后，唐佳怡始終不能回神。在她和沈佑一起走回來的這段路上，誰也沒有講話，誰也沒有提起剛剛的事。直到走進教室前的那一刻，他才開口。

他說：“我可以幫你想個辦法找個地方收留它們?！?/p>

唐佳怡茫然地問了個“什么”，他卻頭也不回地走進教室，好像剛剛那句話是她的錯覺一樣。

唐佳怡愣了一會，才突然想：他說出這話，是不是也經(jīng)過了一路的猶豫？

晚上上自習課時，教室里的空調(diào)溫度開得有些低，唐佳怡把外套留給了那些小貓御寒，此刻只能靠搓胳膊來取暖。

她求助似的望向離空調(diào)最近的蔣嘉陽，對方白了她一眼，問：“干嗎？”

倒是一旁的沈佑突然停了筆，他從桌洞里拿出自己的校服外套，遞給唐佳怡。

蔣嘉陽錯愕得像只被搶了碗里骨頭的狗，震驚地問：“你們？”

唐佳怡也不知道該不該接，氣氛突然變得十分尷尬。沈佑先是對蔣嘉陽說了句“阿姨前幾天還問過我，你在學校表現(xiàn)怎么樣”，后者瞬間吃癟，隨后便把校服外套塞到唐佳怡的手上了。

沈佑抬起頭瞥了唐佳怡一眼，說：“下次還我?！?/p>

少年的校服外套上有股干凈的皂角味道，淡淡的，卻讓人聞了很舒服，就像他整個人一樣。唐佳怡呆呆地回頭，回過神來時，卻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角忍不住上揚，像個滑稽的小丑。

04

第二天，唐佳怡覺得自己真的是個小丑。

她的日記本丟了，最后一次見到它是在她的秘密基地，然而她今天回去找，那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她一天都魂不守舍的，好幾次偷偷望向沈佑，試圖同他搭上話，然而可能她的演技太浮夸，蔣嘉陽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喂，你不會真的暗戀沈佑吧？”

唐佳怡眼睛瞪大，恰好和抬頭的沈佑的視線撞上。

少年的目光帶著一絲疑惑，卻無比平靜，唐佳怡心里擔憂日記本被他撿走還看了，但是又覺得他不是這種人。她也不知道怎么辦，只好尷尬地扭頭坐好。

但是，她的反應怎么看怎么奇怪，蔣嘉陽的聲音有些發(fā)抖，問：“你們……難道是真的不成？”

“別瞎想?！鄙蛴討械媒忉專值拖骂^。

唐佳怡一天往秘密基地跑了四次，到最后累得癱坐在地上。她托著腮，茫然地想，自己的日記本究竟被丟在哪了。小貓們在她的身側(cè)埋頭吃著沈佑買來的那些進口貓糧。有些小迷糊吃著吃著還撞到她的身上，她心里一軟，嘆了口氣。

她想，日記本里其實沒多少不能看的，畢竟每個人都有中二的時候，但是如果被不熟悉的人看到，感覺還是好羞恥。

可是，她回去的時候，一摸桌洞，竟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日記本。

唐佳怡第一反應就是回頭看向沈佑，少年正在專心地翻著一本課外書，似乎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無可奈何地轉(zhuǎn)過頭來，因此也沒看到他輕輕抬起頭，嘴角帶起一個微小的弧度。

第一次月考，班級座位大調(diào)整，唐佳怡終于遠離了那個“是非之地”。她瞥了一眼現(xiàn)在距離自己十萬八千里的沈佑，談不上多開心，不過，看到他身側(cè)的蔣嘉陽，也談不上不開心。

然而，清靜的日子沒有多少，下一次調(diào)整座位，沈佑他們又回到了她的身后。她意外地沒和蔣嘉陽見面就互懟，她眉眼彎成月牙，聽他炫耀自己剛買的一款游戲多么好玩。

余光中的安靜少年似乎也望向這邊，讓唐佳怡懷疑他是不是在看她。

她裝作自然地把頭轉(zhuǎn)了一個弧度，剛好撞進沈佑的眼里。

他噙著一點溫柔笑意的雙眸肉眼可見地涌出幾分驚慌，這回落荒而逃的人不再是唐佳怡。她呆呆地望著，一只耳朵里是逐漸模糊掉的蔣嘉陽的碎碎念，另一只耳朵里卻是越來越響的、害怕被別人察覺到的心跳聲。

他為什么要逃呢？難道是做了什么對不起她的事？

她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聽到蔣嘉陽叫了自己一聲。原來是文藝委員在講臺上宣布大家要為之后的元旦晚會準備節(jié)目，全班分組準備。

蔣嘉陽板著臉道：“喂，唐佳怡，你果然沒有認真聽小爺我講話。再說一遍，你愿意和我們一起唱歌嗎？”

唐佳怡不明所以地望向他。

一旁的沈佑又恢復他高冷、不近人情的模樣，好像剛剛那些細節(jié)都是唐佳怡的想象一般。

沈佑說：“唐同學，不用勉強?！?/p>

“那怎么行？”蔣嘉陽反問，“我們關(guān)系這么好，難不成還搞分裂？”

就這樣，在還沒完全搞明白文藝委員布置了什么時，唐佳怡就已經(jīng)被拐上賊船了。她非常懷疑蔣嘉陽硬拉她進組是方便他摸魚，他只參與了唱什么歌的討論，之后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不過，這也方便了沈佑和唐佳怡去秘密基地排練，還不用擔心這個獨屬于他們的秘密被蔣嘉陽知道。他們固定的排練時間是周四晚上和周六下午，不過經(jīng)常是兩個人靠在墻邊聽著歌、吹著風罷了。

沈佑暫時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地方收養(yǎng)小貓們，所以經(jīng)常有小貓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嗅嗅他們，然后又晃頭晃腦地走開。轉(zhuǎn)涼的秋季，沒有夏天那種熾熱的浪漫，但是在黃昏時分，粉色的云彩掛在天邊，無端有一股清甜的橘子味，而身側(cè)坐著的人正在輕輕哼著一首不知名的曲子。

那一刻，唐佳怡覺得，“青春”二字，好像具體了起來。

“其實我唱歌跑調(diào)。”沈佑突然開口，“蔣嘉陽就是為了整我?！?/p>

唐佳怡沒忍住，笑了笑：“早就聽出來了?！?/p>

他們一起笑起來，默契地望向彼此，晚風微涼，卻又似乎被熱烈的少年人感染，繞到身側(cè)，都變成了溫柔。

“其實，還想跟你坦白一件事情。你的日記本是被我撿到的，但是我沒有打開過。那天晚上在這里遇見你之后，我又來過一次，想看一下要不要帶小貓咪去寵物醫(yī)院檢查，卻撿到了你的日記本?！彼肓讼?，才道，“沒找到合適的機會還給你，只好偷偷給你放回去了。”

唐佳怡沒意外，點了點頭：“猜到了，不過還是謝謝你?！?/p>

兩個人沒再講話，只有隨身聽里輕輕的歌聲，填滿整個靜謐的空間。

好久，沈佑突然莫名地問：“你說，我們算是朋友嗎？”

“當然啦?！碧萍砚苫笥钟行┖眯Φ赝蛩?。

少年的側(cè)臉沒入陰影之中，沒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眺望著遠方，看起來無比落寞，他的話亦是同樣的落寞：“我之前有個關(guān)系特別特別好的朋友?！?/p>

沒來由地，她的心咯噔一下。

05

元旦晚會那天，唐佳怡才驚訝地知道蔣嘉陽竟然沒有劃水，他一直在排練這首曲子的伴舞。

她負責主歌部分，沈佑負責其中的一部分rap，本來稍顯平平無奇的表演，因為蔣嘉陽的街舞而突然提高了好幾個level。

一曲完，她和沈佑心有靈犀一般，望向彼此，又在對方帶著笑的眼眸里，仔細地辨別出了自己的模樣。那時的他們一起站在燈光下，掌聲和歡呼聲都被隔絕在外面，在這一方小小的、安靜的光圈里，一切似乎都被定格。似乎只要一伸出手，他們就可以永遠抓住對面的人。

不知道是否有人在這樣的時刻，祈求過永遠。

可是“永遠”真的能祈求到嗎？

元旦之后是期末，有一天，唐佳怡進屋時意外地和蔣嘉陽對視一眼，后者頭一次心虛地別過頭，而沈佑不在，她心里突然有了什么不好的預感。

早自習之后，班主任叫唐佳怡去辦公室。

她在那里看到了沈佑，又看到了一個矜貴的、保養(yǎng)得很好的女人。

沈佑站在女人身邊，看到唐佳怡的那一刻怔了怔，又不著痕跡地掩飾過去。

班主任說：“沈夫人，您要是不相信，可以當著孩子的面問一問，大家聊一聊。唐佳怡和沈佑都是好孩子，我一直看著他們的。還有蔣嘉陽，他們都玩得不錯，都是好朋友，除此之外，絕不可能有什么別的事。”

沈佑的母親望了一眼唐佳怡，說：“小姑娘，挺文靜的。”

“你是寄宿生嗎？女孩子自己在外面，要保護好自己，要學會……自尊自愛?！?/p>

唐佳怡有些愣，又有些不可置信，心頭燃起莫名的憤怒和委屈，似乎下一秒，眼淚就要涌出。

然而，沈佑先做出反應，他吼了一聲：“媽！”

他顯得很憤怒，攥緊拳，身體微微顫抖。

沈佑的母親把視線投向他，冷笑了一聲，問道：“佑佑，這種事，你還要來第二次嗎？”

四周突然陷入寂靜，唐佳怡死死地盯著沈佑無可奈何地收回的、攥緊的手，覺得心頭有什么東西死掉了，又好像很平靜，在看一出事不關(guān)己的鬧劇。

她想起早自習的時候，蔣嘉陽絮絮叨叨地跟她講的：“你不知道沈佑家里的人還挺不好相處的，他媽就是個不可理喻的女人。沈佑之前有個關(guān)系很好的朋友，是個女生，可是他媽媽懷疑他們之間有些什么，硬生生把那個女孩逼得轉(zhuǎn)學。沈佑和家里鬧了好久好久，甚至離家出走去找那個女孩。但是，最后，他還是被抓回來了。那個女孩的父母都是在沈佑家的公司里工作，都被開除了。這下好，人家本來一個成績好、可以考進市一中的優(yōu)秀女孩，家庭遇到這么大的變故，都不知道何去何從了。

“其實，我也很擔心有一天你也會經(jīng)歷這些，你有時候還挺像那個女生?！?/p>

“不知道元旦晚會的視頻怎么被沈佑媽媽看到了，她又開始懷疑起你們倆……”

一字一句在腦海中清晰地閃過，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把眼前這個沉默的少年和蔣嘉陽口中那個為了一個女生而離家出走的人聯(lián)系起來。

似乎是過了好久，沈佑開口：“媽，你能不能別每天疑神疑鬼的？我……”

他一字一句地說，“我不可能喜歡她?！?/p>

班主任順勢當起了和事佬，唐佳怡沉默地聽著，可是眼前這些人說的什么話，她已經(jīng)完全聽不清了。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他說的那句“我不可能喜歡她”。

她覺得心里沒理由地痛起來，進而又好笑地懷疑起自己：原來你是覺得他喜歡你嗎？

那些莫名的情愫，美好的回憶，天臺上一起吹過的風，還沒來得及送走的小貓……一幕幕，一瞬間，統(tǒng)統(tǒng)都消失不在了。

06

那次辦公室談話過后，唐佳怡把本來還有些猶豫的選擇定了下來，文理分科時，選了文科。她再也不會跟沈佑、蔣嘉陽同班了，好像那一段時光只是一場夢罷了。

高中三年，她最后一次跟沈佑說話是在文科樓的走廊里，他來這里找老師，恰好遇到了出去打水的她。

兩個人站在走廊的兩頭迎面走向彼此，分明已經(jīng)認出彼此，可是都目不斜視、坦然自若地擦肩而過。

沈佑只覺得心里空了一塊，快要叫他窒息，最后不管不顧地停下步子，轉(zhuǎn)頭沖她喊：“唐佳怡！”

有路過的同學投來好奇的目光，唐佳怡頓了頓，回頭自然地笑道：“好巧?！?/p>

少年似乎未曾變過，高挑的個子，棱角分明的模樣，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目光灼灼。他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可是結(jié)結(jié)巴巴，最后竟只是不著邊際地問了一句：“文科好學嗎？”

她想了想，輕輕一笑：“挺好學的。

“我最近看到了一個故事，提到了一個天文學里的詞，叫洛希極限。

“它說的是兩個天體可以保持平穩(wěn)運行的最短的距離。超過這個距離之后，較小的天體就會被引力拉碎分解，成為較大天體的環(huán)。

“你說，為什么星星粉身碎骨也要彼此靠近呢？多傻?！?/p>

她說完就轉(zhuǎn)身離開了，一步一步，淚水打濕了眼前熟悉的景色。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想：沈佑，我不是星星，我也害怕粉身碎骨。如果你也望向我這邊，為什么就不能多走一步呢？只有奔赴的方向是你時，我才會變得勇敢?？蛇@只是妄想罷了。在茫茫的宇宙中，那么多星星向彼此奔赴，就好像世界上這么多人在引力的作用下彼此靠近。

星星化作“環(huán)”陪在對方身邊也心甘情愿、甘之如飴，那人呢？

好像比起幸福的結(jié)局，不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才是世界上最常見的事。

07

沈佑被一聲熟悉的呼喚叫醒，他茫然地望向聲音的來源，一個女人半蹲在地上，哄著小朋友道：“又又，這個媽媽也不知道該怎么解釋，要不然我們等小姨來，讓小姨給你講，好不好？”

原來是剛剛提及“日界線”的那對母子，小孩子的小名竟然和他的小名同音。

沈佑收回神，自嘲地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又想起了過去的事。他無可奈何地想起那個女孩青澀的模樣，時至今日，他見過無數(shù)女孩子漂亮的面容，卻再也沒有一個人像她一樣長久而清晰地盤踞在他的心尖。

真的就一點機會都沒有嗎？

他想起高中畢業(yè)之后一次偶然的同學聚會，變得明媚又美好的唐佳怡竟然也在。時間會美化一切，又能撫平傷口，他們像好久未見的尋常老友一樣談起了近況，卻閉口不言曾經(jīng)。

直到最后，兩個人都有些醉了，酒吧里的燈光晦澀不明地閃著，弄得人眼花。她用手沾著酒在桌子上畫出地理課本上的地圖，白令海峽、太平洋、澳大利亞、美洲大陸……最后又狠狠地畫出一道彎曲的線，橫在整幅畫面上。

她說：“這就是日界線。

“我有時會想起過去的事，就覺得你在這邊，我在這邊。

“沈佑，你哪都好，就是太沉默寡言了，以后遇見喜歡的女孩子，一定要勇敢地跟她說，你喜歡她?！?/p>

她臉頰微紅，笑得很燦爛，飲盡杯中的酒，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離去了，好像一點都不曾在意過的模樣，只留下他一個人怔在原地。

沈佑很想問問她，現(xiàn)在的他，又能跟喜歡的女孩子說什么呢？說他在辦公室說出口的那句話不是真心的，只是為了保護她？說他不得不裝作無所謂地和她漸漸疏遠，心里卻每一天都在祈禱能回到曾經(jīng)嗎？還是說，曾經(jīng)的他，現(xiàn)在的他，都一直深深地喜歡著她？

她真的想要他的喜歡嗎？那年的洛希極限，粉身碎骨的靠近，是她的心里話嗎？

或許他們倆之間真的存在著這樣一條日界線吧，“今天”和“昨天”，涇渭分明，永遠都不會重疊。

兩個人都不會知道，他們高中時期還有過最后一次相遇。正是半下午，空氣中有些燥熱，明亮的陽光被建筑物遮住一些，于是地上一半明亮、一半陰暗。唐佳怡蹲在秘密基地轉(zhuǎn)角的陰影處喂貓，她呆呆地望著它們，腦海中偶然閃過沈佑的身影，但又被她很快驅(qū)散。

那時的沈佑在秘密基地的門前猶豫好久，才推開門，輕輕走到陽光下。他沒見到往日和她并肩而坐時見到的風景，也沒有等來小貓們的迎接，那時剛好有同學找他，他也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門合上時，帶起一陣輕響，唐佳怡起身看了一眼，卻什么都沒有看到。

在那一瞬間，她真的很希望是他重新回到這里。

08

遲到許久的唐佳怡匆匆趕到玩具店，小外甥不滿地撇撇嘴，喊了一聲：“小姨遲到了！”

她眉眼彎起，跟姐姐打了個招呼，然后耐心地哄著小朋友：“對不起啊，又又，小姨太忙了，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你看，這里都是玩具，小姨給又又買一個賠罪好不好??？”

又又想了想，搖搖頭，奶聲奶氣地問道：“小姨，什么是日界線?。俊?/p>

唐佳怡想了想，然后用手指在空中畫了一條線。

“日界線啊，就是一條線。我們的地球是圓的，并且很大，太陽不能同時照到地球上所有的地方。假如每個地方的人都以自己看到的太陽位置為標準，下一次再看到太陽同樣的位置時，就說過去了一天，那么地球上不同的人的日期變化是不一樣的。為了避免日期混亂，就有人在地球上畫了一條線，說，這里的左邊就是‘今天’，右邊就是‘明天’，這樣，大家的一天就都是一樣的了?！?/p>

又又興奮地喊起來：“那我可以從‘今天’回到‘昨天’嗎？”

唐佳怡輕笑：“當然可以啊。等將來我們?nèi)サ秸嬲娜战缇€所在的地方時，又又就可以體驗從‘今天’回到‘昨天’的感覺了哦?！彼兆∮钟值氖郑阉阶约哼@邊，“你看，只要跨一步，又又就能跟小姨在一起了?！?/p>

本來只是哄小孩子的話，可是，一出口，唐佳怡突然愣住。

她似乎是想起青春的晚風，吹拂在有橘子味的秋天，有個身影站在她身側(cè)，周遭是淺淺的皂角味道。沉默寡言的少年未曾講話，他溫柔地看過來的目光，卻夾雜著愛意。

唐佳怡鼻頭一酸，突然很想哭。

09

只要跨一步，佑佑就能跟小怡在一起了。

只是，可惜，星星遺落昨日，他沒把她帶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