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專家聲稱是地球自轉(zhuǎn)速率的微弱減慢導致了這個春季的氣候異常,屬于春天的特殊水汽味道已經(jīng)出現(xiàn),潮濕的、朦朧的綠色也已經(jīng)蟄伏在小區(qū)的角落,但是總是下雨,總是缺乏陽光,過量的水汽隔離了紫外線已近整月,兼有衣服因布料纖維的水分不得干燥而沉重地貼附在身形輪廓之上,以至于大多數(shù)人的臉盤子都呈現(xiàn)出一種蒼白的顏色,看起來也比從前苗條了。
長年生活在亞熱帶季風氣候帶的人們已經(jīng)可以相當熟練地對最近將春未春的天氣特征進行總結(jié)。我從我剛上小學的外甥的日記本中偷看到他極有天賦地概括道:春天好像踏空了腳步,一只腳在門外,一只腳在門里。但他的老師很有可能是一個敏感而掙扎的股民,在作業(yè)本上用紅色圓珠筆重重地圈出了“踏空”這個詞并批注為用詞不當,在這個綿長潮濕的春天,在吸水而變厚的作業(yè)紙上,留下數(shù)個下凹的醒目的感嘆號。
在咀嚼冰箱里剩面包的時候,我想起小時候讀到后全然不理解的某位西方哲學家的話,直白來說意思就是:身體是個大老爺,我每天伺候他吃和穿,還要給他洗腳,真的浪費時間。根據(jù)我人生前二十幾年的觀察,人只有在大腦或身體高速運轉(zhuǎn)、意志力尤為集中的時候才會發(fā)出這般感慨。比如早高峰的日本地鐵站便利店里,到處都是拉開功能飲料易拉罐一飲而盡后奔向工位的上班族,動作熟練有如賽車在加油站接受補給后迅速離場?!肚c千尋》里衣著光鮮的年輕夫妻埋頭只顧吃終于變成可怖豬頭的寓言故事纏繞著我,讓我從童年時代起就產(chǎn)生一種本能的緊迫感,并且在這緊迫感的帶領(lǐng)下長成一個積極向上、精神緊張、學習進步的好青年,像一只不斷抽打自己的陀螺一樣轉(zhuǎn)得又穩(wěn)又快。而因為下雨,我最近的日子快活得有如在加了濾鏡的夢里做戲,我大把大把地浪費時間:用一個小時認真抄寫一份食譜、研究蔥姜蒜和蠔油的配比;用一個小時腌制一份生雞翅,想象自己是大長今,以賦予食物本味之名徒手給予雞翅不定期的攪拌;等雞翅下鍋后用一個小時洗掉手指甲上的蔥姜蒜味,晚上再用一個小時給手指甲涂上完美得即使在燈光下檢查也沒有一絲折面的透明甲油。近期從網(wǎng)絡上聽說日本有一位中年男子因為長年寄居在父母家無所事事,除了吃飯打游戲外對所有事情都不大感興趣以至于被親生父親殺了,這讓我一陣恐慌;但是突然想到我的父親母親相對通情達理,并且住得離我很遠,又稍感釋然。我猜我的某些神經(jīng)突觸可能長得更敏感一些,漫長的雨季所帶來的陰暗光線、黏濕空氣和時刻以不同頻率敲打窗玻璃的水滴聲,恰好從各種感官上鈍化了緊張感,讓我保持了難得的持久穩(wěn)定的好睡眠。在本地媒體粗制濫造的晚間新聞里,外景記者穿著黃色雨衣一邊一步一頓地走路,一邊僵硬地伸出一只手,對著鏡頭介紹今年的雨水是如何之多,以至于節(jié)前節(jié)后的交通是如何擁堵。而我自私地想著:這雨還是可以再下一會兒的。
夢境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場景是:水汽騰騰的半透明磨砂玻璃,高大綠植的葉片從低到高依次沾滿雨水附身于其上,在風里瑟瑟發(fā)抖;昏暗光影里濃白色的背景和深淺不一的藍綠色,足夠讓我這個對色彩極其不敏感的人像被擊中一般在夢境里反復回憶。其實它只是一塊位于公司一樓門廳公共衛(wèi)生間里的巨大磨砂玻璃,內(nèi)側(cè)緊鄰著一只高檔抽水馬桶,一門之隔外,造型極盡高調(diào)復雜的水晶燈具懸吊在大廳里,亮如白晝的燈光讓人分辨不出窗外的晴雨;剪裁嚴絲合縫、質(zhì)地絲滑精良的西服勾勒出精英分子薄薄的身形,配以時刻舉重若輕的自信笑容,足夠折射出優(yōu)越的智力與意志層面的控制力。第一次,精英分子中突然有人抬起臉來對我禮貌一笑,我在一陣心臟快速跳動中躲進了衛(wèi)生間,坐在馬桶邊時稍有不注意,膝蓋就碰到了冰涼的玻璃,尖銳地提醒我仍是這間公司的實習生,應當盡快被這些自信笑容所感染并成為其中熟練的一員。后來,在我瑣碎生活的諸多其他場景里,我時常克制不住想轉(zhuǎn)身走進那間公共衛(wèi)生間的念頭,或是閉眼跌入那個乳白色交織藍綠色的夢境里。
二
總有人比我更加熱愛雨季。離我們不遠的日本的作家就相當中意陰天與濕冷,聲稱在這樣的天氣里,鐘表會因為上弦過緊而自殺性崩壞,香水會順著濕潤的毛孔入侵血管和心臟,男人不要觸碰女人的手臂,否則會因為過分依戀而難舍難分。初次讀到這段話時,我就遺憾地認識到了自己文學才能相形之下是何等有限,繼而耳邊響起日本黑白電影里詭轉(zhuǎn)的配音,總是冷不丁就出現(xiàn)的、讓人感到無處落腳并且頭頸一涼的4音和7音,帶給人淡淡的刺激。
我攏了攏手頭的錢,所謂攏一攏,無非就是打開手機里的各個理財APP,將每個抽象的小數(shù)字倒來倒去直到相加成一個總數(shù)字,看到這個總數(shù)字大于來去京都的廉航機票錢后,我決定短暫地離開家里這扇臨街的落地大窗,走出這塊過濾了雨水和市聲、只能讓我看到行人彼此面面相覷的玻璃。恨拋水國荷蓑雨,貧過長安櫻筍時。一天比一天更濃重的水汽在發(fā)酵,密密編制的竹篾斗笠因不得曝曬而散發(fā)出并不討人厭的頭油氣味,春天獨有的植物色香味俱全,讓人想在菜肴碟子里從纖維的嚼勁、收口的香味中一遍遍地全身心復習它們。一旦起了這個念頭,每個夜晚打開窗戶透氣的時候,就十分期待有從樹枝上一路滾動下來的雨滴恰好從襯衫領(lǐng)子的空隙間,掉落在后背皮膚上。
這個緯度稍高的地方也在下雨。預訂的住所位于新京極市場的內(nèi)部,人聲喧嘩,奶茶店前排長隊。通過和章魚丸子鋪老板一番英語和日語夾雜的愉快交談,我在大啖丸子的同時,逐漸感覺身體被激活。油布紙顏色的半透明頂棚覆蓋了回轉(zhuǎn)連通的長廊,我學著當?shù)匦∨臉幼淤I了一把長柄傘,挽在手上慢慢地走,忽然頭上頂棚的雨滴敲擊聲音更大了,市場里的行人漸漸多起來。長街兩邊暗色的是雜貨鋪,造型古怪、擺放密集的小物件將光線反射再反射,最后如黑洞一樣吸收了空氣里的波長和灰塵;亮色的是神社,通常以橙色的光面油漆將門頭刷得格外顯眼,宗教的愛、慈悲與神秘不可言說都濃縮在這個顏色里頭了。
走出長廊后就需要撐傘,然而作用不大,站在黃昏中的三條大橋上,流水以趴伏的姿態(tài)緩慢從河床的沙石上前進,隨著日光的溫度減退,天空和流水逐漸融合成為一樣的灰黑色。濕漉漉的空氣和黑夜一起到來,逐漸浸透了全身上下的每一個毛孔,我收起了手頭的傘。聽說這里曾是刑場和墳冢,但是如今有人在堤岸邊慢跑和騎行,有人將彩色的塑料布鋪在地上野餐,更多游客擁擠在這里一座木頭結(jié)構(gòu)的星巴克內(nèi)拍照打卡,烏鴉從天上哇哇而過,沒有人感到害怕。
《感官世界》這部電影里,窗外總是連綿的雨水和男女主人公總是突如其來、大動干戈的熱情和欲望讓人感到費解,窗戶紙薄薄的一層,搪不掉團團的雨汽,久居其中的人們必定是油粉滿面,渾身上下不得干松。倘若是我,一定早早地用中醫(yī)理論進行了自我診斷,因為濕氣侵襲導致五臟六腑轉(zhuǎn)動降速,我應當找一塊粗布纖維的床單,終日以蝦米的姿勢躺著休養(yǎng)生息。直到親眼在這里的藝伎小巷看見一位將臉孔撲得和腳上的襪子一樣白的女人,層層疊疊的和服下拖著小碎步快步行走,看見生人時低頭牽動嘴角,隨即用紙傘巧妙而禮貌地擋住臉以避免同游客的視線接觸,留下一截雪白的脖頸給人以想象,我才感受到了電影里男主角眼睛發(fā)紅的迷狂狀態(tài)。
沒有葷油味可以長期貯存的天婦羅,佐以調(diào)料捏合而成的精致魚壽司,劈開后滴上檸檬汁就可以吮吸的生蠔,沒有什么比這些不需要大動柴火的、永遠只能吃個七八分飽的清淡飯食更適合他們了。和四川人民圍坐在火鍋前用花椒和牛油驅(qū)寒祛濕的對抗方式相比,這個民族更想去適應和融入,將這些從水里撈出來的生冷食物日復一日地用肚腹去溫暖和感知,直到擁有同樣柔白滑膩的脖頸,直到能夠用這樣的脖頸在水汽中自在呼吸。
旅行的這幾天,每一天都有斷斷續(xù)續(xù)的雨水。電視機里的早間新聞應景地播放著一輯名為“傘之迷惑行為大賞”的特別節(jié)目,鏡頭對準大街上種種不文明用傘的行為,最后采訪了一個妝容精致但是笑起來粉底層層剝落的老太太,她說希望大家都能撐透明布料的傘,這樣能夠大大降低在路上戳到周圍人的概率。我突然有一點想念家鄉(xiāng)本土電視臺的節(jié)目了。
但是當我回到家的時候,梅雨季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小區(qū)里家家戶戶都格外珍惜有金燦燦太陽光的日子,被褥和換季衣服橫在陽臺上等待暖烘烘的殺菌消毒。我穿上硬邦邦的白色短袖襯衫,陰差陽錯地進入一間公司實習。因為長期獨處而額外生長出的豐富神經(jīng)突觸,也紛紛迅速凋亡。
責任編輯:田靜
蔡舒曉
英國二十世紀前半期文壇名師及重要散文作家。倫敦大學畢業(yè)后,長期從事編輯、出版與寫作,歷任《笨拙》雜志編輯、副主編等職,公務之余勤奮創(chuàng)作,出書多達百種以上。他的隨筆,文風簡樸,屬于本色或清淡一派,遣詞造句樸素自然,不刻意也不多加藻飾。他的作品言語幽默,也帶有較清淡的韻致,往往似有若無,意趣情理交融。本文由他的散文集《爐火與陽光》選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