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生靈

查一路

冬天的風(fēng)仿佛一道魔咒，吹起時，天空變得灰暗。當(dāng)它強(qiáng)勁地掃蕩江淮丘陵時，童年的我，眼中曾經(jīng)活潑的生靈，頓時蔫了下去。飛翔的鳥，飛著飛著，突然往下掉，接近地面時再飛上去，讓人心中感覺好一陣驚險。

草與葉，開始枯黃衰敗，枯草在風(fēng)的纏繞中嗚咽，枯葉沙沙地撤退。家禽與家畜們不再遠(yuǎn)足，它們盡可能地貼近灶火，暖和身子。

再冷的天，我們也得吸著鼻涕上學(xué)。風(fēng)從教室窗戶上破塑料紙縫隙里鉆進(jìn)來，來一陣，我們縮一陣脖子，哆嗦一陣身體。有一天，老師看著我們，久久地看著，很認(rèn)真的樣子，突然大笑起來，他說，怎么一到冬天，我看你們都像傻子？ 哄地一下，全班跟著笑起來。下課找個坑洼，撒泡尿照照，果然，面部凍僵，毛發(fā)聳起，呆頭呆腦，像個傻子。冬天里，犯了錯，老師不再用尺子打掌心，他說，冬天孩子們哭起來的樣子怪可憐的。

陽光照耀的時候，暖陽像新烤出的蛋糕一樣誘人。有一兩只土蜂在土墻的縫隙間往來穿梭，嗡嗡鳴叫。父親搬一把藤椅坐在院中，院里有株蠟梅花吐著芬芳。他教我背兩句詩，一句是“云晴鷗更舞，風(fēng)逆雁無行”，他說你看冬日里的動物們，天晴了沙鷗們跳舞跳得很開心，逆風(fēng)一吹雁陣就潰不成軍了。另一句是“一條藤徑綠，萬點雪峰晴”，他說這是寫靜物，化雪啦，一條藤上的雪化了露出了新綠，抬眼看遠(yuǎn)處萬點雪峰也露出峰頂了。詩中，冬天里的生靈可憐又可愛，顯然父親很欣賞這兩句詩。40年后的我，如今也能體會其中的妙處。

而當(dāng)時，萬籟俱寂，風(fēng)過小院，輕叩柴門，黃犬臥地，父親隨手翻書，我和妹妹主要興趣是在院里腐土中挖蚯蚓。不遠(yuǎn)處，溪流在冰層下艱澀地流過……

陰霾在西邊翻騰時，天空仿佛寫滿不祥的預(yù)言。人和畜，紛紛收攏在家中，青瓦鋪就的屋頂，成了冬天各種生靈的庇護(hù)神。陰沉的天色反射到人的內(nèi)心：嚴(yán)寒會來，大雪會來，或許會缺衣少食，會不會還有更多無法預(yù)知的災(zāi)難和不幸呢？ 冬天，人的心靈變得脆弱易感，也更善良，也更多流露出對同類和異類的愛。

有一年冬天，我順著梯子掏了屋檐下的一窩麻雀。五只未長毛的小麻雀，像一群浴缸里的嬰兒。第二天早晨，父親對我說，昨天晚上老麻雀叫了一夜，我猜是你掏了它們的窩！

父親臉黑，脾氣暴躁，發(fā)怒時很嚇人。我從灶門口端出一只鞋盒，鞋盒里墊滿了這年我家打被絮剩下的新棉花，這群黃口小兒伏在云朵一樣的棉花上哼哼唧唧，仿佛向我父親哭訴。 父親照例發(fā)了脾氣，我也斗膽抗?fàn)?。父親讓我把它們?nèi)突厝ィ艺f如果那樣我就不再上學(xué)了。

我和父親都是同樣的犟脾氣，父親知道這一點。僵持了一會兒，父親做了讓步。他說他會折紙鴿子。作為補(bǔ)償，他折紙鴿子給我玩。紙鴿子好玩啊，拉它的尾部它的頭就向下啄翅膀就扇起來……這位平日里不茍言笑的冷面男人，說著說著，突然出人意料地俯下身子，嘴里咕咕叫著扇動兩只胳膊就在屋里“飛”了一圈又一圈。他的變化在于引我上鉤，以期協(xié)議的達(dá)成。我已經(jīng)樂不可支。

中午時分，父親并沒有折出紙鴿子，而練習(xí)本整整撕掉了一本。他怔怔地坐在椅子上，突然雙目一亮，他想起他童年一個伙伴會折這玩意兒，而那伙伴卻在十幾里外的山區(qū)。

大雪蓋了下來，這年冬天雪下得很大。傍晚，母親望望白茫茫的一片天，說，為了你的紙鴿子，你父親看來要困在山里了。說話間，父親已抬腳進(jìn)門。但見他成了雪人，眉毛上也是雪花。他跺跺腳，雪簌簌地順著他的黑大衣落了一地。

他呵呵地笑著，從口袋里掏出紙鴿子。紙鴿子有點潮濕，但拉一拉它的尾部，頭和翅膀還能動。

（摘自煤炭工業(yè)出版社《紙上月光》，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