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 550025)
中國古代的文學思想不僅僅體現(xiàn)在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之中,許多作家即使沒有或很少文學理論批評的著作,他們的文學作品之中也必然會透露著文學的創(chuàng)作傾向,這些也都屬于文學思想需要研究的重要范疇。《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這首詞中就蘊涵著中國深厚的文化淵源和極為豐富的文學思想。
起源于先秦的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兩種思潮奠定了中國文學思想史的基礎。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分別代表著相反相成的兩種傾向。后世作家大多采取積極入世的人生態(tài)度,但在遭遇坎坷之后也會轉而以道家思想需求出世聊以自慰。
漢代以降,儒家在政治上逐漸確立起統(tǒng)治地位,儒家思想也由此成為各個朝代的主導思想,自漢代開始“依經(jīng)立論”。政治思潮是左右士人心態(tài)的重要因素之一,因此分析漢朝以后的古代文學作品大多不能回避儒家思想的影響。
儒家提倡在政治上有所作為,采取積極入世的人生態(tài)度,重視倫理道德作用,因此即使在美學和文學上取得造詣的作品,也會給予較低評價。受這種思想的影響,許多士人對待文學也采取重視現(xiàn)實作用的功利主義觀點。從孔子認為《詩經(jīng)》可以“興觀群怨”的主張到宋代周敦頤在《通書·文辭》中作:“文所以載道也。輪轅飾而人弗庸,徒飾也,況虛車乎。”類似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結合辛棄疾所處的時代背景和人生經(jīng)歷,不難了解這首詞中提到的字眼——“愁”究竟包含了哪些內(nèi)容。辛棄疾年少成名深受傳統(tǒng)儒家思想觀念的影響,一生仕進追求“三不朽”中的“立功”,然而實際境遇總是不遂人愿,自南宋淳熙八年(1181年)被彈劾罷官之后辛棄疾就長期閑居于江西上饒的帶湖附近,其間常到博山游覽,在不能建功立業(yè)的情況下,便試圖寄情山水,作詞言志抒發(fā)胸中一腔愁緒,因此言志與排解心頭的苦悶是辛棄疾詞作的主要內(nèi)容。稼軒詞繼承了以往“抒情言志”功能同時,也會把詞當做說理議論的工具,呈現(xiàn)出復雜豐富的心靈世界。杜甫曾作:“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作家往往有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之后才能抒發(fā)更為深刻的真情實感,寫出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
而道家倡導無為,主張出世的人生態(tài)度,推崇平淡、自然、樸素和不加文飾的文學作品,認為文學僅僅是單純用來獲得審美感受的,不同于儒家的功利態(tài)度?!独献印放c《莊子》是其中重要的文學作品,其生活態(tài)度與哲學思想對后世的文人墨客及文學思想都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在道家思想的影響下不乏佳作,出現(xiàn)許多著名文學家,有陶淵明、李白、曹雪芹等等。
道家思想與儒家相互調(diào)節(jié),都不同程度地滲透到后世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自魏晉以降,越來越多的文學作品開始描寫兒女情長、游山玩水等日常生活場景,漸漸重視審美感受與真實情感的抒發(fā)。宋代許多作家如王安石、蘇軾寄情山水,將自然山水意象開創(chuàng)性和詞這種文體相結合,開辟出平淡自然的詞風,與道家思想的滲透不無關系。辛棄疾寫作這首《丑奴兒》時,正試圖暫時逃離現(xiàn)實,從世事的逆境中解脫出來,儒家思想與道家思想同時在這篇文學作品中得到了不同程度的體現(xiàn)。
古人的很多文學作品中,尤其是詩文體裁會表現(xiàn)出明顯的仿古傾向,這與儒家的尚古思想一脈相承。儒者往往認為上古時代是最理想的政治狀態(tài),稱頌夏商周“三代”之美,甚至希望君主像堯、舜一樣圣明,并以復古作為政治手段批評現(xiàn)實社會以達到自己的政治訴求,如漢代揚雄就提出“征圣”“宗經(jīng)”的主張。他們在文學上認為“五經(jīng)”是最高的文章典范,后人無法超越,以致不斷有學者在儒家經(jīng)典的基礎上不斷作注、作疏,使“五經(jīng)”同時具備經(jīng)學與文學兩種特質(zhì)。但是自魏晉開始文學自覺之后,后世的文學創(chuàng)作都或多或少地在進行文學革新,即使吶喊著復古口號的文學運動也不例外。陳子昂呼吁漢魏風骨,古文運動領導者——韓愈作“惟陳言之務去”,他們實際也是在借著復古的大旗針對當時文風的弊病作出改良。
《書博山道中壁》中同樣同時具備仿古與革新兩種創(chuàng)作態(tài)度。年少之時辛棄疾愛上層樓,一部分是出于古代士人的登樓傳統(tǒng)?!对娊?jīng)毛傳》認為:“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南朝梁代的劉勰在《文心雕龍·詮賦》中評論以《登樓賦》聞名的王粲為“魏晉之賦首”,謝靈運《南樓中望所遲客》:“登樓為誰思,臨江遲來客?!焙笫烙写揞棥饵S鶴樓》、王之渙《登鸛雀樓》、李白登謝朓樓、杜甫《登樓》,以及王勃《滕王閣序》、范仲淹《岳陽樓記》等等。至于登樓的目的,《文心雕龍·詮賦》解釋為睹物抒情:“原夫登高之旨,蓋睹物興情。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麗。麗詞雅義,符采相勝?!?/p>
除抒情性之外,辛棄疾同樣重視意象的作用,許多古典詩詞常用意象表情達意,如后文“卻道天涼好個秋”中的秋季意象在傳統(tǒng)文化中往往象征暮年。另外詞作通過今昔不同心態(tài)的對比使作品充滿理趣,更加耐人尋味。這些體現(xiàn)了辛棄疾在詞的寫作中對傳統(tǒng)的繼承模仿,與此同時詞中也竭盡全力在內(nèi)容和形式方面進行著創(chuàng)新。
繼蘇軾提出“以詩為詞”之后,辛棄疾又開創(chuàng)性地“以文為詞”在詞的創(chuàng)作中應用辭賦文體中常用的手法和章法。清代的《四庫全書總目》就對《稼軒詞》的創(chuàng)新性和對后世的影響給予了極高評價:“其詞慷慨縱橫,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聲家為變調(diào),而異軍特起,能于剪紅刻翠之外,屹然別立一宗,迄今不廢?!?/p>
在一部文學作品之中,內(nèi)容和形式是作者想要傳達給受眾的最重要的兩個方面。文學是感性、形象的理解和把握,故而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和形式有時會割裂開來,這一點上有些類似于繪畫與音樂等藝術。對待內(nèi)容與形式的不同態(tài)度也就構成了各種對待“文”“質(zhì)”關系的觀點和主張。
《論語·雍也》中記錄孔子對于文章內(nèi)容和形式美的關系看法是:“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認為最佳狀態(tài)是達到同時注重內(nèi)容和文采,使兩者相得益彰。如果只重視內(nèi)容,文章會顯得粗野樸實,變成無趣的說教;相反如果只重視語言、文辭、音律等形式美,“強說愁”就會變得空洞浮華不切實際。古代文學和文學理論往往同時重視兩個方面:一是語言美,利用華麗的辭藻、抑揚頓挫的聲調(diào),形成聲色之美;二是抒情性,大多數(shù)作品的抒情比較含蓄,往往借寫景為抒情做鋪墊。
年少時的辛棄疾比起感情,更工于藝術形式和技巧,為作新詞,愛上層樓,未免有故作深沉無病呻吟之弊病,這時的作者顯然更加看重形式而缺乏真情流露。到晚年被貶謫罷官時心境已然在豐富的人生閱歷下發(fā)生變化,縱有千頭萬緒無法訴說,“賦新詞”就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