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秀紅,女,吉林白城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作品》《延安文學(xué)》等,出版長篇小說《離婚真相》《血色纏綿》。
1985年的夏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瘋狂地迷戀上了水彩渲染的世界。是徐悲鴻的奔馬還是齊白石的水墨觸動了我呢?都不記得了,時間太久,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只記得是初三下學(xué)期,從??茖W(xué)校畢業(yè)的美術(shù)老師來給我們代美術(shù)課,黑板上掛著一張粗硬的白紙,他從容淡定地站在講臺上,拈著一根水彩筆在水彩盒里蘸了蘸,刷刷幾下就在紙上繪出了一副風(fēng)景畫,那花呀草啊風(fēng)一吹就動,鳥一拍翅膀仿佛就會飛出教室。我好像一下子就喜歡上了畫畫,非要弄到一套水彩不可。擁有了一套水彩,就能畫出像真的一樣的風(fēng)景吧?
這是跟學(xué)習(xí)無關(guān)的東西,爸媽是不會為我買單的。我根本沒敢跟他們提,中考結(jié)束,我就去罐頭廠做臨時工。那個年代很難找到工作,但罐頭廠夏天總會招一批臨時工。家鄉(xiāng)地處松嫩平原深處,旁邊就是嫩江,北面緊挨著大草原,四季分明,農(nóng)作物豐茂,尤其西紅柿特別好吃,皮薄肉厚,一到夏天柿子熟了,罐頭廠就會做大批的番茄醬銷往國外,固定工人不夠用,就會招臨時工。不過,臨時工也不是誰都可以去,是需要罐頭廠的干部介紹才能去的。我去罐頭廠做臨時工是后院小麗姐夫介紹的,他是罐頭廠的供銷員。
那年我16歲,考上一所普通高中。那年我姐考上黑龍江大學(xué)。那年我老妹考上初中。那年,我處在懵懂和清醒之間。
罐頭廠三班倒,我去的那天,組長分配我上白班,他將我領(lǐng)到一個很大的車間,后來我才知道那車間是擦罐車間。他把我交給一個老工人,吩咐了幾句就走了。老工人姓董,個子不高,也不壯實,還微微有點駝背,但裹在藍色工裝里的身體敦敦實實的,好像渾身都是勁,尤其一雙眉毛又黑又粗,像兩把小刷子刷在兩只眼睛上方。他蹙著那對驚艷的眉毛,不太高興地嘀咕一句:“又來個啥也干不了的丫頭,都給我整幾個能干活的小蛋子呀?”然后他就背著手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心里很憋氣,我咋不能干活了?我來罐頭廠就是來干活的!
車間空地上支著幾個大大的案板,是乒乓球案子嗎?案板四周堆積著很多箱子,左一堆,右一簇,有的疊得高高的,快頂?shù)椒宽斄?,有的撲撲拉拉的,跟窗臺差不多平齊??勘眽ωQ著一大排鐵皮箱子,那是正規(guī)工人才擁有的服裝箱。在其中一個服裝箱里后來還發(fā)生了一件大事。
地面上濕漉漉的,都是水,低洼的地方水都沒了鞋窼兒。一些長條木板東一塊西一塊地扔在地上,有的地方則沒有木板。后來我發(fā)現(xiàn)木板是墊在低洼地帶積水多的地方,供人踩著??晌也恢?,也沒人告訴我,于是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木板和水泥地之間踉蹌著,引得四周圍的老工人時不時發(fā)出歡快的笑聲。
“傻逼,到邊上來,貨來了碰到你!”暗影處有個渾厚的聲音響亮地喊。
是喊我嗎?可我不是傻逼!我想聽那人的話,又不想被當成傻逼,就走到一邊靠服裝箱站著,跟那些老工人拉開點距離。
車間是幾扇巨大的鐵門焊成的,幾扇大鐵門一開,好像半個車間都掀開了,很亮堂。那是盛夏,外面白花花的太陽炙烤著房頂,車間里悶熱極了,一絲風(fēng)都沒有,站在那里不動都出汗。幾個跟我差不多大的男生吆喝著什么,咕嚕咕嚕地推著一輛巨大的車子沖進車間,車輪將水泥地上的臟水濺了起來,嘣得到處都是,四外便想起女工的尖叫和老工人粗野的罵聲。
“媽個巴的,誰家小雞巴孩?家伙式兒長齊了嗎就這么咋呼六斗的?”
“再得瑟把家伙式兒沒收了下酒!”
我當時聽不懂這些話的意思,但知道不是好話,因為看到女工憋著臉笑得很曖昧。
幾個男生叮叮咣咣地卸完貨,拽著板車一溜煙地竄了出去。
卸下來的是一個個的罐頭,銀白色的鐵皮罐頭。這東西之前在小鋪的貨架上看到過,也在電影里看到過,好嚼裹,我們普通人家從來不會買這么貴重的東西,那會被我媽罵作敗家子兒,至少罵一年。那些鐵皮罐頭被男孩子們嘰里咕嚕卸下來之后,有那么三兩個磕癟肚了,老工人就一把甩出去,說是將來要賣廢品。再來個工人一腳把那些癟肚罐頭踢到角落的箱子底下。
那底下是個聚寶盆呢!
這些罐頭剛在高溫爐里蒸熟,要立即將罐頭外面的污漬擦拭干凈。擦罐兒這活兒又臟又累,午餐肉的罐頭外面粘著一絲絲鐵紅色的肉絲,番茄醬的罐頭外面則到處是橘紅色的番茄醬,要用抹布反復(fù)地擦拭干凈。罐頭滾燙的,拿在手里,把手指和掌心都燙紅了。一個老工人甩給我一條油漬麻花的抹布——他就是罵我傻逼的人,也是組長交代他分配我干活的那個微微駝背的人,也是剛才罵粗話的人,后來他就成了我的師傅。董師傅看見我被燙得絲絲哈哈,就笑著罵:“你傻呀,不知道把罐頭放在案板上擦?攥在手里當寶呢?”
我雖然感激他的提醒,但不喜歡他說的話,多好的話到他嘴里也變味了,難聽死了。
案板是個方形的很大的鐵板,我進車間第一眼就看見了這家伙,我還以為是乒乓球案子呢!心里想,嘿,罐頭廠的領(lǐng)導(dǎo)真不錯,工人干活累了還讓大家打球娛樂娛樂。
天氣熱,罐頭也熱,忙碌得更熱,劉海兒被汗水溻濕了,黏嗒嗒地貼在額頭上,手一直是濕的。幾天后指節(jié)處開始掉皮,絲絲拉拉地疼。地面也是濕的,我穿了父親的舊雨靴。舊雨靴補過幾次,前尖兒和后跟兒都黏貼著一塊水粉色的塑料,長期泡在水里,黏貼的水粉色塑料和黑色雨靴之間不那么緊密了,從縫隙處時不時地往靴子里滲水。腳踩在里面,發(fā)出咕嘰咕嘰的聲音,好像里面藏著好幾只小青蛙,不停地咕嘰咕嘰地叫。下班回家要把濕漉漉的鞋墊拿出來晾曬,第二天才可以繼續(xù)穿。
見我腰酸背痛,媽爸都說,別去了,在家好好學(xué)習(xí)得了,畫什么畫?我就不敢說累了。干了幾天,也順過點架兒來,不像最初的幾天難熬了。這時候,倒班兒輪到我,我開始上夜班兒。
上夜班兒可真遭罪,困死了,眼皮沉得像壓了一座大山抬不起來。有罐兒擦的時候還容易打發(fā)時間,沒活兒干的時候太難熬了,監(jiān)工嚴禁工人睡覺。但我看見董師傅躲起來打盹,我也急忙偎在一堆箱子旁想歇一歇靠一靠,真的沒想睡覺,但立刻就睡過去了。醒來后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萬分痛苦,生無可戀——沒睡夠啊!四周昏黃的燈光模糊的人影,好像某個電影里的片段,對,《野麥嶺》里繅廠女工們工作的夜景。一聲吆喝:“來罐兒了——”我就跌跌撞撞地趕上干活兒的人流。嘴角還掛著夢中淌下的哈喇子,臉上還留著箱子的棱角硌出來的深深的印兒。
巨大的吊燈高高地掛在車間的棚頂,燈絲吱吱啦啦地響著,我真擔(dān)心它會在某一個時刻突然爆了,炸掉的碎片崩壞我的臉。嗡嗡叫著的蚊子洶涌著向燈光飛來,燈壁上黏貼著許多蚊子的尸體,要是把它們擦掉,燈光也許會更亮吧,但也會吸引來更遠的蚊子。蚊子蜂擁而來,撲不到燈上,就落在下面干活的工人身上。它們用尖尖的利嘴哧地扎入皮膚里,又疼又癢,瞬間就會叮起一個紅腫的大包。等你抬起手掌向蚊子拍去時,那些作案的小混蛋卻靈巧而機敏地逃走了,只留下手掌呱唧一聲重重地拍疼自己的胳膊。天呢,什么時候才能下班?。课也粩嗟赝T口墻上掛著的大掛鐘上瞄,真希望自己是孫悟空,變成個小人兒飛到鐘上把時針撥到12點。
老工人為了防止發(fā)困,就躲在角落里甩撲克,贏煙卷的。董師傅抽的是長白參,三毛錢一盒,有個叫老球子的瘦男人抽金葫蘆,一毛錢一盒。董師傅輸三回掏一根長白參上供,老球子每輸一次就掏出一根金葫蘆上供。董師傅讓我把眼兒(望風(fēng)),監(jiān)工來了叫他們。有一次我站著看他們甩撲克,竟然靠著箱子睡著了,監(jiān)工來了之后把他們的煙卷都沒收了。董師傅被沒收了半盒長白參,老球子被沒收了一盒金葫蘆。我低著頭跟著師傅想說對不起,董師傅擺擺手走了,不知道是沒事兒的意思,還是不讓我跟著他的意思。
也有快樂的時候。那個時代大家都用飯盒帶飯,吃飯時,老工人從角落的箱子底下翻出要做廢品處理的癟肚罐頭,他們從工裝的后屁股兜里掏出一把小巧的折疊刀,一甩,啪地一聲,兩寸多長的尖刀就甩了出來。把刀刃按在罐頭蓋兒上,把住刀背用力摁,鐵皮蓋兒就切開一到口子,再豎著切一道口子,鐵皮蓋兒上就有了個十字口子,把四個尖尖的鐵皮角向外翹,再向下掰開,里面的罐頭就露出來了。如果是午餐牛肉,那香味在車間門口都能聞到,要立刻分吃干凈,不能讓監(jiān)工發(fā)現(xiàn)。有一次董師傅讓我去角落拿水盆,我拿起水盆要走,董師傅說:“傻逼,真是讓你拿水盆啊?給你——”他沖我揚揚手里的罐頭,用刀子從罐頭里剜出一大塊午餐肉遞給我。我用手小心翼翼地拿著,舍不得一口吞下。但董師傅叮囑:“快點吃,別讓人看見!”
偷吃東西本身就香,何況吃那么好的東西啊!以前從來都沒吃過。整個晚上我都在興奮中度過,唇齒間一直留著午餐肉那賊香賊香的味兒。
天色一點點地黑下去,黑到濃時那種無望和迷惘讓人窒息。但又盼著天快點全黑下來,那樣離下班的時間就近了。午夜12點鐘聲一響,渾身都輕松了,好像脫掉一件重重的鐵皮衣服,又好像從地獄里放出來一樣??筛吲d之余又是恐懼,因為沒人跟我同路,而路上沒有路燈,沒有車輛,沒有行人,我一個人要走兩條路三條街再走過家門前那條長長的胡同,這絕對是件漫長而恐怖的事情。我已經(jīng)長大了一些,不再是幾年前那個無知又無畏的小孩,我大到不足以保護自己,卻又懂得了足夠的恐懼。我提心吊膽地出了廠門,準備硬著頭皮往家走。突然,路邊一束手電筒的光亮直直地射了過來。
“是二姑娘嗎?”那是爸的聲音。
我的心呼啦一下亮堂起來,踩著那束光,就像踩著暗夜里一道明亮的梯子,蹦跳著走到爸的面前。原以為爸不同意我打工,不會來接我,何況他白天要上班。
“讓你一個人走夜路,爸能放心嗎?”爸推起自行車片腿上了車子。
“丫頭有人接你啊,那我們就不送你了——”粗大的嗓音從后面?zhèn)鱽?,竟然是董師傅,董師傅身后還跟著一個瘦弱的男人,是老球子。
沒想到董師傅竟然知道我怕走夜路,還想著送我回家。我沖他們感激地搖搖手,有些炫耀地說:“我爸來接我了?!?/p>
我跳上自行車后座,雙手環(huán)抱著爸的腰,右臉貼在爸溫暖結(jié)實的后背,有時竟然會睡著。爸一路上跟我說著話,具體說的是什么,我記不太清了,好像是勸我好好學(xué)習(xí),向考上大學(xué)的姐姐學(xué)習(xí),別再干這又苦又累的活兒。爸以前經(jīng)常對我們說:“要念好書考上大學(xué),到時候大學(xué)畢業(yè)就能坐辦公室,不像工人出苦大力掙錢,人家坐辦公室的不哼不哈就把錢掙到手了?!彼f沒說當官發(fā)財什么的?好像沒說。那個事情離我太遙遠了。也可能說了,因為我睡著了,不記得了,只記得爸似乎把許多他年輕時的夢想都付諸在我的身上,也或者是我們姐弟身上。
夜色變得輕松起來,不知名的鳥蟲藏在壕溝的草窼兒里哼著歌,自行車輪碾過寂靜的街道發(fā)出悅耳的沙沙聲。
好像工作了十多天左右,罐頭廠來外賓了,我們臨時工也分了一套工裝打扮起來。車間里還進行了一次大清掃,角落里那些癟肚的罐頭被工友們藏到服裝箱里。也正因為這次的大清掃,才隨后發(fā)生了那件大事。
第一次看見外國人很激動,外國人個子很高,黃頭發(fā),藍眼睛,皮膚很白,說話全是英文,我一句都沒聽懂,恍惚好像聽見他跟廠長說了一次桑可由。廠長喝得紅光滿面,滿身酒氣,陪著老外在車間里繞了一圈,出門就鉆進小汽車帶著老外去賓館了。那天晚上吃飯時,董師傅從箱子里拿出兩盒癟肚罐頭分給我們女工,學(xué)著廠長的口吻說:“工廠得以興盛繁華,是你們這些主人翁創(chuàng)造的,現(xiàn)在把罐頭分給大家,犒勞犒勞你們這些主人翁!”引得大家笑成一片。
翌日一早,我們正在案子旁擦罐,監(jiān)工帶著幾個身穿制服的警察走進車間,那是廠保衛(wèi)科的干部。他們突擊搜查,打開一個個的服裝箱,其中在老球子的箱子里搜到十幾盒癟肚的罐頭。老球子被帶走了,聽說不僅要罰款,還要被送到派出所判刑,蹲笆籬子。
老球子走了之后,董師傅和幾個老工人也出了車間。聽女工說董師傅是帶著大伙到廠長那里給老球子說情去了。老球子家窮,一個癱吧在床的老母親,還有一窩孩子,都等他掙錢買米下鍋呢,他妻子幾年前就得病去世了。我那天下班的時候也沒看到董師傅回來,第二天上班才知道董師傅他們的求情沒有用,老球子被押到派出所去了。廠長還說我們擦罐車間的工人故意砸癟罐頭,就為了偷吃。老球子就是破壞生產(chǎn)的典型,要好好教育教育他。
那個年代法律很嚴苛,進了派出所,公職就被取消了。我后怕了很長時間,擔(dān)心監(jiān)工或者保衛(wèi)科的人來審問我,到底偷吃了多少公家的午餐罐頭。嘴饞真不是好事,讓人提心吊膽。吃飯時,董師傅再給我罐頭,打死我也不敢要了。董師傅笑著說:“看你那小膽兒,嚇破了吧?這噶噠有個規(guī)矩,咋吃都行,就是不能往家順!”順就是偷。老球子藏到服裝箱里的癟肚罐頭是要順回家給老娘和孩子吃。不知道老球子后來咋樣了,但沒見他回車間,也不知道他家的老娘和孩子咋過日子。工作太累了,三班倒折騰得我晝夜顛倒,糊里糊涂的,后來就淡忘了這件事。
那時的工錢是一天八毛錢,這事兒我記得很清楚,成年臨時工則每人一塊二??晌腋赡旯と烁梢粯拥幕睿瑳]比他們少擦一個罐兒,卻比他們一天少掙四毛錢,一個月是多少?。∥野堰@不公平的事回家對爸說了,我爸說:哪有那么多的公平?你將來考上大學(xué)當上干部,第一個月開支就比你爸的工資高,我們廠新分來的大學(xué)生都比我開得多!還得好好念書,書里自有黃金屋。
我不跟我爸談考大學(xué),我那時隱隱地有了厭學(xué)的感覺。卻又不知道如果不上學(xué),前面等著我的是什么。
水彩筆一盒是八塊六毛。我起初算計著干上半個月就可以不干了。但金錢的誘惑還是蠻大的,我每天都累積著我的工錢,多干一天,就多掙八毛錢。這想法最終支撐我干了二十五天,整整一個暑假我都泡在罐頭廠,一共掙了二十塊錢。那時暑期放假不到一個月,臨上學(xué)前一天我辭職,在會計室領(lǐng)到二十塊錢工資,我急忙跑到廠子對面的小鋪買了兩盒長白參,想孝敬董師傅,沒想到董師傅沒在車間,其他工人也沒在車間。聽看大門的說,擦罐車間的工人都去廠長辦公室為老球子請愿去了,正好外國人在,廠長在外國人面前,肯定能給工人一個面子,饒了老球子。
我因為急著走,就把兩盒煙放到看大門的師傅那里,讓他交給董師傅。我則喜滋滋地揣著我的工資離開了罐頭廠。
攥著自己掙的錢,興奮得不得了,好像之前那些天受的苦遭的罪都不是個事兒了。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百貨公司的二樓去買水彩。下樓時,忽然在拐角的柜臺看見了雨靴,我毫不猶豫地掏錢給爸買了雙新靴子。
那雙墨綠色的靴子,爸頭兩年不舍得穿。下小雨時,爸說,雨這么小,穿舊靴子將就將就不能進水。下大雨時,爸說,這么大雨,太造禍靴子,還是穿舊的吧。后來舊靴子被我偷偷地賣給收廢品的白胡子老頭了,白胡子給了我兩斤金黃色的沙果呢!記得那天晚上爸回來我遞給他兩個金黃色的沙果,他咬了一口,酸得又閉眼睛又縮脖子,說:“二姑娘你掙那倆錢不容易,別總瞎買東西胡花了?!蔽彝低档匦α?,他不知道那是他的舊靴子換來的。
舊靴子沒了,爸才開始穿我買的新靴子。每次下雨天爸拿出那雙墨綠色的靴子坐在炕沿兒上,就會喜滋滋地念叨一句:我二姑娘用第一筆工資買的呢!
我畫畫的夢想終究沒有堅持下去,一盒水彩還沒有用完我就失去了興趣。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擁有一套水彩并不能畫出絕美的風(fēng)景,還需要天賦悟性和一顆喜歡畫畫并愿意十年如一日勤奮作畫的心。
離開罐頭廠后,我沒再見到董師傅,也不知道老球子后來從派出所出來沒。四年后,我考大學(xué)再次落榜(我考了兩年),背著啤酒月餅坐著小火車跑到海坨子做小買賣時,在泡子的斜坡上,倚著鹽堿地的水草哼著二人轉(zhuǎn)的人一回頭,我驚呆了,竟然是罐頭廠的董師傅。
董師傅比四年前老了不止四歲,背也似乎駝得嚴重了,鬢角有了隱約的白發(fā),人也瘦了一圈。他告訴我老球子被判了一年拘留,出來之后在大街上蹬倒騎驢,整個人竟然氣吹似的胖了。董師傅則因為破壞安定團結(jié)被廠子辭退。那天我臨上火車前給他買了兩盒長白參,他并沒推辭,笑著接了,并說四年前的長白參他也抽到了,看大門的給他了,不過,看大門的留了一盒。我問他當年為了老球子而被辭退有沒有后悔,董師傅沒說話,穿著沉重的水杈到泡子里去起卦子,人走得遠遠的了,有風(fēng)順著泡子沿兒溜過來,傳來一道豁亮的歌聲:“二更啊里呀,敲打窗棱啊,尊聲郎君莫要高聲,下地我打開了門,笑臉來相迎,一把拉住郎君的手,呀嘛嘿,郎啊郎啊叫了好幾聲啊……”
我坐上小火車,在火車咣當咣當?shù)穆曇衾铮h處的泡子被夕陽染成了一片橘黃色。那段擦罐兒的日子竟然鋪天蓋地向我涌來。那些回憶不是連貫的,是片段的,在記憶的風(fēng)景里靜靜地蹁躚:董師傅向我揚著手里的罐頭,董師傅罵我傻逼,老球子箱子里被搜出的十幾個癟肚的罐頭,我腳下的靴子咕嘰咕嘰地叫,爸在廠門口向我照過來的手電光,我在黑暗中踩著明亮的梯子向爸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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