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界掃地僧”朱曉玫：只想躲在音樂背后

●文/默冉

輾轉(zhuǎn)各國，音樂才女甘當(dāng)保姆

朱曉玫衣著樸素，目光清澈，留著舊式的齊耳短發(fā)，背微微有些駝。她有著一雙非?！安讳撉偌摇钡氖?，十指粗而短小，橫叉開來，幾乎跨不了一個八度。但就是這位毫不起眼的“土氣”阿姨，卻彈奏出了一首首純美如天籟的鋼琴曲，并在國內(nèi)外引起轟動。

上世紀(jì)50年代，朱曉玫生于上海，父親是診所醫(yī)生，母親是小學(xué)音樂教師。受媽媽影響，朱曉玫從小在音樂方面展現(xiàn)出過人的天賦，8歲就在電臺參加鋼琴獨奏。11歲時，朱曉玫考入中央音樂學(xué)院附中。那大概是她前半生中最無憂無慮、少年意氣的一段美好時光，琴聲相伴，成績優(yōu)異。

60年代后期，朱曉玫被送到河北張家口的一個農(nóng)場接受勞動改造，一待就是5年。在農(nóng)場普及樣板戲的過程中，她得到了一個伴奏的機會。于是，母親費盡周折，從城里給她運來一臺殘破的鋼琴。朱曉玫如獲至寶，鋼琴缺的弦她就用鋼絲代替。在田地里勞作完之后，她每晚都會拿著手抄曲譜，在農(nóng)民家中練琴。

北方的冬天呵氣成冰，她時常被凍得連手都伸不開。這時朱曉玫想起鋼琴老師曾告訴自己：“熱身的最佳方式就是彈奏巴赫。”朱曉玫照做后，發(fā)現(xiàn)不只是手在變暖，甚至心里都燃燒起了青春之火……“隨著無限悠揚的樂曲，周遭的空氣都被音符填滿了”，她覺得“天地為之一寬”。在這孤獨而漫長的5年中，唯一支撐朱曉玫走下去的，就是她對音樂的熱情。

恢復(fù)高考后，朱曉玫進入中央音樂學(xué)院的進修班學(xué)習(xí)。1979年，她在鋼琴家老師周廣仁女士的幫助下去美國深造，就讀于波士頓音樂學(xué)院。但初到美國的第一節(jié)鋼琴課，就給了朱曉玫當(dāng)頭一棒。她的老師是著名鋼琴家施耐貝爾的學(xué)生，他毫不留情地批評朱曉玫說：“你的手指跑得很快，技術(shù)絕佳，但是音樂完全不對。”

聽了這話，朱曉玫的心如墜谷底，當(dāng)天就在日記中自嘲地寫道：“30歲的人，竟然連音樂的門都還沒有進呢，只會活動活動手指?！?/p>

在美國闖蕩的6年，朱曉玫換了35個住處，當(dāng)過保姆和清潔工，無依無靠。但她對鋼琴的熱情并沒有絲毫消減，“安全感得從音樂里找?！庇捎诮?jīng)濟窘迫，朱曉玫向波士頓交響樂團的一位女琴師提出請求，以打掃家庭衛(wèi)生為條件，換得在她家里練琴的機會。

后來隨著簽證臨期，朱曉玫想去法國碰碰運氣。巴黎是朱曉玫經(jīng)常聽母親提起的城市，于是她就在1985年輾轉(zhuǎn)去了那里。在巴黎，朱曉玫遇到了一位音樂學(xué)院的著名教授，跟著他練琴的費用是每小時400法郎。上第一課時，當(dāng)朱曉玫介紹完自己又問了幾個問題后，時間還剩37分鐘。朱曉玫把上了發(fā)條的鬧鐘放在琴上，開始彈舒曼的《大衛(wèi)同盟舞曲》。鬧鐘響起時還沒有彈完，但她實在沒錢付下一個小時的費用，就垂下了雙手。教授卻急了：“繼續(xù)??！你彈得這么好，我怎么能要你的錢？”

因被朱曉玫純凈而美妙的琴聲深深打動，這位巴黎音樂學(xué)院的教授不僅主動為她介紹教職工作，幫助她找到了一處便宜的居所，還為朱曉玫聯(lián)系到幾個可以輪流著免費練琴的地方。

一鳴驚人，名震歐洲的鋼琴界“掃地僧”

通過努力工作賺錢買回一架二手鋼琴后，朱曉玫每天的生活變得充實而純粹。清晨洗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到鋼琴前，虔誠地練習(xí)《哥德堡變奏曲》等；每天工作結(jié)束回到出租屋，第一件事又是撲到鋼琴前。周而復(fù)始，從不間斷。

一次在巴黎的家庭音樂會上，朱曉玫演奏了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一位慈祥的老太太聽后，為之陶醉和感動。對方是伊朗王室的后裔，聊天中得知朱曉玫沒有固定住所，就一定要把自己在塞納河邊的公寓以極低的租金租給她，還主動帶她到盧浮宮去觀賞。在盧浮宮，老太太指著創(chuàng)作于公元前190年的薩奠特拉斯勝利女神雕塑，對朱曉玫說：“我希望你在臺上像她一樣自信?！?/p>

朱曉玫搬進公寓后，為了不吵到鄰居休息，每天等鄰居們都上班后，才趕緊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練會兒琴，然后再去學(xué)校做臨時教工。

一段時間后，一次朱曉玫出門碰到鄰居，對方竟然問她：“昨天你彈的，是不是斯卡拉蒂的奏鳴曲？”朱曉玫馬上不好意思地道歉：“對不起，還是打擾到你們了?！编従舆B連擺手：“不是這個意思，一點都沒有打擾，我反而很享受你的演奏。”

1994年，45歲的朱曉玫收到巴黎城市劇院的演出邀請。這也是她第一次在巴黎演奏鋼琴。對于一個默默無聞的中國鋼琴家來說，這是件十分難得的事。更令朱曉玫意想不到的是，平日里“偷聽”她彈琴的鄰居們，居然私下里買了60多張票支持她。

從第一場音樂會開始，朱曉玫迅速火了。雖然她的演奏生涯起步晚，也沒有經(jīng)紀(jì)公司推廣，但她獨特的音樂魅力令人如癡如醉，她彈的巴赫簡單而純凈，如孩童般天真爛漫。于是，朱曉玫的名字開始從小圈子里向外傳播。

音樂專家布雷德利·雷曼評價：“朱女士1999年的《哥德堡變奏曲》演奏錄音，動聽到令人震驚！這張碟可以與古爾德1959年的演奏錄音媲美，兩者是‘并峙的雙峰’！”《費加羅報》報道朱曉玫時稱：“你一定要去聽朱曉玫演奏的《哥德堡變奏曲》，她演奏的就像作品寫的一樣純凈無邪?！?/p>

貌不驚人、衣著樸素的朱曉玫，憑一曲巴赫就紅透巴黎，她在歐洲的個人音樂會一票難求；回到國內(nèi)的演奏會門票也是當(dāng)天就告罄，臨時加演一場，10分鐘內(nèi)票又被搶光了。人們敬佩朱曉玫，“她從來沒有華麗的演出服，為了練琴歷盡艱辛，甚至用優(yōu)雅的手指給別人做繁重的家務(wù)……但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朱女士演奏的巴赫堪稱天籟！她是真正的鋼琴大師！”

成名之后，除了琴鍵上的音符，朱曉玫仍然低調(diào)生活著。她不懂電腦，沒有手機，不看電影電視，不喜歡扎堆熱鬧，她甚至沒有一間真正屬于自己的房子，且一直孤身一人。但從她指尖流淌而出的，卻是世界上最純凈的音樂。

為了音樂，朱曉玫似乎是將普通人生命中的一切“擁有”都舍棄了。苦行僧一樣的朱曉玫鮮少在媒體上露面，也不做演出宣傳，演出曲目也只涉及巴赫、斯卡拉蒂、海頓等少數(shù)作者。可她的獨奏會火爆異常，粉絲們都惋惜地表示，朱女士安排的演出太少了！

這位鋼琴界的大師級人物，因為生活得太過簡樸和低調(diào)，還曾在演出中鬧出過笑話。2003年，她受邀請去比利時一個國家級的音樂場館演奏時，被保安擋在門外：“Sorry女士，早上菲傭已經(jīng)來過，不用再打掃了！”對此，朱曉玫也不以為辱，而是柔聲細語地表明自己的身份。

對朱曉玫來說，除了琴聲，別的都不重要。面對如潮的盛贊，朱曉玫卻有些慌了?！拔也恢罏槭裁从羞@么多人來聽自己的演奏，我很怕把我吹得太好，捧得太高了。所以，我不要那么多音樂會，寧愿把時間用在練琴上?！?/p>

走紅海內(nèi)外，她開始拒絕

朱曉玫不斷學(xué)習(xí)，演奏，對音樂的理解日益深厚。她覺得最了解巴赫的人，其實是中國人，“我們擁有同樣的感情，即謙虛的美德。我們可以理解這種特殊的情感，因為它同樣貫穿流淌于巴赫的音樂中?！?/p>

《老子》里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朱曉玫越來越意識到水的力量，“年輕時，我認為自己必須要取得成功，于是就像戰(zhàn)斗機一樣生活，即使這意味著犧牲生命的意義。但是在40歲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一切不該是這樣。強大的人應(yīng)該像水一樣，溫柔而溫和，卻有著沖破堅石的力量?！痹诶献拥乃枷胫?，朱曉玫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并重新詮釋了巴赫。因此她還獲得了法國文化藝術(shù)騎士勛章。

在許多西方粉絲的眼中，朱曉玫指下的《哥德堡變奏曲》是獨一無二的。懂音樂的人會贊美她對巴赫全新的詮釋，用中國式的行云流水演奏巴赫的莊嚴(yán)豐饒。而不懂音樂的人，也能從她的音樂中感受到最真誠的溫情，觸碰到最純潔的內(nèi)心世界。

“當(dāng)我聽到有人說我在通過西方音樂傳達中國古代思想的時候，我感到非常興奮。因為這正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情，我將繼續(xù)這樣做?！?/p>

2014年，為了給媽媽還愿，朱曉玫第一次回上海開音樂會。演奏會當(dāng)晚，門票銷售一空。當(dāng)朱曉玫結(jié)束彈奏，站起身鞠躬時，沒有人離開，也沒有人發(fā)出聲音，大家仍然陶醉在音樂中。朱曉玫感動得無法言語，更令她感動的是，許多前來聆聽她音樂會的人，手里還捧著一本她的自傳——橘紅色封皮的英文版。

上海演出當(dāng)晚，朱曉玫穿的那件中式長衫，已經(jīng)跟隨了她20多年，右肩還磨了個洞?！皠e人看我，覺得像苦行僧一般，我自己卻覺得很快樂。以琴為伴，生活簡單。對鋼琴，我永遠不會厭倦，離開鋼琴，我基本就是個廢人?！?/p>

巴黎的香舍麗榭音樂廳每年都請朱曉玫去演奏，她常常推脫不去。朱曉玫是完美主義者，擔(dān)心自己年齡大了，彈得不夠完美。她坦言，演奏是自己的，如果想迎合聽眾的口味，想著賣更多的票，勢必會受影響。她只想純粹地做自己，彈奏純凈的音樂。

幾十年里，朱曉玫每天樸素度日，她不吃油膩，因為油膩會熏壞了鋼琴，“而我也請不起調(diào)音師去維護琴?！彼苌僮约涸诩易霾耍瑢ξ镔|(zhì)的要求很低，只要不讓自己餓著，一切都會感覺很知足。

2018年，朱曉玫回國演出時遇到了一個彈鋼琴的好苗子，并由此想到，自己應(yīng)該為中國喜歡彈琴的孩子做點什么，幫助他們提高技藝，把自己所走過的彎路以及對巴赫的理解都告訴他們。

于是朱曉玫就想從國內(nèi)物色年輕的鋼琴天才，帶他們到歐洲學(xué)習(xí)，并手把手地教他們。但這需要一筆經(jīng)費，她沒有。法國一家名表企業(yè)的老總，也是朱曉玫的粉絲，全額資助她的“青年鋼琴家計劃”。

到2020年5月，朱曉玫已從國內(nèi)培養(yǎng)了陳學(xué)弘、扎西措、張鋮等一批優(yōu)秀的90后鋼琴家，親手指點他們的琴技，幫助他們捧回“肖邦國際鋼琴比賽”冠軍等大獎……

別人夸朱曉玫是天才，她有著自己的理解：“你是不是把精力全都用在了自己所做的事情上，決定了你能不能成為天才?！?/p>

如今已經(jīng)年過六旬的朱曉玫，依然生活簡樸。只有登臺演奏，十指行云流水般在黑白鍵盤上起舞時，她在世人眼中才會變得熠熠生輝。但她每年最多只安排十多場演奏會。朱曉玫說：“這么多年來，我只想躲在音樂背后，躲在作曲家背后，這樣往往會讓音樂更有力量。想要有所成就，就要有所舍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