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國勝
“每個清晨都感到愧疚”,這是吳童很長一段時間來的想法。
工作不用坐班后,他起床要花的時間能有一個多小時,有時更甚。而“殺”掉這些時間的,是他前一晚睡前放在枕頭下的手機。
每個清晨都是這樣:關掉手機鬧鐘后,他被多個App表示內(nèi)容更新的紅點或紅色數(shù)字“抓”住。那些醒目的紅色小點,像是一塊塊磁鐵,也像是一根根刺。
抱著“看一下就?!钡男膽B(tài)點進去后,投他所好的內(nèi)容像是一個黑洞,似乎沒有刷完的盡頭。此時,“時間像是發(fā)生了穿越”,幾分鐘的時間流逝感背后,卻是近一個小時的消耗。
愧疚就是這樣產(chǎn)生的。每次終于扔下手機起床后,吳童都責怪自己,并決定明天不這樣,但第二天,又會重復前一天的行為,包括愧疚和下決心。
他隱隱覺得自己被什么綁縛或監(jiān)視,好像他每次拿起手機,手機都知道他想要看什么;又或是,貌似放在一邊的手機,正在用一種聽不到的聲音在呼喚他。而他每次拿起手機時,都或多或少能看到新的推送和消息。然后就是一段時間的吞噬。
吳童最初沒有深究這種手機對他了如指掌式吸引的緣由,后來他看到很多人說,那是算法的力量。
而有這樣遭遇的,何止吳童一人。
“我從互聯(lián)網(wǎng)中唯一學到的是如何千篇一律地活著。”姚娟對這種被算法包圍的生活體驗,比起吳童更為具體。
在她有這個體悟之前,她曾樂此不疲地刷著小紅書,被里面的穿搭、用物所吸引,并想著過上跟那些博主一樣的生活。同時,她也沉迷于短視頻。刷出來的搞笑視頻總能戳中自己的笑點,并讓她一直繼續(xù)。其他地方各種合她胃口的經(jīng)驗帖,也在一次次地告訴她,某件事該怎么做,生活該怎么過。
這些都使她沉迷,“我?guī)缀蹼x不開手機”。姚娟說,她的醒悟也來得突然。就是在一個晚上,她刷著那個小紅書,忽然就想:“我真的有必要跟隨網(wǎng)上的博主一樣生活嗎?我小時候夢想的長大之后的人生,難道就是跟隨著這些陌生人?”
緊接著的疑惑是:“這到底是我的一生還是別人的一生?”姚娟開始意識到,這種互聯(lián)網(wǎng)的“種草”,正在讓她自己失去生而為人的獨特性,取而代之的,是變成和那個被設置的、被廣泛推薦和分享的“模特兒”一樣的人。
她想到自己之前樂此不疲觀看的搞笑視頻也一樣,它們都在費盡心思尋找跟你的共同點,或者試圖把人們歸納到一個共同的集合里?!胺路鹞覀兙褪峭瑯拥娜?、同樣的個性,同樣的思想。我們在無數(shù)互聯(lián)網(wǎng)的沖浪中活成了千篇一律的人?!?/p>
姚娟說,她知道算法推薦是根據(jù)她的喜好來推薦,但很多時候她覺得這種推薦滯留在她最初的喜歡類型中。但人的喜好是會變動的,而算法一直在給她推薦很多同質(zhì)化的內(nèi)容。這讓她越發(fā)覺得網(wǎng)絡和算法在把人塑造成一種模樣,“人們越來越不需要思考自己想要怎么樣,自己能夠怎么樣,而是自己應該怎么樣”。是一味地去追逐屏幕里別人的人生,但它的可怕之處在于,有種力量把它統(tǒng)一為一個固定的單調(diào)的標準。
賀永寧在認識到算法和智能設備對自己造成的認知擠兌之前,也曾有過糟糕的體驗。那段時間,他常刷社交媒體,總是難以自制地點開推薦的熱點新聞。而那些新聞又總是關于這個世界的不安、亂糟糟和暴力,評論區(qū)里也充滿了戾氣。
那種對新聞事件的不滿和氣憤蔓延到了現(xiàn)實生活中,讓賀永寧整天處在一種低沉的情緒中。有時候他不禁會想:難道社會真的是這樣?
余芳燕不擔心推薦的熱點新聞的影響,但她害怕手機的“偷聽”和預測。有次她跟人聊天時提到家里太干,想買個加濕器用。之后,她在打開購物軟件時,首頁顯著位置出現(xiàn)了多款加濕器產(chǎn)品。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好像被監(jiān)控了。還有一次,她在網(wǎng)上買了一雙沙灘鞋,緊接著她就收到海南旅行團、防曬霜、太陽鏡的廣告。
這樣的事情,幾乎每個人都在遭遇。
許興也厭煩購物和支付App根據(jù)他的消費記錄給他推薦的內(nèi)容,這些東西讓App的界面變得花里胡哨。同時,他意識到一直在享受算法推薦帶來的便利,讓自己部分喪失了主動搜集信息的能力。明顯的變化是,當他想要通過搜索引擎來找到某個東西時,發(fā)現(xiàn)自己沒法準確地描述它。
這比之前在算法推薦的列表中去挑選變難了,許興覺得自己主動的能力正在被某些力量改變。
面對算法的全面入侵,有些人企圖反抗,但卻發(fā)現(xiàn)個體的無力。只要你鏈接網(wǎng)絡,算法就無孔不入。最終大多數(shù)人選擇的是逃離。
吳童自己沒有什么好的方法,他試過卸載那些不斷給他推薦上癮內(nèi)容的App,但過段時間總會再次下載。也試過強制把自己和手機隔離開來,但再次“相遇”會有一段報復性的刷屏。
很多人依然在想辦法。
豆瓣的反技術依賴小組中,聚集了一萬七千多人,他們在進行解除手機依賴和逃離算法的嘗試。他們各自被不同的東西“綁架”,有些人卸載了手機里所有的社交軟件,有的卸載購物軟件,有的關閉朋友圈,有的直接把手機鎖進了盒子里。
這個小組是左穎在今年5月創(chuàng)建的。那段時間,她頻繁受到一些有關智能技術和算法新聞的刺激:微博上又有人提起去年那個微信被封后跑去騰訊公司跳樓的男子;外賣騎手被系統(tǒng)圍困的報道……
這些讓左穎忽然明白:“原來技術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不僅僅是我們普通人以為能掌握的工具,有時技術本身反過來對我們造成了壓制,大家卻似乎還沒有察覺到這一點?!?/p>
花了大半晚的時間思考技術和算法對生活的影響,半夜的時候她決定成立豆瓣小組。起初,她擔心小組沒人來,還邀請自己的豆瓣好友加入。但沒想到,短短半年時間里,有1.7萬人擁入。
她給小組分了三個欄目——理論探討、日常觀察和實踐打卡。她自己會在里面轉(zhuǎn)發(fā)一些有關技術倫理、技術依賴類的理論,小組成員們經(jīng)常在實踐打卡欄目中發(fā)自己減少使用手機多少時間、卸載了什么App和有什么收獲。
左穎自己也在生活中盡可能地擺脫手機依賴和算法圍困。她會把手機藏起來然后安排給自己很多別的事情;會更多地和附近的人建立起聯(lián)系,有意地控制自己想點外賣的念頭,去探索附近的店鋪,會用現(xiàn)金,會享受砍價的樂趣,和老板交朋友;也會借用別人的手機看東西,看到很多自己從未收到過的內(nèi)容,從而逃出算法制造的信息繭房。
這樣的小組也不止左穎他們的一個?!盎ヂ?lián)網(wǎng)脫退”“斷網(wǎng)聚集地”“遠離屏幕計劃”“數(shù)字極簡主義者”,不少的人們聚集在一個個小組中,企圖抵擋手機和算法對生活的全面侵入。
賀永寧和郭越也在反技術依賴小組當中。賀永寧自從意識到被推薦的新聞讓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變得負面后,他清除了很多App。除了必要的微信外,他的手機上只剩下手機自帶的軟件。
郭越是在一次期末考試復習過程中,感受到手機對他時間的吞噬。于是他做了一次“技術倒退”的嘗試——用了一周的老年機。當天晚上,失去智能手機的他失眠到凌晨3點,莫名的煩躁涌上心頭,“我并不是煙民和酒鬼,但此時的我與戒煙戒酒期的他們終于也算有共情”?,F(xiàn)在,郭越能自如地把握自己在手機上投入的時間。而且,為了不讓自己被困在“信息繭房”中,他準備了另外的一個手機,用來對沖算法推薦的極化。
姚娟已經(jīng)不再看小紅書那些內(nèi)容和刷短視頻,把更多的目光投向現(xiàn)實生活,也強迫自己看書。
許興為了減少算法的推薦,他把支付軟件的定位改到了平壤,把購物軟件的定位改至海外。這是在一次聊天中,朋友告訴他的方法。改動后,App界面突然簡潔了很多,推薦的商品幾乎消失。同時,他開始更多地主動搜索信息,減少點擊推薦的內(nèi)容,培養(yǎng)自己找到更好信息的能力。
效果是有的。
姚娟告訴南風窗記者,以前跟著算法推薦的網(wǎng)絡博主生活,會有一種空虛的感覺,而且如果沒法跟他們的生活一致,甚至會讓人產(chǎn)生一種挫敗感。但自從她把更多的時間放在現(xiàn)實生活中后,所有的感受都變得真實起來,感覺重新掌控了自己的生活,而不是被誰引導。
賀永寧覺得逃離了手機和算法后,他那從高中畢業(yè)后消失殆盡的專注度回來了,有的時候他一周可以讀完兩本書。郭越減少手機和算法依賴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時間變多了,也開始發(fā)現(xiàn)身邊的美好,更多地關注世界的可愛。
但問題也依然存在。
像姚娟所說,“作為一個普通人我只能盡量不去看它”。卸載各類讓人沉迷的App和物理性地隔離手機是多數(shù)人選擇的方法,而問題是這種做法往往不能長此以往。生活的在線化程度不斷增強,有些手機應用早已成為生活的一部分,拋棄它意味著拋棄便利和增加生活成本。所以那種用回老年機的嘗試,賀永寧和郭越只做過一次。
有些很容易沉迷的App,如短視頻應用等,卸載方法的奏效時長很難保持,卸載和下載同樣便利。
余芳燕就是在不斷的卸載和下載中反復,有的時候短視頻App在一天里被她卸載三次。她說在好友圈里,自己屬于自制力不差的人,但“還是會傻傻的啥也沒干刷一晚上抖音”,里面幾乎全是自己喜歡的內(nèi)容。而得到的是“那種當下充實,過后覺得空虛的感覺,啥也沒收獲”。
吳童也不斷在卸載和隔離手機的挑戰(zhàn)中敗下陣來,他一直責怪自己意志不夠堅定和自制能力太差。后來他看到了一部紀錄片《監(jiān)視資本主義:智能陷阱》,開始覺得這種失敗不能完全歸結(jié)于自己。
這部由網(wǎng)飛在2020年推出的紀錄片,通過一眾谷歌、推特、臉書、YouTube等國際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的前設計師、工程師甚至總裁的講述,揭秘了社交媒體用戶如何被算法和智能技術監(jiān)視及操弄。其中有一點直接緩解了吳童失敗感——人們對手機或社交媒體上癮,并不只是人的自控力問題,而是這些產(chǎn)品在設計之初就想讓用戶上癮。
這些產(chǎn)品的開發(fā)商請了很多專業(yè)人士,包括心理學家,做了很多測試確保用戶能被更長久地吸引住。片中一個例子是App中收件箱的顏色應該用什么,都是經(jīng)過心理學家的測試。又比如聊天軟件中“對方正在輸入”是為了讓你不離開聊天界面。
因為上癮能增加用戶的使用時長,而這是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跟廣告商談價的基礎。其中,算法負責想出該讓你看什么才能留住你,進而搶奪用戶注意力,而注意力才是真正的產(chǎn)品。
片子最后指出,算法和智能技術是一種天堂和地獄共存的狀態(tài)。他們帶來的便利和進步顯而易見,而帶來的負面影響也顯而易見。我們既不能指責個人意志力的薄弱,也不能指責企業(yè)賺錢的本性。
但“我們可以要求廠商設計這些產(chǎn)品時加入人性元素,可以要求廠商不要把人當成可開采的資源,他們的目的可以是‘怎么讓世界更美好’”。片中的谷歌前倫理設計師如此希望。
(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