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運威, 叢海霞
(1. 淮陰師范學院 文學院, 江蘇 淮安 223300;2. 淮陰工學院 人文學院, 江蘇 淮安 223003)
劉永濟(1887—1966),字弘度,號誦帚,湖南省新寧縣人,是我國著名的古典文學專家。其生于書香門第,祖父劉長佑是湘軍著名儒將,先后出任直隸總督、兩廣總督、云貴總督;父親劉思謙曾任廣東、云南等省知縣,善書法。劉永濟曾執(zhí)教長沙明德中學、東北大學、武漢大學、浙江大學、湖南大學,后任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湖北省文聯(lián)副主席等,治學謹嚴,博通精微。其研究涉及中國古典文學之詩、詞、曲及文論諸多領域,著有《詞論》《〈文心雕龍〉校釋》《宋代歌舞劇曲錄要》《屈賦通箋(附箋屈馀義)》《唐人絕句精華》《唐五代兩宋詞簡析》《元人散曲選》《屈賦音注詳解(附屈賦釋詞)》《十四朝文學要略》《微睇室說詞》《唐樂府史綱要》等,詞作有《誦帚詞》。
近三十年來,學界對《誦帚詞》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首先是對詞作內容的歸納。大體有兩端,一是在戰(zhàn)爭背景下,寫民族危亡的憂慮,生民涂炭的悲吟,家毀人亡的哀愁等“??嘀簟盵1]130-132。二是揭露政府的腐敗,謳歌堅強不屈的民族精神,“紀慘烈雄壯之史,抒堅貞匪石之情”的悲壯之聲。還有學者關注到他的“交游詞”“自注詞”[2]30-38。其中伴隨劉永濟左右的胡國瑞,對《誦帚詞》體會最為深刻[3]237-246。第二,劉永濟詞風格的研究也引人注目,劉慶云和馬大勇在分析整體詞風“音??喽鴼獬列邸钡幕A上,進一步探尋這一風格的形成是時代環(huán)境、作家個性和晚清詞學淵源使然。劉注重成因的追問[4],馬注重詞史地位的建構[5],兩位先生的研究進一步奠定了劉永濟在20世紀詞史上的重要地位。第三,詞藝的分析。鄧國棟認為劉永濟“熔諸家之長于一爐而自具面貌”,尤以“清真為歸”[6]。祖保泉《試論劉永濟的詞》最早關注《誦帚詞》中守律、煉字、創(chuàng)新語等特點[7]243-258。相對而言,詞藝分析較為薄弱,還有不少開拓空間。
與詞創(chuàng)作相比,劉永濟詞學成就更早為人熟知。施議對、曾大興、陳水云、李旭、許菊芳、張思齊等人都有專文論述劉永濟在傳統(tǒng)詞學向現(xiàn)代詞學過渡中作出的重要貢獻?!对~論》是劉氏唯一詞學理論專著,代表了他對“詞”這一文體的綜合認識。學界對上卷“通論”中的“名宜”“風會”分析較深,而下卷“作法”[8]129-193卻少有問津。這不利于綜合認識《詞論》價值。
以上對劉永濟詞創(chuàng)作及詞學的研究,雖然角度多元,但存在的一個共同缺陷是論詞學思想時沒有將《誦帚詞》納入考察范圍,論詞創(chuàng)作時又沒有足夠重視《詞論》的指導意義。本文即以劉永濟《詞論》為思想內核,將其詞學理論與創(chuàng)作實踐相結合,從不同角度認識《誦帚詞》。
《詞論》下卷的“作法”云云,與其說是“為初學啟示涂軌”[8]129,不如說是劉永濟一生填詞的心得體會。結合其心得來討論他的詞,應該有助于對其認識的深入。讀劉永濟詞最要緊處就在“以意逆志”,尤其是他對彼時社會生活的認識和寄托之深情?!墩b帚詞自序》云:
茍其情果真且深,其詞果出肺腑之奧,又果具有民胞物與之懷,而又若萬不得已必吐而后快之勢,則雖一己通塞之言,游目騁懷之作,未嘗不可以窺見其世之隆污,是在讀者之善逆其志而已。[9]129
用詞來窺見復雜的“世之隆污”,非三言兩語可以概括,容下文詳說。此處作者之“志”是可以體察的。劉永濟在《詞論·作法》“總術第一”中論詞與人之關系時指出,詞人之志不在“襟抱、胸次”,而在“風度、氣象”。他認為前者“偏于論人,得之詞外”,后者“即人即詞,渾然不分”[8]135。有兩件事可得管窺其“風度、氣象”:一是他受胡元琰賞識,任教明德中學,胡校長因革命遭緝而出逃,學校經費斷絕,為報知遇之恩,劉永濟慷慨拿出他打算用于留學的3000銀元積蓄,助明德中學繼續(xù)辦學,自己和其他教員一樣,每月只拿8個銀元。需知他是家道中落、11歲即失去父親的孤兒,留學本是其近期的學習“襟抱”,但終讓步報恩于危難的“風度”。二是1943年,劉永濟為武大文學院院長,領導贈以免費攝影券,鼓勵其加入國民黨,他斷然拒絕,并作有《菩薩蠻》詞,一句“眉樣畫難工,何關心不同”,明言“不入黨與異志與否無關”[10]34。此二事足見其重情重義、剛毅正直之“風度、氣象”。在了解其為人的前提下,我們就更能讀懂《誦帚詞》中的衰颯凄涼之調和沉雄悲壯之聲。
先看下面兩首詞中的衰颯凄涼:
倦羽驚風,渺天涯寄泊,沉哀何地。殘夜夢回,還疑醉歌燕市。冰霜暗憶胡沙,悵一霎、紅心都死。鴻唳,料征程怕近,長虹孤壘。 遺恨付流水。剩荒原夜黑,怨啼新鬼。莫自淚枯,誰遏漲天鯨沸。須知玉樹聲妍,渾不解、人間愁味。無寐,聽寒濤、斷魂潮尾。(《惜秋華·在武昌武漢大學》)(1)見劉永濟著,徐正榜整理的《誦帚詞集·云巢詩存:附年譜、傳略》,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版。本文所引詩詞皆自此本。
客懷如夢如煙,佳辰只作尋常度。殊鄉(xiāng)節(jié)物,香蒲角粽,依稀荊楚。漢上旌旗,湘中鼓角,嶺南烽火。正忠肝義膽,爭城陷壘,能余幾,清平土。 前事渚宮漫數(shù),盡沉酣、瓊筵歌舞。高唐夢冷,章華春晚,江山誰主?極目心傷,斷魂難返,江南紅樹。剩一潭怨水,年年此日,費辭人賦。(《水龍吟·庚辰嘉定重午》)
九一八事變后,劉永濟舉家遷往北平,后又輾轉至武漢大學。第一首詞是1932年8月其剛至武大時作,后者是1940年隨校西遷樂山所作,因有“倦羽”“寄泊”“客懷”等語。東北戰(zhàn)事正烈時,南京政府抱以“不抵抗”政策,以至東北國土迅速淪陷。待敵人橫掃東南沿海,連下太原、徐州、武漢后,詞人更是“極目心傷”,用“瓊筵歌舞”形容國軍雖不允當,但與一觸即潰的現(xiàn)實也相差無幾。擺在眼前的是東北義勇軍這“一霎紅心”的“孤壘”,是中華大地的多少“新鬼”,誰來遏制侵略者“漲天鯨沸”的囂張氣焰?茫茫江山,又誰主沉浮?對此時中國的未來,作者是悲觀的。
如此凄涼的哭訴,在整部《誦帚詞》中有較大比重。劉慶云先生對劉永濟詞感情色彩字曾有統(tǒng)計。手定本200余首詞中,“愁字出現(xiàn)60余次,……傷、悲、凄、恨、苦、倦等字在詞中出現(xiàn)均達20次以上”[4]24,這還不包括飽受贊譽的“綺羅興廢外,歌酒死生間”“西南容有地,東北更無天”(《臨江仙》)、“夢外乾坤龍戰(zhàn)苦,陰森,白骨成山肉掛林”(《南鄉(xiāng)子》)等句。不必再重復舉例,馬大勇在《劉永濟與抗戰(zhàn)詞壇》中已有詳細羅列[5]228。需要說明的是,衰颯凄涼絕不是“消極厭戰(zhàn)”,更不是“悲觀、絕望”[9]584。這是戰(zhàn)爭背景下難以掩抑的哀鳴,是整個抗戰(zhàn)詞壇的同頻共振,是文學界所有同仁的實錄。面對戰(zhàn)火中生靈涂炭、民不聊生的慘象,詞人無論如何是無法漠視的,更不能將此哀景美化。劉永濟引魏源言:“世愈亂,情愈郁,則詞愈幽也?!盵8]126此憂郁之情恰恰反映了作者深層的心理訴求,是“忠實的敘述”“痛苦的寄托”。
《誦帚詞》絕不甘于僅作衰颯凄涼之調,沉雄悲壯之音才是劉永濟詞的英雄本色。他在《吳白屋遺書序》中說道:“豪杰之士,生于亂世,手無尺寸之勢,瘏口弊舌作為文章,又復無從得人之聽受。而猶不顧一切,大聲疾呼,長吟短詠,以冀民彝之未盡泯者勃然興起,相與障洪流,挽狂瀾,以還諸清寧昭晰之境?!盵9]322將詩詞致于“大聲疾呼、力挽狂瀾”的宏大“氣象”,非大作手不能道之。何況他在詞中也是如此實踐的。世人皆舉《滿江紅·東北學生軍軍歌……》一闋來代表劉永濟詞沉雄悲壯的特質。竊以為,此闋雖有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豪邁,但讀來詰屈聱牙,典故堆砌,不能過度稱贊。沉雄悲壯的格調不是空洞粗率的政治鼓吹,而是要對抗戰(zhàn)時事的宏大場面有冷靜的把握,更重要的是蘊含詞人憂國憂民、寄托感慨的士大夫情懷,并給予讀者抗戰(zhàn)必勝的從容信念。如以下兩首詞就顯得更加通暢曉達,又韻味無窮。
抗疏呼閽氣若神,袖錐寒奪眾奸魂。難回天地還洪武,且斂精靈托舊文。 山岳坼,海塵昏,乞師哀絕楚遺臣。誰知二百余年后,又見蝦夷入國門。(《鷓鴣天·奉題皓白所藏梨洲先生畫像》)
不放歌頭玉笛吹,不教狂客翠尊飛。燒燈清坐讀秋詞。 古恨還從今世得,今愁爭遣古人知。人生何處莫情癡。(《浣溪沙·中秋》)
在敵人的猛烈炮火下,在半壁國土淪陷的現(xiàn)實面前,詞人還能發(fā)出“抗疏呼閽氣若神,袖錐寒奪眾奸魂”“古恨還從今世得,今愁爭遣古人知。人生何處莫情癡!”等慷慨豪邁之語,這需要何等的氣度?這些詞表現(xiàn)出的宏大氣象是可以睥睨“盛唐”的。《誦帚詞》又豈止這幾首,“人言何處無芳草,莫倚閬風悲遠眺”(《玉樓春·寄懷棗園辰溪》)的從容氣魄自不待言,《鷓鴣天·偶檢論文舊稿,有感于偽江南近事……》中“欺末俗,詆前修,文章何止類俳優(yōu)??蓱z辛有空前識,不到為戎總不休”等句,其希望立即投筆從戎,誅殺漢奸的氣概也值得敬佩。還有將矛頭直指政府的腐敗、軟弱,訴其不勇,怒其不爭:
煮字難充眾口饑,牽蘿何補破殘衣,接天兵祲欲無辭。 一自權衡資大盜,坐收贏利有傖兒,一家歌笑萬家啼。(《浣溪沙》)
宅火熊熊那可居,卻從何處覓三車。眾生歷劫魔群喜,大浸稽天圣獨吁。 休侘傺,且虛徐,可憐蹩躠鑄唐虞。而今識破彌天誑,坐閱鰲傾一語無。(《鷓鴣天》)
這些“憂邦國之危亡,痛英烈之死難,于當局之腐敗,又極富批判意識”[11]403-404的詞,是與劉永濟“風度、氣象”完美契合的英雄之詞,是我們走進《誦帚詞》深處,能夠把握住詞人內心博動的風骨所在。正是這些衰颯凄涼的實錄和沉雄悲壯的氣象成就了《誦帚詞》在抗戰(zhàn)詞史上的主流地位。
《詞論·作法》中的“取徑”“賦情”“體物”“結構”等篇講的都是學詞“門徑”問題,從學步前賢到自身性靈的培養(yǎng),再到學識的積淀,以及性靈與學力在詞中的協(xié)調融洽,劉永濟皆有獨到心得,而《誦帚詞》就是這些心得的具體實踐。
劉永濟早年頗多“少年強說愁”的詞作,雖有纖巧之失,但言語間性靈流動,才氣逼人。早期他得以跟隨朱祖謀、況周頤學詞,曾以《浣溪沙》“闌珊燈火夜涼時,舞余歌罷一沉思”中的“沉思”一語而頗受賞識。若進一步追尋其學詞門徑,從其早年近百首詞來看恐怕很難歸納出到底是哪家門路。劉永濟自己坦言:“五代、兩宋皆我之先矩,蘇、辛、夢窗皆我良師。即舍五代、兩宋,蘇、辛、夢窗,而我亦不失其為大家,不失其為名手?!盵8]144如此自信地夸自己為“大家”“名手”,是因為他學古人詞“貴得其精神”,而不津津于摹仿類似的皮相。朱光潛、劉夢芙曾說他的詞:“諧婉似清真,明快似東坡,冷峭似白石……”“令詞似馮延巳、小晏;長調出入東坡、清真、白石、夢窗之間”[11]403-404,這些評論既可以看作朱、劉對劉永濟詞風貌的認識,也可以理解為劉永濟聰慧靈通,轉益多師,且一學即得其神髓。
光有才情還不夠,長此以往,終會導致纖滑,不夠厚重,需以學力輔之。學力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從詞外看是具有淵博的文史學識,從詞內看則是格律上的工整凝練。
劉永濟是著名的古典文學專家,在“楚辭學”、“龍學”、文學理論、詩詞曲研究等方面皆卓有建樹。學術上的巨大成對其詞創(chuàng)作是有影響的,最明顯的特征就是用典。如“怪屈原,何事問蒼天,天如墨”(《滿江紅》)、“凌波幾度要瓊佩,更幾回、吊楚歌呼。算都成翳眼空華,事往難摹”(《高陽臺·昨夢放棹東湖……》)等句化用楚辭典故,為詞增添不少光彩。再如上文所舉《惜秋華·在武昌武漢大學》為例,“醉歌燕市”用《史記》刺客傳中荊軻與高漸離事;“胡沙”取陳后主《掃花游》“玉樹后庭花”意以反諷當今政府;“莫自淚枯”出自杜甫《新安吏》:“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钡涔视玫煤玫脑?,如《惜秋華》,既不妨礙讀者欣賞,又增加詞的厚重感。但若以此來顯擺學問,故作高深,就會使詞之美感大打折扣。不必諱言,《誦帚詞》中就有一些作品堆砌典故,如《滿江紅·禹域堯封》中用“銘盂書鼎”“交阯銅標”“神胄輿臺”“闔閭”“蛟龍”等諸多典事,反而不利于表達“把乾坤、大事共擔當,今番決”的壯志豪情。
劉永濟在詞體格律上的造詣也堪稱大師,其被人稱譽的《宋詞聲律探源大綱》[12]自不必說,《微睇室說詞》中對自古最難解的“夢窗詞”分析已是驚艷詞壇[13]。更可貴的是,他將古人作詞規(guī)律和自身創(chuàng)作實踐相結合,使得《誦帚詞》在藝術層面成績斐然。具體有三點:第一,煉字煉句,嚴守聲律。劉永濟詞中常有改字改句現(xiàn)象,一方面是出于意蘊的斟酌,如上文《浣溪沙》中“一自權衡資大盜”的批判程度就比原作“勞夢河山非故主”更深刻。另一方面出于聲律的精確,如《倦尋芳·辛未(1931年)四十四歲在沈陽東北大學》首句原作“粉云縞夜”,后改為“絮云貯彩”。若從平仄角度考慮,“粉云縞夜”完全是符合《倦尋芳》首句“仄平仄仄”的,但劉永濟對詞律要求非常嚴格,其《詞論·聲韻第四》明確守律五則:“一,句讀宜明也;二,詞格宜遵也;三,上、去宜辨也;四,去聲與三聲宜分也;五,入聲派入三聲宜審也?!焙藢θf樹《詞律》“倦尋芳”首句當用“去平去上”[14]704,正是出于對仄聲中上、去、入更精確的辨別,他才改為“絮云貯彩”[6]。如此苛刻的鍛煉字句,使得《誦帚詞》中精彩名句層出不窮。如“重云未成晴意,翻作可憐秋”(《訴衷情·偕家人步出西城》),“林風靜后微聞露,溪月閑來自過門”(《鷓鴣天·昨夢少年事》)。
第二,結構嚴謹,章法可尋。詞體的章法結構離不開起、過、換、結處的匠心獨運。《詞論·結構》云:“發(fā)端之辭,貴能開門見山,不可空泛”,“過拍自以結束上段之意為佳也”,“結句,大約不出景結、情結兩種。情結以動蕩見奇,景結以迷離稱雋”。以劉永濟《謁金門·簾不卷》為例:
簾不卷,簾外烏聲千轉。心事至今猶電幻,夢多愁更亂。 舊約山輕海淺,新恨水長天遠。雁訊不來空繾綣,訊來腸又斷。
起句以“卷簾”“烏聲”興起愁情。過拍以“夢多愁亂”結束上片。換頭以“舊約”承接上片,“新恨”開啟下片。結尾處用“情結”,以“訊來腸又斷”使“繾綣”之情更深一層?!熬敖Y”方式,如上文《惜秋華·在武昌武漢大學》的“無寐,聽寒濤、斷魂潮尾”,結尾蕩開,使詞余韻無窮。劉永濟在如此簡短的小令中都能謹遵章法,更何況是“條貫錯綜”的長調。
劉永濟詞的結構工整還表現(xiàn)在對仗上。對仗在律詩中要求嚴格,詞中則較弱,但緊要處也十分講究。如《浣溪沙》換頭處,他用力甚深?!翱妥詿煵ń现?,夢從云水窟中還”(《浣溪沙·贈登恪》)、“終古雞蟲誰作主,野壇狐鼠自通神”(《浣溪沙·辛巳五十四歲》)、“隔水晚山煙冪冪,出城喬木雨紛紛”(《浣溪沙·文廟晚歸……》)。不必再一一羅列,《誦帚詞》中《浣溪沙》調,換頭處幾乎全部對仗。不惟此一調,《鷓鴣天》起句,《臨江仙》結句,也常有凝練處。這些緊要處的對仗工整,進一步彰顯了劉永濟詞的藝術魅力。
第三,辭語老辣,傳承詞體本色又不避今韻俗語。20世紀詞壇在語言方面可謂色彩紛呈,有萬丈豪情、鼓蕩雄風而不免粗率的《中興鼓吹》;有硬語盤空、蒼質奇橫的《無庵詞》。有融合古詞今語而成“非古非今”的顧隨;有“一代詞綜”夏承燾;有“易安”再世沈祖棻……《誦帚詞》在語言方面的獨特之處就是古色古香,劉永濟是20世紀最優(yōu)秀的詞體傳承者。這一特點得力于代字和換字的巧妙使用,劉曾說“換字是以新鮮之字換去陳舊的字,以美麗之字換去平常的字”,“代字不但將本色字加以修飾,而且將加工設色的字代替本色字用”[13]12。除了以“金縷”換“柳絲”,以“銀浦”換“天河”的傳統(tǒng)詞語,還有“澄碧媚晶宇,銀闕麗中天”的中秋之月;“翠羽剪剪”的秋燕;“嬌鬢移箏韻欲流,絲絲還訴故宮愁”的蟬聲……劉永濟詞雖重當行本色,但對待口語今韻他是開放的,“故俗字、俗語入詞,不但無妨,且增神味。然則俗音入韻,有不得不然之勢?!钤~一道,守律宜嚴,用韻可寬。守律宜遵古,用韻不妨從今。但取神味深永,不宜為韻所束”[8]114。請看《減字木蘭花》:
斜陽戀郭,殘宋江山紅一角。隨意行歌,知道人生為甚么! 有情終苦,試看江頭楊柳樹。愁淺愁深,誰識天寒翠袖心?
劉永濟之所以不避口語今韻,是因為他追求詞的“神味深永”,在“神味”面前,“韻律”是必須讓步的,這是讀懂《誦帚詞》的重要突破口。至此,我們就不會驚詫,在古色古香的《誦帚詞》中還有“知道人生為甚么”這樣的句子了。
其實,劉永濟從來就不以學力過人自居,他認為優(yōu)秀的詞作需要將性靈和學力完美結合,即“以學力輔性靈,以性靈運學力,天人俱至,自造神奇之境,斯為最上,斯為成就”[8]142。這就是劉永濟推崇備至的自然境界。
自然境界又何止是性靈、學力這么簡單,駕馭此二者的終究是生長于世間的詞人。在硝煙四起、國破家亡的時代,劉永濟懷揣憂國憂民的士大夫理想,勇于直面殘酷的現(xiàn)實,敢于揭露社會的弊端,以卑微的呼聲、從容的語調刻錄下彼時知識分子的真實心聲,這種精神本身就值得敬佩,更何況是用如此美妙、豐富、深沉、凝重的詞體來“自然”地傳達。劉永濟在詞中,已然將自我沉潛于這段沉重的歷史深處,以至“當性靈流露之時,初亦未暇措意其詞果將寄托何事,特其身世之感,深入性靈,……同時流露于不自覺”[8]139。
劉永濟在《詞論》上卷中拈出“風會”一語替代“流派”的傳統(tǒng)分類,他認為:“派別近私,風會則公也。言派別,則主一二人,易生門戶之爭;言風會則國運之隆替、人才之高下、體制之因革,皆與有關焉?!盵8]119這一觀點還打破了詞史中以時序、地域、作家等為線索的敘述局限性,即認為一代詞風特質的形成與變革是由“國運”“人才”“體制”共同完成。以風會說為指導,對詞史變革將有更清晰的認識。他說“稼軒之豪雄沉健”,“遺山、天游之含情凄惻”[8]154,皆是時代使然,因為前者雖“國勢日弱,朝廷日卑,而上下宴安,志士扼腕……欲澄清而無路”[8]126,但至少家國仍在,雄壯之音常發(fā)以壯頹勢;而后者身處“亡國之余”,雖有“滿腔忠憤,而終莫可為,故泄之于詞,極掩抑零亂、低徊往復之致,而不能軒昂激烈”[8]154。
“風會說”不僅是重要的詞學研究成果,而且是認識《誦帚詞》及其在抗戰(zhàn)詞壇上主流地位的重要窗口。先說“國運”。自九一八事變后,國體動蕩,硝煙四起,在日軍炮火肆虐下,從東北至東南沿海,浮殍遍野,白骨掛林,中國人民承受著巨大的苦難。面對如此慘烈之景,悲憫之情怎能不發(fā)之于詞?是為抗戰(zhàn)詞壇之“哀音”。哀音之詞隨處可見,唐圭璋的《夢桐詞》、沈祖棻的《涉江詞》、丁寧的《還軒詞》、夏承燾的《天風閣詞》等,對此皆有不同體現(xiàn)。劉永濟《誦帚詞》也不例外,本文第一部分論述“衰颯凄涼”格調時已有論述。關于這一點,1964年,武大中文系《對劉永濟〈誦帚庵詞〉的意見》一文雖然錯誤地定性了劉永濟詞,但也客觀指出其詞“把戰(zhàn)爭寫得非常殘酷、凄慘”[9]586,而這正是“詞史”之作必須具備的實錄精神。如果在滿目創(chuàng)傷的情況下,詞人違背自己的良心,故意美化戰(zhàn)爭,逃避現(xiàn)實,那不得不說是文學的悲哀。
抗戰(zhàn)中,“國運”的復雜又豈能只是“凄慘”可以概括,縱使敵人武器先進、炮火猛烈,縱使已經侵占半壁國土,值得欣喜的是中國軍隊仍在前線英勇反抗,國共兩黨更是摒棄前嫌,與社會各界組成最廣大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華民族堅強不屈、百折不撓的精神依然蕩漾大地,如此振奮人心之事、雄壯勃發(fā)之情發(fā)之于詞,是為“壯音”,這是抗戰(zhàn)詞壇的另一主旋律。盧前的《中興鼓吹》、詹安泰的《無庵詞》、繆鉞的《冰繭庵詞》、蘇鵬的《海漚詞?!?、王陸一的《長毋相忘詞》等,皆吟唱出抗戰(zhàn)詞壇氣吞山河的雄壯之聲。劉永濟的《誦帚詞》中也有大量風骨之作,上文“沉雄悲壯”一節(jié)已有詳論。當然,除了“哀”“壯”之音,復雜“國運”下,不可避免的還有“灰色地帶”的淺斟低唱,如京津一帶的郭則沄、夏仁虎、張伯駒,金陵的汪兆銘、董康等。但典雅密麗、炫人耳目的“夢窗詞風”已無法滿足抗戰(zhàn)“國運”下復雜詞壇的需要,中華大地正在醞釀著一種合乎“國運”的全新詞風。
復說“人才”。劉永濟云:“一時之風會,固有一時之作家為其領袖?!盵8]127不同作家的性情、詞作風格成為引領風會丕變的重要因素。他舉例道:“蘇、柳之分鑣并馳者,東坡才大而高朗,耆卿情放而落拓也?!本褪钦f在蘇、柳二才的影響下,始有北宋俗詞和士大夫之詞風的延宕。同樣,南渡之初,國勢頹弱,有的詞人“放情山水,托莊老以自娛”,有的“叱咤風云,欲澄清而無路”,從而形成南宋以朱敦儒、陸游為首的“閑逸”詞,以辛棄疾、陳亮為領袖的“激昂”詞[8]126。以上足見“人才”在風會轉變中的重要作用。
在當時的抗戰(zhàn)詞壇,“人才”的作用亦舉足輕重。1931年前,晚清四大家主盟詞壇,從王鵬運到朱祖謀都非常重視詞集校勘,其文獻成就堪稱詞學之最,尤其對吳文英詞用力甚深。他們在創(chuàng)作上也多追步夢窗,以至一時才俊爭相效仿,以擅長道夢窗語為能事??箲?zhàn)軍興后,前賢多已凋零,代之以龍榆生、夏承燾、詹安泰、劉永濟、吳眉孫、盧前、唐圭璋、繆鉞、沈祖棻、丁寧等“人才”。他們的創(chuàng)作和旨趣絕非夢窗可以籠括,這是一群既有傳統(tǒng)詞學血脈,深諳詞體“要眇宜修”之道,又兼具現(xiàn)代詞學通達意識,轉益多師,不斤斤于一家一派,積極關心時事的“人才”。他們通過自己的實踐和主張,都在不同程度地呼喚著詞風的變革。
再說“體制”。體制有內外之分。詞體內部的變革自唐五代至宋末基本已經定型,從宏觀上看或婉約豪放,或清空質實,或有雅俗之辨,或有正變之爭;從微觀上講亦有花間體、柳永體、東坡體、易安體、白石體、夢窗體等。詞發(fā)展至民國,詞體內部恐怕已經難有變革,但體制外卻千變萬化。且不說詞產生之初的宴會助興、嬉戲娛樂,也不說南北宋之際的賦情言志,乃至清初的“詞史”價值,單就抗日戰(zhàn)爭時期而言,不僅詞上述各種功能皆被不同程度地繼承,如“灰色地帶”失節(jié)詞人的粉飾點綴;炮火中家毀人亡、拋棄妻子的苦吟詞群;偷安一隅、以詞會友,抒發(fā)感慨的雅集逸樂;國統(tǒng)區(qū)勇于揭露腐敗、堅守獨立人格的“士大夫”詞群;抗戰(zhàn)前線指點江山的詞壇猛將,都折射出抗戰(zhàn)詞壇的多彩面貌,而且詞作為“文藝形式”的一種類型,已經成為政治上宣傳鼓吹抗戰(zhàn)的重要載體,承擔著激起抗戰(zhàn)情緒的時代使命。如此繁復的詞壇面貌定呈現(xiàn)群雄逐鹿、色彩紛呈的格局。
在“國運”“人才”“體制”的共同推動下,抗戰(zhàn)詞壇色彩紛呈的格局已經形成。但若以時世人心而論,占據抗戰(zhàn)詞史主流的終究是那些秉承詞體固有藝術技巧,并不想要在短時間發(fā)生宣傳效果,而是“訴于更深一層的心理要求的”作品,或“是前線將士雄心的流露與義憤的發(fā)泄”,或“是后方平民熱情的表現(xiàn)與痛苦的寄托”,或是“耳聞目睹的經驗之忠實的敘述與記載”[15]157-158,這些才是“真正的文學”。
1949年,劉永濟之所以刪除四十四歲前的作品,只錄1931年后詞作,是因為他已經對當時的詞壇“風會”有清晰認識。一方面他此前的作品仍在“轉益多師”“步趨前人”,即程千帆所說的:“將馮之深婉、蘇之豪放、姜之清剛、吳之麗密,合一爐而冶之?!盵10]41還停留在“冶之”階段,沒有形成自己的獨特風格。另一方面就是出于詞壇“風會”考慮,1931年前基本是夢窗詞風的天下,而劉永濟明顯不愿困于此牢籠,其詞自然“不合時宜”??箲?zhàn)軍興后,劉永濟把握住了時代脈搏,不僅從“步趨前人”“夢窗詞風”下成功突圍,而且形成《誦帚詞》衰颯凄涼、沉雄悲壯的獨特格調,這一格調當之無愧地引領著抗戰(zhàn)“國運”下的詞風丕變。不僅如此,劉永濟在詞體技巧上的造詣也頗高,《誦帚詞》性靈與學力兼?zhèn)涠鲋匀坏乃囆g風貌就是明證。在體制方面,《誦帚詞》“使詞擺脫政治宣傳的左右,走進內心,回歸本體”,他追求的就是“訴于更深一層的心理要求”[15]157-158。因此,“國運”“人才”“體制”三方面都足以證實《誦帚詞》是抗戰(zhàn)詞壇風會下的扛鼎之作,當之無愧地占據著抗戰(zhàn)詞史的主流地位。
綜上所述,《詞論》上卷提出的風會說,使我們更清晰地認知20世紀詞壇精彩紛呈的格局,也進一步確立《誦帚詞》在抗戰(zhàn)詞壇風會下的主流地位。下卷“作法”與“總論”相輔相成,不可割裂,整體上構成劉永濟對詞史演變、詞律規(guī)格、詞體審美與創(chuàng)作實踐的綜合認識。而《誦帚詞》又是對劉永濟詞學思想和詞作規(guī)律的驗證,只有將二者結合考察,才能更深刻把握他們的精髓。在《詞論》視域下,《誦帚詞》的面目變得更加清晰:宏觀上,它順應時勢,既于詞中以“實錄”精神客觀反映抗日戰(zhàn)爭的宏大場景,又不愿被政治宣傳左右,以獨立自由的人格和慷慨豪邁的風度,冷靜從容地傳達戰(zhàn)爭中一位知識分子的真實心聲?!墩b帚詞》既有衰颯凄涼的感人格調,又有沉雄悲壯的“盛唐”氣象。微觀上,劉永濟天生聰慧,至真至誠,轉益多師,得唐宋名家神髓。他刻苦鉆研,通曉詞體內部的聲律、韻調、結構,以古色古香的語言,凝練出《誦帚詞》性靈與學力兼?zhèn)涠鲋匀坏莫毺仫L貌??梢源_切地說,《誦帚詞》是抗戰(zhàn)詞壇上最耀眼的明星,是20世紀詞壇的又一座高峰,劉永濟是當之無愧的現(xiàn)代詞壇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