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
如果我說“那些神出鬼沒的山”,你會以為我在撒謊嗎?
古人用詞,實在有其大手段,例如他們喜歡用“明滅”。像王維說“寒山遠火,明滅林外”倒還合理。韋應物詩“寒樹依微遠天外,夕陽明滅亂流中”也說得過去。但像杜甫說“回首鳳翔縣,旌旗晚明滅”就不免有印象派的畫風,旗幟又不是發(fā)光體,如何忽明忽暗?柳宗元的游記大著膽子讓風景成為“斗折蛇行,明滅可見”,朱敦儒的詞更認為“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鴻明滅”,仿佛那只鳥也帶著閃光燈似的。
你欲近不得,欲遠不得,忽見山如伏虎,忽聞水如飛龍。你如想拿筆記錄,一陣云來霧往,仿佛那性格古怪的作者,寫 不上兩行就喜歡涂上一堆“立可白”,把既有的一切來個徹底否認。一時之間,山不山、水不水、人不人、我不我,叫人不僅對山景拿捏不定,回頭對自己也要起疑了。
同伴寫 生,我則負責發(fā)愣發(fā)癡,對于山水,我這半生來做的事也無非只是發(fā)愣發(fā)癡而已——也許還加一點反芻。其實反芻仍等于發(fā)愣,那是對昨日山水的發(fā)愣,坐在陽光下,把一路行來的記憶一莖一莖再嚼一遍,像一只饞嘴的羊。我想起白楊瀑布,竟那樣沒頭沒腦從半天里忽然澆下一注素酒,你看不出是從哪一尊壺里澆出來的,也看不懂它把瓊漿玉液都斟酌到哪里去了。你只知道自己看到那美麗的飛濺,那在醉與不醉間最好的一段醺意。我且想起,站在橋墩下的巨石上,看野生的落花寂然墜水。我想起,過了橋穿巖探穴,穴中山泉如暴雨淋得人全身皆濕,而巖穴的另一端是一堵綠苔的長 城,苔極軟極厚極瑩碧,那堵苔墻同時又是面水簾,窄逼的山徑上,我拼命培養(yǎng)自己的定力,真怕自己萬一被那鮮綠所驚所惑,失足落崖,不免成了最離奇的山難事件。
想著想著,忽覺陽光翕然有聲,陽光下一片近乎透明的紅葉在溪谷里被上升的氣流托住了,久久落不下去,令人看著看著不免急上心來,不知它怎么了局。至于群山,仍神出鬼沒,讓人誤以為它們是動物,并且此刻正從事大規(guī)模的遷移。
終于有人擲了畫筆說:“不畫了,算了,畫不成的?!?/p>
其他幾人也受了感染,一個個仿佛找到好借口,都把畫筆收了。我忽然大生幸災樂禍之心,嘿嘿,此刻我不會畫畫也不算遺憾了,對著這種山水,任他是誰都要認輸告饒的。
負責攝影的似乎比較樂觀,他說:“照山,一張是不行的,我多照幾張拼起來給你們看看?!?/p>
他后來果真拼出一張大山景,雖然拼出來也不怎么樣——我是指和真的山相比。
我呢,我對山的態(tài)度大概介乎兩者之間吧,認真地說,也該擲筆投誠才行,但我不免仍想用拼湊法,東一角,西一角,或者勉強能勾山之魂、攝水之魄吧!讓一小撮山容水態(tài)攪入魂夢如酒曲入甕,讓短短的一生因而甘烈芳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