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自然與東方性：從民間跨界格斗看傳統(tǒng)武術的本質

路云亭

(上海體育學院 傳媒與藝術學院，上海 200438)

從競技形態(tài)的層面講，馬保國與王慶民的比武具有特殊性，王慶民主練拳擊，馬保國主練太極，兩人的比武屬于跨界格斗?？缃绺穸繁畴x了體育精神，它不會引起現代社會中職業(yè)體育人的興趣，反而會令人不安。但是，中國的傳統(tǒng)武術界一度風行跨界格斗，其緣由并不復雜。當下的很多傳統(tǒng)武術習練者并不認可武術的體育屬性，而更看好其復合的文化屬性，因此，他們始終不太排斥跨界格斗，并將其看作是對傳統(tǒng)武術價值的驗證方式。中國是武術大國，傳統(tǒng)武術本身就流派眾多，彼此間的切磋便自帶有幾分跨界格斗的基因。中國民間一直有看熱鬧的習慣，而跨界格斗天然帶有滿足人好奇心的元素。中國傳統(tǒng)武術家熱衷此道，亦在情理之中?？缃绺穸房梢詭椭鷤鹘y(tǒng)武術衍生出藝術家人格、娛樂家人格以及體育家人格，這便在客觀上為傳統(tǒng)武者提供了一種更為寬泛的展示職業(yè)維度的機會。信息時代到來后，跨界格斗更是得到了未曾受過西方體育思想嚴格訓練的普通中國民眾的喜愛，并由此呈現出初級市場化的格局。

1 跨界格斗是喜劇而非悲劇

近代以來，中國的傳統(tǒng)武術逐漸走出了江湖世界，民國政府及新中國的相關部門都分別對其實施過疏導、改造、扶植與管控。改革開放以后，國家對武術的管理出現了新動向，強化了武者的自主性，傳統(tǒng)武術呈現多元化發(fā)展態(tài)勢，散發(fā)出多維度的活力。盡管民間比武事件不盡如人意，但也可視作傳統(tǒng)武術活力的另類證明，自有其民間性與娛樂性價值。包括馬王比武在內的民間格斗發(fā)生后，中國的專業(yè)人士與民間人士都發(fā)表過各自的意見，有關部門也發(fā)聲甚至著手干預。

國家體育總局就發(fā)出《倡議書》，建議相關部門不要舉辦民間徒手格斗比賽，同時也不再允許從業(yè)者自封“大師”“掌門人”等名號。消息一出，立即就有了不同意見。其實，簡單禁絕民間比武格斗未必合理，理由有三：其一，當政府無法設立崗位或專項資金保障所有武者的生活之時，武者的文化自救、身份自救、生計自救之路就不會終止；其二，中國古代的武者尚且有打把勢賣藝的權利，當今武者也不應失去這樣的生存權；其三，歐美發(fā)達國家的拳擊以及后起的MMA之類的比賽都經歷過一個打野拳的階段，隨后才步入高度契約化、法治化、職業(yè)化的時代。中國傳統(tǒng)武術習練者的比武其實也是一種自謀生路的市場化實驗，因此不應將比武視作絕對的非常行為。

一刀切式的禁絕比武雖說可以遏制大撒把式的比武狂潮，卻非徹底解決中國武林生態(tài)問題的最佳策略。往小里說，禁絕比武很可能在有意無意間否定了傳統(tǒng)武術的現代化轉型的合法性；往大里說，則造成了中國格斗類賽事發(fā)展的艱難現狀。政府、社群及其他組織應當給中國武者群體中的任何成員以合法生存的機遇。退一步講，包括武戰(zhàn)派、文戰(zhàn)派、復合派人士在內的中國當代武林人士的生存狀況并不如意。馬保國已近70歲高齡，尚需奔赴擂臺打格斗賽；王占海也在52歲時接到了61歲的蘭州大偉的挑戰(zhàn)；太極雷雷也已46歲，也仍需與各種武者打擂臺賽。說得直白一點，當下中國傳統(tǒng)武林中的活躍人士幾乎以中老年人為主體，他們不僅要自我宣傳，還要親自奔赴擂臺，拼力格斗，這種場面雖展示出中國武術界長者為尊的理念，卻在整體上背離了帶有進化論意義的體育精神，也違反了中國民間人士所捍衛(wèi)的拳打少壯的精神。關于這一點，普通人士也看得很清楚，但是，馬保國等卻幾乎別無選擇。

假如此時完全禁絕民間比武，則會讓數以百萬計的中國傳統(tǒng)武術從業(yè)者失去生活保障，同時也會使得民間武技愛好者的技術活力降低，最終導致傳統(tǒng)武術的全面危機。當然，就目前的比武潮流而言，相關部門出臺的規(guī)則中禁止私斗的成分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在文化市場化多元、高速發(fā)展的當下，完全禁絕民間性比武活動依然不具有完全的合理性。正因如此，體育總局隨后也發(fā)出補充性聲明，認為完全禁止民間比武其實存在難度。筆者認為，賽事主管部門理應對此類賽事有所關注，但不應因噎廢食。具體而言，馬王比武或許不盡完善，但那至少是一種積極的嘗試、探索或一種古老職業(yè)現代性轉型的試錯行為，完全禁絕此類比武不會助力傳統(tǒng)武術徹底完成現代化轉型。其實，這里反映了體育主管部門的要求和民間需求的錯位，這種錯位的核心點在于人們對傳統(tǒng)武術本體屬性的理解差異。

馬王比武的主辦單位是山東金鼎智達武術健身俱樂部，這家俱樂部不僅制造了馬保國事件，也直接或間接地締造出一系列有關中國傳統(tǒng)武術的議題。該俱樂部就此成為檢驗中國傳統(tǒng)武術本質的實驗主體，和將傳統(tǒng)武術本體展示給大眾的實體性媒介?？梢哉J為，該俱樂部及其所主辦的這場比武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道理十分簡單，如果缺失了商業(yè)力量的介入，中國傳統(tǒng)武術的諸多問題便不會暴露出來，中國傳統(tǒng)武術的現代性轉型或許會化為烏有。

從傳統(tǒng)武術艱難的現代性轉型可以看出，傳統(tǒng)武術在遇到強力部門干預的情況下，其回歸到藝術、審美與娛樂領域的可能性更大。2020年10月25日，功守道小旋風吳迪在自己的抖音視頻中說：“前兩天我點了三個人的名字，一個是那個蘭州拉面拳擊大偉，還有一個50多歲的鄧勇，還有那個小阿狗，他們三個人聯合拍了一部小電影，今天我給大家透露一下劇情，如果大家說，感覺他們拍得還不錯的情況下，給他們點點贊?！盵1]從視頻中展示的片花來看，演員們演得并不專業(yè)，但既然公開的比武遭到禁絕，那武者就只能拍攝自己所理解、掌控與示范的武林故事了。其實，類似情況說明，中國傳統(tǒng)武術的體育化轉型再度遭遇難題。于是，一種現象頓時呈現，傳統(tǒng)武術經過了艱難的嘗試，最終也難以成為純粹的體育項目，它更像是一種單獨文化的復合體，而遠離人所共知的體育領域。其實，人類社會中總會有這樣的現象，越是遠離現代文明的領域，越保有自身的文化純潔度。中國的武林就是如此，民間接受者心目中的傳統(tǒng)武術帶有天然的復合性，體育主管部門對它的認定權域卻僅僅在于其體育性的部分，于是，人們對傳統(tǒng)武術的錯位性認知將在很長的時間內存在。從終極的角度看，傳統(tǒng)武術的體育性轉型非但困難重重，且蘊含著無法完成之可能性。其實，這里可以看出另外一種景觀，中國武術可以獨立于世界體育范疇之外而存在。就目前的情況看，中國武術的獨立性要遠遠大于其對現代體育體系的融入性。于是，中國傳統(tǒng)武術獨立與非獨立的問題就浮出了水面，而最能說明兩者差異的仍是各種各樣的跨界格斗賽事。

2 跨界格斗的人類學意義

從本質上說，中國傳統(tǒng)武術與生俱來就具備了大量的跨界格斗的基因，其與競技體育的血緣關系要更為遙遠。這里可以舉出一些與競技體育相反的證據。從2017年起，中國武林的跨界格斗開始大量出現，并蔚然成風，其在中國民間贏得了特定人群的喝彩之后，卻引發(fā)了專業(yè)人士的擔憂。其實，跨界格斗滿足的是人的好奇心，其在中國和西方社會中一度廣泛存在，但是，當精細化的法治時代到來后，西方社會中的跨界格斗就消亡了。西方現代社會中的跨界格斗很難成為一種公然的、普遍的、全民認知的行為，從而無法形成類似中國這樣的廣闊市場。傾心于武術體育化的人士還在試圖將武術納入體育序列，但是，人們同樣可以看到，現代體育與跨界格斗已然不可能兼容。由此可以判斷，中國的傳統(tǒng)武術幾乎和競技體育存在于迥異的領域，并沿著完全不同的路徑發(fā)展。

就中國武林的情況而言，跨界格斗帶有很強的娛樂性，其所缺失的是體育性。中國式跨界格斗娛樂性的背后隱藏的是一種諧謔精神與喜劇品格，與此同時，它還是一種在巨大幽默感驅使下的邏輯假設行為，正因如此，它會很輕易地顛覆掉現代體育的本體價值觀。僅從一般的日常現象中就可獲知，當下的中國人很喜歡觀看、熱議、推演這種跨界格斗，其中的原因較為復雜，主要動因還在于中國傳統(tǒng)武術的深層理念是一種教化、信仰乃至本土性的準宗教實體，其與現代性的體育精神無以完全兼容。從學理上講，馬王比武就帶有跨界格斗的特質。比賽之前，幾家媒體還在炒作王慶民的自由搏擊者身份，雖然賽后王慶民本人直言自己練的是傳統(tǒng)武術，但未必符合事實。傳統(tǒng)武術的技擊是裸拳格斗，不帶拳套及其他護具，而王慶民在比賽中一直帶著厚重的拳套，馬保國卻戴著分指手套，這樣的裝束差異不僅預示著賽事本身的不公平性，還會制造出一種只有跨界格斗才有的滑稽效果。如此場面也在另一個層面反證了中國武術的非體育性特質。跨界格斗引發(fā)了體育界人士的反對，搏擊教練楊光就對跨界格斗十分反感，“我們也要正確地認識競技體育與傳統(tǒng)武術文化。如果金庸筆下的點穴與輕功真實存在，那么我們奧運會的拳擊、摔跤、柔道和跳高、跳遠等金牌早就揣入囊中了，對嗎？我們所有的競技比武都源于公平，不要在這里興風作浪，女挑男、弱挑強、老挑少，這些都是鬧劇，請大家正視體育?！龊米约旱氖虑椋瑸橹袊湫g中國體育盡一份力量，如果你真的有能力走上擂臺，像張偉麗一樣，拿一份兒金腰帶回來，用事實說話，用冠軍說話，好嗎？”[2]楊光顯然是站在了體育本位的立場上發(fā)聲，其所捍衛(wèi)的僅僅是競技體育的純潔性。然而，跨界格斗的文化性顯然要比體育性更復雜，也更值得關注?？缃绺穸贩线壿媽W無限度假設的基本要義，但仍需指出，其僅僅符合娛樂精神，卻不符合體育精神，其中的道理很簡單，跨界格斗滿足的是人的好奇心，而無法實現科學界所倡導的精確推論目的。從本質上說，跨界格斗是一種高于人類初始性意志的行為，而體育比賽卻始終維持著人類的初始性動機?？缃绺穸纷非蟮氖且环N不公平中的公平性，而體育比賽追求的是絕對公平性?？缃绺穸穾в忻黠@的性別盲區(qū)、年齡盲區(qū)以及競賽規(guī)則的錯位性盲區(qū)，而體育比賽則會完全消弭掉這些盲區(qū)，追求一種高度公平、公正、公開的競技語境。正因如此，從現代體育學的角度看，跨界格斗是一種游離出現代體育邏輯軌跡的假設性命題。

從廣義認知學的角度看，跨界格斗源于人類自然進化的諸多不可知層面，它幾乎是一種人與自然競爭性關系之總和。從本質上說，人類在自然進化過程中一直無法擺脫與自然物象的多維度聯系，其中有競爭性、對抗性、對立性的一面，亦有互惠性、互利性、互助性的一面。人類與其他生物的競爭性關系都帶有跨界競爭的特性。先說人與動物以及人與同類之間直接或間接、溫和或極端的競爭關系。為進化論所限定，人類仍有食肉之習性，且是這個世界上最具競爭性、侵入性與占有欲的物種，人類的個體或特殊環(huán)境下的群體仍舊有可能再度進入一種極端之境，那時蟄伏在人類內心深處的低級欲望仍有可能得以釋放。盡管如此，作為一種智慧生物，人類至今仍未進化出食用同類之習性。絕大多數的國家、民族、部落都將食同類當做一種絕對的禁忌，除卻極端環(huán)境，人們也會自動遵守這種規(guī)則。這里有一種動物學的自然禁忌的動因，同時也蘊含有人類的文明性元素，高度文明化的禁忌規(guī)則為人類世界中的跨界格斗預設了極大的空間。既然人與人之間不會大規(guī)模、永久性地發(fā)生殘忍事件，那就意味著會出現一種節(jié)外生枝的情況，這其中就包括跨界競爭乃至跨界格斗現象。

贊同跨界格斗的人士也許還會列舉出人類社會中諸多跨界競爭現象。在此意義上說，人類吃飯的行為(如進食肉類、谷物、水果等)就是最原始的跨界競爭行為，其中不乏跨界格斗的成分。當然，人類吃水果帶有非常明確的互惠性。比如人類吃完桃子，卻將桃核播撒給大地，在客觀上完成了為桃子傳宗接代的任務，人類吃桃子的全過程其實也是一種他們之間建立互惠關系的行為。換句話說，人類吃桃子、吐桃核或留下桃核的動作中蘊含著延續(xù)了數百萬年的生物之間的生存關系，也折射出動物與植物的本質聯系方式，各種生命體在此語境中完成了與自然的互惠交易，它也再度證明了自然世界中超越競爭關系的高度和諧性。其實，人類和自然的沖突僅限于其與極少數動物之間。人類仍是食肉動物，這便使得人類無法完全擺脫人和動物的競爭關系。現代養(yǎng)殖業(yè)已經使得人類的吃肉行為高度文明化，但是人類畢竟每天都要吃掉大量的動物，肉類加工也已形成產業(yè)鏈，而其背后則是一種跨界競爭的大課題。無以否認，體育范圍內的跨界格斗以非初級本能性的爭斗為前提，其中包括為爭奪配偶、領地、水源而戰(zhàn)的行為。

跨界格斗的話語中幾乎蘊含了一種看似永無盡頭的解析性話題。仍以中國為例。中國文化圈中盡管一直流行“雞不和狗斗”“男不和女斗”之類的諺語，但由于環(huán)境的變遷，上述情況已非恒常之態(tài)，高度擁擠化的生存空間制造出了一些異化的場景，人類和其他生物之間的原始屬性都在改變，許多原本不應該出現的跨界格斗現象終于出現。在失去了自然規(guī)則的條件下，動物界的跨界格斗現象也紛紛呈現。我們經常能夠看到一些雞犬格斗、雞鴨大戰(zhàn)之類的跨界格斗現象，那里展示出一種生存環(huán)境惡化后的窘迫現象，令人擔憂。從總體的情況看，自然界中的跨界格斗仍非常態(tài)，它只能反映自然物種本身的過度擁擠狀態(tài)，以及由此造就出來的生活形態(tài)的異化跡象。其實，這也便是人類社會中跨界格斗的生發(fā)主源。

人類社會中的跨界格斗現象彰顯出人類與萬物關系的新界面。毋庸諱言，跨界格斗不可能成為一種競技體育，但是，世界范圍內的生態(tài)已經變更，生物的跨界競爭現象亦非個例，同樣的事情也出現在人類社會的某個角落，中國的武林就是這樣一種實驗熱區(qū)。于是，當中國武林的跨界格斗被排擠出現代體育之后，卻最終在娛樂業(yè)中找到了自己的棲身之所。往遠里講，人類社會中一直有跨界格斗的傳統(tǒng)，卻始終離不開娛樂的范疇，古羅馬競技場中的獅虎斗、人獸斗皆如此，它展示出人類早年無法擺脫自然界中偶然性因素鉗制的境況，正因如此，跨界格斗在現代體育界中并不存在，而在娛樂界中具有恒常性。

中國人也未能完全擺脫對人獸格斗之類事項的迷戀。真實的情況則顯得非常復雜。在非動物保護時代，人獸格斗中的人往往代表著人類的意志、精神與能力，那些能夠戰(zhàn)勝獸類的人往往會受到膜拜?？缃绺穸吩緝H僅是人類的一種假設性議題，它并非自然生活中的常態(tài)，但是，人類有一種超越一切生物的好奇心，受其驅使，人類的行為動機更容易滑向極端狀態(tài)。于是，人們也更情愿接受極端事件，并勇于實踐。其中的理由很簡單，人們愿意相信這樣的事情出現，這也是人類社會中的神話、傳說甚至一些宗教故事滋生的心理動因。

根據筆者的記憶以及近期的采訪可推知，中國傳統(tǒng)的習武者并無十分明確的關于體重、規(guī)則、體能分配之類的概念，他們更樂意相信以輕打重、以弱勝強、以小搏大甚至以女勝男之類的游戲、理念與傳說。中國的民間搏擊大賽也極為樂意策劃一些性別大戰(zhàn)，原因在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一直帶有這樣的基因。在此意義上考量馬王比武就會覺得十分自然，也十分平常。不僅如此，人們還會推演出一種全新的結論，與王慶民比武時的馬保國已經是一位68歲的老者，而王慶民本人也已經50歲，那馬保國為何還要與王慶民格斗，而且不惜背負跨界格斗的“原罪”十字架？

從人性的角度看，馬保國參賽僅僅是為了金錢、名譽。與馬保國境遇相似的雷雷對此有過解讀?！敖?，雷雷又對馬保國的經濟狀況給予了諷刺。雷雷表示，馬保國喜歡當老師，曾經又是教外國人學拳的，還打過英國拳王，潛意識當中別人會認為馬保國賺了不少錢。實際上，馬保國在上海的房子都很拮據，更重要的是，他一輩子攢下的30萬，開武館全都賠進去了。這樣一個70歲老頭，執(zhí)著于自己的家傳武術，這能騙誰呢？”[3]然而，應當正視馬保國的價值訴求，馬保國其實一直背負著一種堅定的娛樂精神，而跨界格斗的本體價值只能體現在娛樂精神層面。

3 跨界格斗對現代體育精神的背離

現代社會已經開始高度依賴機械生產，人類由此獲得了更多的閑暇時光去關注自己身體的動能、技術與極限狀態(tài)。從意志抗爭的角度看，任何一個民族、地區(qū)或國家的武者都無法忽略身體格斗的基本問題。其實，中國傳統(tǒng)武術能不能打？諸如此類的問題是偽命題，回應也并不困難。

中國傳統(tǒng)武術并不神秘，這里不妨將泰拳、拳擊以及MMA作為中國傳統(tǒng)武術的參照系，職業(yè)的泰拳、拳擊以及MMA練習者每天大約有4到8小時的訓練量，而其訓練的落實性空間僅僅是平坦地面，訓練的終極模式也是永恒的一對一格斗技巧；相反，一位傳統(tǒng)武術家，每天習練的套路數量繁多，他們用于習練對打套路的時間原本就很少，而很多傳統(tǒng)武術的習練者終生都不會參與毫無表演性的實戰(zhàn)課程。由此可知，中國傳統(tǒng)武術是一種獨立發(fā)展的身體語匯，它雖然以抗爭為主體，但有其自然性、決然性和自設性語境與前提。正因如此，中國傳統(tǒng)武術家一旦面對泰拳、拳擊以及MMA選手，必然會感到不適。不僅如此，中國的傳統(tǒng)武術家甚至終其一生也不會花費一秒鐘時間來考量擂臺空間問題，于是他們一旦跨入陌生的擂臺空間與其他武技選手對壘，勝負就完全可以計算出來。其實，讓傳統(tǒng)武術家去參與外域規(guī)則體系下的一對一格斗本身就充滿了滑稽性，其對傳統(tǒng)武術家來說是一種高風險性的跨界比賽，而對任何一位自由搏擊、MMA習練者來說，這并非跨界格斗，而是自然格斗，這便是兩者的最大區(qū)別。如果以現代體育的標準來衡量，跨界格斗比賽具有反體育、反道德、反公平、反人類本性的特質，它僅僅具有娛樂價值，毫無體育學價值。2020年11月，泰森復出迎戰(zhàn)小羅伊瓊斯，當人們問到泰森是否愿意到中國參加跨界格斗賽時，泰森直言，他對拳擊心存敬意，其言外之意是拒絕參加任何形式的跨界格斗。這里可以看出，職業(yè)拳擊家對跨界格斗極為反感，甚至也可以從相反的路徑認為，泰森對參加他所不熟悉的跨界格斗同樣恐懼。馬保國已然是跨界格斗的犧牲品，此番論述或可為馬保國的脆敗做出學理性解釋。

跨界格斗并非一種中國特產，其他國家的好事者雖然也組織過形式各異的跨界比賽，但所受歡迎程度有限，而中國則不然。中國舉辦的跨界比賽往往比正賽還像正賽，且以河南衛(wèi)視的名牌格斗節(jié)目《武林風》為例?！段淞诛L》組織過無數場大大小小的跨界格斗比賽，卻極少有中國人認為這是對體育精神的褻瀆，然而，跨界格斗的確嚴重玷污了體育精神，它使得人類進化的純正性秩序遭到解構，而探究中國人熱衷于跨界格斗的群體心理后則可以發(fā)現其中的隱情。就西方體育體系來說，跨界格斗是古羅馬競技場文化系統(tǒng)中的經典項目，與雅典體育絕對的人與人之間的競技完全不同，跨界格斗雙方始終處于一種高度對立狀態(tài)。古羅馬的“競技場”正統(tǒng)的漢語譯名應該是“斗獸場”，其承擔有三種功能，其一，舉辦競技、比賽、歌舞和閱兵活動。其二，舉行人與人角斗表演。其三，舉行人與野獸的角斗表演，特別是人與獅、虎、狼、犬、蟒等攻擊性動物的角斗。然而，現代奧運會并未復蘇古羅馬競技，原因就在于古羅馬競技整體呈現出一種超越物種壁壘的假設性主題。如果說鼓勵人與人的無限制格斗違反了人道主義原則，那么，鼓勵人與野獸的格斗則還會同時背離“獸道主義”，因為在自然界中人與獅、虎、熊、豹之類的猛獸都存在一種彼此規(guī)避現象，猛獸與人類在千百年的時間內一直都在最大化地尋求回避策略。

現代體育顯然走向了跨界格斗的反面，蹚出了另外一條人與人之間進行身體競爭的道路。以顧拜旦為代表的現代奧林匹克體育人拋棄了古羅馬競技原則與形態(tài)，原因就在于人獸格斗背離了同類競技的規(guī)則體系，從而失去了后世所認同的英美法系和大陸法系的現代性原則。如此推衍下來，《武林風》所熱衷的跨界格斗行為同樣有背離現代性原則的意味，其對現代體育精神的背叛、拋棄與否定已成事實。馬王比武作為一種弱化了的跨界格斗，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其非現代性屬性。

毋庸置疑，馬保國事件帶來了嚴重的負面影響，馬保國事件數月后，已有人士開始思考中國武術優(yōu)劣的終極性問題?！袄夏邚V播站”于2020年10月10日在抖音發(fā)布視頻，從實用主義的角度出發(fā)認為中國武術遜色于歐洲武術，并推演出了中國武術無實戰(zhàn)力的終極結果，“很多時候反而是戰(zhàn)斗力不強的部隊更容易誕生高超的武功，道理很簡單，武器不行，兵法不行，就拿人拼唄！實際上，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之中，國人并沒有建立起中華武術不切實際的自信，只是到了清末民初，我們被洋槍洋炮打得還不了手，備受欺凌。這個時候，一些愛國的文學家就通過夸張甚至虛構的方式塑造了許多英勇的愛國武術家形象，在振奮民族精神的同時，也使得中華武術的迷信生根發(fā)芽?！盵4]中國武術至今都無法擺脫其復合性的社會與文化功能。依照中國儒巫合一文化的老規(guī)矩，老倪所闡釋的是一種禁忌，或者說是一種禁忌學的內容，但在追求真實主義、科學主義以及學術本身的純潔性方面，老倪道出了一種基本的事實。不僅如此，老倪還將視野引向浩大的歐洲格斗術領域?！拔覀兿瓤匆幌鹿畔ＥD。公元前648年之前，賽馬、標槍、摔跤、拳擊、混斗等軍武項目陸續(xù)被列為了古奧運正式比賽項目，并由此誕生了最早的專業(yè)格斗運動員和教練員。標槍細化到了投遠和投準兩個比賽項目。摔跤比賽還相對安全，拳擊和混斗規(guī)則就開放到殘暴了，在基本無護具的情況下，打到一方認輸或昏迷為止。此時是中國的春秋早期，我們還根本不會騎馬，兵器演練尚處于武舞不分的階段，雖然有齊桓公春秋角試的記載，但是并沒有持續(xù)，而古奧運的格斗比賽卻綿延了上千年呀！我們再看古羅馬。從公元前264年開始一直到西羅馬帝國覆滅，羅馬角斗士制度歷時700多年，其搏擊對抗已經升級為更加殘酷野蠻也更加接近實戰(zhàn)的兵器格斗，角斗士擁有了專門的職業(yè)格斗訓練營，這個階段對應的是我國的秦、兩漢和兩晉時期，大家看看這個階段我國的名將啊，項羽、韓信、衛(wèi)青、霍去病、陳湯、典韋、許褚、關羽、張飛、趙云等等，除了項羽，其他人都沒有武術訓練的記載。由此我們可以推斷，他們的戰(zhàn)爭殺傷力或來自天賦異稟，或來自行伍當中的慢慢積累，和羅馬角斗士的專業(yè)訓練程度相比，相去甚遠?！盵5]

其實，從各種角度看，中國人始終認同武術自身的完整性，很少有人去關心其與古希臘拳擊、摔跤、混斗以及古羅馬角斗士的關系。中國人所理解的完整的武術既包含格斗術，也包含人的身體中自然散發(fā)出來的高超的藝術表現力。人們說起武術，其約定俗成的指向只能是武藝，它是一種優(yōu)雅的具有象征性意味的身體語匯體系，其中僅僅包含了儀式性的身體對抗形態(tài)，而不包括過度野蠻、原始且充滿極限意味的身體對抗形態(tài)。面對錯位性的格斗結果，人們總會看到一些貌似無解的語匯。老倪在《中華武術曾經強過嗎？》的抖音視頻中便對中國傳統(tǒng)武術有過懷疑，“阿Q名言：‘我們家先前比你們闊多了?！谑俏覀兇蠹乙粨睚R上，口誅筆伐?！墒牵跉鈩輿皼芭新暠澈?，我們卻從來沒有對阿Q他們家曾經闊過產生哪怕一絲一毫的懷疑。這正如那些傳統(tǒng)武術擁躉和現代搏擊擁躉之間的對噴，激烈的對罵乃至約架。從來沒有人懷疑過中華武術曾經的榮光，可問題是，證據呢？”[6]從信息傳輸的角度，老倪所講述的并非傳統(tǒng)武術本體，而是極少部分中國人所設想出來的中國式格斗術。其實，這樣的格斗術從不存在，它原本就是一種小說家言。然而，不應強求所有的關注中國傳統(tǒng)武術的人士統(tǒng)一思想?，F代性的精髓在于多元化，而任何一種文化品格都高度包容了多元化的批評原則。一些人士還會認為自己所理解的跨界格斗是一種真理，其實其所秉持的是一種自閉式人格體系，其所聲稱的一些觀念也仍屬于一種個體化、私密化與非本質化的信息叢，類似的信息雖然時而會制造出一些石破天驚的傳播效果，卻不符合事物的真實性，是一種缺失邏輯力的主觀臆測。無以否認，這樣的觀點只能展示出學術的世俗性判斷維度，而無專業(yè)性可言。于是，回歸到信息傳輸的領域就會發(fā)現，其仍舊是一種一廂情愿式的刻板印象。秉持純西方體育理念的人士的確展示了其銳利的批判性，卻喪失了對傳統(tǒng)武術本體性的精準理解。不難看出，馬保國事件發(fā)生后，中國網民再度掀起了一個審視、反思甚至批判武術文化的浪潮，但是這里尚需指出一種簡單的事實，中國武術與西方武技毫無關系，也不存在任何可比性，部分外域人士所論及之擂臺格斗定勝負論其實是偽命題?？梢詳喽?，真正的傳統(tǒng)武術從業(yè)者仍舊會一如既往地立志在自然化、泛生態(tài)化乃至萬物進化論的語境中穩(wěn)步前行，而不會在一方擂臺之上浪費精力。中國傳統(tǒng)武術迥異于現代體育，其外延與內涵都要大于奧運會及其文化品格，中國傳統(tǒng)武術是一種包含儀式、禮俗、教化、宗教等在內的具有獨立文化傾向性的世界級身體語匯體系，正因如此，中國傳統(tǒng)武術不會因為不同的格斗體系的干預而出現危機，也終將會在適當的時刻構建出一種完全屬于東方社會的身體文明體系。

4 結語

在馬保國事件發(fā)生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對傳統(tǒng)武術格斗力的批評大量產生，但并未否定傳統(tǒng)武術的文明價值、文化價值、娛樂價值，這便是問題的終極答案。部分不明就里的體育學者也撰文，認為傳統(tǒng)武術的全面危機時代已經到來，筆者認為這完全是一種多慮。作為一種成熟的古典性身體文明符號，傳統(tǒng)武術演進到現今，僅僅面臨一種轉型的考驗，即傳統(tǒng)武術在現代社會的全新地位。其實，中國文化中一直蘊含有一種消解極限對立的能量。傳統(tǒng)武術很可能更容易轉型為一種娛樂活動，而較難轉型為一種純然的競技體育項目，傳統(tǒng)武術這樣的演進道路或許是一種文化常態(tài)。馬保國事件其實更能檢驗傳統(tǒng)武術的精神核心及其在現代社會中所處的位置。人們站在現代體育的視野上可以攻擊馬保國不善格斗之事實，但是傳統(tǒng)武術的另類邏輯依然存在，它再度顯示出了其自身的情理邏輯、歷史邏輯與文化邏輯，或許唯獨不能展示的恰是體育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