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川幸次郎
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
——蘇軾《文說》
一
嘉祐四年,蘇軾二十四歲,為了再度入京,他和父親、弟弟一起沿長江而下。他在這次舟行途中所作的詩,是現(xiàn)在流傳的他的最早的作品。其中作于三峽峽谷中的七言古詩《江上看山》說:
船上看山如走馬,倏忽過去數(shù)百群。前山槎忽變態(tài),后嶺雜沓如驚奔。仰看微徑斜繚繞,上有行人高縹緲。舟中舉手欲與言,孤帆南去如飛鳥。
把沿急灘而下的船中所看到的沿岸群山比作奔馳的馬群,這是他后來的詩中從心所欲地運用自由、奇警的觀察、聯(lián)想及作為其表現(xiàn)的比喻的開端。從船中向著走在絕壁小道上的人影——也許是樵夫,也許是農(nóng)夫——揮手想要說話,這也是他后來的詩中像地下水一樣滲透著的對于所有人的廣泛的愛的開端。
蘇軾既是書法名家,又是文人畫的創(chuàng)始者之一。他巧于談?wù)?,喜歡諧謔。愛所有的人,又為所有的人所愛。這么說,并不是說他沒有思想。他天性豪放,但感覺細膩,喜歡節(jié)制。他的酒量不行,有“我性不飲只解醉”、“我本畏酒人”等句。
他的詩,從心所欲地表現(xiàn)自己廣博而豐富的才能,不自我限制,在宋詩中,是規(guī)模最大的。開始時由老師歐陽修指引的敘述的方向,后來漸漸成為他運用自如的東西。例如關(guān)于器物的敘述,有初入仕途時在陜西鳳翔所作的《鳳翔八觀》,尤其是其中的《石鼓歌》;又關(guān)于游覽的敘述,有《游金山寺》。嘗此一臠,可知全鼎。而且,同時還伴隨著警拔的觀察、聯(lián)想和比喻。他與弟弟蘇轍初次分別時所作的詩“登高回首坡隴隔,但見烏帽出復沒”,不過是其早年詩中的一例。晚年的詩作則更加自由自在。他遷謫海南島時,旅程自北岸的瓊州至東岸的儋州,沿著海岸成半圓形前進,像是走在半月的邊緣上,詩人氣魄很大地把這比作“如度月半弓”;伏在書上背詩的兒童,其姿勢仿佛是在彈琴,他細膩地把這比作“孺子卷書坐,誦詩如鼓琴”。這些都是其中俯首可拾的例子。
但是,我們不能光被這種充溢于詩歌表面的才氣弄得目眩神迷。他的詩中,像地下水一般到處潛流著的,是他那偉大而溫厚的人格。而且,這種人格所產(chǎn)生的最大功績是使他的詩擺脫了在歷來的詩歌中久已成為習慣的對悲哀的執(zhí)著。
宋以前的詩,以悲哀為主題,由來已久。而擺脫悲哀,正是宋詩最重要的特色。使這種擺脫完全成為可能的是蘇軾。在他之前的歐陽修已具有這種傾向,但歐陽修尚不完全是自覺的,他是把保持平靜的心境這種消極態(tài)度作為創(chuàng)作方法的。梅堯臣也是這樣。
到了蘇軾,才是完全自覺的、積極的。通過從多種角度觀察人生的各個側(cè)面的宏觀哲學,他揚棄了悲哀。而溫厚偉大的人格所產(chǎn)生的充實的語言,又以充分的說服力說明了這一點。
二
蘇軾揚棄悲哀的宏觀哲學,始于人生并非只是充滿了悲哀這樣一種認識。不錯,人生何處無悲哀。但是,人生只是由悲哀構(gòu)成的嗎?有悲哀就有歡樂,人生不就像由哀樂搓合而成的繩子嗎?一味沉浸于悲哀是愚蠢的。更進一步,還可以這么想:常識所謂導致悲哀產(chǎn)生的不幸,果真是不幸嗎?難道沒有用多角的、宏觀的眼光重新加以認識的必要嗎?
他四十五歲作為流人到達黃州、從最初居住的地方遷到第二個稍好的地方時所作的五言古詩《遷居臨皋亭》,就是說明上述哲學思想的一個例子:
我生天地間,一蟻寄大磨。區(qū)區(qū)欲右行,不救風輪左。雖云走仁義,未免違寒餓。劍米有危炊,針氈無穩(wěn)坐。豈無佳山水,借眼風雨過。歸田不待老,勇決凡幾個。幸茲廢棄余,疲馬解鞍馱。全家占江驛,絕境天為破。饑貧相乘除,未見可吊賀。澹然無憂樂,苦語不成些。
詩中所說的人生就像搓合的繩子,“饑貧相乘除”的看法可以說是一種循環(huán)的哲學。這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產(chǎn)生的絕對的消解。大概來源于古代的《易》的哲學思想。
又,“幸茲廢棄余”,將常識認為不幸的流放罪看作是一種幸福,這種觀點,來源于《莊子》的“齊物”哲學。這種哲學,把萬物的一切差別都看成是相對的,從宏觀的角度,把相對的差異統(tǒng)歸“齊一”,消解和揚棄了價值序列中的絕對。
兩者之中,后者的“齊物”哲學,在上面這首詩的“幸茲廢棄余”中,僅初露端倪。再舉一個說得更明確的例子。熙寧六年,蘇軾三十六歲,離開史館,通判杭州。此時,他弟弟蘇轍也因為與王安石相忤,被貶為河南陳州教授。蘇軾在沿運河赴任的途中,蘇轍送他到安徽潁州。在潁州作別時,蘇軾寫了五言古詩《潁州初別子由二首》。第一首以“征帆掛西風,別淚滴清潁”的悲哀調(diào)子起頭,但第二首則用“齊物”哲學堅定地排斥了悲哀:
近別不改容,遠別涕沾胸。咫尺不相見,實與千里同。人生無離別,誰知恩愛重。始我來宛丘,牽衣舞兒童。便知有此恨,留我過秋風。秋風亦已過,別恨終無窮。問我何年歸,我言歲在東。離合既循環(huán),憂喜迭相攻。語此長太息,我生如飛蓬。多憂發(fā)早白,不見六一翁。
詩從開頭起,就明確地根據(jù)“齊物”哲學及宏觀眼光揚棄了差異。近別臉色也不變的人,卻在遠別時哭了。但是在別離這一點上兩者其實是相同的。離別的距離哪怕只有“咫尺”(即八寸、一尺),和千里之別也是一樣的不能見面。無論是遠別還是近別,也許都可以面不改色,也許都可以淚流滿面。這次與你的離別雖是遠別,但我們要用宏觀的眼光來揚棄悲哀。
接下來所說的話就更為豁達了。如果人生沒有離別,那么“誰知恩愛重”?常識以別離為悲哀。但是正因為有了離別,才使人體驗到“恩愛”(人類的愛情)的貴重。別離除了含有消極的悲哀的要素之外,不也具有這種積極的意義嗎?所以別離也是一種喜悅,至少是喜悅的種子。應(yīng)該說這是“齊物”哲學最大膽的運用。
這首詩,雖然說了一些唯有離別才能恩愛的豁達的話,但卻似乎仍然殘留著難以徹底揚棄的悲哀?;蛘呖梢哉f這種想要揚棄悲哀的態(tài)度本身,反而加深了悲哀。不過總的來說,這首詩的基調(diào)還是用宏觀的眼光來揚棄悲哀。
以上,是蘇軾揚棄悲哀的宏觀哲學的第一個層次。如果上述“齊物”哲學來源于莊子、“循環(huán)”哲學來源于《易》,那么,這些理論本身都不是蘇軾的獨創(chuàng)。蘇軾別有一種重要的看法。
明確地承認悲哀是人生不可避免的要素,是人生必然的組成部分,而同時把對這種悲哀的執(zhí)著看作是愚蠢的,這才是由蘇軾獨創(chuàng)的新的看法。儒家的理想主義,容易使人幻想一個完善的社會,一個因此而沒有悲哀的人生??梢哉J為《詩經(jīng)》詩人的悲憤,就是這種幻想被打破了的悲憤,甚至唐代的杜甫也是這樣。但是蘇軾卻不是這樣。他認為,悲哀,或者悲哀的原因不幸,作為人生的必然內(nèi)容,在人生中是普遍存在的。他洞察到:既然希望與命運、個人與社會之間經(jīng)常存在著矛盾,那么悲哀也就是人生的必然內(nèi)容。
例如,他于元豐二年,即寫了上面那首詩的八年之后,寫的五首五言古詩《罷徐州往南京馬上走筆寄子由》中的第一首,就是一個說明悲哀無處不在的例子。那年,他四十四歲,由江蘇徐州移知浙江湖州,徐州人民稱他為“賢太守”,拼命挽留。他寫了這首詩,描繪了當時情景,寄給弟弟蘇轍:
吏民莫攀援,歌管莫凄咽。吾生如寄耳,寧獨為此別?別離隨處有,悲惱緣愛結(jié)。而我本無恩,此涕誰為設(shè)?紛紛等兒戲,鞭鐙遭割截。道邊雙石人,幾見太守發(fā)。有知當解笑,撫掌冠纓絕。
既然別離到處都有,那么,如果每次都像這次一樣因友情之故墮入悲哀苦惱的話,又怎么行呢?他從悲哀到處存在這一主張出發(fā),奉勸人們從悲哀中擺脫出來。實際上,蘇軾對親密相處兩年余的吏民肯定是懷有深深的惜別之情的。但至少在這首詩的表面卻指出了能夠引起悲哀的因素的普遍性,并否定了對悲哀的執(zhí)著。
以上是蘇軾揚棄悲哀的宏觀哲學的第二個層次。上述這首詩同時又顯示了蘇軾另一個重要的想法,是其宏觀哲學的第三個層次,這就是把人生看作是一個漫長的持續(xù)的時間過程的看法。這就是詩中“吾生如寄耳”這一句。
“吾生如寄耳”,這句話的表面意思并非是指人生的漫長。它的表面意思是,我的一生,就像寄宿一般不安定、不確定。但在其里面,卻包含著一種把人生看作是漫長的時間過程的意識。為什么這么說呢?這是因為如果“如寄”之生實際上不帶有“漫長的時間過程”這一意識的話,那么就不會產(chǎn)生下一句:“寧獨為此別”——即將來還得經(jīng)常離別。
再回顧一下前面所說的。上述第一個層次中的把人生看作如同搓合的繩子的循環(huán)哲學,第二個層次對悲哀作為人生的普遍部分是經(jīng)常存在的這樣一種看法的確認,都包含了把人生看作是一個漫長的持續(xù)的時間過程的意識。但是明白地表達出這一意識,實際上卻有賴于這句詩。
蘇軾不僅在上面這首詩中使用“吾生如寄耳”這句詩,他在許多詩中都頻繁地使用這句詩。如果加上前面那首別弟詩中的“吾生如飛蓬”等詩句,那么其數(shù)目就更多了。而且,“寄”,如同寄宿;“飛蓬”,如同飄飛的蓬草籽,其直接的意思是不安定,但其內(nèi)部,則經(jīng)常包含著視人生為漫長的時間過程的前提。例如,他在出御史臺獄、遷謫黃州途中所作的《過淮》中,就有“吾生如寄耳,初不擇所適”之句,意思是,因為在漫長的時間過程中飄浮,所以不能確定自己的去向。又,他在回中央任翰林學士后和友人王晉卿的詩中,回顧黃州之遷謫道:“吾生如寄耳,何物為禍福。不如兩相忘,昨夢那可逐。”正因為人生是漫長的,循環(huán)哲學才能成立。此外,他又在遷謫海南島后所作的和陶淵明“擬古”詩中說“吾生如寄耳,何者為吾廬”,因為人生是漫長的,所以才能夠有到處為家的意識。他在遇赦離開海南島北歸途中路過江西郁孤臺時說“吾生如寄耳,嶺海亦閑游”,他之所以把生活中的嚴重事件——被貶謫到“嶺?!?,即廣東與海南島——說成是“閑游”,即輕松的旅行,也同樣是因為他認為這不過是漫長的人生中的一個小事件而已。
像這種把人生看作是一個漫長的時間過程的看法,也是蘇軾所獨創(chuàng)的。即使不是他獨創(chuàng)的,那也是由他賦予了劃時代意義的。因為在過去的詩歌中,這種看法并不普遍。過去的詩歌的普遍看法與此相反,它們把人生看作是短暫的、匆促的時間過程。
蘇軾用以表現(xiàn)這種看法的,不外是“吾生如寄”這一辭語。但這種表現(xiàn)本身,卻不是蘇軾的獨創(chuàng),而是早已有之。只是在過去的詩歌中,并無蘇軾那樣的用法,而是用在把人生看作是一個短暫的、倏而死亡的時間過程的場合。最早使用這句詩的,有公元紀年開始時期漢代無名氏的古詩“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接著,公元三世紀魏武帝曹操的“人生如寄,多憂何為”,恐怕也是性質(zhì)相近的想法。此外,稍晚于蘇軾的朱翌,在他的《猗覺寮雜記》卷一中,作為東坡這句詩的出典,引了白居易《感時》詩中的“人生詎幾何,在世猶如寄”及《秋山》詩的“人生無幾何,如寄天地間”。這些詩句,都是感嘆人生短促的。
可以說,蘇軾使用了同樣的表現(xiàn)手法,卻置換了它的內(nèi)容。不單是內(nèi)容的不同,而且還是人生觀的重大轉(zhuǎn)變。不用說,把人生看作是一個漫長的時間過程的態(tài)度,比起把人生看作是一個短暫的時間過程的態(tài)度來,會產(chǎn)生較少的悲哀與絕望,而產(chǎn)生較多的希望。人生的確是一個充滿波動浮沉的時間過程。但正因為它是一個漫長的時間過程,所以它才充滿了波動。根據(jù)這種認識,光是陷身于漫長的波動的低谷所產(chǎn)生的悲哀之中而不能自拔,就越發(fā)顯得愚蠢了。讓我們寄希望于未來吧!
這種把人生看作是一個充滿波動的漫長的時間過程的意識,并不只是以直截了當?shù)恼f理形式加以闡述的,而是使人感到這是蘇軾詩歌的潛流。蘇軾最有名的七律之一《出潁口初見淮山是日至壽州》就說明了這一點:
我行日夜向江海,楓葉蘆花秋興長。平淮忽迷天遠近,青山久與船低昂。壽州已見白石塔,短棹未轉(zhuǎn)黃茆岡。波平風軟望不到,故人久立煙蒼茫。
以上,是蘇軾揚棄悲哀的宏觀哲學的第三個層次。最后所得的結(jié)論,就是它的第四個層次。他認為,如果說波動的持續(xù)或持續(xù)的波動就是人生,那么反之,主體持續(xù)的反抗也是人生。這并不意味著必須與波動作斗爭。委身于波動,這也是主體所作的抵抗。
在蘇軾的早期詩作中,有一首他從黃州貶所寄給弟弟蘇轍的題為《初秋寄子由》的詩,其開頭便闡述了這一點:
百川日夜逝,物我相隨去。惟有宿昔心,依然守故處。
晚年的詩作中,有一首紹圣四年(1097)他從最初的貶所廣東惠州被命轉(zhuǎn)到更為“遠惡”的海南島時寫給弟弟蘇轍的五言古詩,其開頭更清楚地闡述了這一點:
我少即多難,邅回一生中。百年不易滿,寸寸彎強弓。老矣復何言,榮辱今兩空。泥洹尚一路,所向余皆窮。
詩中所說好像是很軟弱消極的話,但詩的后面部分他卻再次說了這樣的話:
離別何足道,我生豈有終。
他在不久以后獲赦,從海南島北歸,到長江岸邊時,寫給江晦叔兩首五言律詩,其中一首云:
鐘鼓江南岸,歸來夢自驚。浮云世事改,孤月此心明。雨已傾盆落,詩仍翻水成。二江爭送客,木杪看橋橫。
人世間的環(huán)境變化萬千,而我那孤月般的心靈卻始終澄澈透明。這是對一直同波動的環(huán)境進行著對抗的主體的稱贊。南宋末年的杰出學者王應(yīng)麟,在他的《困學紀聞》中評“浮云”、“明月”這聯(lián)道:“坡公晚年,所造深矣!”
盡管蘇軾的一生極為坎坷,但他一生所作的兩千四百余首詩,卻絕對不能說是哀泣之辭。
例外當然也是有的。蘇軾四十四歲那年,被投入御史臺中,感到了死亡的威脅,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危機。在他這時寫給弟弟蘇轍的詩中,透露了緊張情緒:
圣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jié)人間未了因。
這首詩是悲痛的。但是其中也有期待,有對未來的期待。又,他的詩中可以看到“傷神”這個蘇軾難得使用的詞,但不是指自己傷神,而是指他的弟弟將會那樣。
此外,蘇軾在同年年末的十二月二十八日,即被逮百日以后,酌情減罪、獲釋出獄那天所寫的詩,更為豁達豪放。如序章中所提到的,這首詩采用了與前詩相同的韻腳(即“疊韻”),從而更顯得豁達豪放:
百日歸期恰及春,殘生樂事最關(guān)身。出門便旋風吹面,走馬聯(lián)翩鵲啅人。卻對酒杯渾是夢,試拈詩筆已如神。此災(zāi)何必深追咎,竊祿從來豈有因。
這不僅是蘇軾個人對悲哀的揚棄,而且也是詩歌歷史的轉(zhuǎn)折點。過去的詩歌所習慣的對悲哀的執(zhí)著,被蘇軾中斷了,而把方向改變?yōu)楦嗟貙θ松б韵M:笫莱绨萏K軾的人,喜歡他的豪放闊達;不滿他的人,則嫌他的詩每流于平易。但是他之后的詩人,也包括對他沒有好感的人,很少歌詠對人生的絕望與悲哀,這正是因為他們都生活在蘇軾改變了詩風以后的緣故。
三
蘇軾不像王安石那樣是個政治家,但他對所有的人都擁有一種極為真摯的愛情。
讓我們舉蘇軾年近不惑、任杭州通判的某年年底作的一首詩作為例子吧:
除日當早歸,官事乃見留。執(zhí)筆對之泣,哀此系中囚。小人營餱糧,墮網(wǎng)不知羞。我亦戀薄祿,因循失歸休。不須論賢愚,均是為食謀。誰能暫縱遣,閔然愧前修。
把自己和獄中的囚犯相比,說“不須論賢愚”,這并不是統(tǒng)治階級的溫情。他經(jīng)常拒絕承認自己是高人一等的人,而是希望作為一個市民來生活。他遷謫黃州時,與市民、農(nóng)民交朋友,自己耕種“東坡”的土地,見于組詩《東坡八首》。晚年身居海南島,他越發(fā)真切地希望“躬耕”,即以一介農(nóng)夫的身份親自耕作??涩F(xiàn)實卻不允許這樣,他還必須買米度日,在題為《糴米》的五言古詩中他說:糴米買束薪,百物資之市。不緣耕樵得,飽食殊少味。再拜請邦君,愿受一廛地。知非笑昨夢,食力免內(nèi)愧。春秧幾時花,夏稗忽已穟。悵焉撫耒耜,誰復知此意。
據(jù)說蘇軾詩的缺點,是有時作詩過于平易、草率。在上文所引的詩中,他自己也說“詩仍翻水成”。在其他詩中,他又說:“新詩如彈丸,脫手不暫停?!彼_實不是一個苦吟詩人。但這也是他自由的心境與自由的才能的表現(xiàn)。又,盡管自己不是苦吟詩人,但他懂得過去最典型的苦吟詩人杜甫的價值,并和王安石一起,積極表彰杜甫。
蘇軾晚年在海南島時,取他所喜愛的全部陶詩“次韻”和之,這就是所謂的《東坡和陶詩》。這也可以說是他那充沛的才能的表現(xiàn)。比如陶淵明《飲酒二十首》之三云:
道喪向千載,人人惜其情。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所以貴我身,豈不在一生。一生復能幾,倏如流電驚。鼎鼎百年內(nèi),持此欲何成。
蘇軾的和作說:道喪士失己,出語輒不情。江左風流人,醉中亦求名。淵明獨清真,談笑得此生。身如受風竹,掩冉眾葉驚。俯仰各有態(tài),得酒詩自成。
“江左”,指陶淵明生活的南朝時代?!把谌健?,輕輕搖擺的樣子。陶淵明得酒,其詩便自然而成,仿佛竹子愛風,許多葉子輕輕擺動,搖曳多姿,或俯或仰,做出各種有趣的姿態(tài)。但這與其說是指陶淵明的詩境,還不如說更多地是指他自己的詩境。
王安石盡管用心不壞,卻不受當時民眾的歡迎;與此不同,蘇軾則深受當時民眾的愛戴。他們倆的氣質(zhì)不同。蘇軾的弟子詩僧參寥子在悼念其師之死的七言絕句《東坡先生挽詞》之一中說:
峨冠正笏立談叢,凜凜群驚國士風。卻戴葛巾從杖履,直將和氣接兒童。
先生身著官服,威儀凜然,與人言談之間,儼然國士之風,令人肅然起敬。而當先生頭戴葛巾、著履執(zhí)杖、出門散步之時,又總是笑呵呵地和路旁的孩子們攀談。
仁者愛人,便是如此。
編輯/徐? ?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