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別人對老爸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對我而言,爸,是我常常突然想起來的那個人。
爸不笑,刀削的臉總是冰著,從我記住那個鎖著的盒子起,一直到我如小鳥出飛離家開始自己的人生,我猛然回憶起童年到少年的時光里,好像就沒看到爸笑過——也許笑過,那也是在對著妹妹的時候。
因為打心里懼怕爸,所以對爸總是知之甚少。從爸、媽和奶的言語縫隙中,大概知道爸是當(dāng)過兵的,建國前就入了黨。當(dāng)?shù)氖裁幢?,不太清楚,聽奶奶說,爸還打過仗,這點我相信,因為從我記事起,我就知道爸后背上有一道一尺長的傷疤,就像一條一尺長的紅色大蜈蚣,張牙舞爪,很小的我,當(dāng)晚陷入一種光怪陸離的夢境之中,空中飄浮著巨大的輪胎,清楚地看到房子里漂浮著各種光亮的燈,我嚇壞了,卻逃不出自己設(shè)下的局??傊?,爸是一個謎一樣的男人,讓我恐懼,也讓我敬畏。
至少在我走上社會之前,我?guī)缀鯊牟欢鄦柊值氖拢踔潦怯幸饣乇?。唯獨那個鎖著的盒子,常常引起我們的好奇心。但,那個盒子是不輕見的,媽總是寶貝一樣藏著,決不允許除了她和爸之外的人動一手指頭。我敢肯定,就算爺和奶活著的時候,也沒碰過那個木頭盒子——我從來沒聽爺奶他們說起過,我哥也問過他們,爺悶頭抽煙,不吱聲,奶訓(xùn)斥哥,讓他少問。
我敢說,記憶中的爸,在我的腦子里沒有這個盒子清楚,除了那頭蓬亂如長在瘦石上的荒草一樣的頭發(fā)。常見爸,卻不敢看爸的臉;很少見那個盒子,卻永遠深深地吸引著我的神經(jīng)。在我的記憶中,似乎每次家里遇到大災(zāi)大難或過不去的坎時,這只盒子就會出現(xiàn),每次出現(xiàn),家里也必定會有所變故。我是個愛鉆牛角尖的人,因此總是折磨自己,以一點也不發(fā)達的想象力,猜測盒子中的秘密。
大興安嶺林業(yè)開發(fā)的初期,爸把我們都帶進了大興安嶺。大約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第一次看到了那個紅漆木盒,正面鑲著一枚圓圓的毛主席像章。一把將軍不下馬的大鎖頭,死死地鎖在盒子上。那個時候,我還記住一個數(shù)字,37塊6,那是爸的工資,與這個數(shù)字對應(yīng)的便是緊緊巴巴的生活,整天都是苞米面,高粱米。那時候感覺大興安嶺的冬天特別的長,特別的冷。轉(zhuǎn)過年的開春,我的妹妹高調(diào)來到這個世界,之所以說高調(diào),是因為她是我爸媽盼來的閨女。之前連著我們哥仨,讓我爸煩壞了。在我的記憶里,那一年好像我們家特別溫暖,妹妹成了我們哥仨的擋箭牌,不論闖什么禍,只要妹妹往爸的懷里一依,爸的火就會一下子湮滅,偶爾我還能看到爸臉上那難看的笑。但,僅僅就是一年,秋天的時候,爺爺和奶奶也從老家來到了大興安嶺,家里一下子變成了8口人,碗里的飯變成了稀粥。三個半大小子,那飯量,能吃干爸媽的血。
爸是一個建橋工人,常年在工地上班,極少回家。而家里的日子也鬧開了饑荒,好容易撐到了開春,家里就要斷糧了,媽看著口袋里最后一小把苞米馇子,眼淚嘩嘩往下流。一封電報,拍到了工地,在媽東挪西借了三天后,爸從工地回來了,背回來一袋子小米,到今天忘不了小米粥的味道,就是從那天留下的。夜里,一張大炕上我第一次聽到媽對爸說:拿那功章找部隊去吧!
爸好長時間沒言語,就在我要睡著的時候,我聽到爸說了句:死了這條心吧!
那會兒我大概是四五歲的樣子,只知道吃飽了瘋淘,對爸媽的對話從沒認真想過什么,但爸說完那句話以后,媽就開始了長達一夜的哭泣,那哭聲像雨季里濕透的窗戶紙,包不住窗戶里面沉重的傷痛,像瘋草一樣長滿了我青綠色的童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爸媽發(fā)生這樣嚴(yán)重的沖突,恐懼讓我的身體無限膨脹,腦袋一暈,不知是睡過去了,還是“草迷”了。
就是那一次,我聽到關(guān)于爸很傻的一件事,原來37塊6的工資,每月只能拿回32塊,其余的給了鎮(zhèn)子?xùn)|頭的老王奶,她孤身一人,兒子死在了抗美援朝的戰(zhàn)場上。這件事,我是從奶奶嘴里聽說的,奇怪的是,即便家里都斷糧了,我媽竟然也沒提過這事,我感覺,大多數(shù)時候,我媽和我爸共同保守著一個秘密,而這個秘密,一定跟那個盒子有關(guān)。
“我爸是個傻子!把錢給別人,連塊糖也不給我們買。”有一次看到鄰家的小孩兒居然在吃大蝦糖,饞得我口水滔滔,回到家,我生氣地對媽說。
我媽停下手里的活,盯著我,對我說:小崽子,你記住,你爸不是傻子,他是個英雄!
我第一次聽到關(guān)于爸這樣崇高的定義,我追問爸怎么就是英雄了?我沒看出來???
媽想了想,對我說,以后你就明白了。
以后,艱難的日子沒有發(fā)生什么特別的變化,我無法想象,我媽是用什么辦法把我們幾個養(yǎng)大的。只記得那一年秋天我媽曾經(jīng)一個人一天溜回來十草包土豆(溜土豆,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大興安嶺林區(qū),每年秋天公家的土豆地收完后,人們可以找到遺留在土里的土豆,習(xí)慣稱之為“溜土豆”),冬天里,我奶把土豆磨成淀粉,包成菜包子,那濃濃的土豆香味多年以后仍記憶猶新。
后來,林場辦了家屬隊,我媽和我爺都上家屬隊干活去了,大興安嶺的凍土一旦翻開,黑油油的,種下的土豆、白菜,終于解決了一家人的吃飯問題。
隨著我們哥仨漸漸長大,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來。正當(dāng)我們家充滿希望的時候,8歲的妹妹突然病倒了。對一個孩子來說,那段時間,家里一直是灰色的,整天也聽不到一點兒聲音,爸媽抱著妹妹四處尋醫(yī)問藥。大約一個月后的一天夜里,我被一陣奇怪的聲音驚醒,在黑暗中,我看到離家多日的媽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她蜷縮在被子里,低聲啜泣,而爸卻不見蹤影。媽的哭聲讓我喘不上氣來,我知道,一定是有不好的事發(fā)生了。
果然,妹妹死掉了。
家陷入了絕望,爸每天早出晚歸,有時干脆通宵不回家,媽只以淚洗面。長大后我才知道,那些日子,爸每天都到三道嶺墳地,坐在妹妹那口小棺材跟前,一坐就是一天,不吃不喝。眼看著爸的精神就要崩潰了,一天晚上,爸從外面回來,喝了一茶缸子白酒,站起來就要出去。
在門口,爸突然釘在了門檻上。門外,站著村東頭的老王奶。媽從大柜子里拿出那個紅漆盒,走到老王奶跟前,把盒子遞給老王奶,老王奶拍著盒子對爸說:“這里面死了多少人?”
爸愣了一下,木訥地看了看媽,抬起腳,還要出去,老王奶高高舉起那個盒子:“你要是敢再邁一步,我就砸碎了這棺材!”
爸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突然一口血直噴了出去,爸就像一棵被伐斷了根的黑樺樹,轟然倒在了地上。
那回爸在炕上躺了十天,沒心沒肺的我除了記得爸的臉是臘黃的,就一門心思想找到那個盒子——準(zhǔn)確點說,是媽說的棺材。但奇怪的是,后來我瞅冷子趁媽打開柜子上的鎖,溜過去,卻沒能找到那口小棺材,就好像真的隨著妹妹去了另外一個世界。
那只小木盒子里,到底裝著什么秘密呢?媽說是棺材,簡直讓我百般幻想也猜不出哪有那么小的尸體,會是誰呢?
三災(zāi)八難的日子,過到了我哥畢業(yè),瘦弱的我哥學(xué)習(xí)狗屁不通,連連蹲級,便厭惡學(xué)校,一心想上班。但那個時候,林區(qū)沒有什么好的去處,除了出大力,沒什么可以選擇的。我哥和他的小伙伴們被派到了房建隊工作,整天和大泥、扔磚頭,碼大墻,干得十分來勁,竟然沒聽他叫過苦。
計劃體制下的社會運營模式是階梯狀的,像我哥他們剛剛上班的叫知青,我不知道這個知青與“知識青年”是不是一回事,單從我哥身上看,應(yīng)該僅僅是一種身份的名詞。知青干過幾年以后,根據(jù)表現(xiàn)可以轉(zhuǎn)為正式工人,也就是國家固定工,那就算拿到了鐵飯碗。至于干部之類的,一般工人家庭,不會過多考慮。
我哥學(xué)習(xí)不行,學(xué)技術(shù)還是很機靈的,表現(xiàn)可以說很突出,墻壘得直,人緣也不錯,但不知道為什么,一到轉(zhuǎn)正的時候,他就被靠邊了,一連三年都這樣,就連比他晚上班的鄰家四楞子都轉(zhuǎn)正了,我哥還是遙遙無期。這讓我哥的情緒壞到了極點。我媽更是急得火上房,在媽的眼里,工資落下已經(jīng)讓她無法忍受,兒子受欺負,總是被排在轉(zhuǎn)正的行列之外,更讓她在姐妹跟前抬不起頭來。
她幾次找到林場,問題也沒解決。接著,一個消息在人群中流傳,說是知青轉(zhuǎn)固定工是最后一年,從下一年起,國家就沒有固定工了,而改成合同工。
這個消息太嚇人了,原本我媽心里還存有一絲僥幸——早晚能轉(zhuǎn)上,但這消息一下子擊碎了媽的夢想。眼看著新一輪轉(zhuǎn)正名額明顯少于之前的人數(shù),暗暗證實了那消息的可靠性,媽急了。
在一個滿是火燒云的傍晚,我們一家人圍著桌子,在門口外的棚子下吃飯,媽看著爸喝完最后一口酒,對爸說:咱不能再這么熊下去了。
爸長長嘆了一口氣,那能咋地?
媽用手指點著桌子說,能咋地?找他們說理去!
爸瞪了媽一眼,說什么理,該是你的,自然就是你的了,說什么理?
哥看出了爸的意思,爭著插嘴說,爸,劉三他爸下午都去找隊長去了……
爸瞪向哥,爸的眼睛里好像射出一道藍光,哥嚇得把下面的話噎了回去。這許多年以來,我們哥仨差不多都是在這束藍光的威懾下,慢慢成長起來的。
媽再也不聽爸的辯解了,她對爸說,今兒咱就擺擺資格,看看這幫王八犢子誰能有咱為國家做的貢獻大!
爸愣了一下,問媽,你想干啥?
媽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干啥?你等著。
媽旋風(fēng)一樣吹進了屋里,一眨眼又吹了出來,手里赫然抱著那只紅漆木頭盒子,毛主席像章在火燒云的映照下,散發(fā)出迷人的玫瑰色。
爸呼啦一下站起來,指著媽的鼻子,你要干啥,瘋了?收回去!
媽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死死地抱著那只盒子。我終于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到這只神秘的紅漆寶盒,盒子已經(jīng)很老舊了,漆色卻很好,不足一尺長,巴掌那樣寬,沒有拳頭高,那只大鎖顯得特別突兀,比例嚴(yán)重失調(diào),就像一只藏獒蹲在那里一樣。我敢肯定,那決不是一口棺材——沒有誰家的棺材能長成這個樣子。
我下意識地伸手想摸摸這只盒子,突然飯桌子憑空飛了起來,桌子上的盆盆碗碗和桌面一齊飛到大門口,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拉回到“事故”現(xiàn)場,就看到媽大哭著跑回了屋。
這可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家庭大戰(zhàn),爸一向遷就媽,是我們這疙瘩有名的“妻管嚴(yán)”,從不整這口舌之爭,只是今天,爸像一頭暴怒的獅子,撕咬著獵物,青筋暴露,威風(fēng)凜凜,突然我看到了一種從未遇見過的王者威嚴(yán)。那種從小就躲藏在性格深處的恐懼,無恥地滋生出來,嚇得我跑出了家門。
問題是,那個盒子到底隱藏著什么東西呢?
哥的事兒沒有任何懸念,他到底也沒趕上最后一批工人轉(zhuǎn)正,就算合同工哥也又排了兩年,才勉勉強強簽上了合同。
“我爸活得真窩囊!”我哥偷偷對我媽說,我媽沉默了許久才長出一口氣,對哥說:別說了,你不了解你爸。
我也覺得爸活得窩囊,而虛無縹緲的英雄,一直讓我感覺好笑,直到那一天突然降臨,我才最后解開了心中的疑團。
大火災(zāi)是突然發(fā)生的,當(dāng)天夜里,就吞沒了我們的小林場。原本已經(jīng)進入退休年齡的老爸不需要加入撲火隊伍,但一向窩窩囊囊的老爸不知哪來的勇氣,找到林場領(lǐng)導(dǎo),要求加入撲火隊伍,就這樣,爸成了那支小撲火隊里最老的撲火隊員。為了照顧老爸,我哥找到領(lǐng)導(dǎo),和我爸編到了一支隊伍里。有我哥在,我們略微安心了些。
然而,意外還是發(fā)生了。那天我突然接到了隊長的通知,隊長告訴我,我爸出事了。原來,火場死灰復(fù)燃,老爸自恃有豐富的林中作業(yè)經(jīng)驗,主動帶隊趕赴新的火場,途中在過一條大河的時候,四楞子不小心滑倒在了河水里。五月的冰河,刺骨的冷,四楞子的腿立即抽筋蜷成一團,老爸想也沒想便跳了下去,結(jié)果,老爸再也沒上來。
十天以后,我們在河的下游找到了老爸。
“你爸是個英雄!”媽一下子老了,此時爸的形象一下子刷新我二十多年的印象,我問媽爸的那個紅漆盒子里到底裝著什么秘密?
媽起身說這回你爸終于成烈士了,再沒啥可愧心的了,說著就從我找過無數(shù)次的柜子里拿出了那個盒子,打開鎖。
盒子里有一枚軍功章,還有一張老照片,一塊白色寫著“中國人民志愿軍”字樣的胸章,一枚五角星帽徽,最下面是一封發(fā)黃的信封。媽把信封交給我,透過爸那歪歪扭扭的字體,一個塵封近半個世紀(jì)的謎題,終于打開了。
那封信應(yīng)該是爸的一封懺悔書,信上說爸他們連在執(zhí)行一次圍殲任務(wù)時,戰(zhàn)斗十分慘烈,敵人為了突圍,把所有兵力都放到了他們這個方向,炮彈雨點一樣落到陣地上。凌晨,陣地上已經(jīng)看不到幾個活人了。突然一顆炸彈落在爸身邊,老王奶的兒子王大柱把爸壓在土里,炸彈響了,爸昏死了過去。敵人踩著他的身體,越過了陣地。
爸說,王大柱被炸成了碎片,他卻活下來了,但任務(wù)失敗了,敵人是從他這里突破包圍圈的,就這,讓爸背負了一生的愧疚!
我猜,在爸回到這個世界以后,是不是引起了什么非議,或者有人對他沒有犧牲卻讓敵人突破了包圍圈產(chǎn)生了懷疑,然而,組織卻給了爸一個一等功,這完全能說明,爸沒有過錯。
但問題是,爸不能原諒自己。每當(dāng)爸想起犧牲的戰(zhàn)友,虛構(gòu)出敵人踏過他的身體突破防線的情景,都令爸心如刀扎。在之后的歲月里,爸便生活在了深深的自責(zé)與無終止的贖罪之中了。
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媽管那個盒子叫棺材,也明白了媽為什么說爸是英雄。他們“頑固”地堅守著這個秘密,我甚至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催@樣做。誠然,老一代人的價值觀,那一代人所操守的,依然感動著我們,我跪在爸的墓前,對爸說:爸,您沒錯,您真的是英雄。
按照爸的遺愿,媽再次把紅漆盒子鎖上了,但不再東躲西藏,而是安放在爸的遺像下面。我們會把爸的這個紅漆寶盒一代一代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