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昌
李漁的頭銜很多,筆者認(rèn)為,稱他是獨一無二的“生活家”最合適。他的一部《閑情偶寄》,涉及戲劇理論、裝飾、醫(yī)藥、養(yǎng)生、烹調(diào)、美容等等,洋洋灑灑,包羅萬象。李漁在其中努力發(fā)現(xiàn)“前人未見之事”“摹寫未盡之情,描畫未全之態(tài)”,清新典雅,不做作,不拾人牙慧,郁郁蔥蔥之中偶爾露出一點“小聰明”。作為床頭書,每于孤燈寂靜之夜,展卷品讀一二則,常常有不經(jīng)意間的莞爾一笑,似遇多年故交。
近日隨手翻閱《閑情偶寄》,我注意到“無所不能”的李漁竟然也有“不可詮解”之事,開始疑問,繼而困惑,思之再三,方覺釋然。
在“蓄養(yǎng)禽魚”一節(jié)中,李漁發(fā)現(xiàn),若鳥之悅?cè)艘月曊哒?,畫眉、鸚鵡二種,不相上下,至少也在伯仲之間。而世上鸚鵡的身價,卻遠(yuǎn)高出畫眉之上,以致“人多癖之”。李漁想來想去,覺得根子還是在于鸚鵡“能作人言耳”。
李漁由此大為不解:“使我欲聽人言,則盈耳皆是,何必假口籠中?況最善說話之鸚鵡,其舌本之強(qiáng),而所言者,又不過口頭數(shù)語?!庇谑抢顫O感慨:“是鸚鵡之見重于人,與人之所以重鸚鵡者,皆不可詮解之事?!?/p>
“不可詮解之事”就這樣擺在李漁面前,寫進(jìn)了《閑情偶寄》之中。其實以李漁之聰明,未必“不可詮解”,只是把現(xiàn)象擺出來,把疑問拋出來,留給后人去思考,自己只是賣了一個關(guān)子,躲在遠(yuǎn)處冷眼看著后來人“如何詮解”。
鸚鵡本是一只鳥,卻以能言人聲而見重于人,蓋人之本性使然。世人皆熱衷獵奇,尋常之物,本于自然,反不以為然,類畫眉發(fā)鳥聲;一旦反常,發(fā)出人語,便目為寶貝,驚嘆不已。鸚鵡是鳥,鳥鳴是其本性,偏偏鸚鵡在人的調(diào)教下能學(xué)人說話,盡管不過數(shù)語,足以讓獵奇的人們眼中放光,視為無價之寶。
獵奇未嘗不好,區(qū)別在于深淺而已。尋常之人很難聽懂“鳥的聲音”,無知便茫然,所以覺得無趣,覺得不過爾爾,天籟之音,反倒成了聒噪。李漁愛自然,他能在啼囀的鳥鳴中聽出無上樂趣,這才是真正有品位的獵奇。你不見聽懂鳥語的公冶長,即使進(jìn)了監(jiān)獄,孔子還是堅定地把自己姑娘嫁給他,因為“雖在縲紲之中,非其罪也”。淺人愛聽學(xué)舌語,所以鸚鵡見重;李漁一邊在自然中聽出天籟之音,一邊皺著眉頭瞧著學(xué)舌鸚鵡“不可詮解”,這個李漁不簡單!
李漁說:“鳥聲之可聽者,以其異于人聲也。鳥聲異于人聲之可聽者,以出于人者為人籟,出于鳥者為天籟也?!狈智濉叭嘶[”與“天籟”,上面的怪現(xiàn)象就不會出現(xiàn)。常人于此,只是個人愛好,無傷大雅,即使提籠架鳥穿街走巷,干卿何事?為官者倘如此,為害不淺,值得警惕。形式主義、官僚主義之所以禁而不絕,勞民傷財?shù)幕茏又运蓝唤c這種只喜“人籟”、不懂“天籟”的怪相千絲萬縷,沒有真本事,所以嗜好花架子。也許讀讀李漁的“不可詮解”會給人們一點啟示,然后幡然醒悟并有所改變,或許這正是李漁的期望,也是我的一點期望。
既嗜獵奇,又不懂欣賞,所以會說幾句人話的鸚鵡便奇貨可居了。殊不知“鸚鵡學(xué)舌”早已成為笑柄,而許多人正不自覺地“鸚鵡學(xué)舌”,甚至樂此不疲,讓幾百年前的李漁偷偷見笑。
以上所解,不知可否令李漁滿意?權(quán)且作答,也算是對鐘愛李漁表達(dá)出的一點小小的敬意。
圖:王恒? ?編輯:夏春暉? 386753207@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