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窯

星球

沒有比它更美的星球了，當(dāng)然，地球除外。

大片大片的紫紅色，那是土地的顏色，那顆星球的土地是紫紅色的；黑色深深淺淺，透著點綠意，煙一般氤氳著，那是森林；森林中白色的空隙其實不是真正的空隙，那里聚集著成群的白象，白象是森林里唯一的大型動物，它們圣潔、高貴、從容，儀態(tài)萬方；淡綠色是湖泊和河流，沒錯，那里的水是淡綠色的，那是因為水草和珊瑚都是淡綠色的。還有星星點點的石榴紅、孔雀藍(lán)、豆沙褐、葡萄紫、鼠皮灰……那些都是那個星球上人類的膚色。在那里，人類的膚色繁雜繽紛，花一般地耀眼。

王子民把他的星球命名為A612。

“什么意思？不懂?！庇腥藫u頭。

“還以為你會叫子民星呢。”有人哂笑。

王子民翻了翻白眼，懶得理他們，和一群閱讀量不在一個層次的人沒什么好說的。

“B612?！庇腥死淅涞卣f了一句。

王子民一看，是呂晨，立馬就明白了。王子民看過那本書，《小王子》，小王子的星球是B612，所以，他的星球就叫A612，讓讀過《小王子》的人聽到這個名字會產(chǎn)生一些美好的聯(lián)想。比如，在太空中，他的A612和小王子的B612是鄰居什么的，既然是鄰居，那串串門也應(yīng)該就是稀松平常的事了。

遺憾的是，呂晨不僅不順著王子民的思路去好好“聯(lián)想”，還冷嘲熱諷地說：“也想當(dāng)王子？可你是王——子——民！”

王子民提上一口氣，正想反駁他，轉(zhuǎn)念一想，又把那口氣順下去了，心平氣和地說：“我們的星球離得很近，如果小王子不介意，我很樂意做他的子民?！?/p>

呂晨斜了他一眼，沒再說什么。的確，如果小王子不介意，沒人不愿做他的子民。

王子民轉(zhuǎn)過身，不再理呂晨。他從書包里拿出一個小瓶子，滴了兩滴油在手心，手心相對一搓，然后把他的星球捧在手上，摩挲著?？諝庵辛ⅠR彌漫著核桃的香氣，沒錯，那是核桃油，王子民問爺爺要的。爺爺有一個烏木雕刻的麒麟，他常常用核桃油養(yǎng)著，那木麒麟給養(yǎng)得油光發(fā)亮，有著黑金屬的質(zhì)感和光澤。

本來，是應(yīng)該給星球常常抹點蠟的，這樣，星球就會慢慢變得潤澤亮滑，顏色也會更鮮艷。但王子民相信核桃油比蠟更好。

自從有了A612星球后，王子民就換了一個大書包——得放進(jìn)一個星球哪，書包不大一點兒行嗎？媽媽給了他一個木盒子，這個木盒子原來是放玻璃茶葉罐的，四周有海綿襯著，放A612星球正好。王子民天天背著星球去學(xué)校，哼著歌走進(jìn)教室：

在遙遠(yuǎn)星球有一顆氣球

發(fā)出來的光芒一直提醒我

雖然它只是一顆氣球

對我它就像真實的星球……

課間沒事，他就拿出星球來滴兩滴核桃油摩挲著，邊摩挲邊給大家講最近星球上發(fā)生的故事。

說實話，王子民的聽眾還真不少，大家自然都知道那些故事是他瞎編的，但編得還挺精彩的，可能是王子民讀的書比較多的緣故吧，他把書里的故事改頭換面，就變成了A612星球上發(fā)生的故事。

呂晨能說出B612，他倆的閱讀量應(yīng)該不相上下，只不過，王子民偏重文學(xué)，呂晨偏重科普。正因如此，呂晨才不屑聽那些在他看來是編得邏輯混亂、漏洞百出的故事，只是偶爾在一旁插科打諢、冷言冷語。

但他倆并不是對頭。他們都是班里的學(xué)霸，班委成員，顏值嘛，可能王子民稍稍遜一些。王子民的興趣是繪畫、長笛和短跑，呂晨的愛好是編程、吉他和足球。雖算不上是朋友，但他們之間也沒什么過節(jié)，暗地里還有些惺惺相惜。冷嘲熱諷、互相拆臺，只是兩個學(xué)霸間的相處方式。

不過，這只是以前，這天中午以后，一切都變了。

午飯過后，學(xué)校規(guī)定只能在教室里待著。天漸漸熱了，大家都有點兒倦倦的，有人在打盹，有人在教室后的小書架前找書看，也有人在寫作業(yè)，教室里還算安靜。

王子民呢，不消說，又在保養(yǎng)他的星球。他的手指在星球上的森林、河流和廣袤的紫紅色的大地上游走，感受著它們的溫潤、富饒、神秘和博大。那么，可不可以把他的指尖想象成一個不明生物呢？它來自另一個星球，正遲疑又緊張地打量著這片陌生的土地……

突然，又一個生物出現(xiàn)了?？瓷先ケ戎讣咨w兒稍大一點兒，色彩明亮，它從淡綠的底色中顯影出來，細(xì)節(jié)清晰，甚至能看見它蛛絲一般纖細(xì)的觸須，翅膀上的紋脈也若隱若現(xiàn)。翅膀微微顫動著，好像下一秒鐘就會飛起來。

這個生物人人都認(rèn)得：蝴蝶——檸檬黃的色澤，極為精致。

這只蝴蝶有兩個人看見了，一個當(dāng)然是王子民本人，還有一個就是呂晨——他剛好從王子民身邊走過，是無意中看到的。

“哇！”呂晨驚叫一聲。

本來，男生是不太會大驚小怪的，何況呂晨性情沉穩(wěn)，不是那種咋咋呼呼的娘娘腔，可眼前的情景實在是太令人震驚了！

與此同時，王子民的手一抖動，他的A612星球整個兒撞在了地球上，碎了！

兩顆星球相撞，這是宇宙洪荒的大事，所有的同學(xué)都擁了過來，圍觀這一“盛況”。

王子民和呂晨四眼相對。呂晨從王子民眼里看到了恐懼、驚愕和疑惑，王子民從呂晨的眼中也看到了恐懼、驚愕和疑惑，兩人都被那只蝴蝶嚇著了。然后，他們把眼睛從對方的臉上移開，盯著地上的碎瓷片——碎瓷片？是的，王子民的A612星球是瓷的。

呂晨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如果王子民把兩球相撞的事賴到自己身上，他一定會給予反擊。在他看來，突然出現(xiàn)的蝴蝶把王子民自己也嚇得不輕，就算他沒有“哇”出那一聲，王子民也會失手打碎自己的星球，也就是說，王子民是被自己星球上的蝴蝶嚇著了，而不是他的那聲驚叫，這事兒跟他呂晨半毛錢的關(guān)系也沒有，他只是碰巧路過。

可自始至終，王子民沒說一句話。他臉色蒼白，兩眼盯著地上的碎瓷片，而事實上，他的瞳孔并沒有聚焦，只空茫地落在另一個空茫的地方，像是被困在了夢境之中。

“怎么回事？”有人好奇。

“啊，碎了，太可惜了！”聽上去有幾分遺憾，實則幸災(zāi)樂禍。

“我的寶貝，你這是怎么啦？嗚嗚嗚……”有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假哭。

“你，”還有人看著呂晨，又指指地上散落的碎瓷片，似笑非笑地說，“不會沒有一點兒責(zé)任吧？”這簡直就是明目張膽地挑事兒了！

可無論是王子民還是呂晨，都一聲不吭。王子民好像一直被困在那個夢境中，出不來。呂晨呢，是不知該如何描述剛才看見的景象——一個陶瓷做的星球上，突然顯影出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說出來誰信呢？

按理說，這件事足以引發(fā)兩個學(xué)霸之間的“星球大戰(zhàn)”，可沒想到兩個人都這么克制忍讓，“吃瓜群眾”也算見識什么是“大將風(fēng)度”“學(xué)霸素養(yǎng)”了。大家覺得無趣，就漸漸散去了。

王子民撕了一頁作業(yè)本攤在地上，把碎瓷片撿起放在上面，包好。

就在上課鈴快要響起的時候，王子民背著書包走出了教室。

這以后，課間的時候，王子民無事可做，只坐著發(fā)呆。星球沒了，他的故事也沒了發(fā)生的地點，話也少了一些。那首關(guān)于星球的歌他再也沒有哼唱過。

除此以外，一切還算正常。

只在一天的體育課上，慢跑時王子民跑到呂晨身邊突然問了一句：“你是真的看見了，對吧？”

“什么？”呂晨知道他指什么，故意這樣問的。

“蝴蝶。”

呂晨點了點頭，正要問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子民突然加速，跑遠(yuǎn)了。

奇書

學(xué)校的圖書館里，呂晨在“自然科學(xué)”門類的書架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并沒有明確的目標(biāo)想要找到哪本書，他把手伸向《探秘——100件不可思議的奇聞異事》，完全是因為那個書名讓他心里一動。

呂晨把書抽出來，找了個位置坐下，當(dāng)他讀到第三個故事時，就知道這正是他要找的書。

其實，前面兩個故事也挺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

1733年5月8日，在瑞典哥得蘭島的采石場石墓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活著的青蛙。

1969年10月，芬蘭西部帕羅奈瓦地區(qū)，農(nóng)民海諾·賽皮把林子里的樹搬運回家。樹是前一年的冬天砍下來的，已經(jīng)被鋸成幾米長的樹段。賽皮先生劈開一棵白楊樹時，發(fā)現(xiàn)中間已經(jīng)腐爛，形成一個空洞，里面有一條四十多厘米長的干魚。

第三個故事記錄得最為具體。1865年12月21日，英國的《晚間新聞》上有這樣一則報道：一個叫奧格斯·蒙克唐納德的人在林子中砍下一棵柃木，當(dāng)他劈開樹時，看見一只活著的青蛙被封閉在里面。樹的直徑有三十八厘米，在劈開前，樹完好無損。青蛙被嵌在里面的那個樹洞似乎是特意為它刻出來的。那么，青蛙是如何進(jìn)入樹洞、靠什么生存下來的？沒人能解釋。

這些故事本身就是無解的，更別說能為呂晨提供什么答案，可他還是借了這本書，書中的故事真的就像書名一樣，太不可思議了！

當(dāng)然，現(xiàn)實中的故事也很不可思議，比如那只蝴蝶，再比如，王子民居然也在看這本書。書就在他的桌上，他們的座位一前一后，中間隔了一條走道，呂晨看得很清楚。是王子民的閱讀興趣突然轉(zhuǎn)向，他們碰巧借了同一本書，還是王子民也想借這本書來解開心中的疑惑？呂晨覺得是后者。

呂晨發(fā)現(xiàn)，王子民最近特別迷這本書，只要有時間就捧著看，就像當(dāng)初他時時都捧著A612星球一樣。甚至，上課都看，有次被趙老師發(fā)現(xiàn)了——趙老師是班主任，教數(shù)學(xué)。趙老師大惑不解，全班同學(xué)都大惑不解：王子民，班干部，學(xué)霸，居然上課看閑書！

趙老師用他那雙井一樣幽深的眼睛瞪了他一眼，倒沒說什么重話。

可這一眼并沒有讓王子民警醒，他在課堂上仍時不時翻翻“閑書”，即便在聽課，思緒也飄到了另一個地方。那是一個說遠(yuǎn)不遠(yuǎn)，很一般可也十分特別的地方，那地方叫景德鎮(zhèn)。

景德鎮(zhèn)有一家陶藝體驗館，叫青谷。

去年暑假，媽媽帶他去過那里，A612星球就是在那里做的。

爸爸是政府官員，很忙，每年暑假，都是媽媽帶他出去旅行，媽媽特意把年假都留到暑期。有一陣子，媽媽突然迷上了瓷器，大約是受一部紀(jì)錄片的影響。那是一部關(guān)于陶瓷文化的紀(jì)錄片，大部分鏡頭是在景德鎮(zhèn)拍的。媽媽對一切手工的東西感興趣，比方說，木雕、布藝、皮刻、竹編……于是，她當(dāng)即決定，那個暑假帶王子民去景德鎮(zhèn)看看。

對瓷器，王子民沒什么興趣，他更想去草原。他已經(jīng)上網(wǎng)查好了，海拉爾有一家馬術(shù)暑期班，騎馬、奔跑、大草原、蒙古包、地平線什么的，多拉風(fēng)、多神奇、多心曠神怡！可媽媽說，騎馬危險，萬一崴了腳，扭了腰，摔斷了脖子……媽媽還沒有把自己預(yù)測的危險羅列完，王子民就知道，海拉爾無論如何是去不成了。

媽媽很快在網(wǎng)上鎖定了一個目標(biāo)——青谷陶藝體驗館。

“青谷，名字不錯，小清新?！眿寢屵屏诉谱欤孟窨匆娗喙壤镩L了好大一樹青梅。

最后，王子民勉強順從了媽媽，是因為紙窯。

“體驗課程第四天，紙窯速燒。上午：紙窯速燒法講座及素坯胎裝飾、燒制前的準(zhǔn)備工作。下午：與陶藝?yán)蠋熞煌罱埜G，并參與整個燒窯過程?！?/p>

看上去有點兒意思，而且，紙窯，居然還有紙窯！這不得不讓人心生好奇。

可現(xiàn)在，王子民寧愿自己從沒對紙窯有過半點兒好奇，寧愿從沒去過景德鎮(zhèn)的青谷。如果是那樣，他也就不會擁有一顆A612星球，星球上突然幻化出的蝴蝶也就無從說起，當(dāng)然，他也就不會失手打碎它，讓那只蝴蝶招來成群的蝴蝶，在他面前燦然飛舞。

每天，總有幾次，在他一凝神、一轉(zhuǎn)眼、一抬頭之間，不遠(yuǎn)處就會出現(xiàn)一群檸檬黃的蝴蝶，它們飛舞著，明亮的翅膀閃爍著，或異常清晰，或只是一團模糊的黃色霧團，只一瞬，就隱去不見了。

王子民讓這群蝴蝶弄得有些恍惚。他想對誰說說這群蝴蝶，爸爸？他從來對爸爸都有點兒“隔”，爸爸每天總是忙著開會、視察、現(xiàn)場辦公……媽媽有時抱怨說自己就像是一個單身母親，爸爸聽了內(nèi)疚地看著他們，苦著臉嘆了一口氣，一句道歉的話還沒說出來，手機就響了……對媽媽說？媽媽太敏感，喜歡胡思亂想，說了會嚇著她吧？還是先看看書吧，也許書里……再說，是不是自己眼花了，那只蝴蝶真的、真的……還……在？說實話，他幾乎已經(jīng)忘了那只蝴蝶了。

只能找機會問問呂晨，那天，只有他看見了?；蛘撸瑢λf說青谷和青谷的蝴蝶……王子民也說不好自己怎么會有這個念頭，會相信呂晨，他們不是對手嗎？終于，在一次體育課上，王子民忍不住問了一句，卻沒有勇氣對呂晨說更多。

天漸漸熱起來了，偶爾有知了的鳴叫遠(yuǎn)遠(yuǎn)地傳過來，期末考試一天天臨近，大家都開始忙碌起來。成績不怎么樣的，想著臨時抱佛腳，盡量把分?jǐn)?shù)弄得好看點兒，暑假也能好過些。學(xué)霸們呢，當(dāng)然是想更上一層樓，錦上添花。

所以，當(dāng)趙老師在課堂上再次發(fā)現(xiàn)王子民把“閑書”藏在抽屜里偷看時，不再姑息。趙老師悄悄地出現(xiàn)在他身后，出其不意把書猛地一抽，看了看封面和封底，板著臉說：“圖書館的，好吧，我替你還了它！”

青谷

王子民期末考試成績掉得倒不是很厲害，畢竟，學(xué)霸的底子在那兒。問題是，呂晨這次發(fā)揮得尤其好，考了全年級第一。呂晨在全年級的歷史最好成績是第五，也只考過一次，這次真是吉星高照，令人喜出望外哦！

這一降一升，差距就大了。王子民有說不出的沮喪，可也無奈。呂晨呢？倒是沒有讓這喜出望外大張旗鼓地擺在臉上，說過他是個穩(wěn)重的孩子。再說，他知道王子民是怎么回事，也知道他的實力，特別是作文，呂晨無論如何是寫不過他的，那篇《我有一顆星球》寫得多棒！要不，也不會在全市小學(xué)生暑假生活征文比賽中獲得一等獎。這類比賽，他呂晨別說是獲獎，就連參賽的勇氣也沒有。

要說，趙老師還真不是那種“唯成績至上”的老師，王子民總分往下掉了兩名，他也沒說什么，似乎是意料中的事，只隨意地問了問他暑假的安排。當(dāng)聽到王子民說這個暑假會去上兩個暑期班哪兒也不去時，他只淡淡地說了兩個字“也好”，可臉上的神情，讓王子民分明聽見他在心里大聲地說了三個字：“太好了！”

其實，這個安排是媽媽早就和他說好了的。五年級的暑假哪兒也不去，上暑期班，小學(xué)的最后一個學(xué)年，要全力以赴對付一生中第一場重要的考試：“小升初”?？纪旰?，帶他海外游，去帕勞潛水，看一種通體會發(fā)光的魚。

媽媽對王子民略有下滑的成績表現(xiàn)得還算淡定，只酸溜溜地說了句：“聽說，呂晨考了年級第一哪。”看了一眼王子民訕訕的臉，又趕緊說，“沒事，暑假我們好好補補，趕上去就是。”

呂晨呢，倒要開啟他的首次暑期之旅了。

呂晨是單親家庭的孩子。爸爸離開時他還不滿三歲，腦子里搜不到一丁點兒爸爸的印象。小時候，他覺得有媽媽就足夠了，上學(xué)后才慢慢感覺到，有一個地方的位置是空著的，就像吃飯的時候，應(yīng)該圍著桌子坐成三角，而不是只有媽媽坐在他的對面，他開始越來越多地提到爸爸。媽媽也會和他講一些，可講的都是爸爸的不好——爸爸不會做家務(wù)，也不會帶他玩；常常借口加班，很晚才回家；有事沒事大聲唱歌，跑腔跑調(diào)，很吵的。最后，媽媽都會強調(diào)說，無論爸爸怎么不好，媽媽都會和他過一輩子的，誰知一場車禍……每次講完，媽媽的神情都很傷感落寞，有一次還把自己關(guān)在臥室里哭了好久。

后來，外婆告訴呂晨，媽媽說的都是反話，那些“不好”反過來恰恰都是爸爸的“好”。媽媽這么說，是把爸爸假想成一個不稱職的丈夫和父親，好讓自己對他的思念少一些。

原來是這樣！明白這些后，呂晨就盡量不在媽媽面前提爸爸了。

媽媽是會計師，在一家大公司工作，很忙，沒有時間休假，也沒有多余的錢讓呂晨去旅游，呂晨的每個假期都是在外婆家度過的。呂晨是個懂事的孩子，也從沒向媽媽提過這類的要求。

可是，“全年級第一”讓媽媽的心情實在是太好太好了，媽媽攬著他的肩頭說：“兒子，想不想去哪兒玩一趟？”

呂晨掙脫媽媽，驚喜地大叫道：“真的？”

媽媽堅定地點點頭，說：“真的，媽媽要獎勵你，也要獎勵我自己?！?/p>

“是不是獎勵你自己養(yǎng)了個這么優(yōu)秀的兒子？”呂晨牛皮哄哄地問。

媽媽輕輕地擰了把他的臉說：“看看，這臉皮都有城墻厚了。”

可能是因為職業(yè)的緣故，媽媽做事特別嚴(yán)謹(jǐn)，一板一眼，說話也難得這么幽默風(fēng)趣，看來，“全年級第一”可真是個好東西！

去哪兒玩呢？當(dāng)然呂晨說了算。

“景德鎮(zhèn)?！眳纬亢敛华q豫地說。

“怎么想著去哪兒？”媽媽不解，對于一個十一歲的男孩來說，可玩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

“你先看看這篇作文吧?！眳纬窟f給媽媽一本書，那里面收了王子民的那篇獲獎作文。

這本征文集是趙老師自費買了送給同學(xué)們的，人手一冊，要大家好好學(xué)習(xí)。呂晨告訴媽媽，王子民就是去了景德鎮(zhèn)，見識和親自參與了制作瓷器的全過程，有了非常感性的認(rèn)識，才寫出了這么生動真切的好文章。他也要去那里看看，看看那里都發(fā)生了什么，王子民又是怎樣記述這一切的。

天哪！這么熱愛學(xué)習(xí)的孩子去哪兒找？連選旅游的地點都要選對學(xué)習(xí)有利的。媽媽情不自禁地給了兒子一個大大的擁抱。

媽媽自然不知道呂晨想去景德鎮(zhèn)的真正目的，他其實是想去看看那里，準(zhǔn)確地說是青谷都發(fā)生了什么——不管怎么說，A612星球是在青谷做出來的。

接下來就是上網(wǎng)，搜到“青谷”，瀏覽了一下體驗館的規(guī)模和作品，然后找到“暑期少兒陶瓷夏令營”一欄。媽媽在詳細(xì)地了解了夏令營的時間、食宿、日程安排和價格之后，鄭重地報了名。

可是，就在臨出發(fā)的前兩天，變故來了。媽媽所在的公司稅務(wù)出了問題，有關(guān)部門要來查賬，媽媽作為財會人員必須配合，哪兒也不能去。

一般來說，呂晨是不會違背媽媽的意愿的，他不愿惹媽媽生氣，他也確實沒有讓媽媽操太多的心?？墒牵@回他犯擰了，說什么也不同意媽媽取消景德鎮(zhèn)之行。媽媽沒時間，他可以自己去，也就五六個小時的火車，這邊媽媽送他上車，那邊有青谷的人接站，不會有問題的。王子民不是在作文里寫了嗎——他上次去的時候，就有一個十二歲的男孩沒有家長陪著。

“人家十二歲，你才十一歲?！眿寢尫瘩g道。

“可大家都說我看起來十三歲了?！边@倒是真的，呂晨的個頭兒在同齡人中算高的，看上去又比較安靜穩(wěn)重，顯得比實際年齡成熟一些。

這天晚飯，呂晨只象征性地吃了幾口，臉耷拉得像冬天懸在樹枝上的冰條子，又冷又長。媽媽無奈，給“青谷”那邊打了個電話，詳詳細(xì)細(xì)地問了十幾個問題，還要求和人家視頻……也許是電腦屏幕上那張年輕、質(zhì)樸、誠懇的臉讓媽媽產(chǎn)生了信任感吧，她終于答應(yīng)了。

呂晨松了一口氣，在心里對王子民說：“王子民，你的青谷，我也要去了！”

陶藝

那個和媽媽視頻的年輕人姓范，王子民在作文中是這樣描寫他的：“他個子中等，黑黑的，板寸發(fā)型，一雙眸子上了釉一般黑亮。自我介紹時他說：‘你們可以叫我范老師，也可以叫我飯卷。我們選擇了飯卷，天天飯卷飯卷地叫，這樣叫的時候有種酒足飯飽的感覺?！?/p>

有這段文字在先，呂晨在火車站的出站口很輕易就找到了飯卷——這是媽媽要求的，他必須親自去火車站接呂晨。當(dāng)然，也可以說是他們同時找到彼此的，之前，媽媽也把呂晨的照片發(fā)給了他。

見到飯卷時，呂晨就直接叫飯卷了。

“功課做得不錯嘛，”飯卷咧嘴一笑說，“連我在江湖上的名號都知道?！?/p>

呂晨本來想和飯卷說說王子民和他的作文還有A612星球的事，又覺得才剛見面，還是過幾天再說吧。

青谷在城郊，那一帶一家挨著一家的都是些瓷器工作室、瓷器作坊或是瓷器創(chuàng)意園。每家的圍墻和大門都裝飾得很特別，不過，無論裝飾得如何與眾不同，烘托的永遠(yuǎn)只一樣?xùn)|西：瓷器。

把一些碗、盤、碟、花瓶、罐子、瓷板畫……鑲嵌在磚砌的墻體中；要么就在墻面開一些小洞，錯落地陳列一些小玩意兒；或者，干脆用一摞一摞的殘次品壘成外墻，多半是碗還有壇子；最省事的是用碎瓷片做建筑材料，把碎瓷片和在混凝土里糊墻；當(dāng)然，就算是把一些青花、顏色釉、白瓷等各類器物一目了然地陳列在清清爽爽的青磚墻頭上，也是一道不俗的景觀。

這些墻體看上去文藝、豐富、別致，不同凡響但又不趾高氣揚。這一段路，飯卷有意把車開得很慢，好讓呂晨看得更清楚一些。

“有什么感想，小帥？”飯卷喜歡把看上去不錯的男孩叫小帥，小帥哥的簡稱。去年，他也是這樣叫王子民的嗎？不知道，王子民的作文里沒提到，應(yīng)該是沒這樣叫過吧，否則，王子民的作文是不會放過“小帥”的。這樣一想，呂晨心里涌上了一絲滿足感。

“不愧是瓷都，那些墻就像是一幅幅立體的畫，又像是固體的音樂，從那些瓷器的裂隙和色釉的底層，流淌出來的是古琴幽緩的旋律和絕句律詩的氣韻。我敢說，這是全世界最獨一無二的墻體了?！眳纬渴闱榈?，抒完情后立馬把自己嚇了一跳，什么時候變成這種說話風(fēng)格了？

“不錯哦！出口成章?！憋埦碣澷p道。

呂晨醒悟過來，臉上發(fā)燙。他羞愧不是因為飯卷的表揚，而是他“賣弄”的其實是王子民的作文。實地一看，他也不由得在心里嘆服，寫得真好！這樣的句子，他呂晨八輩子也寫不出！

青谷大門的右邊是一個小院子，墻角堆了一些燒壞的瓷器。里面的空間很大，差不多有一個籃球場那么大。中間擺放著一張十幾米長的工作臺，靠墻的一側(cè)是一排拉坯機，再過去是博物架，擺放著素坯和學(xué)員的作品。后端有兩個四四方方密閉的白色的“小房子”，那是氣窯。

這一期的學(xué)員有十多個孩子，也只有呂晨沒有家長陪著，有的甚至是男家長和女家長一起陪著，他能明顯感覺到，那些孩子看他的時候眼睛里的嫉妒和佩服。不過，也有一個女孩的表達(dá)方式比較特別。

她煞有介事地提醒呂晨說：“晚上你一個人睡？小心哦，半夜醒來千萬不要看窗外?！?/p>

“窗外，有什么？”呂晨果然上當(dāng)，傻乎乎地問。

“有月亮、星星和晚風(fēng)?！憋埦砺犚?，走了過來。接著又對女孩說：“他和我一個房間?！?/p>

“那還不是等于有家長陪一樣?！迸⒊瘏纬糠朔籽?，不以為然地說。

這是媽媽事先和飯卷說好了的，他必須和呂晨住一個房間。呂晨一再向媽媽表示，他可以獨自住的，但媽媽堅決不同意。

呂晨扭過頭去，懶得再理她，見女孩穿了件滿是五顏六色的小蘑菇的花裙子，就在心里叫她毒蘑菇。

第一堂課，飯卷先給大家概要地講了講陶瓷的發(fā)展史，用PPT展示了幾件拍賣會上成交價在七八位數(shù)的珍貴文物，也介紹了瓷器給中國帶來的巨大榮耀。

“China，這個單詞，大家都認(rèn)識吧？”

“中國?！币粋€聲音搶著回答道，還拿腔拿調(diào)地讀了一遍。是那個毒蘑菇。

“沒錯，C大寫就是中國，C小寫呢？”飯卷繼續(xù)問道。

“瓷器?！边€是毒蘑菇。

“非常棒，加十分！那么，China這個單詞最初是怎么來的呢？”飯卷拋出了第三個問題。這下毒蘑菇安靜了。

“有專家提出，China源于景德鎮(zhèn)的古名‘昌南。讀讀看，China——昌南，發(fā)音是不是很相近？”

于是，大家七嘴八舌，China——昌南、昌南——China來回地讀，果然很相近。

“那后來，景德鎮(zhèn)的名號又是怎么來的呢？”飯卷打斷大家，繼續(xù)提問。

“好像、好像是哪個皇帝賜的吧？”一位旁聽的家長小聲說。

“對的，是宋真宗的年號。歷史上，皇帝把自己的年號賜給兩個地方做地名，一個是江西景德，一個是浙江紹興?！?/p>

“老師，你好有學(xué)問呀！”毒蘑菇真會拍馬屁。

“哪里哪里?！憋埦碇t虛道，然后拍了拍巴掌，提高嗓門說，“現(xiàn)在，激動人心的時候到了，我們開始玩——泥——巴！”

先是學(xué)習(xí)拉坯。每個人一臺拉坯機，有師傅手把手地教，所謂“師傅”其實就是陶瓷學(xué)院暑期打工的大學(xué)生。因為呂晨沒有父母陪著，飯卷對他格外關(guān)照，親自給他當(dāng)師傅。為此，呂晨遭了毒蘑菇好幾個白眼。

飯卷先做示范：把陶泥放在轉(zhuǎn)盤中間，雙手抱住，輕輕一點腳閥，轉(zhuǎn)盤飛速地轉(zhuǎn)了起來。雙手穩(wěn)穩(wěn)地抱住泥柱不動，這叫抱正，就是要確保泥柱和轉(zhuǎn)盤在同一個圓周。然后拇指輕扣泥柱的頂部，旋出一個泥窩，再然后，是要做一個花瓶、一只碗、一只碟子，或是一個杯子，就看你的十個手指如何與高速運轉(zhuǎn)的陶泥配合了。飯卷操作起那團陶泥來顯然得心應(yīng)手，轉(zhuǎn)瞬之間，花瓶、碗、碟子、杯子，從大到小，端端地擺在了旁邊的擱板上。

然后，飯卷起身，讓位給呂晨，可看上去有著無限的可塑性又無比溫順的陶泥到了呂晨手上就一下子翻臉不認(rèn)人了——它也確實不認(rèn)得呂晨。還沒弄清楚是哪里出錯了，那團泥就扭成了一根粗壯的難看的麻花……又試了幾次，還是不成。它是那么不可控，活力十足，就像是一條活蹦亂跳的魚，根本無法對付。呂晨看看自己的手指，纖細(xì)修長，像女孩子的手，再看看飯卷的，粗粗短短。要說“抓魚”，自己的先天條件肯定優(yōu)于他。這下，呂晨明白那團泥是什么了，它根本就不是魚。

“這團泥巴是你養(yǎng)的寵物狗，它只聽你的，專門和我作對！”呂晨憤憤地抱怨道。

飯卷好脾氣地笑笑說：“別急，在學(xué)校，那些大學(xué)生光學(xué)拉坯就學(xué)了半年呢。你這才多久？”

聽飯卷這么一說，呂晨心里平衡了一些，就沉住氣，注意腳下的輕重，調(diào)節(jié)好轉(zhuǎn)盤的速度，手上也盡力穩(wěn)住，屏住呼吸……快下課時，終于做出了一個碗和一個杯子。

飯卷把它們放在擱板上，安慰呂晨說：“碗壁厚薄不均，杯子有點兒歪，沒關(guān)系的，先晾著，等干了以后我?guī)湍阈扌蘧秃昧恕！?/p>

下午的泥塑成型課呂晨感覺就好多了，手上的一團泥就是一團泥，不是魚，也不是誰的寵物狗，把它捏成什么樣它就是什么樣。

一開始，呂晨捏了一只狗，只能說大致上像狗吧。后來又捏過椅子、人偶、汽車、手槍……可都不滿意，最后統(tǒng)統(tǒng)還原成一團泥。后來他信手捏了一只熊，憨憨拙拙的，倒有幾分意想不到的生動，就留下了。

這堂課每個人可以燒制兩件作品，再捏個什么呢？見飯卷在教別的孩子做花瓶——把泥搓成一條條的繩狀，圈出一個底座，再把泥條圍成圈，一層層地盤上去。

這個不難，呂晨也照著做起來。

一會兒，飯卷過來了，說：“你這是做的……煙灰缸？送給爸爸？”

說實話，呂晨也吃不準(zhǔn)想要做個什么，聽飯卷這樣說，一下子就確定了，對，做個煙灰缸，送給爸爸——假裝有個爸爸，這種感覺真好！爸爸抽煙嗎？沒聽媽媽說過，只知道爸爸是做平面設(shè)計的，要畫圖紙，那就需要抽煙提神吧？應(yīng)該是會抽的，太好了！正好用得著。

上午做的碗送給媽媽，杯子和剛做的小熊自己留著，爸爸有煙灰缸，這樣，全家人都有禮物了——我親手做的！呂晨對這樣的分配很滿意。

“吸煙有害健康?！毙睂γ娴亩灸⒐蕉喙荛e事地嘟噥了一句，她正在捏一只小兔子。

“你才有害健康，你是毒蘑菇?！眳纬吭谛睦锘亓艘痪?。

呂晨根本不在乎什么“有害健康”，就算讓他吸二手煙也在所不惜——只要爸爸還在！

蝴蝶

終于要燒紙窯了。

首先，要在院子里砌一座窯。砌窯的材料叫莫來石磚，是一種白色的耐火材料。飯卷指揮孩子們把莫來石磚搬到院子里，由他和另一個大學(xué)生來砌窯。這都是些力氣活，好幾個孩子的爸爸也加入了進(jìn)來。

這是一座簡易的立窯，不大，也不需要用水泥來黏固，一會兒就砌好了。然后，要做一個紙窯套在里面。紙窯就更簡單了，把報紙卷成一條一條的，彎成圓圈，一個個圓圈重疊起來，用膠帶固定好，一個紙圓筒就做好了。把它放進(jìn)窯里后，再在底層撒上一些鋸末，鋸末上面墊少量木炭。

“好了，同學(xué)們先去洗干凈手，然后回到室內(nèi)。”飯卷拍拍手，招呼大家。

等大家都到齊了，他發(fā)給每人一個素坯小球。

“接下來，我們要玩的是紙窯速燒。燒一個什么呢？燒一顆星球，一顆屬于你自己的星球！”飯卷這樣說的時候神情有些激昂，雙眸真是像上了釉一樣幽黑閃亮，讓人覺得，他們沒準(zhǔn)兒能做出一顆真正的星球來。

然后，飯卷指著大門口說：“現(xiàn)在，大家到外面去，不要跑遠(yuǎn)，撿些東西用膠帶粘在上面，樹葉、樹皮、花瓣……什么都行，把素坯表面粘滿就可以了。嗯，外面太熱，家長們就在里面歇著吧，讓孩子們獨立去完成。”

聽飯卷這樣說，有幾位家長收住了腳步——就是嘛，自己的星球得自己來完成。

大門外是一塊不大的草坪，有幾棵小樹和零零散散的野花，每個人收集到的東西都差不多，特別點的是有人不嫌臟把香蕉皮、橘子皮也撿了來，再就是呂晨的草根。

要讓自己的星球與眾不同，粘上去的東西首先就要與眾不同吧？可地面上看得見的東西都大同小異。那就把地刨開來，里面有什么呢？草根。呂晨撿到一枚生銹的長釘子，費勁地刨著，他想拽些草根繞在素坯上。他邊刨邊想象著，燒出來后，這些草根變成了流淌在星球上的浩浩蕩蕩的藍(lán)色河流！

“那是誰的？有只蝴蝶在上面呢！”誰輕叫了一聲。

呂晨回頭一看，他身后的小樹下放著一個素坯，上面纏了些樹葉、小草什么的，還有一朵紫色的雛菊、一只蝴蝶棲在上面，翅膀微微顫動著。那蝴蝶是檸檬黃的。

“是我的，呀，好漂亮的蝴蝶！”毒蘑菇說著，貓著腰，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

可還沒等她靠近，蝴蝶就飛走了。

“可惜了，”呂晨嘆息道，“你要能抓住它，把它粘在素坯上……”呂晨突然打住，覺得口很渴，嗓子冒煙，大太陽下，又好像有一股寒氣從地底下躥了上來，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知道你的意思，真殘忍！”毒蘑菇譴責(zé)道。

“那你、你剛才不是想捉它嗎？”呂晨努力鎮(zhèn)定自己，反駁說。

“我沒想捉它，只是想湊過去，看得更清楚些。我喜歡蝴蝶，這叫尖角黃粉蝶，不常見的，懂不懂？”說完，毒蘑菇輕蔑地白了他一眼，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院子。

院子里，已經(jīng)在開始裝窯了。

把各自粘得花里胡哨的素坯輕輕地放進(jìn)窯里。飯卷提醒大家，要記好自己放的位置，是第幾層第幾排的第幾個。放好一層，撒一些白色的粉末，有鹽、小蘇打，還有硫酸銅和氧化銅。這都是些化學(xué)物質(zhì)，高溫中，會和粘在星球表面的那些東西發(fā)生一系列化學(xué)反應(yīng)?！暗搅酥袑W(xué)，你們會學(xué)到這方面的知識的?！憋埦碜詈蠼忉屨f。

然后，加入木材。

點火！

火噼噼啪啪地?zé)饋砹?。烈日下，窯火把四周的空氣燒得好像隨時都會爆燃起來。沒人受得了這樣的高溫烘烤，大家都紛紛跑進(jìn)屋去吃西瓜了。

雖是紙窯速燒，但窯火也得燒上七八個小時。晚上，飯卷讓呂晨先睡，他得去換班守窯，至少要到十一點以后才能封窯。

呂晨要跟去，飯卷不讓，說小孩子不能睡得太晚。

“讓我去吧飯卷，偶爾晚睡一次，沒關(guān)系的?！眳纬垦肭蟮?。

“不行，”飯卷堅定地說，“你媽交代了，晚上睡覺時間不得晚于十點。”

呂晨想了想，開始循循善誘。

“像我這么大的時候，晚上，你在外面待過嗎？”

“當(dāng)然，我在鄉(xiāng)下長大的。有一天晚上，我爸帶我去林子里找一頭迷路的小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我們自己也迷了路，在林子里待了整整一夜呢！”飯卷驕傲地說。

“那你就可憐可憐我，我長這么大……”呂晨的樣子看上去也確實可憐巴巴的。

飯卷心一軟，“可憐”了他。

夜就像是一張網(wǎng)，鋪天蓋地罩下來，把白天的溽熱之氣統(tǒng)統(tǒng)收了去，再讓絲絲縷縷的清涼滲出來。清涼如水，世上萬物都浸潤在里面，有說不出的舒爽。抬頭望天，不見月亮，只有一團云白得透光，月亮定是躲在那里面去了。天幕是紫藍(lán)色的——這讓呂晨很驚訝，他從來不知道，晚上的天居然是紫藍(lán)色的；天幕垂下去的地方是黑影幢幢的綿延的群山，帶著幾分高遠(yuǎn)和神秘；星星呢，也是呂晨從沒見過的，是指大成這樣、亮成這樣的星星；而且，那些星星還會……呀！還會飄落下來，在不遠(yuǎn)處的草叢里，一閃一閃地飛舞著——呂晨知道，那就是書上寫的螢火蟲了。

“原來，夜晚是這樣的！”呂晨感嘆道。

“從沒見過夜晚？”飯卷問他。

呂晨想了想說：“沒見過真正的夜晚?！?/p>

“城里的孩子，可憐?！憋埦硗榈卣f。

“還好，你沒有把我鎖在賓館睡覺?！辈还茉趺凑f，這一刻呂晨是滿足的。

“但愿你今天晚上的運氣足夠好，能看見、看見流……我的天哪……”飯卷抬頭望著天邊，話才說到一半，嘴就張得老大，閉不上了。

一顆流星拖著熒光藍(lán)的尾巴，嗖地劃了過去……

第二天早上開窯時，窯還有些溫?zé)帷?/p>

大家圍在窯的四周，飯卷又開始煽情：“現(xiàn)在，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之所以激動人心，是因為它的不可預(yù)測，我們做好一樣?xùn)|西，把它放進(jìn)窯里去燒，這期間會發(fā)生什么，我們一概不知，一切只在開窯的瞬間真相大白。我之所以喜歡做陶瓷，就是愛死了這一瞬間，它是那么的刺激、迷人，充滿懸念，令人迫不及待又幾乎不敢正視?！闭f著，飯卷手捂著心臟的部位，樣子緊張而又陶醉，然后猛一睜眼，手一揮，喊道，“啟！”

大家一起把石棉網(wǎng)抬了起來，那是封火時蓋上去的。

所有的星球都湮沒在灰燼之中，隱約有一些星球的輪廓凸現(xiàn)出來。呂晨看過一本《宇宙大爆炸》的科普書，他覺得，億萬年前的宇宙大爆炸后的混沌就應(yīng)該是眼前的情形。

呂晨的是最后一個放進(jìn)去的，他的星球是第一層第三排的第三個，一層只能放九個星球。呂晨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星球，來到水池邊，把它放在水龍頭下沖洗。

黑色的污水順著星球表面流了下去，錦繡河山、生靈萬物一點一點地顯露了出來……哇，真是太漂亮了！幾乎和呂晨期待的一樣漂亮。

大河！真的有一條大河！蜿蜒有致，湯湯向前。大河中，零星散落著一些淺色的斑點，那是大河中木船的帆影嗎？可是，這條大河是橙色的，為什么不是藍(lán)色的呢？這讓呂晨稍稍有點兒遺憾。

那邊有幾個男孩爭執(zhí)了起來，主要是抬高自己，打擊別人，說自己的星球是最美、最與眾不同、最獨一無二的。有人不服，就拿出來比，比較的結(jié)果當(dāng)然是自己的才是最美、最與眾不同、最獨一無二……于是，就吵了起來。

“每個星球都是獨一無二的，就像我們每個人一樣?！倍灸⒐阶哌^去，不動聲色地說道。

然后，所有人都安靜了，悻悻地走開，從桌上裝著白蠟的玻璃瓶里摳了一團，涂在星球上，然后一點點抹開。這是飯卷交代的?；厝ズ笠惨３Ｉ舷灒@樣，星球就會變得越來越油亮，越來越堅實。呂晨突然覺得，叫人家小姑娘毒蘑菇是不是太不友好了？也許應(yīng)該叫小蘑菇？

晨星

從景德鎮(zhèn)回到家半個月后的一天，媽媽下班回來時遞給呂晨一個快遞，說正好在樓下碰到送快遞的，就帶上來了。

快遞是景德鎮(zhèn)寄來的，是呂晨的四件陶瓷作品：

一只小熊。直立站著，又站不穩(wěn)的樣子。一只手往前伸，好像剛睡醒就問人要吃的。

一只青花碗。后來飯卷把它修得厚薄均勻，上面的圖案是呂晨畫上去的，三朵小花、五片葉子，還有一些藤蘿。他從沒學(xué)過畫，畫得比較“寫意”。碗底有一行小字：祝媽媽天天好胃口——媽媽捧著兒子做的碗，激動地宣布，她這輩子就只用這個碗吃飯了，給個金碗都不換！

一個杯子。飯卷也給拾掇得端端正正的，不過，呂晨幾乎什么也沒畫，只驕傲地寫著：我的杯子。旁邊有一張小小的笑臉。

一個煙灰缸。周邊有一圈幾何圖形的花紋，底部寫著：送給爸爸——呂晨本來想阻止媽媽翻過來看的，但沒來得及。

媽媽一怔，盯著那幾個字看，看著看著，呼吸就急促起來，勉強說了句“我替你爸爸收著”，轉(zhuǎn)身朝臥室走去。

沒走幾步，終于忍不住，過來攬住了呂晨的肩頭……

開學(xué)的第一天，課間的時候，呂晨把王子民叫到教室后面的一棵榆樹下，那是一個死角，比較僻靜。呂晨告訴了他自己的景德鎮(zhèn)之行。

王子民大為驚訝：“你也去了景德鎮(zhèn)？”

呂晨點點頭：“對，青谷，燒紙窯，星球?！?/p>

“為什么？”王子民惱怒地叫道，好像那地方只有他才能去。

“我想去看看那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眳纬科届o地說。他不明白王子民的態(tài)度為什么這么惡劣。他整個暑假都在補課？看上去好像瘦了一些，臉色也有點兒灰暗。

“你看見了什么？”王子民沒好氣地問。

“蝴蝶，尖角黃粉蝶，它棲息在素坯上，那上面有一朵紫色的雛菊?！?/p>

王子民瞪大眼睛，看著他，突然，好像明白了怎么回事，驚叫道：“你……也？”

“沒有?！豹q豫了一下，呂晨補充道，“但我想過?！?/p>

這樣說，呂晨以為王子民會釋然，會感激他的坦誠和理解，誰知王子民完全不領(lǐng)情，他煩躁地說：“你愛怎么想怎么想，關(guān)我什么事？”說完轉(zhuǎn)身走了。

呂晨愣在那兒，半天回不過神來，然后，漸漸體會到了一種挫敗感。

當(dāng)初，決定去景德鎮(zhèn)、去青谷，確實是因為王子民，因為他的星球和蝴蝶……可是，就算他不領(lǐng)情，自己也沒白去呀。他有了一個星球，一個宇宙中最漂亮、最獨一無二的星球；還有媽媽的碗、爸爸的煙灰缸、“我的杯子”、小熊；更別說真正的夜晚、螢火蟲、流星；認(rèn)識了飯卷，和他的星球一樣特別的飯卷——分手的時候他向飯卷保證，“小升初”考完后，一定多多介紹同學(xué)來青谷玩泥巴。還有毒……小……好吧，小蘑菇。嗯，其實，小蘑菇還是蠻可愛的。

想到這些，呂晨的心情好多了，他甚至覺得，自己還得感謝王子民呢，怎么說也是他間接地促成了自己的景德鎮(zhèn)之行。

呂晨轉(zhuǎn)身朝教室走去。

“哪天把星球帶來給王子民看看，顯擺一下?！边@樣一想，就忍不住哼起歌來，“在遙遠(yuǎn)星球，有一顆氣球……”剛唱了一句，就打住了——這是王子民的歌。

其實，呂晨最想告訴王子民的，是飯卷說的一句話。

那個真正的夜晚，他和飯卷坐在青谷大門口的石階上，不遠(yuǎn)處是熊熊燃燒的窯火，看上去，像一朵盛開在夜里的巨型花朵，十分爛漫，十分妖嬈。堆在墻根的那些殘破的次品被照亮了，如同上了一層橘紅的釉，變得精致起來。四周，片片黑灰色的灰燼飛舞著，戀花的蝴蝶一樣簇?fù)碇已娴摹盎▋骸?，或是向著寥廓的夜空飄去。

呂晨看著，就想到了另一只蝴蝶。

“今天下午，我看見了一只蝴蝶。”

“你不會告訴我，你是第一次看見真正的蝴蝶吧？”飯卷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你說，如果把蝴蝶纏在素坯上去燒，會、會怎么樣？”呂晨不理會飯卷的問話，自顧自地說。

“活的，會飛的蝴蝶？”

呂晨點點頭。

“你這樣做了？”飯卷睜大眼睛看著他，一點兒倦意也沒有了。

“沒有，我只是、只是這樣想過。下午，看見一只蝴蝶停在素坯上……我想過?！?/p>

“最好別這樣做，孩子，”飯卷叫他孩子的時候，上了釉一般的瞳孔里彌漫起了一層輕霧，“那只蝴蝶，我想，會痛的吧?！?/p>

“那樣做，確實很殘忍?！眳纬看蛄藗€哆嗦，囁嚅道，“但是……如果，這樣做了……”

“你是說，你看見有人這樣做了？”

呂晨點點頭：“算是吧。”

飯卷扭過頭去，看著不遠(yuǎn)處的窯火，火光在他的眼眸中跳躍著。過了一會兒，他沉聲道：“學(xué)了陶瓷我們應(yīng)該知道，再價值連城的瓷品，最初也不過是一團普普通通的泥巴。世界上的蝴蝶千千萬萬，它們?nèi)缒喟鸵粯悠胀?、微不足道。所以，我希望你告訴那個孩子：萬物為我所用，我也應(yīng)該珍視萬物?！?/p>

呂晨想告訴王子民的，就是這句話。

放學(xué)的時候，呂晨把這句話寫在紙上，扔在了王子民的桌上。

幾天以后，兩人又聚了一次，同一地點，這次是王子民約的呂晨。

王子民難為情地沖呂晨笑笑，說：“那句話……”

呂晨打斷他：“是飯卷說的，還記得飯卷嗎？”

“當(dāng)然記得，一雙眸子……”

呂晨接上去：“上了釉一般黑亮?！?/p>

呂晨居然能說出他作文里的句子，王子民愣了一下，然后兩人相視一笑。

“這幾天，那些蝴蝶，再也沒有找過我，晚上也沒有夢見?！?/p>

“你是說……”

“就是……就是你說的尖角黃粉蝶，我把它用膠帶纏著……當(dāng)時，一心想要一個與眾不同的星球……沒想到，它還在，在我的星球上……”王子民蹙著眉，苦惱地說。

“為什么會這樣？你找到原因了嗎？”呂晨打斷他，“從那本書上?！?/p>

“哪本書？”

呂晨盯著他的眼睛說：“書上的幾個故事和你的有點兒類似，有一個人劈開一段木頭，居然從里面跳出一只活的青蛙?！?/p>

王子民明白了，呂晨也看過那本書，《探秘——100件不可思議的奇聞異事》。那肯定也和他一樣，除了知道世界上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發(fā)生著，一無所獲?，F(xiàn)在看來，不是什么事都能找到答案，有些事是無解的，或者說，暫時無解。而且，他們要的答案恐怕也不在書里。

“你剛才說，蝴蝶……找你？”

“好多，在眼前飛，在夢里飛。”王子民蹙著眉說，“不過，這幾天我沒見過它們?！闭f到后來，王子民的神情舒展了一些。

“以后，那些蝴蝶不會再來找你了?！眳纬窟@樣說并非只是在安慰王子民，他真是這樣想的。

“我想也是?！闭f完，王子民輕松地笑了笑，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問，“你、你看到蝴蝶的時候，真的也想那么做？”

“真的，就像你說的，只是想讓自己的星球特別一些，有一個女孩……”本來，呂晨是想說小蘑菇罵他“殘忍”的那句話，又怕刺激王子民，就換了一句，“有一個女孩說，每個星球都是獨一無二的，就像我們每個人一樣。來吧，給你看看我獨一無二的星球?！?/p>

回到教室，呂晨拿出星球給王子民看。

王子民捧著星球，驚嘆道：“哇，有一條大河！差不多繞了星球一周呢?！?/p>

“要是藍(lán)色的大河就更美了。”呂晨七分得意、三分遺憾地說。

誰知，王子民眉毛一揚，反駁說：“誰說河就一定要是藍(lán)色的？在你呂晨的星球上，橙色的河才是一條真正的河！你獨一無二的星球就源于這條獨一無二的河。想想看，一條橙色的大河，一條奔涌著一河橙色陽光的大河！”王子民大聲地抒情道。

真是的，自己怎么就沒想到呢？奔涌著一河橙色陽光的大河！呂晨完完全全讓這番想象和抒情鎮(zhèn)住了！

回過神來后，他告訴自己，一定要記住這幾句話，下次寫在作文里。而且，他還想到，是不是要把那個小熊送給王子民？

周圍的同學(xué)也受到了感染，都擁過來看呂晨的星球。就在這時候，上課的電子提示聲響了，大家都朝教室外跑去。下節(jié)是體育課。

路上，王子民問呂晨，給星球命名了嗎？

“還沒想好，反正不會叫C612。”說著，呂晨嘿嘿一笑。

“我?guī)湍阆肓艘粋€，就用你的名字命名。”王子民鄭重其事地說。

呂晨想了想，驚喜地叫道：“晨星？”

“還有比它更好的名字嗎？”王子民反問道，眼里有幾分得意。

“晨星，晨星……”呂晨嘴里叨叨著，終于重重一點頭，說，“就它了，晨星！”

操場邊有一道樹籬，樹籬那邊是一塊小小的花圃，有石竹、月見草、三色堇、繡球花……花兒開得正艷，有幾只蝴蝶在花叢中追逐著。

走過樹籬時，王子民看見了那些蝴蝶，一只白的，兩只黃的，一只紫的。王子民相信，不僅僅只有他看見了蝴蝶，所有的人都看見了。至少呂晨是看見了——他扭頭看呂晨時，呂晨就像幼兒園的小朋友一樣，萌萌地說著：“一、二、三、四，那里有四只蝴蝶。”

選自《十月少年文學(xué)》2017年第10期

彭學(xué)軍，兒童文學(xué)作家，江西省作協(xié)副主席。出版有《你是我的妹》《腰門》《森林里的小火車》《浮橋邊的湯木》等多部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和散文集。她善于用浸潤著濃郁生活汁液的情節(jié)和細(xì)節(jié)，真實地呈現(xiàn)出普通孩子的特殊生活遭際和成長歷程，給人以深刻而豐富的情愫感染、審美享受和思想啟迪。曾獲宋慶齡兒童文學(xué)獎小說大獎、全國優(yōu)秀兒童文學(xué)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優(yōu)秀圖書獎、陳伯吹國際兒童文學(xué)獎、冰心兒童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作品被譯成韓、日、英、法等文字輸出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