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含羞
廣東省中山市的女孩沈建美,跟電視劇《歡樂頌》里被家庭拖累的樊勝美如出一轍。只是,面對“扶弟魔”的命運,她退縮了。以下是她的自述……
2010年5月的一天,我和朋友正在奶茶店閑聊,手機忽然響起,是母親打來的。我還沒張口,就聽見鄰居說:“你快回來,你媽要跳樓!”“跳樓?你攔住她,我馬上回……”我拔腿就跑。
我叫沈建美,生于1987年,廣東省中山市人。我的家里有著患小兒癡呆癥的哥哥和弟弟。哥哥比我大兩歲,弟弟比我小三歲,他們先天發(fā)育不足,生活無法自理。父母曾帶他們到大醫(yī)院看病,均被告知腦細胞無法修復(fù),不能治愈。
哥哥和弟弟經(jīng)常不記得自己和家人的名字,忘記上廁所,不會穿衣、吃飯,不講衛(wèi)生,連路都走不穩(wěn),在家里爬來爬去。他們說話不清,喜歡吐舌頭,口水流得到處都是。他們幾乎每個月都會生病,不是感冒、咳嗽,就是腹瀉、發(fā)炎等。
家里開銷大,父親只是普通工人,母親因照顧家庭,在紙皮廠里當(dāng)臨時工。奶奶曾主動把弟弟帶回家照顧,卻因過度操勞,不到半年就累垮了。漸漸地,變成母親一個人照顧三個人。父親對生活日漸絕望,悄悄跟一個女人遠走高飛,從此杳無音信。
那是2000年9月的一個傍晚,我剛回到家,母親就沙啞著聲音告訴我:“你爸跟野女人走了……”奶奶坐在一旁擦淚。父親留下存折和紙條,上面寫著:“我和她走了,不回來了,你別找我?!?/p>
我覺得難受,但哭不出來。我恨父親自私,卻又有點羨慕他,可以脫離這樣的家庭。我也很好奇,我們這樣的家庭,竟然還有女人愿意跟父親。母親咬牙切齒地說:“那女的聽說是江西的,跟你爸在同一個廠。你爸說是師徒,誰想他們真的好上了。”母親哭一陣罵一陣,直到我把做好的飯端上桌。
母親看看兩個傻兒子,又看看我,又止不住哭了:“建美,你是媽最后的希望了。”聽到這句話,一直沒哭的我頓時放聲大哭。那是母親多年以后,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讓我感到心酸和恐懼。
2003年7月,我開始進廠打工。我所做的工作是計件算錢,我每天都非常努力,主動加班。
20歲那年,我談了第一個男朋友,是同車間的同事。第一次約會時,我就跟他說了我的家庭情況,他的臉色立刻冷了下來。戀情無疾而終。2010年初,我談了第二個男朋友,他是隔壁車間的。這次我想等感情穩(wěn)定,再說明我的家庭情況。
5月的一天,弟弟在廚房撒尿了,母親叫我清理干凈,我照做了。沒想到,之后弟弟又在同一個地方撒尿。母親從外面買菜回來,看到那攤尿,莫名火起:“不是叫你拖干凈嗎?”“我拖干凈了,他又在那里拉了!”我爭辯,母親不信,我倆吵了起來。我一怒之下撂了狠話:“我受夠了,以后不回這個家了,我和男朋友一起生活。”說完,我收拾東西離開了家。
就因這句話,母親鬧著自尋短見。目睹這一幕的鄰居給我打了電話。我趕回家時,母親坐在欄桿上痛哭:“老公和野女人跑了,唯一正常的女兒也走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死了算了……”我一陣心酸,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兒。見我回來,母親眼淚流得更兇了:“你不是說不回來了嗎?”我哽咽道:“那是氣話??!這是我家,我怎么會不回來呢?”在我的勸說和保證下,母親總算放棄了輕生的念頭。
晚上,我路過哥哥和弟弟的房間時,瞥見母親對著兩個兒子念念有詞:“我不敢死啊,我要是死了,你們怎么辦?我不放心……”我心里不是滋味,原來母親不是真的想死,是想用這種做法讓我回家。
三個月后,男友頻頻跟我提未來規(guī)劃,我鼓起勇氣跟他攤牌。最終,男友還是選擇了離開我。他說:“咱倆要是結(jié)婚了,我絕對會養(yǎng)你。但要我養(yǎng)你們一家人,壓力太大了。我爸媽也不會同意的?!蔽也桓邑?zé)怪男友,只恨這個拖累我的原生家庭。
2011年8月,在一次朋友聚會中,我認識了來自福建的25歲的徐培。他高大帥氣,人很單純,父親在事業(yè)單位上班,他和母親經(jīng)營一家飯店。他這次到廣東是來探望朋友,覺得和我投緣,我倆互留了聯(lián)系方式。他每天等我下班,和我去吃夜宵?;氐礁=ê?,我們也常在網(wǎng)上視頻聊天,一來二往,就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他還指天誓日說要娶我。
元旦期間,車間的人都走光了,我才離開工廠,竟看到徐培捧著玫瑰花等在外面。他把玫瑰塞到我手里,拿著鉆戒向我求婚。我既高興又悲傷:“你還沒見過我家人呢?!毙炫嘈α耍骸拔胰⒌氖悄悖植皇悄慵胰??!蔽移蚕滤那閺?fù)雜地往前走去。徐培追上來:“你答應(yīng)嫁給我,我一定會上門提親。你不想跟我結(jié)婚嗎?還是你爸媽不同意?”“我家庭比較復(fù)雜?!蔽野櫰鹈碱^,提醒他。
在徐培的催問下,我決定隱瞞真實的家庭情況:“我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爸媽重男輕女,兄弟對我也不好。我跟他們斷絕來往了。所以……你也不用去見他們!”徐培若有所思地說:“難怪從沒聽你提起你的家人。你放心,我一定會給你幸福的?!蔽疑斐鍪?,讓徐培為我戴上鉆戒。
我不敢告訴母親這段戀情,因為我已萌生離開這個家庭的想法。子女有贍養(yǎng)父母的義務(wù),但我對兄弟沒有撫養(yǎng)義務(wù)。為了將來的幸福,我要自私一次。
2012年1月4日,晚飯后,我給奶奶送去一套過冬的衣服和她愛吃的冬棗。奶奶樂得合不攏嘴,我卻壓抑著淚花。全家人都睡著后,我到母親房里偷走了戶口本,留下所有錢,記下了母親的存折賬號,把寫好的字條擱在桌上:“媽,對不起,求你讓我走吧!我一定會寄錢回家。我就想和其他女孩一樣,擁有自己的幸福?!蔽矣肿叩礁绺绾偷艿艿姆块g,默默說了聲“對不起”,含淚告別了這個家。
我跟隨徐培去了他福建老家。他告訴家人,我爸媽重男輕女,早就斷絕來往了。婆婆樂得不給彩禮,也沒多問。就這樣,我沒有嫁妝,匆匆嫁人?;楹蟮诙?,我生下了一對龍鳳胎。我?guī)椭炫嘟?jīng)營飯店,婆婆幫我?guī)Ш⒆印E滦炫嗥鹨?,我換了電話號碼,沒跟母親聯(lián)系過,但每個月都會偷偷寄錢回家。夜深人靜時,我難免會惦念母親他們,但第二天的忙碌又會把這些紛亂的思緒湮沒,周而復(fù)始。
2018年1月,徐培要幫一個朋友到中山辦事。我已經(jīng)6年沒回去了,便提出一起回去。
徐培去辦事時,我回了一趟家。母親正坐在門口喂一只花貓。以前,母親不準(zhǔn)我養(yǎng)小貓小狗,她說沒閑錢養(yǎng)畜牲?,F(xiàn)在怎么養(yǎng)貓了呢?
“媽——”我輕輕喚了一聲。母親緩緩抬起頭,臉部抽搐了一下。她變化很大,大部分頭發(fā)都變白了,眼睛耷拉著,臉上的皺紋像溝壑一樣。我的眼淚噴涌而出,我以為她會罵我,結(jié)果她眼珠動了動,用平常的語氣說:“回來干嗎?走了,就別回來了?!?/p>
我知道母親對我有怨氣,也不祈求她原諒我,把買來的東西往外拿:“我給你和奶奶買了圍巾和衣服,還有哥哥和弟弟愛吃的奶油蛋糕、奶奶愛吃的冬棗……奶奶在家嗎?”我往屋里看,屋里竟沒了以前那股難聞的味道,“哥哥和弟弟呢?”
“死了?!蹦赣H目光呆滯地抱起那只花貓。“死了?誰死了?”母親直直地看著我:“都死了!你奶奶、你哥哥、你弟弟,全都死了?!蔽野c坐在門口的石凳上,渾身顫抖。
原來,這6年發(fā)生了很多事。我走后第二年,奶奶摔了一跤,癱瘓在床,半年后就去世了。2014年8月,弟弟在母親沒留意的情況下,跌跌撞撞走上了公路,被一輛面包車撞死了。2016年9月,哥哥突發(fā)腦出血,在醫(yī)院待了不到兩天病逝。
聽母親說完這些,我愧疚、自責(zé),仿佛自己是殺人兇手。我不敢想象,奶奶怎樣揪著心度過最后的歲月;哥哥和弟弟有沒有因為家里少了我而挨餓受凍過;母親是怎樣面對無望的苦難,獨自熬過漫漫長夜。我自以為省吃儉用寄錢回家就是最大的盡孝,可在母親最難過脆弱時,我都不在她身邊。我跪在母親面前:“都怪我,媽,我對不起你們……”我哭著去拉她的手,承諾接她回家彌補過錯。母親甩開我的手,厲聲說:“我哪兒都不去!從你狠心離開家那天起,我就不可能原諒你。你走吧,就當(dāng)沒你這個女兒,我再也不想見到你?!蔽衣暅I俱下,母親卻無動于衷地走進房間,將我關(guān)在外面。
我掏出紙筆,留下我現(xiàn)在的電話,隔著門遞進去,讓母親有需要就打給我。
回家后,我時常失神地望著手機,可母親一次電話也沒打給我。我打給她,她的態(tài)度也異常冷淡。我不斷給她網(wǎng)購物品和寄錢,希望慢慢焐熱她的心,再把她接到身邊來??墒?,人算不如天算。
2019年12月29日,飯店休市后,手機突然響了,是母親打來的。我欣喜地接通電話,說話的卻是鄰居:“是建美嗎?你媽出事了,快回來吧?!薄俺觥裁词铝??”我渾身一震?!鞍?,你媽走了。我們發(fā)現(xiàn)后,送到醫(yī)院已經(jīng)不行了。醫(yī)生說,是腦溢血……”后面的話,我已聽不清了。徐培看到我哭成淚人,忙跑來問我緣由。我再也瞞不下去了,把埋藏多年的秘密都告訴了他。
徐培聽得目瞪口呆。他陪我回去奔喪,周圍的鄰居都說我冷漠無情,連親媽都狠心拋棄。我在母親的墳前長跪不起?!敖溃怂啦荒軓?fù)生。”徐培將哭到抽搐的我拖回舊屋。屋里的每一件物品都令我傷心流淚。徐培擔(dān)心我出事,帶我回了福建。
回去后,我每天失眠、莫名流淚。徐培不像以往那樣安慰我,總是嘆氣。有天晚上,他忽然說,“想不到你對家人這么無情!如果哪一天我爸媽生病了或遇上什么災(zāi)難,你會不會也只顧你自己呢?”我破碎的心又裂了一層,百口莫辯。
不久,疫情暴發(fā),我們把飯店關(guān)了。徐培不愿面對我,帶著兒女到婆婆家去住了。刷朋友圈時,我看到徐培不時發(fā)一些關(guān)于做人、婚姻和信任這類的感想。有人在底下評論:“培哥,怎么老發(fā)這種東西?該不會離婚了吧?”而徐培竟然回復(fù):“嗯,有這個打算。”我心碎一地,覺得這是老天對我的懲罰。
我終日渾渾噩噩,經(jīng)常夢到母親埋怨我,夢到徐培跟我離婚。2020年4月,疫情有所緩解后,我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沖動,回了原來的家。
我一絲不茍地清理舊屋。曾經(jīng),我是多么討厭打掃房屋,我做夢都想擺脫這一切。電影《唐山大地震》里面有一句對白:“沒了,才知道什么是沒了。”再也沒人把家里弄臟了,再也沒人會成為我的負擔(dān)了,可我心里卻空落落的。
突然,我在擦拭一個小柜子時,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封母親寫給我的信。我哆嗦著拆開信封。
母親念書不多,信上有很多錯別字,大致意思是:“建美,我沒怪你,這個家確實影響了你的婚姻。你每個月寄回來的錢,我都用來給你奶奶、弟弟和哥哥治病了。沒有你的錢,我都不知道這日子怎么過。那天你回來,我沒跟你走,是因為我也有一身病,不想成為你的負累。我提前給你寫這封信,希望你看到后,好好生活,別責(zé)怪自己?!?/p>
我把信捂在胸前,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從來沒像這一刻那樣感受著濃烈的母愛。母親生怕來不及跟我說出原諒的話,令我活在愧疚里,才寫下這封信??!我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徐培打來電話。
電話傳來兒女的聲音:“媽媽,我們想你,你什么時候回家呀?”我反問:“你們不是在奶奶家嗎?”徐培開口了:“建美,我?guī)Ш⒆觽兓貋砹恕D闳ツ膬毫??”我默默流淚。
徐培聽出我聲音不對勁:“你哭了?”“我回中山了,我媽給我留了一封信……”我向徐培訴說信上的內(nèi)容,訴說我從16歲起為家庭的付出,以及每個月給母親寄錢的事實。我還說,“我不敢跟你說我家里的情況,因為我怕失去你!”
最后,徐培聲音里也帶著哭腔:“建美,是我不好,誤解你了。我應(yīng)該相信你的為人,理解你的處境?;貋戆桑液秃⒆觽兌茧x不開你!”
兩天后,徐培帶著兒女來到了中山,接我回家。我們一家四口去母親墳前上香。
我在心里默默地說:“媽媽,您辛苦了一輩子,累了一輩子,愿您在九泉下好好歇息……”
“扶弟魔”的傷,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才懂。掃碼關(guān)注并在后臺回復(fù)關(guān)鍵詞:扶弟魔查看更多精彩。
編輯/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