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胡正剛 編輯 | 王旭輝
紅河源 攝影/ 東方IC
對“原本山川,極命草木”的執(zhí)著與熱衷,從人類文明誕生之日起,就是人類天性中最根深蒂固的部分,這種對事物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也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不竭動力。在《山海經(jīng)》《水經(jīng)注》等典籍中,當作者描述一條河流時,一定會竭盡所能地對它的源頭、流向、途徑地作出闡述。限于成書時的客觀條件,人們很難準確地認知一條河流,因此許多描述都帶有想象甚至神話的氣息——當然,這并不影響古人的偉大,也絲毫無損于他們的熱忱與求索精神。以有限的生命、精力和知識儲備,對未知事物進行闡釋和認知,在一代代人的前仆后繼中,在無數(shù)次的前行與修正中,人們一定能抵達河流的源頭,獲取生命的真諦。
有史以來,紅河下游流域越南地區(qū)與中國的溝通交往就從未中斷過,除了海路之外,紅河水運與陸上交通也是越南與內(nèi)地和云南重要的交流通道。通過紅河水道與陸路交通,往返于越南與云南洱海區(qū)域,是對紅河流域的一種實地探索。
唐懿宗咸通三年(862),雄踞西南地區(qū)的南詔國多次發(fā)兵攻打安南城,唐王朝派遣軍隊增援安南。戰(zhàn)爭發(fā)生時,一位名叫樊綽的人在安南經(jīng)略使蔡襲府中擔任幕僚。863 年,唐軍戰(zhàn)敗,南詔攻陷交趾,樊綽在戰(zhàn)事中受傷,攜帶經(jīng)略使官印渡富良江(今越南紅河)逃脫,暫留郡州待命,后輾轉(zhuǎn)滕州,奉命回到長安,之后又在夔州都督府擔任長吏。
日出紅河源 攝影/ 東方IC
當時,唐與南詔時戰(zhàn)時和,雙方對對方的軍事、地理、政治、經(jīng)濟等各方面都缺乏暢通的了解渠道。樊綽曾在安南任職,又親身參與了唐與南詔的戰(zhàn)爭,對南詔的實情有一定了解。出于對國家的忠誠和對時事的關切,在暫留郡州期間,他將收集到的南詔情形編撰成冊,取名《蠻書》,委托襄州節(jié)度使張守忠進獻朝廷。《蠻書》資料翔實,是關于南詔的重要史料,因“蠻”字帶有一定程度的歧視色彩,后世學者將其更名為《云南志》。
唐代,從南詔苴咩城(位于今大理州大理市)到交趾安南府城(今越南河內(nèi)),已經(jīng)可以通過水陸交通往返。根據(jù)《云南志》的記載,從越南河內(nèi)到云南大理市,行程須52 天,其中,從河內(nèi)乘船沿著紅河逆流而上,航行25 天后,在賈勇步舍舟登陸。伯希和在《交廣印度兩道考》中認為:“此地(步頭,伯希和認為“步頭”與“賈勇步”為異名同地)顯為交趾赴南詔都城中途要站,蓋賈耽《路程》總計古涌步水路至安南之里程也。《蠻書》此處亦為水陸分道之所,則其地應為紅河上游止航之地,似即今之蠻耗”。也有學者認為,步頭為玉溪市元江縣,在古時,雖然通常認為紅河水道至蠻耗即不再適宜向上游通航,但水漲之際,小舟卻能夠逆流而上到達更上游的元江地區(qū)。
在蠻耗或元江縣改為陸行后,由南往北依次經(jīng)過建水曲江、通海、江川、晉寧,到達昆明,從昆明折而往西,經(jīng)安寧、祿豐、舍資、南華、祥云、彌渡、巍山、大理市等地,到達南詔都城大理市,陸路行程共計27 天?!鞍籽麦A”位于彌渡西北,即今天的紅巖鎮(zhèn),與巍山縣一山之隔,“龍尾城”位于洱海南端、巍山以北,即今天的大理市下關鎮(zhèn)。從白崖驛到龍尾城,巍山是必經(jīng)之路,從彌渡到巍山基本路線即今天的巍彌公路。從白崖驛出發(fā),攀上彌渡與巍山之間的高山,越過山頂?shù)凝垜c關,即進入巍山地區(qū),從巍山北行,可到達龍尾城。在唐朝南詔時期,行旅之人從蠻耗或元江離開紅河,在云南腹地經(jīng)過二十余天的陸行之后,越過東山,在進入了巍山地區(qū)后,一條橫亙在壩子中的大河映入他們的眼簾。他們沿著這條大河繼續(xù)北上,并在不久后到達南詔都城。不知他們是否會意識到,這條大河就是他們曾逆流航行了25 天的紅河的上游。
徐霞客記載的云龍橋 攝影/ 黃豁/ FOTOE
云南大理上關“徐霞客游記”碑。 攝影/ 譚偉/ FOTOE
明崇禎十二年(1639)八月,結束了在永昌府(今云南保山)的旅程之后,徐霞客啟程趕赴大理賓川雞足山,順路對紅河上流源頭的禮社江進行考察。雞足山是云南的佛教圣地,徐霞客對它向往已久,然而,這卻是一場計劃之外,臨時改變了目的地的行程。
他的行程與路線是這樣的:八月一日從小獵彝起行,往東南經(jīng)枯柯新街、右甸(今保山市昌寧縣)、錫鉛、順寧府(今臨滄市鳳慶縣)、鹿塘達云州(今臨滄市云縣)。返回順寧府,往北渡過瀾滄江和黑惠江進入蒙化府(今大理州巍山縣),東行經(jīng)龍慶關到迷渡(今大理州彌渡縣),再往東轉(zhuǎn)北,經(jīng)過洱海衛(wèi)(今大理州祥云縣)、蕎甸、賓川州(今賓川縣州城),于當月二十二日到達雞足山。
進行這段旅程時,徐霞客已經(jīng)52 歲,由于常年進行艱難險阻的行旅,加之久在滇南瘴癘之地,已經(jīng)身染重疾,“頭面四肢俱發(fā)疹塊……時時有蠕動狀”。此時的徐霞客,雖然仍舊有滿腔熱血,對山川的赤誠之愛也絲毫未消折,但他的身體已是強弩之末,生命也進入了風燭之年。
徐霞客不但是一位旅行家,還是一位兼具科學素養(yǎng)與實證精神的地理學家,他的旅游并非游山玩水,而是一種身體力行的科學考察。云南是徐霞客一生傾注心血最多的地方,此前,在大半生的游歷中,他已經(jīng)完成了對長江、珠江、紅河、瀾滄江、怒江和伊洛瓦底江支流等六條大河的考察。徐霞客此行的目的是為了考察瀾滄江,驗證或者訂正《大明一統(tǒng)志》關于瀾滄江的記述。
在云州,徐霞客原計劃會晤過楊知州之后,即啟程順著瀾滄江朝東南方向行走,以窮究瀾滄江的下游水道。在成書于天順五年(1461)的《一統(tǒng)志》的記述中,瀾滄江從景東府向西南流到車里宣慰司(今西雙版納州),而后在元江府(今玉溪市元江縣)的臨安河下流進元江,是紅河的一條支流?!兑唤y(tǒng)志》相關正文的注釋中,對瀾滄江的源頭進行了描述,認為瀾滄江發(fā)源于紅河的上游河段禮社江,禮社江經(jīng)由白崖城匯合瀾滄江后往南流。
根據(jù)自己對云南水系多年以來的考察,徐霞客懷疑《一統(tǒng)志》的記述是錯誤的,他推斷紅河與瀾滄江是兩條獨立的水系,其源流互不交匯,與禮社江合流的不是瀾滄江,而是馬龍江及發(fā)源于祿豐縣的江流。但是未經(jīng)實地踏勘,徐霞客沒有瀾滄江一直南流不向東流,且不匯入紅河的證據(jù),他希望通過實地探勘,驗證自己的猜測。
彌渡落日時分 攝影/ 東方IC
在云縣舊城,徐霞客遇到一位熟悉云南地理水系的瘸子,他告訴徐霞客:“瀾滄江在舊城東面一百五十里,是云州的東境,往南經(jīng)由威遠州(今普洱市景谷縣)流去,稱為撾龍江,不是向東彎曲后匯合元江?!睘榱蓑炞C他的說法,徐霞客向當?shù)厝嗽儐?,一些長期在外地行走的江西、四川人的說法與瘸子的說法相同。徐霞客釋然無疑,取消了沿瀾滄江南下的行程,決定立即北上蒙化,對禮社江進行考察,之后到賓川雞足山禮佛。徐霞客走得如此匆忙,以至于連與楊知州會晤的計劃也取消了。
八月十六日,徐霞客渡過鳳慶與巍山交界的漾濞江,進入巍山,經(jīng)過牛街時,特意游覽了建于懸崖峭壁上的茶房寺。徐霞客在巍山瓦鋪路住了一晚,中秋剛過,月亮甚明,他獨宿旅店,無飲酒的旅伴,悵然睡下。十七日,徐霞客渡過廣濟溪,經(jīng)過鼠街、豬食河、漾備道,由東順峽谷而行,轉(zhuǎn)入蒙化大道。越過高峻的西山,巍山壩子出現(xiàn)在徐霞客眼前,他首先注意到的是山腳下的陽江,“陽江中貫,曲折下墜,而與定邊(今南澗縣)接界”。
進入巍山壩子后,徐霞客順著陽江北岸東行,經(jīng)永春橋渡過陽江,由西城門進入蒙化城,當晚,他在東城等覺寺北邊的冷泉庵住宿。冷泉庵中有一口甘甜清冷的井泉,被譽為“蒙化城第一泉”,冷泉庵因這眼井泉而得名。明朝謫滇狀元楊慎到巍山行游時,也曾在冷泉庵住宿。如今,冷泉及冷泉庵已不存,附近一條叫“冷泉巷”的巷道卻留存至今。
十八日,徐霞客早起,單騎匹馬出城,趕去壩子中部的龍于圖山游覽天姥寺?;爻菚r天已昏黑,他在冷泉庵續(xù)住了一晚。十九日清晨,徐霞客出巍山北門,踏上了去往彌渡的旅程。徐霞客沿山路徐行,過沙塘哨,越過巍山與彌渡的分界埡口龍慶關,至此進入彌渡縣境。在石佛哨用過餐后,徐霞客繼續(xù)東行,當晚在彌渡縣北門外一個名為“海子”的村子住宿。
在巍山期間,徐霞客對巍山的水利地理作了觀察:“蒙化疆域較蹙,其中只一川(即陽江),水俱西南下瀾滄者,以定西嶺南脊之界其東也?!蔽∩綁巫拥匦为M長,壩子中只有陽江一條河流,徐霞客認為因定西嶺位于壩子西端,因此縣境內(nèi)的水流都是匯入陽江后,從西南方向流入瀾滄江。徐霞客對陽瓜江水系的認知,來源于《一統(tǒng)志》,“蒙化府·山川”條目記載:“陽江,在府城西,源出甸頭澗,過定邊縣入瀾滄江”。
在彌渡,徐霞客考察了彌渡河,認為彌渡河是禮社江的源頭,彌渡河經(jīng)縣境內(nèi)的白崖、定西嶺流入南澗,更名禮社江,下流至元江縣,與馬龍河匯合成臨安河,又繼續(xù)流淌至紅河縣田房附近的蓮花灘。當時,彌渡旱情嚴重,彌渡河的水只有衣帶一般寬,“時川中苦旱,故水若衣帶”。
由于在巍山、彌渡停留的時間較短,考察紅河源頭也不是此行的主要目的,又過于信任志書文獻,因此,徐霞客對陽江、禮社江的認知存在一定程度的錯誤。
云嶺兩大分支哀牢山與無量山的交匯處位于巍山西北部的山區(qū),兩條山系的交匯處同時也是巍山境內(nèi)紅河與瀾滄江水系的分水嶺地帶。基于此,巍山縣境內(nèi)的水流分為兩個水系:瀾滄江水系和紅河水系。從地圖上看,陽江的上游與瀾滄江云南境內(nèi)最大的支流漾濞江(歷史上又稱漾備江)距離十分接近。
巍山境內(nèi),瀾滄江水系與紅河水系的分界,并不是徐霞客筆下的位于巍山與彌渡間的定西嶺,而是巍山壩子西部的山脈。西山以西,巍山境內(nèi)所有的水都匯入漾濞江與黑惠江,屬于瀾滄江流域;西山以東的區(qū)域,包括整個巍山壩子與東山山脈,都屬于紅河水系,這一區(qū)域的河流全都匯入陽江。陽江與禮社江屬于同一河流,因河段不同而名字各異,它們都是紅河的上游河段。
再者,彌渡河并不是禮社江干流源頭,或者只能視其為源頭之一。徐霞客筆下,數(shù)次稱陽江為“大溪”,遠非“水若衣帶”的禮社江可比。從河流長度、水量、流域面積等水文信息綜合考量,彌渡河是禮社江上游的支流,禮社江干流的源頭、上游河段是巍山境內(nèi)的陽江。
河流地理會對行政區(qū)劃與國家政策產(chǎn)生重要影響。歷史上,巍山地區(qū)的土司政策起源早,持續(xù)時間也比較長。從明洪武十七年 (1385)至清咸豐十六年(1856)的471 年時間里,左氏土官一直世襲土知府治理蒙化。徐霞客游歷巍山期間,當?shù)氐恼胃窬质峭亮鞴仓?,既有土知府左氏,又設流官同知。清朝初年,政府開始實施“改土歸流”政策,在云南,劃定“改土歸流”執(zhí)行區(qū)域的原則之一是“江外宜土不宜流,江內(nèi)宜流不宜土”,“江”即瀾滄江。蒙化位于瀾滄江以內(nèi),但并未實施“改土歸流”,原因之一就是蒙化長期被認為屬于瀾滄江流域。
隨著時代的推移,通過一代代人的考察、踏勘、去蕪存菁,人們對河流地理的認知也越來越接近事實??滴跞吣辏?698)編竣的《蒙化府志》對陽江的描述已經(jīng)比較準確:“陽江,在郡西二里,源出甸北花判諸澗,納東西諸箐之水,南流甸尾,東瀉定邊,受彌渡禮社江。繞鎮(zhèn)南界,匯舍資祿豐諸水,下注元江,入交趾以歸南?!薄_@段史料對陽江的源頭與源流都作了記述,陽江發(fā)源于巍山北部的花判(今花盤山),流經(jīng)壩區(qū)與南部山嶺后,進入南澗縣,支流彌渡河在南澗境內(nèi)注入陽江,流經(jīng)楚雄區(qū)域時,匯合了舍資、祿豐的水流,流入元江縣,最后經(jīng)越南注入南海。
《康熙蒙化府志》將陽江納入紅河整體水道進行考察,對陽江作了清晰的定位:陽江是紅河上游正源。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這樣的視野、認知讓人肅然起敬。
法國里昂商會會標 攝影/ 圖蟲創(chuàng)意
事實上,即使在人類社會已經(jīng)進入工業(yè)文明之后,在各種科學理念和先進儀器設備的輔助之下,探索河流源頭,仍舊是一件充滿巨大難度的事情。
晚清政府風雨飄搖之際, 大量西方人進入中國進行“考察”,云南分別與法國的殖民地越南、英國殖民地緬甸接壤,法、英兩國視云南為進入中國腹地的捷徑,多次對云南進行考察,留下了豐富的著述,其中有不少涉及對紅河水道的探索。
1895 年至1897 年之間,法國組織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探險考察——以法國里昂商會為主體的考察團,到越南和中國西南部的云南、貴州、四川三省進行考察。云南是考察隊的重點關注區(qū)域,考察隊的主要目的之一即探尋這條大河的源頭和紅河通航的可行性。
同時期,英國也對云南進行過多次地理考察,英籍探險家戴維斯在1894年至1900年之間,四次對云南進行考察??辈旖Y束后,他將考察筆記整理成書出版,書名為《云南:聯(lián)結揚子江與印度洋的鏈環(huán)》——光是從書名就能對外國人眼中的云南地理區(qū)位有清晰的認知。法國探險隊的這次考察,雖以科學、水文、地理、商貿(mào)為名,也無可避免地帶著濃厚的政治色彩。
歷史已經(jīng)塵埃落定,里昂商會的那次探險并未達到預期目的??疾礻牭竭_越南后,從河內(nèi)乘船出發(fā),沿著紅河上游逆流而上。在越南境內(nèi),紅河河床寬闊,水流平緩,探險隊的船只暢行無阻。航船從中越交界的河口段進入中國境內(nèi)之后,紅河河床逐漸變得狹窄,水流越來越湍急,不少河段密布暗藏礁石,航行變得困難而危險。經(jīng)過重重艱難險阻,探險隊在到達今天的紅河州蔓耗鎮(zhèn)之后,狹窄的河床、湍急的水流、密布礁石的河段已經(jīng)無法行船,探險隊只得離船上岸??疾礻牭贸鼋Y論:蔓耗是紅河航運的終點。
紅河邊的蠻耗鎮(zhèn) 攝影/楊紅文 /FOTOE
在漫長的歷史時期內(nèi),紅河岸邊的蠻耗一直是云南南部重要的碼頭和水陸中轉(zhuǎn)站,從越南通過航運進入云南的旅客和貨物,須要在這里轉(zhuǎn)為陸路運輸。蠻耗是蒙(紅河蒙自)蠻(蠻耗)古道的起點,南來北往的旅客、貨物在這里中轉(zhuǎn)、集結,讓這塊彈丸形成了繁茂的集鎮(zhèn)。
考察隊離開蔓耗以后,依靠馬幫和步行繼續(xù)在云南境內(nèi)考察,但他們最終并未抵達紅河的源頭。
1995 年年初,一只法國考察隊從東京灣到達紅河蒙自,稍作停留后返回紅河岸邊的蔓耗,他們計劃順著紅河右岸往上游走,以考察紅河上游地區(qū)。弗朗索瓦·巴達讓以記者的身份參與了這次考察,并撰寫了考察筆記。
考察隊打聽到從蔓耗出發(fā),沿著紅河的右岸行走,可以到達元江。他們3月1日出發(fā),經(jīng)過艱苦的跋涉,于3月13日抵達紅河縣迤薩,中途經(jīng)過普漢、元江、通關等地,于21日抵達普洱府。在普洱,考察隊得知有兩個英國人剛離開這里,這消息讓他們感到焦急不安??疾礻犝J為,隨著到云南勘測的人越來越多,“在法國人與英國人,尤其是法國人之間已經(jīng)形成了一場競賽?!蹦吧牡胤秸谝惶焯鞙p少,為了以探險者的身份穿越更多的“未知之地”,考察隊加快了前進的速度。5月下旬,考察隊越過漾濞江,進入巍山,穿過壩子去往大理府。這個考察隊沿著紅河下游和中游跋涉了許久,并抵達了紅河源頭所在地巍山,但他們并沒有把西河與紅河聯(lián)系在一起。
同年,法國探險家亨利·奧爾良為探查瀾滄江流域狀況,從越南北部灣到印度薩地亞進行了一次長途考察。奧爾良從北部灣沿紅河出發(fā),經(jīng)蔓耗、蒙自、綠春、江城抵達思茅,然后穿過瀾滄、雙江、臨滄、云縣、昌寧進入巍山、大理,之后繼續(xù)走,直到抵達目的地印度薩地亞。他先后跨越了紅河、瀾滄江、怒江、伊洛瓦底江和布拉馬普特拉河五大流域。奧爾良從云縣、昌寧進入巍山的路線,與徐霞客當年所走的一模一樣。經(jīng)過牛街茶房寺時,奧爾良被它的險峻和壯麗所吸引,專程游覽了茶房寺。八月,正是收獲稻谷的季節(jié),巍山壩子金燦燦的稻穗讓奧爾良想起了祖國法蘭西。奧爾良隨身攜帶著一張地圖,地圖上標注著巍山屬于紅河水系。
1931 年年初,美國青年埃德加·斯諾以“報聯(lián)社”撰稿人的身份,在云南境內(nèi)進行了一場長途旅行。他從香港乘船到越南海防,從河內(nèi)乘坐米軌火車,經(jīng)老街、河口、開遠抵達昆明,與美國植物學家約瑟夫·洛克博士結伴同行,經(jīng)安寧、祿豐、楚雄、祥云、彌渡、巍山抵達大理。后途經(jīng)漾濞、永平、保山、騰沖,由曼線出境進入緬甸八莫。在旅途中,斯諾逐日撰寫游記,向美國的報刊供稿,后來,這些稿件編輯為《馬幫旅行》一書出版。
巍山稻谷豐收 攝影/ 東方IC
埃德加·斯諾在越南與云南境內(nèi)昆明至大理的旅程,路線與唐代南詔與交趾的交通路線一致,但交通方式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它預示著一個嶄新的工業(yè)社會已經(jīng)來臨。從越南河內(nèi)到云南昆明,斯諾搭乘在滇越鐵路上運行的火車,省城到大理的馬幫通道也加入了新元素,從昆明到老鴉關的路段修筑了公路,斯諾與洛克搭乘汽車,沿著公路走了35 英里的路程。這段車程耗時3 個小時,而同樣的路程,馬幫走了整整兩天。
在老鴉關下車之后,斯諾一行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馬幫旅行,騎馬行走在由東向西的古老驛道上。斯諾經(jīng)彌渡紅巖(舊稱白崖)進入巍山,在城邊地勢較高的一座寺廟中住宿。在寺廟里可以眺望巍山壩子,壩子里正在下雨,雨點落在翠綠的莊稼地里,一些穿著羊皮和蓑衣的農(nóng)民正在雨中勞作,這場景讓他聯(lián)想到日本大和時期的一幅風景畫。
第二天,斯諾啟程趕往大理,他沿著紅河朝北方趕路,壩區(qū)的旅程中,全程都置身于靜謐的紅色群山和濃蔭密布的紅河源河谷中。
每個時代,都有一些執(zhí)著于自己內(nèi)心的行者,他們懷著對大地濃烈而真誠的愛和敬意,通過行走感知山川和河流,并在行走中提純靈魂,充盈生命,徐霞客正是一位這樣的行者。當代,也有人沿著他的足跡,繼續(xù)著未盡的旅程。
如果沒有柴楓子的行走,紅河源頭的發(fā)現(xiàn)與確認,可能至今仍是一個未知數(shù)。
1996 年2月,供職于云南天文臺的柴楓子辦理了停薪留職手續(xù),只身一人踏上了孤獨的旅程。1996 年3月4日至2001 年11月24日,柴楓子用將近6 年時間,完成云南怒江、獨龍江、瀾滄江、紅河、南盤江和金沙江六大水系干流全程的徒步考察。他的行走沒有任何功利性,只是虔誠地用雙腳去丈量云南的山山水水。在這場漫長的行走中,他最重要、社會影響最大的收獲是確認了紅河源頭所在地——巍山縣永建鎮(zhèn)紅河源村羊子江“額骨阿寶”。紅河源村原名“永建村”,在紅河源被確認位于村境內(nèi)后,更名為“紅河源村”。
對紅河源的尋訪,柴楓子傾注了巨大的心力和激情,在總結這次考察時,他自陳:“我知道,有些意義,我絕不能辜負。它們?nèi)绱顺林兀秩绱说貜娏液兔髁?,在我生命里回蕩?!?/p>
早在清朝康熙年間,西河(陽江)是紅河上游正源、西河源頭位于巍山北部花盤山中的事實就已經(jīng)得到確認,志書記載:(陽江)源出(巍山)甸北花判諸澗。但長期以來,社會各界對此的關注度并不高,紅河源頭的具體地點也未被確定,它仍舊是模糊的,甚至是虛化的。如同一枚被灰塵掩蓋的明珠,紅河源在時光中靜候,等待一個人走近它,發(fā)現(xiàn)它,拂去覆蓋它的厚重灰塵,那時,它將發(fā)出璀璨耀眼的光芒。如同感知到了命運的召喚一般,柴楓子走進了紅河源。
1999 年年初,柴楓子完成了蒼山山脈峰脊線的全程縱越,在洱海中的金梭島度過春節(jié)后,他轉(zhuǎn)向巍山縣,開始了尋訪紅河源頭的旅程。柴楓子穿過西洱河河谷,進入大理市南邊的太邑鄉(xiāng)——太邑鄉(xiāng)與巍山北部的永建鎮(zhèn)接壤,這里是哀牢山的起始之地,也是紅河的源始之地。經(jīng)過五個多小時的山路,柴楓子越過瀾滄江與紅河分水嶺線的最北段,抵達太邑鄉(xiāng)烏棲村。烏棲村是一個彝族山寨,是大理市海拔最高的村子,位于分水嶺下部瀾滄江西洱河流域一側,靠近巍山西河上游羊子江頂點。
哀牢山梯田 攝影/ 圖蟲創(chuàng)意
左:紅河源頭羊子江 攝影/ 陶冶
右:紅河源碑正面 攝影/ 陶冶
當晚,柴楓子在烏棲村公所住下,3月4日起,他開始對羊子江紅河源域水流和水脈進行考察。通過近一個月的反復踏勘,柴楓子確認了紅河源頭的所在地——巍山西河上游羊子江頂點。這里是哀牢山的最北端,也是瀾滄江流域與紅河流域分水嶺的頂點。柴楓子用了一大串形容詞描述紅河源:柔和、寧靜、安詳、樸素、清潔、純凈、寬不盈尺……
除了進行實地踏勘以外,柴楓子還從地質(zhì)、地理、歷史文化意義等方面對紅河源進行了嚴謹、詳細的論證,以科學的方式得出結論:巍山西河是紅河上游干流,其源(額骨阿寶)即紅河之源。
紅河上游干流有三條相臨的河流:巍山西河、南澗的南澗河、發(fā)源于祥云縣的彌渡河,在特定歷史時期內(nèi),人們對三河中的哪一條是紅河上游干流存在一些爭議。比如,徐霞客曾實地考察過彌渡河,認為彌渡河是紅河上游干流。
為了驗證紅河上游正源的歸屬,柴楓子對三條河都進行了踏勘,并對三條河的水文數(shù)據(jù)、支流、地質(zhì)、地理進行了對比。巍山河的河長、多年平均徑流量、徑流面積、流域平均降水量、多年平均降水量等水文數(shù)據(jù)都大于彌渡河與南澗河。考察彌渡河時,柴楓子尤其細致,彌渡河河口枯水流量為每秒0 至0.1 立方米,且每年均有一段時間斷流,其情形與徐霞客筆下“水若衣帶”的記述一致。彌渡河河口水流緩慢而淺,柴楓子特意卷起褲腿涉水渡過河床,而巍山的河口處水流湍急,水較深,赤腳渡過是無法實現(xiàn)的。通過對巍山河、彌渡河、南澗河的綜合考察,柴楓子再次確認了自己的結論:巍山河(西河)是紅河的干流和正源。
1999 年3月10月,柴楓子與紅河源群眾一同發(fā)出倡議——在“額骨阿寶”立一塊紅河源碑,以此對紅河源進行確認。這個民間發(fā)起的倡議,迅速成為大理州有關部門的正式舉動。紅河源發(fā)源于大理巍山哀牢山羊子江頂點的事實,經(jīng)過大理州水利水電局、大理州水利水電勘測設計院和各有關部門的審議,得到了一致肯定和認定。
柴楓子發(fā)現(xiàn)紅河源的這段時間,正是各地旅游業(yè)方興未艾之際,政府部門一定已經(jīng)意識到“紅河源”將為當?shù)氐穆糜螛I(yè)、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帶來巨大影響。經(jīng)過一個階段的協(xié)商,政府部門同意在額骨阿寶樹立紅河源碑。
紅河源碑全稱為“額骨阿寶-紅河源碑”,碑體材質(zhì)為大理蒼山青石,碑高199.9 厘米,寬99 厘米,厚19 厘米,取1999 年之意。石碑正面,寫著“大紅河源 額骨阿寶”八個大字?!按蠹t河源 額骨阿寶”上方,刻著柴楓子禮贊紅河源的碑文,他用詩意的筆觸寫道:“大地的復興和豐盈,是我的美,是我波瀾壯闊的美。生命的源流,從此而發(fā)動,如日之升真真而從容,如光之盈源源而深入,向著充分,在祖國之南……”石碑背面篆刻著《紅河源祭》,作者同為柴楓子,這是一篇飽含深情的碑文:“這里,是元江紅河的主流之源……它的第一滴水,是在這里發(fā)生、形成,和成長起來的,它的浩瀚之水、奔騰之勢,從此而始……”
紅河源碑碑體重2 噸,加上碑座、基座石條,重逾6 噸,立碑當天,時逢下雨,烏棲村的32 位村民合力,才冒雨將沉重的碑體扛上了山脊。當時,烏棲村共有980 余村民,他們不但在立碑中出工出力,每位村民還自發(fā)捐款1 元,作為立碑的經(jīng)費。
紅河源碑的樹立對于紅河源頭的確定是一個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標志性事件,意味著民間、官方對紅河源頭的共同確認。
紅河源碑樹立后,吸引了社會和官方的共同關注,各種后續(xù)宣傳和話語塑造紛至沓來。行政村 “永建村”更名為“紅河源村”即是一個典型事例。幾乎在同一時期,巍山縣城的一條道路被命名為“紅河源路”,一家旅行社也以“紅河源”作為名字。隨著時間的推移,紅河源的知名度越來越大,其意義和內(nèi)涵也越來越深入人心。
在考察并確定了紅河源,樹立了紅河源碑后,柴楓子離開“額骨阿寶”,踏上了沿著紅河徒步的旅程。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柴楓子不但是一位文人,還是一位俠客。在沿著紅河行走的過程中,柴楓子發(fā)出感慨,認為自己的心已經(jīng)被“中部云南遼闊山河浩瀚無比的美”填滿。
河流在流淌的過程中,會不斷地充盈自己,這充盈同時也是一種損耗和消磨。柴楓子也如同一條河流,在漫長的行走中,他獲得了生命和內(nèi)心的充盈,同時,艱辛的行走也在一點一滴透支、消耗著他的生命力。2014 年7月4日,柴楓子病逝于云南昆明。
柴楓子沿著江河徒步時,用一個綠色的背包裝行李,這個背包陪伴他走遍了云南的六大水系。柴楓子去世后,他的弟弟說,他將用這個背包背著哥哥的骨灰盒,去實現(xiàn)他重回充滿著大愛的大江大河的懷抱中——長江第一灣和紅河源發(fā)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