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虹迪
總要有一種信仰已融入我們的血脈,縱使道阻且躋、大雨滂沱,依然要矢志滿頭飛雪而不改赤子之心。
——題記
長溝流月去無聲。溯回一個信念的濫觴,我竟要穿透半個多世紀的夜深星瀾。隔著余暉熔金的霧靄,一座山映入我的眼簾。朔風輕拂,天高云淡,芳草連天勾勒出一座山綿延而溫潤的曲線,沒有棱角,山頂終年不散的積雪在余暉里閃耀著純潔柔和的光。半個多世紀前,北大山是一道分界線。山南是純凈、迷茫、蹣跚的農耕小鎮(zhèn)。山北是水意蒼茫、自由遼闊、豐稔熱情的草原。一位年輕的女子在一個冰雪尚未消融的春天只身一人翻越了這座山,她的行囊簡樸,腳步堅定,眼神中充滿期待。我想,她的行囊里一定有鮮花的種子,半個世紀過去了,花還開在我們心底。
山南的小鎮(zhèn)很安靜。沒有朔風吹拂菖蒲和衰草聲,沒有悠揚婉轉的馬頭琴聲,沒有逍遙放達的歌聲,沒有馬嘶伴著流水,沒有百靈引著雁鳴。日出日落仿佛已然擁有聲音,是小鎮(zhèn)特有的聲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耕秋收,小鎮(zhèn)的人們安靜地循著亙古未改的規(guī)律。卻未有桃源深處黃發(fā)垂髫怡然自樂的安逸,人們內心里有種渴望是被束縛的,是迷茫的,壓抑的。四四方方的小鎮(zhèn),街角三五成群地聚著渴望讀書的小孩子,他們目光不曾轉移,看著一位年輕而美麗的女子突然闖入了這個快要沉睡的小鎮(zhèn)。那一刻,太陽的確應該要閃耀一下。女子徑直走向小鎮(zhèn)東角的院落。
一座全鎮(zhèn)最好的院落,三間青石黃泥墻壁、青色瓦頂?shù)姆孔?。青磚瓦上已有幾棵尚未萌發(fā)的枯蓬,在料峭的春風里無知地招搖,宣示它們的主權。烏舊的窗欞,窗紙斑駁。外墻壁依稀可見斗大的青石塊被黃泥緊緊地包裹著。烏黑的木門顏色也已脫落,女子輕輕而又莊重地推開門。一道光瞬間灑滿這間荒廢數(shù)年的教室,這一刻灰塵落地的聲音、燕子在梁間呢喃的聲音、尾隨而來的孩子的笑聲……
自此后,小鎮(zhèn)聲音多了,燭光也多了。
小鎮(zhèn)有了歡迎這位教書女先生的掌聲,街上有了十里八鄉(xiāng)趕來求學的孩子的腳步聲。最動聽的就是教室里傳出來的瑯瑯書聲。孩子們純真響亮的讀書聲,伴著父母田間有力質樸的鋤頭聲協(xié)奏著一曲叫作豐收的樂章。指揮者就是那個心中有堅守的年輕女子。女子離家時走得太急,山北也有她朝思暮想的惦念。我想黃昏時分,她也會坐在鎮(zhèn)口的蒼榆樹下遙望山北,屏住呼吸用心聽山北的聲音……她的奉獻小鎮(zhèn)上的人看在眼底,也刻在了心底。她的憂傷也牽動著整個小鎮(zhèn)人的心,人們太害怕小鎮(zhèn)又像那個春天前一樣沉寂了。一個小伙子在一個水草豐美,落英繽紛的六月,趁著一輪圓月掛上山岡,翻越了那座山。他走過女子來時的路,只為去山北尋一些女子的鄉(xiāng)音。一個溫暖的傍晚,紅霞如錦,男子背上的馬頭琴,以及一身的風塵仆仆足以讓這個平素溫和堅毅的女子落下眼淚。
小鎮(zhèn)的光亮多了。淳樸拮據(jù)的人們卻不吝惜夜晚多燃的半截蠟燭或是哪怕如豆的煤油燈,只因為燈下讀書的孩童真的可以讓一個臉朝黃土背朝天的家族燃起希望。我真的看見了燭光里的她,從年輕時的靈動執(zhí)著到年老時的溫和堅守,從未變過。盡管發(fā)髻從如云似墨變作如霧似雪,盡管眼角游弋著深淺縱橫的魚尾,盡管右手食指、中指關節(jié)處是長年累月洗不凈的紅色的墨水,盡管她的后背不再挺拔,不再是那個能歌善舞的女先生……而她卻從未變過。
小鎮(zhèn)變了。變成了大鎮(zhèn)。三間教室變成了三排全新的紅磚房,明亮寬敞的玻璃窗,嶄新的桌椅,漆黑的黑板,充裕的粉筆且五顏六色……每間教室里有了電燈、暖氣。鎮(zhèn)上人也多了,教師也多了,學生更多了。
山南的小鎮(zhèn)早已不再沉睡,人們在奔向文明,美好生活的路上如沐春風,不問歸期。
她的心底卻有了歸期,她想重回草原看看。養(yǎng)她血肉、塑她風骨的山北草原,總在夢里呼喚年少時濃墨重彩,耄耋之年素衣簡行的她。她無數(shù)次想著她來時的路,來時的天氣。
又是一年三月三,風箏飛滿天。春天來得有些早,微風徐徐,細雨蒙蒙。她在春天與這個小鎮(zhèn)訣別了。我想,一個曾在草原上馳騁的美麗女子,將自由的靈魂囿于一個苦寒小鎮(zhèn)的三間教室、三尺講臺半個世紀,定是因為愛與責任。呵!我真的看見了她初入小鎮(zhèn)的模樣。一個晚春的黃昏,獨自一人,推開那間教室的門,抖落一地灰塵的剎那,卻是那么明亮的光景,這份明媚足以讓一個家族,一代人傳承。她離開時,來送別她的人很多很多。
仿佛那年春風再次吹起,仿佛落日余暉再次照耀。迎著風,踏過漂浮的塵埃,低矮的青石黃泥教室就在眼前,小鎮(zhèn)上空縷縷炊煙如扯不斷的白綾,也扯不斷我對這里深深的眷戀和敬仰。透過光影斑駁的木窗,我望見一位雙鬢斑白的老人還屹立在講臺上,她就是我的奶奶。
奶奶曾對我說,這方講臺在她兒時的心中便是最華麗的舞臺。多少年走過,唯有這方講臺一直伴她,永遠不變。我看到她為兒女、學生走上講臺的選擇流下欣悅的淚水,她總是告誡她們說:“要對得起講臺下的期待”。
如果能留住光陰,我真想為她繪出那條曲折蜿蜒的回鄉(xiāng)之路,畫出她一路播下的花籽,如今在我心中是何等的芬芳;畫出山北讓她神往眷戀的那些聲音;畫出一代人在講臺上的堅守。她的一生就像小鎮(zhèn)上那古老的蒼榆樹,縱使星夜風雨,直立的脊梁卻永立不倒!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尋。然而有一種信仰真的會植入基因,深入靈魂。我在祖輩這一代人的信仰里讀到堅守與奉獻,我在父輩的信仰里讀到了敬業(yè)與樂業(yè);我一直奔跑著,追逐我內心中的最華麗的舞臺。我想,關于堅守與奉獻、關于敬業(yè)與樂業(yè),這信仰早已融入我的血脈。薪雖盡,火已傳,這火點燃的是我不渝的選擇。余生有幸,成長在一個美好的時代,我要在自己心中最華麗的一方舞臺上做一個有信仰的人。
——選自西部散文學會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