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亞群
照相館裝了兩扇玻璃門,在整條老街上顯得卓爾不群。
白天,玻璃門各顧各,你看到了“濤聲依舊”時,肯定也聽到了濤聲依舊,年輕的毛寧唱著年輕的濤聲?!霸侣錇跆洹痹诶辖止諒澞ń呛舐蛞患壹业赇仭S毛老酒店、阿三裁縫鋪、老胡子布店?!扒甑娘L(fēng)霜”貼著風(fēng)刮過香來兮面店、好吃來飯館,那里稀稀拉拉坐著幾位老人,他們正埋頭吃面,呼嚕呼嚕,數(shù)根殘面掛到了胸前,似乎吃的是歲月的殘羹?!罢障囵^”三個字就在對面,而且還是反的,不太容易讀明白。
到了夜晚,兩扇門靜靜地站到了一起,“濤聲依舊”跟“照相館”,總算肩高肩低地挨到了一起。
一盞昏黃的路燈斜斜地照著,照出青石板的幽深,老街的味道越來越濃。
玻璃櫥窗里貼著毛寧的半身照片,一對亮晶晶又有些突靈靈的眼睛,即使隔著毛玻璃,也阻擋不了我內(nèi)心隱忍似的柔情。我有些飄虛,腳底仿佛沾了許多歌詞,不敢頻頻回頭,但眼睛一點一點斜過去,與毛寧的目光努力拼接著,直至被腳步拽回。
那段時間我喜歡毛寧的歌,愛屋及烏,跟著喜歡起這條老街。
照相館的櫥窗里錯落有致地擺放著一些照片,相比毛寧, 他們顯得隆重多了,因為背后有天安門,有三潭印月,還有小木馬。他們也笑著,不是毛寧式的微笑,他們的笑用了蠻力,是真心想把笑表達出來,可在攝影師的修正下,反而笑不明白了。比這更不明白的是那些老人的相片,沒有笑臉,黑白相間,看了挺瘆人的。我真不敢多瞧,為了看毛寧,還得忍住一些走偏的遐想。
偶爾,照相館也展出女孩子的照片,可拍得特別偏題,有個女孩雙手叉腰,一身凜然地站在天安門前,她的腳邊蹲著小木馬,小木馬上掛著一頂草帽,不太清楚是失誤還是道具。還有個女孩,頭上是宮女頭飾,而衣服是短夾克,眉心中間還點了一個紅點,貌似卸妝,也像準備登場。
我忍不住笑了。然后,我聽到了幾聲鴨叫,很沙。
開照相館的姓劉,大家都叫他劉老師。劉老師戴副黑框眼鏡,國字臉,一米七五的個子,話不多,有事無事愛眨眼,就像他手中的快門。
劉老師曾在下面的一所完小里教了十幾年的書,由代課老師熬成了民辦老師。劉老師每天騎輛破自行車,意氣風(fēng)發(fā)地灑下嘀零零,跑出老街很遠,嘀鈴鈴仍影影綽綽,仿佛是奔向公辦教師的信號。劉老師在年底常常能捧回一張優(yōu)秀教師的獎狀,用糨糊貼在堂屋最顯眼的地方,旁邊是他母親貼的八仙過海。
劉老師書教得好,數(shù)學(xué)、語文、美術(shù)都教,普通話也好,字正腔圓,鎮(zhèn)政府搞選舉時經(jīng)常請他讀選舉辦法。劉老師從選舉會場出來時,鎮(zhèn)長站在門口,用一雙肉墩墩的手捉住劉老師的手,向劉老師致謝。劉老師不停地俯下身,還禮,聲音低沉渾厚。
劉老師書法也不錯,有時鎮(zhèn)里的文教辦請他寫個標語什么的,他從不推讓,拎個油漆桶刷過去。別人還要戴個帽子,穿件舊衣服,怕油漆濺到身上。劉老師不用,刷子在油漆桶里蘸一會兒,吃透漆后提數(shù)分鐘,把浮在外面的油漆滴到桶里,像運功一樣站成馬步,捉起刷子在墻上左右開弓,一氣呵成。劉老師寫的標語還不太會褪色,風(fēng)吹雨打,仍精精神神地站在墻上,尤其是“熱烈歡迎”,一直鮮紅在人們的視野里。偶爾,劉老師也替計生辦的阿姨們寫幾條標語,“多生多育不如優(yōu)生優(yōu)育”,諸如此類。
劉老師的轉(zhuǎn)正指日可待。
可在這個節(jié)骨眼,家里發(fā)生了意外。他已有一個女兒,剛上小學(xué)三年級。如果他不是老師,二胎的準生證肯定能順順利利拿到??伤F(xiàn)在是準人民教師,身份不同于他的哥哥與弟弟,他們可以,他不可以。
所以,當他的老婆腆出肚子時,計生辦的陳阿姨天天跑他們家,沒有動之以情,直接是曉之以理,理是他是快要轉(zhuǎn)正的老師。轉(zhuǎn)了正,劉老師有公費醫(yī)療,工資是民辦老師的三倍,而且說不定以后還會當校長,現(xiàn)在的校長已經(jīng)快到退休的年齡了。
劉老師端一碗熱茶給陳阿姨,自己站在窗邊,目光時而遠眺,又時而跟陳阿姨對接一下,一副淡定的樣子。等陳阿姨離開時,他還會送一送,客氣地跟她道別,似乎陳阿姨是他倍加敬重的親戚。
后來,劉老師躲著陳阿姨。一到老街,他忙下車,把車鈴的蓋擰了下來,推著自行車一步步前行,背微微弓著。一些家長碰到他,喊他劉老師。他驚慌地點點頭,動作過于簡單,以至于讓家長以為他沒聽到,再喊劉老師,聲音跟炮仗似的,嚇得劉老師一只腳磕到了自行車踏板,另一只腳擦到了前輪胎的鋼圈。劉老師忙把嗯嗯送出去,兩只手緊緊抓住自行車,一步,兩步,輪胎吱咕吱咕恢復(fù)了節(jié)奏。
等劉老師輕輕悄悄把自行車推進院子,陳阿姨的后腳立馬跟上。她笑嘻嘻地跟劉老師打招呼,劉老師的臉立馬又像上了糨糊,可又不得不直面陳阿姨的笑臉,露了一個力不從心的笑。陳阿姨自己搬了凳子,坐到八仙桌邊,大有母儀天下的風(fēng)范。
陳阿姨開門見山,勸劉老師在計生政策面前不要犯錯誤,準確地說是在人生選擇面前不要犯低級錯誤,理由有一二三,中間插了幾句劉老師的嗯嗯啊啊。陳阿姨又補充了幾點,還是一二三,講道理擺事實。陳阿姨的情緒控制得很好,低的時候低,高的時候高,甚至該尖的時候尖。劉老師在小板凳上抽著煙,陳阿姨的話像中藥一樣,一味一味地加進去。
劉老師自始至終只有一句:讓我考慮考慮。陳阿姨說,劉老師你抓緊考慮,這時間拖不起的。陳阿姨走之前,伸長脖子沖著屋里喊一聲,阿芬,我走了啊。阿芬是劉老師的老婆,家庭主婦,本分,厚道。如果不是劉老師,而是劉老四,陳阿姨肯定是做女人的思想工作。陳阿姨人胖乎乎,但想法瘦精精的,很會切中要點。這也是陳阿姨在眾多阿姨中轉(zhuǎn)正最快的原因,她現(xiàn)在不再是鎮(zhèn)聘干部,而是國聘干部。
劉老師到家的時間越來越晚,要天色全黑的時候才摸回老街,在家門口確認沒有陳阿姨堵在那里,才低著頭把自行車推進去。可往往屁股還沒坐熱,陳阿姨就披著燈光站到了門口。劉老師硬著頭皮,再次接受陳阿姨的思想教育工作。陳阿姨的態(tài)度正往消極方向滑,口氣也越來越不耐煩,讓劉老師盡快做出選擇。
聽說,劉老師請人替自己的老婆掐了掐,推測懷的是男孩,還去區(qū)衛(wèi)生院照了B超,拐彎抹角地問醫(yī)生是男還是女。醫(yī)生自然不肯說。劉老師再托學(xué)生家長的親戚的親戚去問檢查結(jié)果,醫(yī)生給出的是恭喜吃蘋果。劉老師花了一個上午破解醫(yī)生的暗語,認為這是暗示懷的是男孩。
劉老師離開了學(xué)校,回到老街。四個月后劉老師的老婆生了,是個女嬰。劉老師像霜打的茄子,縮在家里大半年不肯出來。他小女兒天天被抱到外面曬太陽,臉蛋紅撲撲的,一笑能多可愛就有多可愛。劉老師的臉卻一天比一天白,白得不像樣子,讓人誤以為他在家沒事干點涂脂抹粉的閑事。
有天晚上,劉老師一個人從老街的東邊踱起,一直踱到西邊,背著手,歪著腦袋,從一家家店鋪面前走過。然后又從西邊踱到東邊,還是歪著腦袋。劉老師踱得很輕,也很慢,店里的人根本不知道劉老師從自己店門前走過。過了半年,劉老師便開了這家照相館。
劉老師聲名鵲起,并不是來自于他的拍照技術(shù),也不是緣于他那些稀奇古怪的道具,而是他養(yǎng)了一群雄鴨。
雄鴨在幼小時跟下蛋鴨差不多,看不出什么端倪,一身黃毛,但黃毛褪去,雄性特征便招人顯眼,聲音沙啞,羽毛五顏六色,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鎮(zhèn)上的人極少養(yǎng)雄鴨,除非雄鴨不小心混在雌鴨堆里,養(yǎng)著養(yǎng)著,突然有一只長得特別快,羽毛跟織錦緞似的,此鴨必雄也。劉老師卻偏偏養(yǎng)了一群,這不能不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劉老師把雄鴨圈養(yǎng)在后院,筑了一排竹籬,竹籬旁還疊出了幾座迷你的假山,并接了一個小水管,終日淺流,形成高山流水的意境。他種了些藥草和花木,一年四季皆有花香與藥香,見過的人皆以為這是仙鶴住的地方。
劉老師的老婆由此冠上了賢惠之名。她從不說劉老師的不是。劉老師給雄鴨喂鍋心飯,還拌上豬肉湯,她不說。劉老師辟出半間屋子讓雄鴨們住,她也沒有異議。劉老師除了拍照,便是整天跟雄鴨們待在一起。雄鴨的嗓子特別難聽,可劉老師聽得瞇起了眼睛,愜意無限。
鎮(zhèn)政府有選舉會議時,仍想請他做工作人員。劉老師指指咽喉,說嗓子沙啞了。一聽,果然沙啞得厲害。有人不知哪里聽來了一個偏方,說是吃雄鴨大補,遂向劉老師提出購買,被劉老師一把掃帚趕出了照相館。遂有人猜測,劉老師準備自己大補。
劉老師的照相館名經(jīng)常換,只要哪首歌曲流行,他就改成歌名,并反反復(fù)復(fù)地播放,雄鴨們有些張開翅膀,長長的脖子一伸一縮,兩只鴨蹼左顛顛右顫顫。劉老師站在雄鴨中間也是左擺擺右晃晃,兩只手在兩耳邊一張一合,臉上充滿了陶醉。有時雄鴨沒什么反應(yīng),安安靜靜地蹲在竹籬笆下,聽著聽著,脖子一擰,插進了翅膀。劉老師跟著打起了瞌睡。
有人來拍照,劉老師輕手輕腳離開雄鴨,那樣子很滑稽,惹來笑聲,且驚起雄鴨數(shù)只。劉老師臉拉了下來,揮手讓人離開。來人央求再三,照片是用來結(jié)婚登記的。照片還是拍了,但男女的位置站錯了,本來是男左女右,而劉老師拍成了女左男右,等發(fā)現(xiàn)后想改也來不及了,鮮紅的結(jié)婚證蓋上了鋼印。
有次劉老師來醫(yī)院看病,他在前面走,后面跟著一群雄鴨,浩浩蕩蕩。劉老師進來時著實嚇了我一跳,以為哪個養(yǎng)殖戶帶著病鴨來看病。雖然醫(yī)院是給人看的,但極個別的農(nóng)民有時也會抱著一只小豬或一只小羊什么的,讓醫(yī)生打支針或配些抗生素。
劉老師自己找阿其醫(yī)生看病,讓雄鴨站在醫(yī)院的天井里。此舉引起了清潔工阿德的抗議,可阿德說話沒點到位。一個說,鴨子太臟了。一個說,你看哪只鴨子是臟的?一個說,鴨會拉屎。一個說,你看哪只鴨子拉了?兩人扯了會兒皮,無果。劉老師顧自跑到內(nèi)科,留下鴨子們呆頭呆腦立在墻根。阿德提著掃帚,狠狠地盯著鴨屁股。
那天我替注射班,劉老師的針是我打的。劉老師趴在窗口,對著窗底下的雄鴨群。當針扎進屁股時,他不由得哎喲一聲,那群雄鴨咔咔地一只只站起來。劉老師騰出一只手往下壓壓,雄鴨再次蹲了下去。
劉老師出了醫(yī)院,拐彎,站到了石橋上。雄鴨們?nèi)陨扉L著脖子往前搖搖晃晃。劉老師把手攏在嘴邊做喇叭狀,呼喚出“鴨鴨”。雄鴨群為首的那只停住,呆了幾秒,旁邊的幾只把頭偏過來,又偏過去,似乎對上了目光,然后掉頭。
劉老師和他的雄鴨,一起路過了電影院,穿過了車站,漸漸消失在老街。
劉老師是鎮(zhèn)上第一個接受男性結(jié)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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