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局”—嶺南新庭園的前因后果（1956—1983）

蔡德道，男，1928年生，福建龍溪縣人，原廣州市設計院（現(xiàn)為廣州市設計院集團有限公司）副總工程師、高級工程師，曾兼任華南理工大學建筑系顧問教授、廣州美術學院院外教授及全國高等學校建筑學專業(yè)教育指導委員會委員。1948年畢業(yè)于中山大學建筑系（現(xiàn)華南理工大學建筑學院），長期從事建筑設計，以公共建筑及高層建筑為主。曾參加廣州愛群大廈擴建工程、白云賓館、白天鵝賓館、中山溫泉賓館（獲全國優(yōu)秀設計一等二級獎）及海南三亞南中國大酒店等設計。主要著作有《略論室內(nèi)設計》《建筑設計10議》《風景名勝區(qū)規(guī)劃與建筑》《院落建筑空間》《對外開放與建筑創(chuàng)作》《建筑空間中的不定性》《超高層建筑設計概念》等。

我已92歲，自1994年從廣州市設計院退休距今已26年，近5年更因老、病，在醫(yī)院、養(yǎng)老院度過，不知世事。最近，我偶然獲悉與山莊旅舍相關的網(wǎng)絡資料，不禁往事重現(xiàn)，想就親歷往事寫成該文，以作史料補充。

此事應從相關的夏昌世和莫伯治兩位前輩說起，夏昌世出生于20世紀之初①，莫伯治較我年長13歲，份屬前輩。1946年，我初受教于夏昌世，1952年與莫伯治共事，同做基建設計審查工作。當年是每周工作六天，周末休息一天，見夏昌世、莫伯治兩位都下鄉(xiāng)進行傳統(tǒng)建筑采風—調查傳統(tǒng)民居、庭園，搜集散落民間的建筑構筑配件，如窗格、屏門、掛落、花罩等等。至1956年，北園酒家（圖1）建成，我去看了，見其前面是小北路，其余三面是街、巷與民居，故只能在內(nèi)設庭，以供通風、采光。這種布局，我從未見過，便問兩位前輩如何稱謂，得到回答是“花局”②。只聽說有政局、戰(zhàn)局……如今見了花也可以成局，也就是屋宇與庭園相結合。

適逢梁思成南來，參觀北園后贊賞，隨后《建筑學報》有專文介紹③，引起關注。梁思成、夏昌世早已相識，因為他們原籍同是廣東新會，抗戰(zhàn)時都在四川李莊，梁思成在中國營造學社，夏昌世在同濟大學;另外，建國之初，江西要建南昌火車站，請梁思成做設計，但因在京事忙，改請夏昌世前去代勞。

林西參觀北園，稱為佳作，繼承優(yōu)良傳統(tǒng)。后來約見莫伯治等設計師，提出：一，舊構配件來源有限，亦不宜再仿造，費工費料;二，缺乏時代氣息，應該開發(fā)新材料、創(chuàng)造新形式、有新功能;三，應向夏昌世學習，他設計的中山醫(yī)學院醫(yī)療、教學建筑（圖2）有新意，可取。

梁思成與林西的不同表述，當時我認為有差別。直至20年后，我被公派出國工作，與國外同行接觸后，特別是了解到傳統(tǒng)文化深厚的國家（如日本、意大利、希臘及法國等）的同行中，有共識是“從傳統(tǒng)獲啟迪，但不‘復制’” （Inspired by past， but not copy），我才意識到當時梁思成與林西對北園酒家設計的兩種表態(tài)是一致的。

林西于1950年初識夏昌世，是因主持華南土特產(chǎn)展覽交流大會（現(xiàn)廣州文化公園）建設，關注（到）夏昌世設計的水產(chǎn)館（圖3）。林西后來調任華南墾殖局辦公廳主任籌建熱帶作物研究所，曾邀請夏昌世前往海南做設計。

時任國務院副總理中共中央中南局第一書記陶鑄，要林西帶領莫伯治等建筑師去武漢參觀學習。建國之初，陶鑄在武漢工作，1951年主持武昌東湖老干部休養(yǎng)所的建設工作，當時馮紀忠（1915—2009）教授任同濟大學建筑系主任，曾在武漢為同濟大學醫(yī)學院內(nèi)遷做校舍、醫(yī)院設計，陶鑄請他做東湖客舍（圖4）設計，建成后效果好，毛主席曾在此接見英國蒙哥馬利元帥，更受關注。

1963、1964兩年馮紀忠都來過廣州，據(jù)《建筑人生—馮紀忠自述》稱：“陶鑄要他每年來廣州一次，‘你看工程，隨便有什么意見你講么！’是由廣東省建委總工程師黃遠強陪同?！雹?965年陶鑄未見馮（紀忠）來，便要林西過問。林西經(jīng)向上海市政府了解，才知道原來是同濟大學有人對馮紀忠外出活動有意見，通過解釋后才讓出行。于是，馮紀忠又到了廣州。

此事本與我無關，但事出偶然，林西吩咐我安排馮紀忠和夏昌世見面，我請馮紀忠定時間，然后再送夏昌世到賓館與他會面。但馮紀忠認為由夏昌世上門會面不當，因夏昌世是前輩，馮紀忠于1936年去德國留學時，夏昌世已從德國學成歸國，應登門拜訪，我即陪馮紀忠到夏昌世家，他們相見甚歡，詳談現(xiàn)代建筑，我旁聽亦受益。

事后，馮紀忠約我見面談及：一，正在同濟大學學習的越南留學生，三年級的暑假實習安排在廣州市設計院（現(xiàn)廣州市設計院集團有限公司）;二，同濟大學建筑系本科生三年級暑假實習，過去全部北上，現(xiàn)改為一半北上，另一半南下廣州。這兩件事由林西邀請同濟大學校領導前來研究確定，之后我負責安排，并將實習學生們安排住在中山醫(yī)學院招待所，以方便接觸夏昌世及其建筑作品。

1965年，國務院決定：周恩來總理與印度尼西亞副總理蘇班德里約（Subandrio）會談在廣州舉行。當時，山莊旅舍已建成，曾接待過越南國家主席胡志明，國務院副總理兼外交部部長陳毅亦曾在此留宿。但會談地點有兩處“候選”：廣東迎賓館，或山莊旅舍。會談當日中午，周恩來總理飛抵廣州，需要對會場地點作決定，陳毅、陶鑄都建議在山莊旅舍?？偫肀硎?，兩位副總理都說了，我亦同意（大意）。山莊旅舍因此成為國事活動場所。

上述情況，現(xiàn)在說來似很簡單，但在當年絕非易事。如有人說，山莊旅舍是日本式建筑，白云山上有和風。1966年廣州建筑初現(xiàn)新貌，隨后，“文化大革命”爆發(fā)，陶鑄被“打倒”，林西被批斗，夏昌世被捕，莫伯治被下放農(nóng)村……山莊旅舍被誣為“黑窩”，長達6年。

1972年春，國務院決定建設“廣州外貿(mào)工程”。在當時，有人認為廣州建筑是“封、資、修”，應徹底改變，另起“爐灶”。周恩來總理經(jīng)調查研究后否定了該言論，并指示繼續(xù)保留 “原思路、（原）領導、（原）人馬”，才使廣州建筑得以繼續(xù)保持原定指向，未上歪路。

在“文化大革命”結束后，1993年頒發(fā)的首屆《中國建筑學會優(yōu)秀建筑創(chuàng)作獎》將山莊旅舍（當時名為“白云山莊”）評為70年代“中國建筑學會優(yōu)秀建筑創(chuàng)作獎”。同時，在被評定的50年代優(yōu)秀建筑項目中，中南地區(qū)有作品入選的建筑師只有馮紀忠、夏昌世兩人①。

山莊旅舍對其后續(xù)作品的影響是神似而非形似?！半p溪”于1963年建成，同為國事活動場所，它早已建成于戰(zhàn)前，但年久失修。當時的重修措施有：1）按原貌進行環(huán)境整治;2）將已毀房屋在原址上重建，稱“甲”座;3）在山上新建“乙座”，有客房一套，無柱、無圍蔽的敞廳，“讀泉”小景。

除山莊旅舍外，同期建設的其他幾座建筑及其庭園，在當時也是較為先進和具有代表性的，在此稍作介紹。

一、曠泉客舍

1964年，為解決廣交會客房不足的問題，利用三元里溫泉附近的舊倉庫改建為賓館，但其毀于“文化大革命”②。1972年在舊址附近擇地新建，但因場地狹小，無法造園，只能將南座客房“升起（elevate）”一層，將首層“支柱層”敞開用以造園（圖6），另具特色。

二、白云賓館

白云賓館擬建成當時全國最高建筑。選址于環(huán)市東路淘金坑，沿路有小山崗、林木及二層建筑。通常做法是推平成為賓館前廣場，建“沿路高樓”。

但經(jīng)研究后，認為從城市設計宏觀理念出發(fā)，白云賓館應設開闊廣場與城市干道相隔，即使“地貴如金”。所以，將白云賓館建筑主體后退，利用小山崗使得賓館與干道相隔（圖7左）?；仡櫳角f旅舍主體大門，也不是前臨登山公路，而是通過“蛇廊”縱向連接宴會廳與會議廳及客房，內(nèi)在而含蓄。同時，在改革開放前期，白云賓館對面擬建的花園酒店，其賓館建筑主體同樣退縮而使建筑前留有大片空地，從東起華樂路，西至建設六馬路，開朗寬敞。（今后）如有條件，將此段道路下沉、加建，使兩座大賓館的前廣場建成一片，成為步行廣場和城中一景。

白云賓館前的小山崗樹木經(jīng)整理成景，房屋改建為酒吧、茶室，建寬闊天橋與賓館二樓相通。賓館招牌位于與大門正對的擋土墻上，石牌匾上刻金色顏體大字，車輛東進西出。前庭具有特色（圖7右）。

三、中山溫泉賓館及其10座

別墅

開放改革之初，1978年春節(jié)前，林西（時任廣州市副市長）與李世浩（時任廣州市園林局副局長）等，在港澳考察、洽談后，從拱北經(jīng)廣中公路回廣州，途徑中山雍陌，此地有溫泉資源。當時此地正擬引進外資開發(fā)、建賓館，但由于是村落及農(nóng)田，無景色，人工造景要花大氣力。但其對面，在大片空（地）之后是羅三妹山（圖8左），又是山林，可供“借景”，只需埋管越過公路輸去溫泉水便可。此建議后經(jīng)有關方面研究后落實。

擬建的十座別墅中，約半數(shù)是對外密實，內(nèi)部敞開（圖8右），供重要接待用，由白天鵝賓館設計組①負責設計。

羅三妹山除作賓館借景活動外，還是登山活動場所。原山徑是單向、來回園路，有關方面提出：為方便來賓登山，不走回頭路，應分設上下兩道山徑。

四、白天鵝賓館

白天鵝賓館“玉堂春暖”餐廳（圖9）位于裙房三層，南面臨外墻，可見白鵝潭景色，西面是進出口，與中庭相通，中為內(nèi)庭，上有天窗、全空調，家具與裝修是傳統(tǒng)特色，是有現(xiàn)代氣息的“廣州酒家”。

創(chuàng)作之進步在于理念啟迪，而不是重復模仿。上述案例，在形象上是各具特色，但理念一貫，即建筑與庭園相結合，在不同條件下，各自盡顯，是為其得益之道。

致謝：感謝林廣思教授和沈攀博士生對本文的協(xié)助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