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梅
我愿意欣賞和贊美生命中的各種美好。但有兩種狀態(tài),我實在找不到什么詞來歌頌它。
有一種是干癟。不是指身體上的,我說的是靈魂的“干癟”。它讓你感覺干巴巴的,沒有可咀嚼的余地,與之交流,味同嚼蠟。
另一種是世故。凡是持有如此人生態(tài)度的人,不論是稟賦還是后天得道,其表情都很豐富,常常瞬息萬變;都熱衷于交際,卻往往言之無物。
二者的區(qū)別在于,干癟的生命,只是不夠豐盈;而世故的生命,卻往往走向一種丑陋。這個判定并不武斷,因為稍微有點年紀的,都有能力從一張陌生的臉上看出一些特質(zhì),尤其是世故精明的,簡直是用每一條皺紋在昭告天下——我很精、很世故,天下的便宜一個都別想漏掉我,想欺負我,你還嫩點。
干癟的人不善于給自己補水、給養(yǎng),他們沒有紅潤的氣色,沒有爽朗的笑聲,沒有明確的態(tài)度,對人對事含含糊糊。有時隨和無怨,與豁達很接近,讓人誤以為到了老莊的境界;有時又藹然世故,展示出一種深藏不露的老謀深算,讓人大跌眼鏡。
干癟的生命有一道防火墻。把自己護衛(wèi)在墻里,偶爾從墻頭向外窺視,發(fā)現(xiàn)了危險或潛在危險,則立即縮回去。這墻沒有門,也沒有窗,拒絕一切誘惑和光。這種生命的干癟,雖然在我的眼里,無異于瀕臨死亡的灰黑,給人一種絕望,但事實上是一種甘之若飴的自主選擇。
我忽然想到森林中的鳥兒,有的羽翼華美,色彩傲人,也有的色彩枯槁,與枯枝敗葉相混,但都是一種源于本能的自我保護。忽然明白了,這種枯槁的狀態(tài),其本質(zhì)也是一種“世故”。
把“世故”刻在臉上的,其實很冤枉。一日五禱,勤謹禮佛,目的是請東西南北各路的神仙都來護佑自己。甚至把“禮佛”的態(tài)度,用在了任何一個普通人的身上。你只要稍微糊涂一點或虛榮一點,就會對他的“禮拜”著迷,倍感受用、舒坦,不自覺對其青睞有加;你若不小心大腦還算清醒,則會全身發(fā)麻,恨不能逃之夭夭。
禮佛,是一種態(tài)度,對佛法的領(lǐng)悟還在其次,主要是以情動人。但這份情,在我看來最廉價不過。不信你觀察一下,今天他贊美你的一套說辭,轉(zhuǎn)天就贈送給了另一個。因為受了恭維和禮拜,你正想發(fā)自肺腑地給他說點什么,卻發(fā)現(xiàn)那魂已飄到九霄云外了。如果你不幸沒有發(fā)現(xiàn),還滔滔不絕,他會一邊眨眼一邊頻頻點頭,而絕不會發(fā)表任何觀點。
即便如此,他也有知音。這是大自然的妙處,讓每個物種都不孤單。世故必定會帶來收獲,否則不會有人趨之若鶩。比如,會贏得重要人物的好感,重要人物總是很忙,沒時間真正交流什么,只一眼望去——表情是好的,聲音是好的,好!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這句話突然被放在這里,也不無辜。它貌似關(guān)心,實則把人往黑暗的道上引。它試圖剝奪人類享受廣博浩瀚的生命之美,居心不良地想把人的靈魂禁錮在一個深不可測的井底!
所幸,在歷史的長河中,每個時代都有時代的脊梁,他們從干枯世故的古老叢林中走出來,心底的正大光明亙存,讓后輩求索者能找到逆旅憩息的礁島。特殊年代里,正在被審查批斗的汪曾祺先生,聽見被下放的女兒恨恨地說了這句話時,心里還是一驚,不無擔憂地說:“即便如此,也不能一葉障目,這個世界上,還是好人多。”
我感謝汪先生的這句話,因為我從來都相信世界不是萬惡的,因為還有那么多的人,不從眾、不媚俗,嘗試著生命更多層次的美,拒絕干癟與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