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夢旅

      2021-01-04 14:02秦汝璧
      廣州文藝 2021年12期
      關鍵詞:南京故鄉(xiāng)母親

      秦汝璧

      “避孕藥分為短期避孕藥與緊急避孕藥。”管牛芝陳述一個事實給年輕女人聽,她正站在架子前挑選。

      女人停下來,只管說:“那您就拿一盒副作用最小的緊急避孕藥?!?/p>

      “避孕藥都有副作用?!迸Vジ挥胸熑涡牡馗嬖V她,但是也從后面的藥架子上拿出一盒澳洲進口的緊急避孕藥—至少哪盒避孕藥的副作用大小還沒有誰有他來得明白。他忽然想到澳洲的女人強壯,因為不大吃這些,所以懷里揣細兒,手里拎二兒,背上背大兒。但是不得不承認,她們是健康的,她們在明亮的太陽底下的深藍色的海水里把自己洗刷得很干凈。眼前的這個女人,也有年輕的臉龐,卻像是倉促之間在小路中向前趕路,面有憂急之色。

      “最好與維生素C片搭配起來吃。”牛芝頭也不抬地告訴她。

      “是的,我家里有。”年輕女人說。

      牛芝抬頭看了她一眼,“是那種維生素C片。”他提醒她一聲。

      “我知道,我家里有,上次沒吃完,還有小半盒呢?!迸擞H密地告訴他,使他相信她家確實有。牛芝也就不再說什么。雖然他每個月的薪水要靠藥物銷售提成,但是一盒維生素,提成也十分有限。他有點泄氣。于是他不愿意再說:“你順手帶一盒吧,防止以后用得著,泡一杯,可以當橙汁喝,也對身體好的?!蹦菢酉駛€老牌銷售。

      女人走后,管牛芝一手撐住下頜,臂肘抵住玻璃藥柜,看對過的一家藥店。沒想到短短一年工夫,對過那家門面店先是從五金店到內(nèi)衣店再到如今的藥店,走馬觀花似的。一條街不到五百米,就已經(jīng)開了三家藥店。他心里不知道怎么著急起來。他站直了向上推了推厚厚的眼鏡,坐在電腦桌前整理資料。藥店里就他一個人,本來還有一個衛(wèi)校畢業(yè)的姑娘,一個月前回老家結(jié)婚去了。老板到現(xiàn)在也沒有再招人,他一個醫(yī)科大學本碩連讀的碩士生,畢業(yè)也沒多久,名校畢業(yè),又有力氣,很值得信賴。牛芝也想過,自己若做得好,有一天回自己的故鄉(xiāng)也開一家小藥店。

      故鄉(xiāng)距離南京不過兩百里,南京路旁腐朽的草葉與高樓,牛芝的故鄉(xiāng)全都有,并沒有什么不同。有時看到南京的草葉堆垛在路邊,也夠使他驚心,有種恍惚之感??墒请S即覺得沒有比之更加的地道。仿佛南京的草葉與高樓就應當是南京的,故鄉(xiāng)的草葉與高樓就應當是故鄉(xiāng)的。

      最近南京的香菜賣到二十五元一斤,他記得他家門前巴掌大的菜地里的香菜總吃不完,而且比南京的好吃。他看見過它們一棵棵變老的樣子,菜莖長得又高又粗,直到夏天開出白色的傘狀花。牛芝跟他故鄉(xiāng)的爺娘說起來,十分地抱怨南京物價貴,然而抱怨久了也覺得心虛,仿佛不應當?shù)模谑亲炖锓路鸷w話梅,冷而酸,結(jié)實的臉腮上掣動著一點笑的神經(jīng):誰叫這里是南京呢?!他畢業(yè)后拼了命地想要留在濟民醫(yī)院,經(jīng)過多方周折,花費不少錢。從故鄉(xiāng)開始托關系,一直托到南京,錢當然花費不少,卻最終留在這家藥店。他在這家藥店誠誠實實地做事。

      牛芝晚上7點等小徐來交接班后就坐公交車回家,那人遲到了10分鐘。牛芝換下白色外套,沒說什么,臨走時關照他只開一前一后兩個燈。回去前,他先去夏春秋那一趟,最近兩人鬧了點矛盾,他不愿去的。因為是他追求她兩年,兩年間也吵過不少次,他不大會說話,心里頭的一句話轉(zhuǎn)成語言,便言不由衷。那樣只會使事情更糟糕。語言是滯累,他想。他最贊成幾何藝術,最喜歡看雕刻,那些精確的比例,干凈利落。兩人冷了兩天,以前幾乎都是他主動去道歉,大概是因為過去都是他先道歉,自己在心里總跟自己說,再多一次又有什么關系呢。

      南京冬天時候的夏春秋的一雙白而美麗的腳正嵌在鐵一樣硬的皮鞋殼里,幾寸厚的鞋跟后畫蛇添足地釘兩顆仿真白珠子,她正蹲踞在地上打理雜物。她那擠出來的腳趾頭溝仿佛是面點師傅兜著面團用精鋼剪子一刀一刀剪出來,惹得他想伸出自己有血有肉的手去捂一捂。這樣的場景仿佛只在牛芝記憶中的南京城里,秦淮河的女人都是瘦骨嶙峋的。若是把她移植到自己的故鄉(xiāng),便“魂飛天外,魄散九霄”。這樣的女人的確需要格外地費些神。

      夏春秋工作的地方離家不遠,晚上8點下班。牛芝很可能會在路途中碰到她,那樣他也就不用去敲她家的門,而碰到她的母親。只要她的母親在家,總是頭頂紅色的一卷卷波浪,像動物的尾巴一跳一跳的;描一雙細眉毛,說話總挑著點,把門拉開一道寬縫,站在縫后說:“管先生,不好意思,我們家有條大狗,怕咬到您。春秋不在家,剛出去,您打電話給她吧?!彼牭嚼锩娴墓贩停咀≌f幾句話,他很想多了解眼前這位女人。女人總是含笑答應。狗的狂吠使他發(fā)怵,打聲招呼也就轉(zhuǎn)身走了。

      夏春秋的母親很客氣,是個好人。但她每次都這樣說,好像提醒他老是到她們家似的。要不去,夏春秋就說他不關心她。他說他沒有,她就說她不相信。

      關于女人,他只了解他的母親,因為他的母親只屬于故鄉(xiāng),而故鄉(xiāng)也一定能產(chǎn)出他母親這樣的女人。所以一個個都只能跟他母親一樣—吃苦耐勞,撫養(yǎng)他成人。但他不喜歡像夏春秋母親那樣的女人。

      他剛才打電話給夏春秋,電話那邊顯示正在通話中。他就站在那路口等了一會兒。電話終于打通了,他說他到她公司門口了。

      夏春秋說:“你稍微等會兒,我這里馬上就結(jié)束了。”等了半個多小時,那邊也沒有人出來,管牛芝并不去催促。

      他忽然看到夏春秋從她家的方向向他款款走近,家離這里比公司離這里要遠得多。牛芝“咦”了聲:“你在家的啊?!毕拇呵镎f:“我沒說我在公司啊,剛才有朋友在我家有點事?!毕拇呵锂斎皇菫榱酥暗氖滦⌒〉貞土P他一下。

      “春秋,之前的事,我說話沖了些,你不要在意?!?/p>

      “之前的哪件事?”春秋站在那里,看上去比牛芝的肩膀還要低一頭。牛芝低頭望她,一時說不上話來。他站在那里,把羽絨服的拉鏈往上拉拉,堅硬地抵住下巴,感覺過于緊密了。他把嘴巴往里一縮,掙開些,于是嘴銜住了拉鏈,再吐出來。

      牛芝原本長得胖瘦適宜,因又戴副厚厚的眼鏡,眼珠子很活潑。他很喜歡保暖自己,黑色羽絨服撐得飽飽的,這下又把脖子遮住,一下子就成了個厚實的黑胖子。做事拖沓,齁齁的呼吸。一點也看不出他有敏捷的數(shù)學思維。

      兩人沒說幾句話,春秋就說要回去,她怕冷。他拉住她的手,他的手潮乎乎的,溫濕的。在他的手里,她感到自己的手又細又俊。他計算著時間,因為有一段順路,還想說些話,牛芝想怎樣去開頭呢,沒想到已經(jīng)到她家了。兩人在樓底下盤旋了一會兒。

      “不上去坐了?”

      “不去了?!彼麕缀趺摽诙?。他想到她母親站在門縫后面而且會趕不上最后一班公交車,想她也不會留宿,況且空手上去,也不像話。其實這時候買點東西上他們家,像是正式道歉,關系可以一下子得到緩和。

      “天太晚了,以后再去看伯父伯母?!迸Vナ莻€老實人。他看夏春秋一眼,看看她有什么反應。春秋在那兒哈自己的手,看到一團白色霧氣。他讓她趕緊上去。

      在黑夜之中,他在南京這座城市里幾乎很少這么晚還在街上逛,他不大散步的。他簡直有點不大認得這個地方。有一家牛肉館的招牌有一圈綠色電子燈,像鬼的綠牙齒。其實他來過幾回,從來沒見過這家牛肉店。他不認得很多地方,但是那些地方又像空中飄揚的灰燼似的,迎風刺閃最后一點光,照亮他的記憶。在濟民醫(yī)院無望后,他就到處去找工作,到處去面試。似乎有一回公交車載他去一個有大轉(zhuǎn)盤的地方,那個地方是什么呢?他只記得公交車轉(zhuǎn)了很大的一個半圈,整個人坐不直,等了好一會兒,才筆直地開出去。肯定有那么個地方。他都記得那公交車是幾路公交車。周末一定要去坐坐,一定會碰到那個地方的。

      他現(xiàn)在很熟悉的事就是吃飯睡覺的地方—花園小區(qū)的10棟501,印滿科學的化學名字的藥盒整齊地擺放在藥品架子上。這是他的南京城。他在這座城市里讀書工作已經(jīng)近十年。一個人的童年時光也不過如此吧。

      周末,他沒有來得及去確證那個地方。他忙于搬家。此后他就一直疑惑,疑心那地方是否真的存在過。

      房東老太雖然半個月前已告知他又要漲房租,牛芝還是疑疑惑惑的,不太能夠相信。房東老太一旦來收現(xiàn)金,牛芝便把早已經(jīng)備好的一包煙捏在口袋里,直而方的厚眼鏡片上起了層霧,手里捏出了汗——等著一有機會便往她懷里挜,不給她推掉的機會。他這神情酷似來保上東京干事,替西門慶見人就打點。香煙由她送給她丈夫,她只有更高興,遠遠地想著連她的丈夫也要賄賂?

      她坐在桌前色夷氣清地看,連聲說:“小管要搬走嘍—”仿佛有點可惜似的,仍舊只是笑。她幫他把一張涼席卷起來,提醒他別忘了冰箱里的甜筒。冬天手里拿著夏天的涼席、甜筒,覺得有些異樣。他也不說一聲他不要了。

      搬空的房間一復如初,他忽然覺得竟未曾在這里住過。冬天里好不容易捂暖了一個被窩筒,又要爬起來了。無論怎樣照搬不誤,臥室里貼的墻紙是一定帶不走的。那墻紙的深藍色上殷勤地印滿了熱帶黃色的圈圈,有種輕艷圓滿的可愛,襯得那深藍沉甸甸的,像夢,而又千瘡百孔。

      新處所還是在這片小區(qū)中,沒往別處去找。他住的那屋子底下恰死了人。牛芝晚間回來,許多人腰間箍著條白孝布盤桓在門口往里看,那房子似乎太小,往里站得越深,便覺得越是那哀毀逾恒的一個。眾人并不讓條路來,牛芝三步并作兩步往上奔,跟人打著磕碰,回去也不過空空地坐在桌前玩手機,然而,在人群里,這樣的干犯也就是那人生的騷動罷了。墻壁上有塊簇新的跡子使他疑心那里或許也曾掛過一張遺像。臥室距離馬桶又較為先前遠。他總覺得形勢令人慌張,吃口陳米煮的飯老覺得里面有粒沙子會硌到自己的牙。南京城的時間走得比故鄉(xiāng)的快而準,像國際貿(mào)易公司墻上掛著的幾口鐘,南北兩京,華盛頓,柏林,嗒嗒,嗒,嗒嗒,于混亂中各有各的一套時間。他可以精確地計算各國之間的時間差,而他自己的生物鐘還沒撥正過來。

      鎮(zhèn)上四點鐘的光景,太陽還未落盡,就已經(jīng)是八點鐘寂寞的樣子了。街上沒有什么人,一溜煙的房頂侍立兩旁,似乎用銼子銼一銼便能夠掉下來。牛芝一個人像走在異域。他的皮鞋跟底磨損了,鞋匠釘了塊鐵打的掌子,走起路來括括嗒嗒。巷子在他眼前迂徐地綽開去。他在南京向來是走快了的,在這小路中也走得很快,這響動卻使人驚心。輕飄飄的回音,像是在夢中囈語。

      他母親看見他往這邊走過來,急忙趕上去,他遠遠地高喊一聲:“我回來了!”他想到夏春秋的電話已經(jīng)很久沒打通,不知道為什么打不通。如果他母親問起來,他要怎樣說呢?事情已經(jīng)不是一兩句話講得明白。上次的事情不是已經(jīng)解決了嗎?他道也道過歉了,為什么還不接他電話呢?他因為忙于搬家,很多事情也一時沒留意,只在看見他母親的一刻多想,卻發(fā)現(xiàn)兩人其實已經(jīng)分離。他記得夏春秋一開始不是這樣的人,小巧玲瓏,每周末帶她出去吃飯,她都笑嘻嘻地扶住他的臂膀,因為她個子矮,總要穿后跟極高的皮鞋。

      故鄉(xiāng)的女人不大穿皮鞋,即使穿也很少有這樣的高跟。那樣一定會跌跤,還要被人說:越高越妖氣。

      他的母親就是終年一雙平頭帆布鞋,牛筋底。她因為有次腌咸菜,帆布鞋尖有塊青跡子。咸菜壇子就放在桌肚底下,誰想吃拉出壇子,用筷子搛一塊。他低頭看母親腳上的那雙鞋,果然是有一塊,不過因為蓋上了幾種別的顏色,所以已經(jīng)是一團黑色。牛芝很放心。

      如果是個陌生人,他恐怕就要遙遙地揮一揮手。他一見他的老母,一張大大的臉被北風吹得有兩片粗糲的山楂紅,山妻拙荊,是荒寒的原始種族的標志。大臉后面扎著根馬尾辮,像顆釘。她穿著件新羽絨服,一定還要加一件酸菜黃的護衣,又是在冬天,咸鹵的味道更重了。他整個地感覺他自己就是一種文明——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時,用尖刀戳著只菠蘿,莊重地告訴他們這原是可以吃的。

      牛芝微笑著沉默,許久不開口。他母親抱怨怎么這么晚才回來,一面馬上就跟他說:“你姑表妹結(jié)婚,我就不去了。明天你大舅舅六十大壽,要是一個人不去,也不像話。你大舅母本來五十九,也是臨時說要做六十歲的,做九不做十,雙喜臨門?!彼櫫税櫭迹X得喜事犯重,有點可惜似的。不能出去兩趟。他母親用故鄉(xiāng)話告訴他這些日常瑣事,馬上就倒退了許多年似的。此外就只聽見她嘮嘮叨叨的,呼著很重的鼻息。終至晚飯后的時候,問:“你那位春秋姑娘?!彼谒刈永锵赐?,說了句禿頭的句子。男女之間的愛嘛……他母親不大懂得的。他并沒有做錯什么。

      “我的這些事你問它干什么!”他不情愿讓她懂得。果真告訴了她,那也一定不是事實的全部。

      “你這孩子,你是我養(yǎng)的。你當我會把你的事告訴哪個人,我不是那樣的人?!彼R上無味地替自己辯護。

      “你知道又怎樣?”他以前跟她發(fā)脾氣,任性地大喊大叫,當然不靈驗的時候多,反惹得她多打幾下他的屁股?,F(xiàn)在他長得這樣大了,可是情切間不分青紅皂白也用手指把他的額頭戳一戳。母親的這樣的愛,他不能夠拒絕。

      他把油膩的頭發(fā)往后一捋,被捋上去的頭發(fā)漸漸頹倒了,有一柳蕭瑟地垂下來,要戳到眼睛里去了,他眨也不眨,凄凄然地,似乎有一顆淚珠藏在里面,硬是不讓掉。

      他是一心想要娶個南京女人的,跟夏春秋本來一直也沒什么,也早就認識的。以前上學時,她是他室友的妹妹。周末老到他們學校去。因為她自己上的學校不怎樣,有個研究生的哥哥,仿佛自己也是研究生似的。說起來都說:“我哥哥是醫(yī)科大學的研究生哦?!贝呵锟磁Vダ蠈崳_玩笑說要替牛芝做媒,替他介紹一個她的朋友,兩人見面,印象不壞。這一做,居然做成了。春秋沒想到第一次做媒人就這樣成功,于是就賴牛芝兩頓飯。牛芝倒也節(jié)約出半個月生活費還她這個人情。因為是名校,仿佛這里的食物就格外地引起人的食欲。兩人就此常常碰面,又因為都無心的緣故,反而幾乎無話不談。牛芝是個不善于言辭的人,一旦話多起來,就使春秋感到意外。他開始留心起她個子比他矮許多,走路有些內(nèi)八字。倆人誰也沒預料到自己跟對方會走得這樣近,不日便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有次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他去了她住的地方一趟。第二天,他跟人說起她來,一口一聲“我老婆”。雌雞喉嚨,像是被人捏住,只稍微高一點點就近于狂喜。狂喜橫生別處,他順手幫實習生抬電腦桌子一角上樓,搶著去廠商那里洽談訂購藥物的事宜,聽見培訓新人也不吝講幾句得用的話。整個人一陣風似的。牛芝是個老實人。但是現(xiàn)在倆人已經(jīng)許久不聯(lián)系了,他自己剛才一剎那間明白了一切。只不過當時倆人都在南京,好像沒覺得什么。他在自己的家感到十分地妥帖,明白了一切,但是說不明白,要結(jié)婚她早就跟自己結(jié)婚了,寧愿這樣拖延下去。他也不去打電話詢問情況—也恐怕在電話中把話說不好。

      牛芝背靠墻,卷起手中的面紙又放下來,覺得背后涼颼颼的。牛芝家的廚房的墻貼著堅硬的花色瓷磚,是當時最流行的式樣,墻角里是一只放了許多年的咸菜壇子,仿佛連那瓷磚上也有了許多咸菜味。這副舊模樣使得他再也忍不住想把他跟她的事情從頭至尾對他母親說一遍。他還想說得復雜些,他母親馬上就打斷他:“噫——這樣的女人要不得。”一句話就判了這女人死刑。牛芝也覺得快心。

      牛芝在故鄉(xiāng)過了一夜。透過晶亮的窗戶,他看著外面的那條巷子,他昨天剛走過的。是有那么一時三刻覺得這巷子在那里固結(jié)了幾千年,十分昏聾,再也沒有這樣爛熟于心過。他厭惡地把頭埋進被窩里去。也就是在這樣的被窩里,他祖母把他的小手放在她的胸前取暖—一個吃飯的時候怕他噎著了,用鐵勺子先在自己嘴里嚼爛,吐到勺子里再送回他嘴里的人。

      去親戚家的路并不遠,他還是叫了輛車去。路窄而顛簸,司機到了后跟他要一百元。牛芝不知道怎么還價,只得說:“在南京,那也沒這個價?!薄澳暇??”司機坐在那里哼笑了聲,“那是你的南京,我們這里物價高?!迸V]法子,只好付錢,匆忙整理好東西下車往那趕,生怕錯過一些場景。牛芝還是晚到了些,與宴人員都差不多到了。他在他們那一桌受到了歡迎,都是自家親戚,所以都認得他。喜宴結(jié)束時有人趕著要送他一程,不知為什么他要徒步回去,也許要聽那一步一響,但他說是要看看鄉(xiāng)下的景色。走到半路終于支撐不住,他只得又搭載了一輛順風車回來。

      今天做喜事的的確很多,他早已看見那路口搭了兩座棚子,甜橙色的,棚子的四角亮著熾烈的燈。晚間的一片榴紅把整個鄉(xiāng)下都比了下去,四周有層淡煙漠漠,仿佛非常的遠而模糊,然而他知道那全都在他眼前。

      他想起剛?cè)?,新郎就來接新娘子,車停在外面,一行人被堵在門口。他這個大哥哥理應要幫些忙,可是怎么也開不了口。新郎一面被吵著要紅封,那邊新娘卻一面被人按著頭往車里塞。鄉(xiāng)下的寒冬顯得十分樸素而拘謹,像人洗了臉不涂護膚品,巴巴揪揪的。新娘薄嘴唇上的口紅很是刺目,袒著胸,瑟瑟的一雙鎖骨受驚似地聳起來。長相像一只洞簫的女人,這樣濃妝重抹反顯忠厚而本分??梢?,花花綠綠也不見得是不結(jié)實而易壞。不能夠罷了,她是跟夏春秋不同的女人么?他負氣地跟人打了個賭似的,別人說是這樣,他故意地偏要說成那樣,仿佛這便是安慰—故鄉(xiāng)的安慰。

      筵席是擺在一個學校的食堂里,他去送親的時候,對門的一面墻就是一張新娘新郎兩人的巨幅相片。她坐在一張圓桌前等人。每張圓桌上鋪一面紅桌布,粉色紙巾圈成小喇叭豎在紙杯里。她已經(jīng)換了套衣裳,嚴密而有中國風。許多熟人都避免同她講話,連伴娘當著人前也不跟她耳語。

      他預知她要出來,他先坐在門口那一桌。他要站起來跟她熱情而自信地握下手,想必對于他的熱情也無任歡迎。她跟伴娘在門口碰見了他,他笑著伸出手來把她的手輕輕地搖晃著,用普通話說:“恭喜恭喜,白頭偕老!”這本是句極為尋常的話,可是他知道在這里就有種特殊的趣味。她愣了愣,慌忙地伸出一雙手來,像銀筷子一樣橫七豎八地把他的手感情洋溢地包圍著。牛芝非常感動了,很愿意多說幾句心里話的,也顧不得她想不想聽。也許不過是在中國人這樣的慶吊里,都要有些三分不認識似的,說的話即使不怎么對也可以不算數(shù)的。

      “你是牛芝哥哥吧?!彼f。

      “哎,許多年沒有見阿是兒啊,都把我們忘了吧。”他話里夾著南京的“兒”啊“阿”的。

      “還是在家鄉(xiāng)好啊,結(jié)婚都不費事,還要鬧兩天。我看見路上都搭著帳篷,像你在這辦酒席,真是不錯。我在南京有次見朋友結(jié)婚,噴五色彩帶,新郎把新娘從樓底下背到六樓上,不走電梯,晚上請司儀在高級大酒店弄些排場,這就算完事兒了的?!?/p>

      “牛芝哥哥也快了吧?”

      “像我們在南京的,找個知心如意的真是難,平時不是工作就是工作,哪兒給得了你時間。”他三句話不離他的南京。他的南京此時也有了另外一番景象,是從高空中所看見的一座城市的面貌,矜嚴標格,方正濟楚。

      “你們眼光高!”

      他的眼睛擠在紫膛方額上,闊挺的鼻梁,眼鏡架在上面絕沒有滑到下面的機會,他用手把眼鏡往上推了推就像口干的人咽了口唾沫,無話可說,那等于是默認了。似乎默認的不止這一件,譬如說他長得方腮大臉,老有本家老人說他福氣相。當然這是毫無根據(jù)的??墒窃谶@里為什么不?

      他彎著腰雙手緊緊地握成一只拳頭擱在椅背上,伸出手來把杯子里的小喇叭拔出來再投進去,頭歪過來看著她。她這話未必不是一種恭維,像牛芝之屬在大城市里混久了,是要比家里的人懂得挑剔些,但也同樣是娶不到老婆的委婉說辭。她是故鄉(xiāng)里忠實的人,他把她當自家人看待,又這樣美麗。女人向來是“美麗而不忠實,忠實而不美麗”。他絕不會往第二層去想的,但他還是有點擔心,或許她誤會了呢?他不要她誤會。他正想著要怎么認真地解釋一番,看見廚子往桌子上端冷盤,白盤子里的醬鴨切得紋絲合理,看起來像櫥窗里的樣品。他討厭吃鴨子,一只鴨子全是鴨皮似的。然而他還是熱心而熟絡地介紹道:“你還不知道吧,南京人最會吃鴨子了,桂花鴨、水晶鴨、鹽水鴨、櫻桃鴨,就連那鴨什件也變著法子吃。南京人一天要消滅掉十萬只鴨子?!?/p>

      他說的全是另外一些事,她狡黠地看了眼她的丈夫。他在忙著招呼人,蒼黑的腰子臉,正是個鄉(xiāng)下太陽底下的臉。他站在結(jié)婚相片前,遠遠看上去正像是他自己臉上的一顆痣。她“嗯”了幾聲說要走了,他還想再說幾句話的,說說南京這座城的內(nèi)中詳細情形。伴娘有點不高興了,走過來說:“你看,嘴唇上的口紅被你吃掉了一圈。”她絞出口紅來幫她把嘴涂了涂,“這兒,還有這兒?!弊约糊b著牙齒用手指著自己的嘴當作一面鏡子讓她遵照著做。當下牛芝也把椅子一抽,坐了下去入席。

      他走至那小巷子處,一顆心與剛回來時一樣,飄飄蕩蕩的,嘴里吸著別人在桌上給他的香煙,香煙頭裹著層淡淡的煙灰,然而里面卻是滾燙的一點猩紅。他回憶起南京的一切,房東老太,夏春秋,都被原宥了,似乎也都沒有這些人,沒有他南京過去的幾年。

      這幾次的喜事使得他母親一下子與親戚們?nèi)〉昧寺?lián)系,而且很密。因為上次聽他的口氣,與夏春秋似乎太危險了,直覺那女人危險,不免悄悄為他多方打探可有適合的姑娘。然而學歷低些的,她也有種可憐而低級的門第觀念,說:“這也不配?!辈欢鄷r,就為他物色到了一個人選,也是三姑外婆孫女牽線搭橋—因為她自己新嫁了人,馬上以過來人自居,看到合適的待婚待娶的青年的前途不可限量,動勸一番,恨不能即刻撮合他們成雙成對,讓他們同樣地蹦達不了。牛芝知道后嗔怪他母親沉不住氣,后來又聽他母親說是她自己要給他介紹的,曉得他這人眼光總歸跟人要兩樣,這才點頭見一見。那人名叫李由美,是家中獨女,家里自然寶愛。她是一出南京的大學校門就又進了另外一間學校做中學老師。學生時代對于一個城市的印象與實際往往是不大相符的,對于繁華或黯敗總有親切的幻覺。他從大城市下來看慣了都市鮮艷耀眼的衣服,然而除剔添增,雪紡衫子必然是牛仔褲,職業(yè)短裝必然是一雙玄色小皮鞋,“一派鮮和”,像剛生完第一個孩子的女人,介于少女與少婦之間。本來按照現(xiàn)在的水準,即使一個女人過了三十歲,也可以像個少女,那全在乎自己的態(tài)度。她的少女的一面不過在于她沒有見過什么陣仗。

      牛芝與她中間不過是匆忙見了兩次面,回到南京后一直就靠微信談天維系著。在戀愛中,所用的語言似乎就比尋常時候更講究文法些。問他吃過沒有,就打著字說:“你還沒有吃飯吧,快去吃飯吧?!闭f錯了話,就是:“我沒有這樣的意思,你不要誤會?!庇肋h是認真而肯定的。他看著自己跟她說的話,她跟他說的話,她在他跟前小心地打扮著自己,這也就是理由了吧。他一面盤算著把這邊的工作辭掉了。他在公司里人緣倒是不錯,分公司的人都傳說小管也要回去結(jié)婚去了,連藥店老板都替他高興。說他結(jié)婚時,一定要去喝他喜酒。他聽到他們都這樣說,回去的心也就堅定起來,其勢如破竹。除了必需的東西大包小裹一鼓捺,連那鍋鑊瓢碗都扔了大半,仿佛就此一去不復返了。他有股極深的厭憎在心里,自己也終是跟自己坦白了這厭憎。這天南京正下著煙雨,“城市的雨,鄉(xiāng)下的風”,所以覺得已經(jīng)霏霏的了。車窗內(nèi)起著一層霧珠,他把額頭的一角抵在玻璃上,頭發(fā)蹭出了玻璃窗干凈的冷而硬的一塊,跟他的眼眶里的眼珠子一樣。

      故鄉(xiāng)新升的太陽從高而華美的建筑物與建筑物之間滾滾地掠到他的臉上,與他在南京時對故鄉(xiāng)的記憶一樣。他覺得意想成了現(xiàn)實,這可不多見。陽光在他臉上翻滾,那是他自行車呼呼生風的兩只車輪。一切都是歡娛的,跳動的,像一支可樂廣告片。他雖然有著高學歷但在這里可沒有多大的用武之地,在醫(yī)院里先做著實習生,然而為著他能騎著自行車去醫(yī)院,這原也沒多大要緊。他可以一腳就把整個小城踏下來。

      是有很多不講道理的地方,他想他能夠解決。親戚們現(xiàn)在知道他在一家市立醫(yī)院工作,三天兩頭向他詢問身體情況,“小管,我腿上有許多疙瘩,是不是癌癥的征兆?”牛芝一聽,熱情地讓拍張照片過來,他一看,原來不過是靜脈曲張,就回復說讓他放心,多做運動。他母親的遠房姐姐因為有頭搖動的毛病,住的地方離醫(yī)院不遠,就經(jīng)常找他看。牛芝學的并不是腦科專業(yè),就勸她去大醫(yī)院做個詳細的檢查。那阿姨一聽,轉(zhuǎn)身就告訴牛芝的母親,說牛芝現(xiàn)在會拿醫(yī)生的架子了。他母親把一雙濕手在圍裙上擦干,就問可有這件事。牛芝心里一愣,只說:“她那個毛病是有遺傳,不是我們這個小醫(yī)院能解決的。她嚴重起來像吃了搖頭丸,幾十年了,這個我看不了?!?/p>

      那遠房姐姐也就到處說牛芝現(xiàn)在會拿架子了,從南京下來的醫(yī)生,到底看不起他們鄉(xiāng)下人。牛芝聽見也并不去理睬。但是親戚們只聽到他是南京下來的這句關鍵的話,反倒一傳一地去找牛芝詢問病情。牛芝漸漸感到十分厭煩。

      他特地安慰那位阿姨,勸她去大醫(yī)院做個全面檢查。她說:“謝謝你牛芝,阿姨我這是老毛病了,再看也就這樣了?!迸VダЩ蟛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果然沒再找他。但在故鄉(xiāng),牛芝經(jīng)常碰見她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他看到她拎個菜籃子插隊買東西,她的頭依舊不由自主地晃動。

      李由美有時候去他工作的地方等他,本來不順路的,她說她晚上怕,寧愿回頭走一段路跟他一起下班。她從窗戶路過,那窗戶里病人的呆滯、呻吟與她不相干。她安分守己地坐在他的辦公桌對面的兩張病人問診坐的椅子上,把小皮包擱在自己的大腿上。他曾經(jīng)一再警告過她不要攪擾他工作。他穿著齊整干凈的白大褂進來,一直低頭看病人的病歷,病情很復雜,治愈的希望渺茫,盡管如此他也要拼命留住他們一線生機,盡到醫(yī)生救死扶傷的職責。他那眼鏡勢必不能不滑下去些了,他抬頭把它往上推了推,就光為這有著上等職業(yè)的意氣的動作,他也要勤奮地低頭。他的抬頭低頭之間眼鏡腳的一抹流光便是由美。然而因為她要做他的新娘子了,她把他桌上的簽字筆拾起來放到鉛筆筒里,把紙張疊疊,比比齊。做完這些沒有旁的事情可做了,一雙手究竟閑不住,把皮包帶牽扯著,暗地里又發(fā)微信質(zhì)問他什么時候下班。怕他真生氣,隨即發(fā)過去一張哭喪的臉。他看見了回也不回,心里想著:你要等就讓你等著吧。他把她看得很簡單,她似乎就可以很簡單,整天跟她嘻嘻哈哈的,也是一種蔽障的煙幕。

      她來了幾次,別人便都知道她是他的未婚妻。她人未至跟前,先有人傳過話來:“管醫(yī)生,你的新娘子來了。”牛芝聽到這話心里卻不大受用,這樣算什么呢。一點事情鬧得天下都知道,對她也就稍稍地有些看不起。當然,他如果碰見更好的,馬上找個理由把她給退了。鄉(xiāng)下的女人還不好追?可是,在這里也比不得南京,男女兩人若走到這個地步在眾人眼里那是非結(jié)婚不可了。所以,他就大起膽子小小地給些罪給她受。她因為結(jié)實健康的緣故,也就恬然不以為意。

      國慶節(jié)牛芝回家揀了條生僻的路走,不愿讓熟人看見他們。秋河里有許多水草平浮水面,粼粼的像只陽光下青蛙的背。她一高一淺地跟在他后面。她雖然健康,然而并不傻,在這種地方,在這種時候,他是可以吻她的,可以對她說:“我愛你,我永生都愛你。”他嫌她走得慢,在這里他都覺得危險,不時地回頭催促她快走。她站定了腳步,咬合嘴唇說:“牛芝,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么?”

      “你什么都好,就是有些脾氣,不太顧及別人的感受?!迸Vサ皖^小聲地說。他這樣鄭重,也并不見得是敷衍,她也就賭氣不肯再往前走,索性找了塊石頭坐下去。

      他只當是說錯了話,笑說:“走不動了?這么點路就走不動了?”跑到河邊拔起一根水草向她抖擻著水珠。她用手背不停地擦著臉,說:“可是牛芝,因為我這不好的地方你也可以與我分手,為什么還這樣委屈你自己?!痹谒诶镎f這話仿佛是下了很大的一個決心,牛芝裝作沒聽見這話,仍舊往她頭上淋淋灑灑地,“你走不走,走不走……”仿佛無論怎樣都有盆冷水對著她澆下來。她拾起片葉子在那絞來絞去,像楊貴妃胖胖的嘴里含著塊溫涼的玉,那嘴便變得很薄而細了。

      “你既然不感到委屈,那么又為什么不承認—不承認與我交往呢?”

      “我不愿跟你交朋友,我會把你帶來看我的母親么,傻瓜!”他心驚肉跳地嘴上胡亂承認著。還想說些別的,說她太多心,想得太復雜,手卻勻出她一綹子頭發(fā)搓著,捏著?!皠e動,有根白頭發(fā)!”她也就真的不動了,他把它拽了下來,“啐,原來是太陽光?!彼鞍选币宦曈檬肿o住自己的頭,終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只顧跟她嬉皮笑臉,她也嘆了口氣繼續(xù)起來走路。

      為了表示他的忠心,他匆忙地下了小定,費盡心思請了雙方父母在最好的酒店吃了一桌飯。金子恰又漲價,一只五十克的金鐲子比往常貴好幾千。這幾天工夫已經(jīng)把他的積蓄花了大半。因為由美脾氣好,也沒多要金器。由美的母親打聽下來,去年有個本家結(jié)婚,金器就要六萬。事后,牛芝的母親就說:“親家,金器還是少了點?!北臼且痪淇蜌庠挘擅赖哪赣H就笑說:“要說現(xiàn)在年輕人結(jié)婚,去年我們那有個本家,別的不說,金器就要六萬,都沒個譜子了。娶的那姑娘還不算好的了。”牛芝的母親聽到這話,沒法子,與牛芝對照樣式,又去選了一條金鏈子。牛芝另外給她買了輛電動車,他不許她跟他一起下班。

      由美收到了這些金器,也以為消息就在不久,在家就準備安安靜靜做新嫁娘。因為對于婚慶的布置與衣著有許多主意,倒一時疑惑起來,早早喊來姊妹幫忙。姊妹們嘰嘰喳喳,日子昏昏地過下去,那邊卻遲遲等不來他要擇日成婚的口訊。

      由美把幾款婚慶禮服發(fā)給牛芝看,牛芝都覺得不錯。但是只能穿一套,他就讓她自己拿主意。經(jīng)過多方暗示,牛芝似乎鐵了心不肯開口。一個女孩子家在婚事上到底也不能太心急,一旦如此,日后就要被看不起。由美雖是好脾氣,因為一味壓抑,也把與他做親的心也漸涼下來,終至灰心。

      “這小子他要作什么?我要把他辦一辦,他才認得東南西北哩!”他未來的老丈人看這女婿實在不像話,想要把金器全部退還。由美的母親擔心老頭子真做出什么事來,手里把剛拿起的抹布又放下,安撫說:“我看這件事你不能急,人家在大城市待的時間長,他們有他們的想法。他要是對由美沒那個心,買這么多金器干什么?”老頭子紅著臉把一只小酒杯往桌上重重一磕。由美的母親又說:“我看他的媽還老實,也不像是會來事的。”

      “好就好在兩家人都住得近,又是家里做醫(yī)生的,將來若有個什么病痛,還好有個照應是不是?”老頭子聽到這話,把杯中殘酒一飲而盡。

      因為父親的憤怒,由美也才覺得自己受了極大的委屈,若是要問個明白,仿佛自己是沒人要似的,委實難堪。她漸漸不大去醫(yī)院找他了。她一下子回過味來,在這件事上,她太主動。他有時候打電話來她也不去接。醫(yī)院的護士就笑問牛芝:“牛芝,新娘子不大來了,鬧別扭了嗎?”他把手抄在白大褂口袋里咂咂嘴,心里卻想:給你點臉子,你就上天了。只要給這里的女人一點愛,她們馬上就感動了,但是他偏偏吝嗇于這點愛。在這里,他做得了自己的主。

      正在相持不下,牛芝的母親覺察到由美很久沒來了,本來夏春秋的事情,她管不了,但是現(xiàn)在由不得他了。她敦促牛芝去請由美來家里吃頓飯。牛芝口頭答應,卻遲遲未見行動。牛芝的母親只好打電話給由美,卻不承想還沒說幾句,由美在那頭哭哭啼啼的。她一再詢問原因,她聽見由美往地上擤了一泡鼻涕,說:“沒什么事,阿姨,謝謝你了?!闭f完就匆匆掛上電話。牛芝的母親知道事出必有因,當天下午忙完一切事情,裝束一番,決定親自去醫(yī)院一趟。她看見醫(yī)院里的病人都穿病服仰面躺在床上,死魚的眼珠子一樣死死盯住天花板。醫(yī)院里十分忙碌,人人都忙,找了半天她也沒找到兒子,她由一位護士帶領找到牛芝,看見他端坐在那里做事,比較之下,他肅靜威嚴。她有好多話也不知道怎樣講明白,心中又急,只撂下一句話,說牛芝不回家把跟由美的事講清楚,明天早上就從她的尸體上踏出去。牛芝畢竟有點害怕,慌了神,心里頭只堵口氣,開始下大定。于是又買了一只價值不菲的玉鐲。他沒想到他母親竟然一點也不懂得他。玉鐲買是買來了,但是由美卻再也不肯出來見面。牛芝騎自行車繞著圈,喊她下來把話說清楚。她回復一條信息給他說:“我們不合適?!蹦翘煺瞧呦?jié)。他在外面喊,由美的父親聽到了,便出面,臨時治了一桌酒來請他。他也有些訕訕的了,詢問了幾句由美的近況。

      “我家由美,自小她要什么,她媽就給她買什么。前天她說要打羽毛球,我就去替她買球拍?!迸Vフf了聲:“是。”

      “昨天,她要吃蘿卜絲丸子,家里沒刨子,她媽特地先去超市買了把刨子,連夜為她做了兩碗。”

      由美父親告訴他是如何嬌慣她的,那未表明的意思使人一聽就聽出反感:若是在你那受了委屈,你可要仔細!牛芝只顧喝酒,渾身熱起來。金戒指觸到了他的胸,使他的心收縮了一下。

      他喝完酒連夜騎著自行車往回走,他那輛自行車騎了有很長一段時間,那鏈條生了銹,松了一截子,刮著了點蓋板,十分的刺耳,像喑啞的喉嚨在吼叫,用盡力氣,只有“咵啦咵啦”一兩聲。他記得他小時候找母親,不知道他母親在哪,到處喊叫,喉嚨終于喊破,此后許多天都未能講話。遇到急事,尿急一樣,掙出一兩滴,臉都憋紅了,卻還有許多意思埋在心里爛掉。整頓飯,由美連下來都不下來看看他。她就這樣狠心,真的一點也看不出來她這樣心狠。即使分手,至少也要把話說明白。他因為實在難以忍受那聲音,索性下車推回家去,但那聲音在半夜中緩慢下來,似乎比先前還要難聽許多。

      因為是他遲遲不肯開口結(jié)婚,事情責任當然全在于他。傳出去都是他三心二意,耽誤人家由美。人家那樣好的姑娘,等了他那么久,還哭了。家里小定大定送出去的值錢的東西也就沒理由要回來。

      事情總要有個徹底的了結(jié),假定跟李由美的最終分手也是由牛芝提出來的,反正他是這樣告訴他母親的。他母親被他氣倒在床,虛弱地說:“合該兩人緣分未到!”后來又替他張羅到了一個。她也不相信,這北京上海不敢說的,在這里,憑借她兒子,在這里就是稀有的人才,那還怕討不到個女人?她不相信。牛芝見過那姑娘之后,思考了半天才下了定語:“太胖了,像個大女人,等她瘦下來再說吧?!彼肫鹆嗽谀暇肫鹣拇呵镄∏闪岘嚨哪?。

      他又去了南京。他在去南京的車上,回憶他在故鄉(xiāng)里發(fā)生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都像是做了一個短暫的夢。他只懷念小時候,還是初冬時候。南京人就是有這個脾氣,對于穿了一個季節(jié)的衣裳忽感疲乏,天還不很冷,便把冬天的衣裳換來穿上,簡直沒有冬衣的味道。他新針織的半高領衫十月底也穿上了,就這么一會兒的工夫,一下就到了隆冬似的,也是下著霧似的雨,與他當初離開時很有些不同了。

      不久,他就跟那女子結(jié)了婚。

      責任編輯:盧欣

      猜你喜歡
      南京故鄉(xiāng)母親
      南京比鄰
      “南京不會忘記”
      故鄉(xiāng)的牽掛
      月之故鄉(xiāng)
      南京·九間堂
      又是磷復會 又在大南京
      悲慘世界
      送給母親的貼心好禮
      漳平市| 海淀区| 漳平市| 曲阜市| 子长县| 丽水市| 泸州市| 滦平县| 获嘉县| 博乐市| 甘孜| 丹东市| 伊金霍洛旗| 昌图县| 疏附县| 咸阳市| 兰坪| 遵义县| 曲沃县| 长葛市| 枣阳市| 永川市| 当雄县| 蒙山县| 桐梓县| 绍兴市| 松阳县| 彰化县| 聂拉木县| 鹤山市| 南昌县| 苏尼特右旗| 南宫市| 体育| 百色市| 湖口县| 论坛| 潮安县| 兰溪市| 宝鸡市| 武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