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缺

生活是從什么時候起，變得這么糟糕呢，嚴妍在被撞飛的那一刻還在想，糟糕到自己要在街頭尋死？

要說時間點，肯定是陳彥出的那次車禍。但哪怕他躺在病床上，全身插著軟管，透明的液體像蚯蚓一樣涌進他的身體;哪怕他三年來只剩呼吸，沒有意識，她也沒有如此絕望。那時，她只是難過和自責。

尤其是，當醫(yī)生告訴她，可以通過植入腦機芯片治療陳彥時，連難過和自責都消失了。

“就是有兩點，你得好好想想?！贬t(yī)生觀察她的表情，斟酌著說，“首先，手術有點兒麻煩。”

嚴妍微微皺眉。

“整體是比較樂觀的?！贬t(yī)生展顏一笑，“其實腦機技術已經(jīng)很普及了。我看嚴小姐的職業(yè)是編劇，創(chuàng)作時應該也在用腦機頭盔吧？我們做臨床手術，也得戴?！?/p>

嚴妍點頭。早幾年寫劇本，她是靠靈感、熬夜和咖啡因，但陳彥出事后，她有點兒神經(jīng)衰弱，創(chuàng)作時愛胡思亂想。陳彥倒在血泊里的情景，總會在腦中浮現(xiàn)，像丟幀的全息影像。這場景有時候還會不自覺地在指尖流露。一次，她寫言情橋段，寫著寫著，正在一邊戀愛一邊商戰(zhàn)的男主角，下一場戲就被車撞飛，而她自己沒有察覺。后來資方用程序檢驗劇本，這一段被標得血紅——系統(tǒng)判定這段戲有違觀眾預期，會嚴重影響收視率。

她連忙道歉，但改了幾稿都過不了系統(tǒng)審核。在同行推薦下，她買了腦機頭盔，戴上之后，渙散的精神像是稻草一樣被一只手握緊，集成一束。她高效地完成了劇本，系統(tǒng)給出高分，資方這才敢去拍攝。

不只是她，這座城市里有一半的人都在用腦機頭盔。那玩意兒像被掏空內(nèi)臟的刺猬，內(nèi)壁光滑，外殼上長滿了粗粗細細的電極。它能解讀腦電波，再反饋給大腦，讓大腦知道哪些事情該做不該做，包括分泌身體激素。

醫(yī)生繼續(xù)說：“人體和機器一樣，都可以精準控制。只是以前我們不知道打開這部機器的方法，BCI①技術出現(xiàn)后，我們才有解密這部機器的鑰匙。”

嚴妍試圖跟上醫(yī)生的邏輯——盡管沒有腦機頭盔幫忙，顯得有點兒困難。“你是說，我男朋友只要戴上腦機頭盔，就可以醒過來？”

醫(yī)生搖搖頭，“我們嘗試過，不太行。陳先生是腦干大面積腦梗死，大腦活動停止，再加上隔著顱骨，不能接收頭盔的電波反饋。我們提供的解決方法，是侵入式腦機接口。”

聽起來也很簡單：把腦機頭盔做到足夠小，植入腦中，代替休眠的腦區(qū)域，重建神經(jīng)沖動。它不僅能讀取腦電波信號，以此來控制外部設備，比如機械臂，還可以進行精確的電刺激，讓大腦產(chǎn)生特定的感覺。

“法律允許嗎？”

“哈，你問到點子上了。侵入式BCI還不成熟，畢竟要在腦子里動刀，部件再小也有創(chuàng)口，之前還有幾起失敗的例子，法律上卡得緊，不能流入市場，只能用于小范圍的醫(yī)療領域。但幸運的是，陳先生受的傷恰到好處——抱歉，對陳先生的不幸，我當然是感到遺憾的——腦休眠和肢體殘疾，剛好符合植入條件?！?/p>

聽起來都是好消息。嚴妍只剩一個顧慮，“所以你是說，手術會有風險，是吧？”

任何事都有風險，只是在這個時代，任何事都可以被量化。所謂風險，也只是用數(shù)據(jù)建立模型，設定參數(shù)，再估算出一個比例數(shù)字。

31.2%。這是陳彥做手術失敗的概率。

嚴妍可以接受。反正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陳彥繼續(xù)躺在病床上，陷入永恒的意識黑淵。

“死馬當活馬醫(yī)吧……”她說。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不過我是醫(yī)生，不能說這種話?！贬t(yī)生拿出一沓文件，遞給她。

文件上的條款很復雜，嚴妍翻了翻，幾乎每頁上都能看到“免責聲明”四個字。

“你剛剛說有兩點，另一個是什么？”她問。

醫(yī)生笑了笑，露出白皙的牙齒，“這種手術嘛，有點兒貴?！?/p>

忘說了，城市里另一半不用腦機頭盔的人，都是因為用不起。

好在嚴妍這些年有點兒積蓄，加上陳彥出事的保險賠償，勉強能湊齊手術費。

陳彥醒來后，花了很長一陣，才從陌生感中適應過來。

這種陌生感不是來自暌違了三年的世界。世界確實有一些變化，堪稱日新月異，但趨勢無非更快，更小，以及更貴。他需要適應的，是體內(nèi)的變化。

這種感覺難以言喻。他的視野不再清晰，但也不模糊，眼球像被水浸泡一樣，處在一種動態(tài)的晃蕩中?？朔纱水a(chǎn)生的眩暈后，他發(fā)現(xiàn)，只要看向哪里，視界里水波的凸面就會將該處的景象拉近，近到可以看清每一個細節(jié)。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片巨大山巒，溝壑縱橫又寬廣，但色澤又介乎褐色和金銀之間。他眨眨眼，山巒的影像縮小千百倍，旁邊出現(xiàn)了眼睛和鼻梁。他這才意識到，剛才看見的山巒，只是這張臉上眼角的皺紋。

“你老了?！边@是他對嚴妍說的第一句話。

嚴妍稍微往后退了退。為了迎接陳彥醒來，她精心化了妝，確認那輕微的魚尾紋都被粉底和遮瑕筆蓋住，沒想到還是被陳彥一眼看出——或者說，是被陳彥腦子里的BCI芯片一眼看出。

“三年了，你終于醒了?！彼煅手f。

她的聲音、表情和眼神，以及藏在這三者背后的情緒，都以一種坦誠到近乎赤裸的姿態(tài)，平鋪在陳彥的眼中。他尚在發(fā)愣——畢竟上一秒的記憶還是那輛轎車碾過來的恐怖畫面，再睜眼，就換成病房里感人的情侶相認——但大腦的某個部位幫他處理了這些信息，并且告訴他，該以怎樣的方式回應。

他張開左臂，抱住嚴妍，柔聲道：“沒事的，這三年也辛苦你了?！?/p>

隨后他才意識到不對——右臂去哪里了？

不僅是右臂，他掀開被子，發(fā)現(xiàn)左腿膝蓋以下，也空空如也。

“是車禍……”嚴妍說，頓幾秒后又道，“對不起?！?/p>

于是他也記起車禍的原因。

兩人吵架，嚴妍生著悶氣，低頭在街上走著。一輛還在使用手動駕駛的老式汽車橫穿而至。是他上前推開了她。很俗套狗血的劇情，這種橋段，嚴妍這種三線言情編劇都不屑用——用了也通不過系統(tǒng)審核，沒想到卻發(fā)生在他們自己身上。身為配角，最可悲的就是拿到主角的劇本，卻沒有主角光環(huán)，對接下來情節(jié)的走向全然無措。

“不過別擔心，”嚴妍說，“他們會給你裝上義肢，跟BCI系統(tǒng)是兼容的?！?/p>

花了好幾天，他才知道自己腦子里多了個小小的芯片，取代大腦里那些不再活躍的部位。醫(yī)生說他運氣很好，芯片植入后，只產(chǎn)生了輕微的排異反應。

“有其他運氣不好的人嗎？”他問醫(yī)生。

醫(yī)生說：“很多。所以BCI還不能投入市場，就算用于醫(yī)療，也只有像你這樣符合標準的病人才能使用?！?/p>

所以其實一半是治療，一半也是實驗。

適應過程比想象中快，花時間的，主要是對義肢的控制。從跌跌撞撞到能夠行走，他花了一個多月。嚴妍一直在旁邊照顧，看著他一次次跌倒，臉和手都磨出血，想要上前攙扶，卻被他趕開。

陳彥終于適應義肢的行走后，在病房里健步如飛。她也很喜悅，問他感覺怎么樣。

事后想起來，其實一切都是從這里開始變糟糕的，但她沒有及時意識到。

“好像……”當時陳彥站直身體，左腿的動力足弓在地上緩緩摩挲，“好像比車禍前，要高了那么一點兒?！?/p>

出院后，他們回到家。

家里倒是沒變，是三年前他們租的房子，陳彥的物品還在，連擺設的位置都差不多。由此可見，三年來嚴妍過的是怎樣的生活。

“這三年，有人追你吧？”他問。

嚴妍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我沒答應。”

陳彥抱住她說：“沒事，現(xiàn)在我醒來了，后面都是好日子?！?/p>

好日子的確持續(xù)了一段時間。屋子里有了生氣，夜晚也不再是一個人睡，性與愛交融，再也不是簡單的生理需求。

唯一的缺點，是當她處在久違的巨大愉悅中，習慣性去抓他的手臂時，卻發(fā)現(xiàn)抓了個空。

這一瞬間，像是有冰水潑下。

“下次，”陳彥訥訥地說，“我還是戴上手腳吧?！?/p>

“沒關系，也不用……習慣就好了?！?/p>

但從那以后，陳彥就一直穿著義肢，連睡覺都不卸下。唯一讓他跟這些精密的金屬器械分離的事情，是洗澡，但通常他也會把浴室門反鎖——在以前，洗澡時他都不關門，并且露出賤兮兮的表情，邀請嚴妍加入。偶爾他能得到一只飛過去的拖鞋，偶爾，也會如愿以償。

肯定會有些變化，嚴妍想，畢竟腦袋里嵌入了機器。而且就算有再多變化，也好過他繼續(xù)躺在病床上，陷入無意識的深淵中。

得益于腦中的BCI芯片，陳彥對義肢的操控日趨靈活，右臂的五根金屬手指甚至能同時做出不同的動作。有一次，嚴妍看到他在電腦前編程，左手平放桌上，右手五指彈躍如飛，快到幾乎出現(xiàn)殘影。

“這么靈活？”嚴妍吃了一驚，“跟彈鋼琴似的。”

彈鋼琴是人類手指能做出的最復雜精細的動作，但陳彥聽到后，表情依舊平淡?！翱上е挥形甯种?，”他抬起右手，金屬的五指像波浪一樣依次扭動，“如果多一點的話，我確實可以給你彈鋼琴?！?/p>

“等等，”嚴妍這時才發(fā)現(xiàn)真正不對勁的地方，“你什么時候學會的編程？”

陳彥之前的職業(yè)是美術教師，對代碼很陌生。她不記得他報班學過匯編語言，或C++，或Java，或是程序員鄙視鏈上的任何一種編程語言。

“不是‘學’，是‘下載’。”

嚴妍這才知道，BCI芯片不僅是替代了陳彥腦中受損的部分，也在影響其他領域。比如負責記憶的海馬體，以及負責推演和邏輯的額葉，只要在醫(yī)院官網(wǎng)下載對應的知識，陳彥就能掌握。

她知道BCI技術的玄妙，戴上頭盔后，能更專注，調節(jié)一些激素的分泌，焦慮或失眠都能治好。但隔著顱骨，頭盔無法直接在腦子里刻寫信息，只起修復和增強的作用。

但陳彥的芯片，顯然能做不一樣的事情。

陳彥學代碼的原因，是要找工作。

他去面試時，嚴妍都在家寫劇本。她被幸福感包圍著，寫出來的劇本盎然生趣，系統(tǒng)評定為高分。到了晚上，她會聽陳彥講述白天求職的經(jīng)歷——并不順利。

很多公司會詢問他這空缺的三年去了哪里。在這個年代，他無法撒謊，只能老實地回答：“在病床上?！蓖ǔ＿@四個字一出口，就會換來對方程式化的微笑，告訴他回去等結果。

結果都是一致的。

“沒關系，”她安慰他，“你編程這么厲害，肯定會有公司要你的?！?/p>

嚴妍并不僅是口頭寬慰。她在影視圈混了這么久，還是認識幾個人，找了一圈后，一家特效公司愿意給陳彥機會。他們在開發(fā)一款給演員做減齡效果的軟件，讓陳彥參與底層構架。

“不過先說好，要是他能力跟不上……”對方老板字斟句酌地說，“我這兒也養(yǎng)不了閑人。你也知道現(xiàn)在的壓力，我們當老板也不容易?！?/p>

半個月后，對方的電話又打來了。

“真沒想到這么牛！我是第一次見到有人同時會用所有的編程語言，還能無縫切換，這么資深的程序員，居然還有頭發(fā)，真是不可思議……”

六個月后，陳彥成了這家公司的正式員工。

嚴妍心底的石頭徹底落地，甚至開始構想結婚的事情。陳彥曾經(jīng)求過婚，她也答應了，如果沒有車禍，這件事三年前就該完成。

“再等等吧?！标悘┱f。

“嗯？”嚴妍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我們已經(jīng)等了四年啊?！?/p>

“可是現(xiàn)在我沒有想好。”

“你要想什么？”

陳彥拉起袖子，露出金屬手臂，又敲了敲左腿，“我現(xiàn)在身體有五分之一是金屬，卸下義肢后，我都沒有你重?！?/p>

“我不在意啊?！?/p>

“可是我在意?！?/p>

他們的對話就此結束。

嚴妍事后咂摸，總覺得這番對白不對勁兒。她是編劇，知道通常角色發(fā)生這種對話時，其中有一個人是在撒謊。她很確信這個人不是自己。

如果是以前，她會直接跟陳彥對質。但自從陳彥蘇醒，她總覺得一個人腦子里有部機器，似乎發(fā)生什么變化都……情有可原。她唯一能咨詢的，只有醫(yī)生。

“根據(jù)他上個月復檢的情況來看，BCI芯片運行正常，沒有出問題?！贬t(yī)生從數(shù)據(jù)堆里抬起頭，篤定地說。

“可是我總感覺他不一樣了。”

“他腦袋受了傷，又當了三年植物人，怎么都會有變化的?！?/p>

這時，一個想法冒了出來。她剛開始有些驚訝，試圖扼殺它，但這個想法無比頑強，如春芽破土，越發(fā)茁壯?！澳f，有沒有可能，讓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猶豫地說。

醫(yī)生摘下眼鏡，用失焦的目光盯著嚴妍。

嚴妍訕訕地笑了下，為自己的異想天開感到羞慚。她站起來，正要道歉，醫(yī)生對著眼鏡哈了口氣，用軟布拭凈，再戴回鼻梁上，說：

“可以的?！?/p>

腦機技術的關鍵，是識別生物信號并轉化為電信號。它的核心是數(shù)字化，將激素分泌數(shù)字化，也將腦電波數(shù)字化。

那個小到幾乎肉眼難辨的功率強悍的芯片，能精確地觀察腦中單個神經(jīng)元的興奮情況。它能記錄下每一次神經(jīng)沖動產(chǎn)生的電位變化，正是這些變化在傳遞信息，仿佛另一種形式的編碼。信息構成記憶，而記憶被解碼，轉錄成影響，儲存在醫(yī)院的數(shù)據(jù)庫里。

“其實芯片能做到的，不僅是記錄記憶。只要他愿意，可以逆向影響，篡改記憶。反正無非都是數(shù)據(jù)?！贬t(yī)生說。

“我能看看他的記憶嗎？”

“按照規(guī)定，是不可以的，BCI技術推廣的另一個阻力，就是可能導致隱私泄露?！贬t(yī)生微微后仰，躺在座椅上，“但你是陳先生做手術的擔保人，而且……這次很特殊，程序上風險不大?！?/p>

嚴妍坐在資料室里，以第一人視角展開的全息影像在她周圍彌漫。

這是陳彥最近一個月的生活，每一秒都被BCI記錄，繼而儲存在醫(yī)院里。她能看到陳彥在工位專注編程時的視角。他的右手后來升級過，有九根手指，長短粗細各不一樣，按鍵時效率奇高。

她快進這些畫面。全息光影加速流逝，她臉龐明暗不定。

她以陳彥的視角，重歷了陳彥上下班的所見所聞，見到他的工作和同事，見到他下班后跟朋友聚會……

等等，同事。她讓畫面倒退，發(fā)現(xiàn)一個女同事的臉反復出現(xiàn)，一旦出現(xiàn)，就會在陳彥的視野中駐留多時。

陳彥在凝視這位同事。

于是嚴妍截取了所有關于這位女同事的畫面，窺知他們認識的經(jīng)過。

那是一個新入職的美工，模樣并不多么妖冶，臉頰右側還垂著頭發(fā)，看起來更不起眼。但老板特意讓陳彥跟她認識，樂呵呵地說：“你們一定有共同話題，”說著，他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這里啊，都裝了機器?！?/p>

他說的是BCI芯片。

陳彥的目光向女同事的右頰聚焦。她的側臉被放大，纖毫畢現(xiàn)，樹木一樣的發(fā)根底下，能看到她的疤痕。陳彥也撩起頭發(fā)，露出同樣的傷口——這個動作是嚴妍腦補的。她想，自己如果是陳彥，也會這么做，像森林里，野生獸類亮出只有同族才懂的標志。

“你好。”陳彥低聲說。

“你好?！?/p>

他們的初見如此簡單，后面也不常見，隔幾天才會在公司的某個角落遇到，錯身而過，并無交談。但錯身的一瞬間，陳彥會放大她的眼眸，烏黑眼珠充斥整個視界。對方眼珠微動，精光閃爍，似乎也同樣在放大他的眼珠。這是腦機侵入者的對視，彼此都能在對方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嚴妍有些無力。她只是普通人，不知道這種對視中，他們在交換什么信息。

她連忙快進，到了陳彥最后一次見到女同事時，也就是昨天晚上。女同事在路邊躲雨等車，陳彥開著車，從她身邊駛過。一分鐘后，他又繞回來，車窗滑下，雨幕中她的臉無比清晰。

“我送你吧。”陳彥說。

對方在猶豫。

“我們比普通人更不能淋雨，”陳彥講了個不好笑的笑話，“我們有手術的創(chuàng)口，腦子里容易進水。”

對方?jīng)]有笑，但還是上了車。

雨滴在車窗上匯成無數(shù)細流，雨刷再努力地搖擺，也無法阻止它們在陳彥的視野里蜿蜒爬行。街邊景色也變得氤氳一片，他們朝著迷亂的光和影駛去。

陳彥始終盯著前方，所以嚴妍也看不到女同事的臉，但能聽清他們的聲音。

“你植入多久了？”陳彥問。

“五年。你呢？”

“一年?！?/p>

對方笑了笑，說：“那你要適應的東西還多?！?/p>

陳彥說：“作為前輩，你有什么建議嗎？”

“有很多建議。比如保護你的腦袋，BCI芯片就像在大腦上開了個窗，我們有更好的視角，別人也能透過玻璃看進來，甚至只要改變芯片的一點點數(shù)據(jù)，你就會成為另一種性格的人。你可以下載安全衛(wèi)士。還有，多下載幾種語言，語言是各種技能里最有用的……”

女同事說了一大串建議，最后停頓了幾秒鐘，繼續(xù)說：“但最重要的建議，是——你必須意識到，你已經(jīng)跟人類不同。”

這句話讓嚴妍和陳彥同時吃了一驚。

“你是說，我們植入了BCI芯片，就不是人了嗎？”陳彥問。

“從生物歸屬來說，我們當然還算人類。但我們的腦袋已經(jīng)變了，感知世界的方式也不一樣，以前你用手擁抱一個人能感覺到幸福，現(xiàn)在你只要適當?shù)刈孊CI芯片給予電信號刺激，也會有同樣的感覺。我問你，你現(xiàn)在還對性有興趣嗎？”

嚴妍下意識屏住呼吸，在一片沉默中等待陳彥的回答。

“沒有。”

“因為只要你愿意，你隨時可以控制下丘腦，分泌多巴胺和內(nèi)啡肽，讓你擁有比性愛強烈?guī)资兜目旄?。連人類最原始的沖動和快樂，我們都可以隨時模擬，甚至超越;我們可以省去漫長的學習過程，直接掌握技能，只要大腦能承受得住，古往今來所有知識都能儲存。你操作機械臂，比你健全的手臂都靈活——你看看，你的左手都快退化萎縮了。你覺得我們還算……還算常規(guī)意義上的人類嗎？”

陳彥似乎嘆息了一聲，“聽起來我們的確跟人類背道而馳，更像是一部機器了?！?/p>

“嚴格意義上說，人體本身就是一部機器。只是我們現(xiàn)在換了一套運行系統(tǒng)?！?/p>

“在一臺安卓機上運行IOS嗎？聽起來就很卡頓?！标悘┱f，“那像我們這種人，人生有何意義呢？”

“我的另一個建議是，不要去想這些問題。兩年前我認識另一個植入了BCI的人，他就是沒想通，最后徒手把芯片挖了出來?！?/p>

“那他自己呢？”

女同事沒有回答，答案不言自明。

“想想好的一面吧?！标悘┱f，“只有我們這種腦死亡的人，才有資格做侵入式腦機。換一套系統(tǒng)，總比一直死機要強?！?/p>

“那倒是。”

車繼續(xù)往前，高樓逐漸變得稀疏。這里是城市邊緣。燈火通明的樓宇和車燈流曳的街道，被甩在身后，成了我們這個故事的背景板。

“你一個人住這里？”陳彥看了看周圍，這里不像是一個光鮮白領居住的環(huán)境。

“嗯。你是跟女朋友住一起吧——車里有女生開過的痕跡？”

陳彥點頭。

“出事前，我女兒剛出生。其實我受的傷很重，他們說，是因為我太想再見到女兒，意志力在支撐，好幾次醫(yī)生都要宣布我失去一切生命體征，但我挺著，一直沒死。”女同事平淡地說，聲音里聽不出感情波動，“后來植入BCI芯片，我就醒了，如愿以償?shù)匾姷搅撕⒆?。但問題是，我再也沒有身為‘母親’的感覺。這個人類雌性幼體，嗜睡，流鼻涕，喜歡發(fā)出聲響來引起成年人的注意，來匯聚更多有利于她成長的資源。她只是一堆血管、脂質和蛋白質，跟我唯一的聯(lián)系，是有著高相似度的DNA序列。但這有什么意義呢？同一條產(chǎn)品線上出來的兩臺電飯煲，也應該相親相愛、不離不棄嗎？”

“那……你孩子現(xiàn)在怎么樣了？”

“不知道，我已經(jīng)四年沒有見過她了?！?/p>

又是一陣沉默。陳彥把車開到一棟樓前，停下。雨小了不少，雨滴舔舐車頂玻璃，沙沙聲綿綿不絕。

“我到了?！迸抡f。

陳彥“嗯”了聲。

同事沒下車，突然輕聲一笑，“也別這么絕望。我們這類人，也有自己的樂趣。來吧，我教你?！?/p>

“我要做什么嗎？”

“你就坐著，也不用說話，但開放你BCI芯片的權限?！蓖碌穆曇羧缤瑖艺Z，“讓我連接，讓我進入?！?/p>

接下來，他們真的沒有動，并排坐在主副駕駛位上，也不再交談。嚴妍看到的全息影像靜止了，但她知道某種她無法理解的事情正在發(fā)生。她甚至都“喂”了一聲，想叫醒全息影像里的人。但無人回應。她也不敢再快進，就這么坐著，任靜止的畫面流逝。

雨聲依舊響個不停。

這場景持續(xù)了近兩個小時。

最后，陳彥和同事的呼吸聲同時加重，似乎斷開了連接。陳彥滿頭汗水，大口呼吸了幾分鐘才喘勻，喃喃地說：“這……”

“這就是數(shù)據(jù)交融?！闭f完，她離開了車。

嚴妍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時，陳彥還在家里編程。敲擊鍵盤的聲響不絕于耳，讓嚴妍心煩——這噼里啪啦的聲音，太像是雨聲。

她坐到陳彥對面。

陳彥抬起頭，看著她，突然一笑，“你知道了？”哪怕看著嚴妍說話時，他的右手依舊不停，屏幕上代碼如流水涌過。

嚴妍問：“你們在車里……做了什么？”

“你窺視了我的記憶，應該知道，我們什么都沒做。我們沒有絲毫肢體接觸?！?/p>

“你騙人！難道你們發(fā)了兩個小時的呆嗎？”

陳彥嘆口氣，說：“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們在交換數(shù)據(jù)。”

“什么數(shù)據(jù)？”

“知識、痛苦、經(jīng)驗、憤怒……見過的最美風景，最黑暗的往事，病態(tài)的癖好，美好的心愿……人生感悟，夢境，食物的味道，童年，愛過和恨過的人，看過的電影和聽過的音樂……總而言之，就是一切。我們所經(jīng)歷人生的一切，都被BCI轉化了數(shù)據(jù)。我們在交換這龐大的數(shù)據(jù)，體驗對方的人生?！?/p>

嚴妍瞠目結舌。她的確無法理解，對面的陳彥依然是熟悉的臉，但兩人中間裂開了巨大鴻溝。

“我寧愿你告訴我，你們在戀愛，或者其他什么茍且。”嚴妍說，“那樣，我至少還可以恨你。”

陳彥的右手停止敲鍵盤。他安靜地看著她，然后說：“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我沒有出軌，我也并不愛她?！?/p>

“可你跟這個女人做的事情，比出軌還……”想了半天，她才想出一個勉強能用的詞，“還要親密?！?/p>

“這我沒有辦法。我運行的是另一套程序，而且這跟性別無關。你想想，如果這位同事是男性，難道你就不生氣了嗎？”

嚴妍一時語塞。她回家前準備的所有說辭，在陳彥面前毫無用處。原來不管是收入，還是言語交流，甚至可能連愛，都是他在勉強自己。這種落差產(chǎn)生的緣由，更讓她覺得兩人鴻溝之大，幾乎難以逾越。

想了半天，她才想出一句話——盡管這句話她都羞于用在自己的劇本里。

“那你，還愛我嗎？”

醫(yī)生聽完后，頗為好奇，“他怎么回答？”

嚴妍搖頭，“他沒有回答?！?/p>

“那你們還在一起嗎？”

嚴妍點點頭。

“也是，兩個人在一起有很多原因，愛情只是其中之一?！贬t(yī)生寬慰道，“那既然這道坎兒過了，你為什么還來找我？”

嚴妍深吸口氣，抬頭直視醫(yī)生說：“我也想植入腦機接口，既然他跟我不在一條道路上，我想，我可以去跟著他，走另一條路?！?/p>

“哪怕會放棄很多東西，包括人性？”

“哪怕放棄一切。”

醫(yī)生微微一笑，“我很欣賞嚴小姐的勇氣，我也衷心希望你能尋回愛情。只是，這次我不能幫你?！彼策^頭，不去看嚴妍的表情，解釋道：“我跟你說過，侵入式腦機接口在法律和倫理上都有一點兒尚待解決的問題——只有大腦壞死的患者，才允許植入，而且植入了也不能保證克服排異?！?/p>

嚴妍從醫(yī)院無功而返。她沒有打車，而是游魂一樣在街邊行走，她路過許多窗戶——有飯店、咖啡館和辦公樓。里面的人都戴著腦機頭盔，專注地工作。誰都無法否認，腦機接口技術讓世界變得更美好，高效又便捷，許多疾病也因此治愈。新技術的到來就像洪水奔流，席卷整個世界，只是這股浪潮太過洶涌，張開雙臂迎接它的人，總有幾個會被裹挾著，在水里翻滾，撞得遍體鱗傷。

很遺憾，嚴妍就是其中一個。

又或許，是自己的雙臂，張開得不夠徹底？她想著，站住了，凝視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四年前那一幕涌上心頭，醫(yī)生的話如魔鬼在耳畔低語般，一遍遍回蕩。

一輛轎車從遠處疾駛而來。

嚴妍深吸口氣，露出微笑。她張開雙臂，迎著飛馳而來的汽車，像是在迎接死亡，抑或是嶄新的生活。

“很不幸，嚴小姐的排異反應太嚴重，BCI芯片無法繼續(xù)運行，她的大腦功能正在不可逆地喪失。”醫(yī)生遺憾地說，“請節(jié)哀?！?/p>

陳彥站在病房外，看著玻璃墻內(nèi)的病床。以他的角度，看不到嚴妍的臉。

“也就是說，她正在死亡，是吧？”陳彥輕聲道。

“是的?！?/p>

“但還沒死。所以，BCI芯片還來得及復刻她所有的腦部信息，”他轉頭對醫(yī)生說，“請盡快運行復制程序。”

他的口吻冷淡得出奇，醫(yī)生一怔，隨即想起一件事，“你之前早就簽了字，允許嚴小姐查看你的記憶……你早知道她會來查？”

“她的心思很簡單，再加上BCI芯片輔助，我很容易推測出她的行動?！?/p>

“那么，”醫(yī)生打了個寒戰(zhàn)，“你也能猜測她會用極端的方式，試圖讓自己腦死亡，才能植入BCI芯片。你……你根本就是在一步步誘導她！”

“你沒有證據(jù)?！标悘┖喍痰卣f。他一直盯著病床，床頭的儀器顯示，芯片正在提取嚴妍的大腦信息。而嚴妍正在死去。

“可是，可是……”醫(yī)生慌亂地取下眼鏡，可怎么擦拭，鏡片上都是模糊的，“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陳彥沒回答。

他耐心地等待復刻程序結束。BCI芯片被取出來后，他捏著這小小的部件，仔細端詳。芯片小如微塵，在他拇指與食指之間，近乎透明。

他看著看著，突然笑了，轉過頭回答醫(yī)生的問題，“因為這樣，我就可以和她真正交融，永遠在一起?！?/p>

創(chuàng)作小記：

2020年12月28日，阿里達摩院發(fā)布了“2021十大科技趨勢”，其中關于腦機接口的趨勢報道引起了我的注意。在此之前，SpaceX和特斯拉等公司創(chuàng)始人埃隆·馬斯克也對著全世界舉辦了發(fā)布會，用三只小豬演示侵入式腦機接口。這無疑是偉大的科技發(fā)展方向，正向著我們的生活滾滾而來，如果控制得當，它將解決無數(shù)疑難雜癥，如癱瘓、失明等。

但科幻，正是從未來的無限前景中，找到可能被忽視的角落，將之書寫。本篇正是在此報告啟發(fā)下誕生的科幻小說，盡管它底色略顯陰暗，但只是一面鏡子，照到陰暗角落，讓我們可以提前避開，循著人性的光輝走向明亮之處。我也相信腦機接口會成為造福人類的一大助力。

【薦稿編輯：姚海軍】

【責任編輯：衣 錦】

①Brain-Computer?Interface：腦機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