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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密封罐子

      2021-02-05 02:52:39袁哲生
      讀者 2021年5期
      關鍵詞:山茶花罐子紙片

      袁哲生

      他盤腿坐在客廳的榻榻米上,前方的檜木小方桌上有一碗蒸騰著熱氣的烏冬面,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一碗面,裝在圓口的小鋁鍋和井字形的木格子里。木紋細密優(yōu)雅的桌面上,還躺著一枝剛從院子里折下來的白色山茶花,素凈的花瓣羞怯地依偎在一起,泛起絲綢般的光澤,仿佛一個沉睡的女嬰。

      他的鏡片上泛起一片迷蒙。

      他的手上握著一柄光潔利落的圓鍬,回憶往事使他的手臂顫抖起來。

      八年前,他和妻自同一所師專畢業(yè)。在畢業(yè)旅行的途中,他們來到這偏僻的山城,發(fā)現(xiàn)了這間當時已荒廢的日式木造房子。他記得,無意中遇見這間房子時,妻的欣喜神情,就像一尾剛被釣者重新放回溪流里的小魚,倉皇而幸福。

      在山城的小學里教書,住木造房子,院子里有一株油綠的山茶花,清靜度日,然后服務期滿領一張獎狀,退休,他覺得這樣并無不妥。超乎預期的是,婚后僅一年,妻便把原本荒廢的屋子打理得窗明幾凈、纖塵不染,而他也習慣了在晨起梳洗之后、去學校之前,坐在憑窗的大木桌旁臨幾個文徵明體的大字。他寫得不多,有時一天只寫兩三個字。一陣清淡的花香自窗外經(jīng)過時,他便放下毛筆,抬起頭,好像在目送一位老鄰居;等花香掠過,重新添加幾筆,補完一個字。

      妻說他的毛筆字寫得極好,不應該放棄。他沒有發(fā)表意見。他只覺得早起很好,于是便起得越來越早;至于寫字,他倒不甚在意,臨帖而已,日子久了自然像。在寫字的時候,他有時可以看見,妻在準備早餐的當兒,會走到院子里的茶花樹下,用手上的剪子在樹枝上挑幾下,再走進屋內(nèi)。他知道,過一會兒,他的桌面上便會多一枝斜躺的白色山茶花。也正因如此,他從沒有動過畫畫的念頭。

      妻喜歡花,所有的花。上班之前,他會把妻的腳踏車也推到門外的小路上,在那一排扶?;ㄅ元氉猿橥暌恢?。妻順手帶上紅色的小木門時,他便跨坐到車墊上,順勢往前一滑,說聲“走了”,便向前騎去。他必須騎在前頭,否則這一路上妻便會不停地回過頭來,叫他注意路邊新冒出來的小花:黃的、淺紫的、粉紅的……到了晚上,他們大多吃熱騰騰的烏冬面。兩只圓鼓似的鋁鍋架在井字形的木框格里,白色的水煮蛋,白色的面條,還有小木桌上白色的山茶花瓣。他們沒買電視機,因為早睡早起,看的機會不多。

      妻是否也不想要孩子,他沒有認真地問過,在學校里到處都是小孩子,他覺得好像什么都不缺。他沒有什么太大的煩惱,在山上生活這些年以來,這一直是最令他擔心的地方。

      妻過世后,他獨自生活了一年。這一年之中,母親是唯一上山來看他的人。

      “當初生個孩子就好了?!迸紶?,在母親下山離去之后,他在客廳里獨自吃面的時候,耳畔會突然冒出這一句話來。慣常的晨起之后,獨自坐在倚窗的書桌旁,他腦海里始終揮之不去的,則是他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幢木造房子時,妻臉上浮現(xiàn)的喜悅之情:“好恐怖哦!”

      在妻的語言中,這句話是極度高興的意思。

      半邊月亮從茶樹頂上探出頭來,水洗過的光澤,像是面鍋里冷去的蛋白。

      確定了正確的位置后,他小心翼翼地從茶樹下鏟起第一把泥土,掘開的地方,細小的須根流出白色的汁液。

      那個玻璃罐子還在更深的地方,他記得很清楚。

      搬到山上的第三個元宵節(jié)夜晚,他和妻一起埋藏了這個西班牙手工制的玻璃密封罐子,地點是妻挑選的,在茶花樹下。

      那天晚上,就在他剛刷過牙準備就寢時,原本平靜的屋外,突然傳來一串小孩子的嬉鬧聲。正在院子里澆花的妻喚他出來看,原來是一群鄰家的小孩正提著一只只燈籠,打他們的門口經(jīng)過。那些小孩他全認得,正在尖聲吵鬧著的是還未上學的小阿珠,她的哥哥阿治獨占了一把紅色的小蠟燭,她正氣惱牛奶罐里的火光快滅了呢!

      “好好玩哦,好想提燈籠?!逼拚f。

      他也找來兩個空牛奶罐,用一根釘子在底部打了許多小圓洞,再用一根細鐵絲串起兩個簡陋的燈籠;妻從廚房里搜出為臺風天而準備的蠟燭,他用打火機在蠟燭底部燒了一下,把蠟燭粘在圓形的牛奶罐里。妻高興地拍起手來。

      等他和妻一人提了一只燈籠走到門外時,那群小孩早已經(jīng)不見蹤影。

      “奇怪,剛剛還鬧哄哄的,怎么一下子就靜悄悄了?!逼尥驑淞帜穷^,除了一盞昏黃的路燈,只剩下一片漆黑的夜色。

      那天晚上,他陪著妻在山間的小路上提燈籠。他們像兩只迷路的螢火蟲,在黑夜里尋覓那群小孩子,直到點完了所有的蠟燭,都沒有找到。

      那個夜晚,妻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固執(zhí)。

      那也是他們在山上的日子里唯一的一次失眠。

      半夜,他們客廳里的燈還亮著。

      “我們來玩一個游戲,好不好?”妻說。

      “什么游戲?”

      “就是各自寫下一句最想告訴對方的話,然后裝在一個玻璃罐子里,再把它埋在地底下,過二十年后才可以挖出來,看看對方寫了什么。”

      “無聊?!?/p>

      “哪會無聊。”

      他知道他拗不過妻。他取過妻預備好的紙片,走進書房。

      雖然只要寫出一句話,他卻感到異常煩悶?!昂昧藳]?”妻在客廳那頭不停地催促著。

      “二十年后,妻必定早就忘記這件事了吧。”他在心里想著,便把空白的紙片卷起,再對折。妻已經(jīng)投入了她的紙片,他故作神秘地對妻子笑了笑,投下他的。

      院子里的茶花樹下挖出了一個一尺多深的洞,他取出那個玻璃罐子,用手抹掉外邊的一圈泥土。

      月光下,他舉起那個密封罐子,光線穿過玻璃。他看見罐子里只剩下一張紙片,還未打開蓋子,他便已經(jīng)猜到:剩下的必定是他當年投入的那張空白紙片。

      他知道,在埋完罐子之后,妻必定曾經(jīng)背著他挖出罐子,取出紙片來看。當妻發(fā)現(xiàn)他投入的只是一張空白紙片時,就把她自己的那張收走了。

      妻的紙片上,究竟寫了什么呢?

      他打開罐子,取出那張空白的紙片,然后重新扣上罐蓋,再把它埋回地底下。他笑了。

      游戲結束了,或者說,剛剛開始就結束了。他想起那個不太遙遠的元宵節(jié)深夜,在回家的路上,妻仍舊焦急地提著火光微弱的燈籠,想要尋找那一群鄰家的小孩。當時,他走在妻的背后,看見她拖在身后的黑影在山路上孤單地顫抖著……現(xiàn)在回想起來,早在那個提燈的夜晚,妻便已經(jīng)離他而去了。

      (秋 偉摘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寂寞的游戲》一書,劉璇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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