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
不是迫不得已,母親是不會到城里來的。因為她對汽車尾氣像對鳥毛一樣嚴重過敏,而且,用她的話說,除非死了,否則在城里永遠都睡不著覺。
但癡迷那只鳥的父親就不同了。每當我要出差,需要他幫我照顧那只鳥的時候,他會毫不遲疑,甚至會連夜趕到。鄰居告訴我,父親照顧那只鳥比女人照看嬰兒還要周到,他把肉切成肉泥,用牙簽一點一點地送到鳥的嘴邊。夜里,父親拿著扇子給鳥驅(qū)趕蚊子。鳥籠干凈得像新的一樣,杯子里的水沒有一點雜質(zhì),鳥的羽毛被梳洗得光亮如漆。父親總是喜形于色地告訴我,這幾天鳥唱了多少回歌,說了幾句話,甚至糞便有什么變化……我注意到了父親對鳥的迷戀。他舍不得離開縣城回家,整天就跟鳥在一起,甚至開始忌妒我向鳥靠近。我察覺到父親的怪癖。其實,晚年的父親已經(jīng)集天下男人所有的毛病于一身:酗酒、好賭、懶惰、幾個月不洗澡和對老婆傲慢。更有甚者,父親要跟母親離婚,他異想天開地要和一個貴州女人結(jié)婚。母親對聲名狼藉的父親早已經(jīng)忍無可忍,如果不是覺得彼此都年逾古稀,早就把他攆出家門了。
然而奇跡還是在無意之中發(fā)生了。父親每次從我這里回家之后,母親都會欣喜地發(fā)現(xiàn),他似乎忘記了酒的存在,忘記了通往賭場的路,而不時在別人面前提到我的那只鳥:“多好的鳥,像我的另一個兒子。”
如果說要靠一只鳥才能拯救父親的話,我沒有什么理由不忍痛割愛。不等母親開口,我便請父親來一趟縣城,讓他把鳥帶回鄉(xiāng)下。父親如獲至寶,生怕我反悔,逃也似的帶著鳥跑回鄉(xiāng)下。在此之后的半年,他再也沒和母親吵過架,什么地方也不去,整天跟鳥在一起。
然而,有一天早上,母親氣急敗壞地闖進城來,撞開我的門。“你爸徹底失蹤了,也許永遠不回來了?!蹦赣H沮喪地說。
怎么會失蹤呢?我意識到事態(tài)的嚴重,趕緊隨母親趕回老家。鄉(xiāng)親們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爸變成了一只八哥,跟著一群鳥飛了?!?h3>2
父親從我那里帶回那只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跋山涉水采回最好的花木,編織了一只比原來那只大得多的鳥籠。用母親的話說,那不是鳥籠,而是豬籠,大得可以裝下一頭豬。后來他做了一個更大的鳥籠,自己也鉆了進去,跟鳥睡在一起,早上起來他的臉上全是鳥糞。母親無法忍受鳥糞的腥臭和鳥毛過敏帶來的痛苦,徹底跟他分居了,除了每天提供兩頓飯,對他的事情一概不管。
父親不滿足于讓那只鳥待在鳥籠里。他把鳥從籠子里放出來,發(fā)現(xiàn)鳥有靈性,跟著他,也不試圖逃跑。最后,他把鳥帶到地坪和曬場甚至更廣闊的田野上,鳥都馴服地跟著他,只要他吹一聲口哨或者打一個手勢,它就會來到他身邊,停在他的肩膀上或頭上。它還朝著路人不斷地說“您好”。路人司空見慣地奉承兩句,父親便得意地說:“多好的鳥,像我的另一個兒子?!?/p>
與鳥籠相比,那只鳥當然更喜歡山林,越來越不愿意回家。父親便縱容它,讓它在山林里待上越來越多的時間,甚至和它一起在山里過夜。
有一次,幾天不回家的父親失魂落魄地從山林里回來,鉆進廚房里狂吃隔夜剩飯,渾身散發(fā)著說不清楚的臭味。吃完飯扔下碗筷,他又往山林那邊跑了。遠遠看去,他就像一個野人。
母親對著他的背影憤怒地說:“你死在山林里算了,永遠別回來!”
此后,父親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有人在山林里看見過他,他就躺在樹上,那只鳥和一群形形色色的鳥在樹冠上嘰嘰喳喳,熱鬧得像開生日宴會。母親也到山林里找過父親,別人告訴她,往鳥最多的地方去,肯定能找到他。起初幾次,母親還真能找到父親,他在樹上,鳥在他的身邊,母親叫嚷著,他就是不肯下來,也不跟母親說話。
后來,父親和那些鳥離家越來越遠,需翻過幾座山才能偶爾見到他一次。母親對此已經(jīng)厭煩透頂,發(fā)誓不再去山林里找父親。開始的時候,我以為父親會回家的,因此,對母親一次又一次的訴苦沒放在心上。
直到這一次,一個多月沒有父親的消息,我才真急了。
我拿出一筆錢,懇請身強體壯、熟悉地形的鄉(xiāng)親們幫我尋找父親。
我和母親朝著父親最有可能藏身的方向跑去。經(jīng)過多年的封山育林,山里的樹木和雜草已經(jīng)異常茂盛,輕易找不到路,鳥更是像樹葉那么多。這些山林我本來是很熟悉的,現(xiàn)在變得出奇的陌生,我站在每一棵樹下,仰起頭,觀察樹上的動靜,大聲地呼喊父親,但每一次呼喊,只能驚起一群鳥。
在陌生的山林里,我無法理解父親。躲在綿延上百里的山林里怎樣生活呢?吃什么?睡在哪里?病了怎么辦?這也是母親憂慮和疑惑的問題。
但我知道的答案也許比母親多一些。
父親曾經(jīng)是一個槍法極好的獵手,整天帶著一條獵狗出沒于山林間。如果不是野豬差點兒要了他的命和母親把徹底離開山林作為嫁給他的條件之一,他是不會把獵槍送給二舅而天天跟著母親在地里春播秋收的。
四十多年間,父親唯一一次重新端起獵槍是因為我。受他的影響,小時候我對鳥異常癡迷,常常整天在山林里尋找自己喜歡的鳥群。因此我的學業(yè)一度幾近荒廢,父親為此十分生氣,因為不是我的親生父親,他不敢碰我一根汗毛。為了讓我洗心革面回到課堂,父親決定把鳥趕盡殺絕。他這輩子就是那時候槍殺過鳥,看得出來他一點也不喜歡那樣,因此他走神了,他光亮無比的左眼就是那時候瞎的。那支槍背叛了他,一顆鐵沙子改變了前進的方向,離開槍筒后便直接進了他的左眼。
面對慘烈的現(xiàn)實,我們都妥協(xié)了。我回到課堂,父親把獵槍還給了二舅。從此以后的三十年,父親再也沒進過山林,也沒碰過一根鳥的羽毛,卻迷上了酒和賭博,以及后來的貴州女人,與母親像冤家一樣過著沒完沒了的日子。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都小心翼翼地避開與鳥有關的字眼。
鳥突然闖進我的生活是三年前的一個下午,我在邊城東興出差,意外地看到一個從越南過來的農(nóng)民,他提著一只鳥籠,籠子里有一只八哥。那個農(nóng)民介紹說這是越南品種,中國沒有這種八哥。確實是這樣,那只八哥比我所見過的體形都要健碩,毛色都要豐潤。關鍵是那只八哥在籠子里并不憂傷,它對著我活蹦亂跳,似乎有很多的話要跟我說。我把它買了回來,聽它唱歌——它不是唱歌,而是在說話,說的應該是越南話吧,我聽不懂,但我知道它是在向我講述山林、天空、自由的生活和甜蜜的愛情。我對這只鳥產(chǎn)生了依戀,如果它是一個女人,我會毫不猶豫地和它結(jié)婚。但這只鳥對父親更加重要,重要到讓他失蹤的地步。當然,我也懊悔,如果我堅決一點,那只八哥還會留在縣城里,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
但父親跟鳥一起失蹤了。
我們像警察搜索罪犯那樣,一路上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從早上一直到下午,甚至到第二天,才陸續(xù)傳來一些讓人欣喜的消息。有人說在梅花嶺坳發(fā)現(xiàn)了父親扔掉的香蕉皮,有人說在尖鋒頂撿到了父親衣服上的紐扣,有人說在枇杷溝踩到了父親的大便,有人說曾看到一個蓬頭垢面的人在圍龍山的石堆上烤食老鼠……這些證據(jù)或許能說明父親還活著,只是不知道現(xiàn)在他在哪里。
我趕到香梨坡。因為聽說那里的一個牛販子半個多月前曾見過一個像我父親的人。香梨坡屬于另一個鎮(zhèn)管轄的偏僻小山村,只有一條像云梯的天路通往山外。父親告訴牛販子:“我的另一個兒子帶著一群鳥朝西飛走了,不見了,丟下我不管了,我要去找它?!?/p>
根據(jù)牛販子的描述,我知道那人肯定就是父親。
我知道父親是不會再回來了。他不再屬于我們的世界,他已經(jīng)屬于山林。
此后一個星期,關于父親的蹤跡和音訊越來越少。大約又過了半個多月吧,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個從北海打來的電話。電話里說,有獵戶在山里抓到了一個野人……我連夜驅(qū)車趕到北海,但那獵戶說,他把野人放了,因為野人會說話,他說自己是來尋找另一個兒子的,他的兒子帶著一群鳥朝西飛走了,不見了,丟下他不管了。獵戶往背后指了指:“他就是往西跑的,像飛一樣。”
再往西,就是越南境內(nèi)了。
獵戶說,他操著跟你一樣的口音,如果你有這樣的一個父親,那就應該是他。
獵戶還問我:“你是不是還有一個兄弟?”
是的,我有一個比我大十歲的哥哥,三十年前戰(zhàn)死在越南諒山,雖然被追授了三等功,但直到現(xiàn)在尸骨還留在那里。
(清荷夕夢摘自花城出版社《十三個父親》一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