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河靜
堂屋當?shù)厣戏胖豢谟推岽蠊?,材質(zhì)是金絲楸木。楸木質(zhì)地堅硬,是黃河沿岸僅有的樹種。眼下,棺材里面躺著88歲的老支書張德娃。張德娃穿著一身壽衣躺在里面,渾濁的雙眼睜得大大的,聽著外面的人說話——他沒死。
棺材前面跪著現(xiàn)任班村黨支部書記張宏保。
張宏保:“三爺,第一批搬遷戶都走了。上級的政策真不賴,搬遷到開封的,另外給1500塊的運輸費,搬到山前的也給500塊。其實運費一半也用不完,個人還能落一多半……”
老支書聽得清清楚楚,就是不吭氣。
“三爺,第二批的人死活不走,工作做不通,鄉(xiāng)政府指責我沒本事,說是老支書干時,哪個人敢不聽!你是我的入黨介紹人,又是你把我扶上來當支書的,現(xiàn)在你不能看我笑話吧?!?/p>
老支書閉上眼,像死了一樣。
“三爺,我也不想走,故土難舍啊,誰想背井離鄉(xiāng)去溜人家的房檐?可這是黨的決策。小浪底工程屬于國家‘八五重點項目,可使下游防洪能力由60年一遇提高到千年一遇……”
“滾你奶奶的,叫你給我上政治課!”張德娃開口了。
張宏保猛一下從地上爬起來,“啪”地拍了一下棺材板,大喝一聲:“張德娃!你是共產(chǎn)黨員嗎?”
張德娃忽地坐了起來。
張宏保:“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共產(chǎn)黨員,必須提高紀律性,堅決執(zhí)行命令,不允許任何組織或個人破壞紀律的現(xiàn)象存在!三爺,你當支書時經(jīng)常拿毛主席語錄教導我,你不能說理不走理吧!”
張德娃低下頭:“我從來沒有不聽組織的,可我,你知道我這病……還有幾天活頭?我真的想死在黃河里,我沒有破壞紀律。嗚嗚……”張德娃老淚縱橫。
第二天,老支書順著黃河邊走了一趟。在村西的瀑布前磕了三個響頭,說:“我剛會跑就在你懷里翻騰,我媽怕我淹死,我爹說,黃河邊的娃哪有不會鳧水的!想當年,我在這里跟八路軍護送去延安的青年,就因為這里風高浪大,不易被敵人發(fā)現(xiàn)。還有那年到孟津參加黃河游泳比賽,我得了第一名??晌液懿粷M意,只超過專業(yè)游泳對手半分鐘,不到十米遠。記者采訪問我的感受,我說在這種地方游泳,跟死水潭一樣,有啥游頭?要比就到我村的瀑布下比,那里波濤洶涌,白浪滔天,我會超他一里地。哼!拉開檔距才能比出高低。他們追問我有啥絕招,我說下水前他們先‘熱身,我是先‘熱尿。面對黃河撒泡尿,用手接住最前頭的那一股,趕緊在肚臍上拍三下。做完這個儀式,就跟車胎打了氣一樣,輕巧又有勁,并且在水里肚子不轉(zhuǎn)筋,腿肚不抽筋。他問啥原理?我不告訴他,打死都不說,因為——我也不知道,要問去問我祖宗?!?/p>
第三天,老支書順著班村村東轉(zhuǎn)到村南,再轉(zhuǎn)到西,又朝北走,方圓一二十里。轉(zhuǎn)到黃河邊歪脖大槐樹下,趴下磕了三個響頭,說:“傳說你是先祖種下的,你見證了我們村的興興衰衰。想當年王莽攆劉秀,劉秀跑到這里人困馬乏,就在你的蔭涼下歇息。你知道劉秀以后要當皇帝,太陽照到哪里,你就把脖子歪到那里,給他遮陰乘涼。我沒有劉秀官大,那年批斗我這個‘走資派,我一時想不開,解開褲帶搭在你這歪脖子上想上吊,哪知道你還沒有麻繩結(jié)實,褲帶沒斷,你脖子斷了,‘咔嚓一聲。嗨!也算你救了我一條小命。眼下我們要走了,帶不走你??!我愧對八輩老祖宗!”
第四天早上,張德娃趴在堂前八仙桌前磕了三個響頭。桌上擺著十幾個牌位。德娃說:“老老爺、老老奶奶,老爺、老奶奶,爺爺、奶奶,爹、媽,我啥也不說了。小浪底水庫合攏聚水了,咱們這里就成了河中心。這是黨的安排,我是黨的人,聽黨話,跟黨走。”
他到院里石榴樹下裝了一瓶土。這里是埋他衣胞的地方,他要帶上黃河的土走——到外鄉(xiāng)水土不服了,就捏一捏化到水里喝。他也磕了三個響頭,爬起來作了揖,出了大門,用鐵鎖把大門鎖上。
只見大門兩邊貼著紅對聯(lián):
上聯(lián):聽黨話哪里黃土都埋人
下聯(lián):叫咱走何處都會變故鄉(xiāng)
老支書張德娃從懷里掏出一張大白紙,貼在大門中間,紙上寫著三個大字:“悔過書”。
村里沒有走的人都來了,男女老少熙熙攘攘。張德娃開腔了:
“班村的鄉(xiāng)親們:額,張德娃,1954年2月入黨。額,不讀書,不看報,辜負了黨對額的培養(yǎng),攆不上時代發(fā)展的步伐,在這個移民搬遷中,拖了全村人的后腿,請大家,以額為戒。跟著黨走吧!”
“老八家,你咋哭了?哭吧,哭吧!哭出聲,哭出來痛快?!?/p>
“推土機,來,推,推吧!”
只見停在一邊的推土機一聲轟鳴,前進。隨著房倒屋塌,驚天動地,天下起了傾盆大雨。
這一天是2000年8月28日,中午下了一陣大雨。
一溜汽車在支書張宏保的帶領(lǐng)下,拉著班村人,離開了祖祖輩輩繁衍生息的黃河。